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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 作者:铁凝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3 17:07:15
  • 完书字数:8916

当她和他的那点事被司猗纹侧耳细听的时刻,外面的世界也正在“四海翻腾”。即使在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骚乱不安也会伴着庄坦和竹西的热闹一起闯入司猗纹的耳朵:一群人在砸谁家的门,之后又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人像白天一样高喊着口号,高唱着“造反有理”,像白天一样进行着对人的抽打,胡同里充斥着人的号叫。达先生的门被踹开了,达先生被打翻在地了,达先生被踏上了脚,于是达先生一声骇人的惨叫传进司猗纹的耳朵,一切就是从这声惨叫开始的。

竹西在这样的夜晚却仿佛有了更大的自由,外面的一切好像成了对她和庄坦那点声音的掩饰,又好像是对她的热烈鼓动。这酷似人类末日的夜晚使她倍加主动,就像在索取人类的最后一点需求。她和庄坦的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是时代允许他们的最后一次。她相信靠了这鼓动她和他才能做更高的飞翔。她怀着偷生和疯狂放任着自己要庄坦跟她一块儿放任,庄坦就在这鼓动之中萌发着新的力量。当他就要将她引入那欢乐中的极致时他们听了达先生那一声惨叫。那惨叫虽未使竹西受到摇撼,但对庄坦却是致命的打击他觉得那是另一种闷雷的轰然而至。这闷雷不仅震撼了他的腹腔胸腔太阳穴,它还使他变作软体动物顷刻间伏了下来他觉得他成了一个只会衔着母亲**找奶吃的婴儿。他不能了。

她抚摸他,鼓励他,观察他。

这“不能”是她和他共同感觉到的,他们都相信那不是暂时,是永远。于是竹西生出了恐惧,庄坦也感到那确是一种恐惧。

白天他试图推翻夜间的恐惧,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时的紧张,他用这种解释来鼓励自己抚慰竹西。他一次又一次从道义上从行动上对竹西进行着抚慰,但是他不能了。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与此同时竹西在庄坦身上却有了新发现,她发现庄坦那永恒的声音消失了他不再打嗝儿。从那一夜的一声惨叫开始那嗝儿突然不再出现。上帝仿佛在跟她开玩笑:收走庄坦的嗝儿时也收走了竹西应得的那份快乐。这时她才猛然悟出那声音是那么可爱那么不可缺少,那声音使你能觉出这个人五脏六腑的透明和通畅,觉出这个人的坦率这个人天真的憨直可绝不是粗俗。即使是粗俗,竹西宁愿再收回那一份粗俗。一个粗俗的民间故事说,一个女子从懂事那天起就被关在一个看不到男人的地方。大人只跟她讲老虎可怕的故事,她觉得老虎便是世上最最恐怖的东西了。待到这女子长大成人,家人把她带出来故意遣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并告诉她这就是老虎时,那女子说:我喜欢老虎。从此她日夜盼望着老虎的出现。现在竹西就是那女子,她渴盼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如同那女子终日盼望着老虎。

庄坦却安静着。白天、夜晚、人前、人后……就这样安静着。他带着这种安静观察竹西,他眼光微弱,那微弱的眼光里有悲凉有试探还有一点儿讨好。他好像在寻找一个答案:你看,我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不打了。

这“不打”之后的安静把握着他们的厮守。他厮守着她,身体越发虚弱,有消息说他得了心脏病;她厮守着他,身体流浪着心灵流浪着。

竹西流浪着。她的海外关系——虽然她已同父母断绝了关系——最初使她在医院吃了点苦头。后来由于她的表现,她很快得到一个造反组织的起用,并且像庄坦那样,得到了一方左派外围组织的红袖章。在批斗她的科主任、一个被认作反动权威的老头时,她和一些年轻人一样打那老头的耳光。她一直弄不清她为什么要打他,那打就是目的,打减轻了几分她的流浪感,打能使她回味起一个久远的模糊了的愉快。她的手掌因打人而变得红胀、火热,一种被压抑了的终于得到些许释放。

回到家来她流浪着。夜深人静时她侧耳倾听顶棚上老鼠们的奔跑和嬉戏。从前她没有留意过老鼠的存在,现在她注意到它们,她忽然生出了对它们特别的兴趣。她生出要一个个歼灭它们的宏大愿望,这愿望常常把她弄得特别兴奋。她买了捕鼠夹,每晚临睡前在夹子上悬好诱饵:一小块油饼或者一小块蘸了香油的馒头。她把捕鼠夹放在床脚,然后熄灯上床静等那个时刻的来临。

竹西在里屋等待老鼠上夹的时刻,就是司猗纹在外屋打开床头柜开始咀嚼的时刻。经验告诉竹西,老鼠上夹大都在司猗纹结束咀嚼之后。因此当外屋没了动静,她便开始调动起高度灵敏的听觉倾听老鼠向诱饵的进攻。她甚至能听见老鼠的喘息和老鼠胡须摩擦着地上的微尘。一个捕鼠夹的击动声终于在床脚下响起来,又一只老鼠被歼了。竹西打开台灯俯身床下,亲眼观看被挤压在捕鼠夹上的老鼠的狼狈相儿。她盯住它那敌对的又是绝望的小灰眼珠,仿佛要它记住它的敌人是她。

永远睡不安稳的庄坦常常在这时从假寐中醒来,由床的里侧翻过身来嘟囔着说:“又一只?”

“又一只。”她冷冷地说。

她关掉灯,面朝上开始睡觉,有时睡得很死有时和庄坦一样地假寐。

庄坦那无关痛痒可有可无的询问“又一只”,日久天长就变成了例行公事,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句例行公事的询问。因为他觉得他应该对竹西的捕鼠热情表示一点兴趣和关心,虽然他终生的恐惧莫过于和老鼠打交道。他彻底睡不着了,他觉得竹西的行为终有一天要引起鼠类的报复。也许它们会从顶棚里跳将下来在她和他的床上猛跑,说不定还会有老鼠去咬他的鼻子耳朵,会有老鼠专门冲着他的嘴撒尿。老鼠尿什么味儿?他自己问着却不能自己回答,他拿不准。他觉得他甚至会死于老鼠对他的恫吓。

竹西捕着老鼠,愿意使老鼠上钩也愿意叫庄坦反对。她相信她制造的这种乐趣肯定早就让神经衰弱的庄坦痛苦难熬。她盼望他跟她吵起来打一架扔掉她的鼠夹,但他却那么随和。这随和的恭维使她觉出凄凉使她怒不可遏,她简直听不得那一声“又一只”。

“又一只?”他还是说。

“又一只!”她咬牙切齿悲愤欲绝。

有一天早晨,竹西从捕鼠夹上卸下一只灰黄皮毛的肥硕老鼠。她把它拿到院子里观察,发现这是一只即将临盆的母鼠。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它扔进院里的垃圾桶,她决定把它割开。她每天都用手术刀割人,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人的所有部分她都明悉得如同眼前的茶壶茶碗。如果割人是出于工作需要,像当今所说的“救死扶伤”,那么面对手中的母鼠便是发自内心的,不为别的只是要割。

于是在这个星期日的上午,趁着司猗纹和眉眉都不在家,竹西的书桌上飞溅起了母鼠的深红色血痕,竹西的手背上也盛开起血的礼花。她专注、麻利、面无表情地割着母鼠,血和她的冷静使刚走进屋的庄坦目瞪口呆。

庄坦的呆相儿使竹西的解剖更加仔细。她小心翼翼地找到它的子宫,像眼科主刀大夫解剖人的眼珠那样把它剖开,将胎儿们一个个排列在一张白纸上。那是五六颗嫩粉色的小东西,它们像什么?对,像花生米。她捡出一颗举到庄坦眼前说:“这就是最初的老鼠。”她的声音遥远而又清冷,像通常在解剖室里对着医大学生讲解的那些先生。

那嫩粉色的通体无毛的小东西仿佛正在竹西手指间呼吸蠕动,它给庄坦的刺激远远甚于一只普通老鼠本身。

庄坦开始呕吐。竹西手捏胎儿倾听着她以为自己又听见了庄坦那久违了的声音。许久她才明白那仍然是她的企盼在作怪。她怨恨着自己,把手中的小东西放到桌上,用报纸盖住桌面,她想她是在等待,等待司猗纹,也许还有眉眉。她愿意把这点事展示给她们,她久久地篬着两只带血的手。

司猗纹不了解竹西的流浪,她觉得她像一块肥沃的无人耕耘的土地,这土地的主人就是儿子庄坦。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她希望土地的主人和土地就这么厮守下去,任土地荒芜,任主人束手。有时她又觉得竹西像个深知天文地理、会炼金求雨的女茨冈——她在圣心女中时就知道茨冈了。解剖耗子、捉洋拉子,那就像是她种种招数中的一种。

竹西捉洋拉子越发凶猛起来。每天早请示之后她都要从枣树上去发现它们。开始她用手指捏,如同她自己说过的因为“手心没有汗毛孔”;后来她竟然让洋拉子任意爬上她那多毛孔的手背爬上她的胳膊。她让那带刺的小东西蜇她、刺她,让大家都看见这小东西对她的蜇对她的刺,都咝哈着显出难以自制的惊恐,直至她那多毛孔的皮肤彻底红肿、痛痒起来方才罢休,那红肿和痛痒都是人生的重新获得。

她无时无刻不在切盼自己的那份重新获得。如同当时有人说早晨喝凉水能治百病,你睁开眼先毫不犹豫地喝上两大碗。后来当有人把喝凉水变成了打鸡血和“红茶菌”时,你又和举国上下一起打起鸡血喝起红茶菌。你必得有这切盼中的获得,你眼前的日子才不再是一潭死水你的日子终于有了变化,这时你才明白原来你切盼的是这个“终于”。许多年后你仍然能回忆起你的那个终于。

许多年后的宋竹西,每当回忆起那几年她的那份“终于”,她首先感激的是每天一度的早请示。有了早请示她才可能去捉洋拉子,她才能够那么近地面对大旗的脖子,她才能够发现早请示时叶龙北总是不到场。

如今老鼠、洋拉子对于竹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旗的脖子和叶龙北的不到场。虽然这两件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联系在一起,但无论如何又是她的一个联系在一起的纠缠不清。也许有了叶龙北的到场她就不会再去注意大旗的脖子,正是因了一个人的缺席才使另一个人的脖子理直气壮地闯入了她的眼睛。

她发现那是一个挺直的、稍显多肉的粗短的脖子,几颗永不消失的青春痘就分布在那里。被洗晒得发白的工作服的小直领整日围绕着那脖子摩擦着它,竹西常常觉得那摩擦一定使那几颗青春痘不断受到刺激。她不知那摩擦带给大旗的是什么,是愉快还是痛痒,对于痛痒和愉快大旗又是怎样划分的。也许大旗不曾划分过,也许他从来就不知道痒本是轻微的痛。她还觉得就是那几颗“痘”洋溢了那脖子,才使那脖子非要执拗而顽固地闯入她的眼睛不可。使得她那么没有准备,那么措手不及,那么非看不可,甚至使她忘记了洋拉子忘记了对于歼灭老鼠的热情。虽然临睡前她仍旧例行公事地将捕鼠器摆在床脚,却经常忘记在夹子上悬挂诱饵。竹西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决定明天把一切准备得如同从前。但当一个明天和明天的一个夜晚来临时,鼠类们还是照常发现她那个疏忽。这疏忽使她不由得想起对身边庄坦的疏忽,她怀着无可奈何的怜悯瞧着半睁着眼昏睡的庄坦,心想她突然间已经把他丢下了那么远。她觉得眼前的庄坦就像那个永远也没有诱饵的贫穷的捕鼠器,而她自己恰似一只肥壮的母鼠。她不买他的账也正是因为他少了那么一小块诱饵,这时肥壮的母鼠反而像要施舍点什么给捕鼠器了。

她是要向他施舍点什么的,那便是怜悯,因为此时她已变成了精神富翁,虽然她并不清楚她的富足充其量才是早请示时一个人的不到场和一个人的脖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旗也感觉到他那脖子的不自在了。每天早晨他站在竹西前面常常觉出有什么东西正冲着他的脖子一点一滴地穿凿,那穿凿虽然小心翼翼却毫不鬼祟,这毫不鬼祟的小心翼翼终于使那脖子的不自在变成了被熨帖的温暖和舒展。他热血沸腾起来,无地自容地一面承受着这熨帖的热血沸腾,一面感悟着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了一个女人的眼光。于是这无地自容的热血沸腾才使他忽然想起眼前的眉眉,他觉得他的熨帖和热血沸腾都是他对她的过失。虽然他无法不把眉眉看做一个孩子,可难道世上还有比在孩子面前的过失更甚的过失吗?就像你无心地损害了一株花草,虽然你原本对这花草敬重得不敢去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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