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网

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文化 > 玫瑰门

第34章

  • 作者:铁凝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3 17:07:14
  • 完书字数:9740

每天,眉眉还是认真完成着对于语录的选择,认真完成着对于大旗的等待。早晨,她站在枣树下尽量不看脚下鸡的追赶和啄食,不去思想那些直线和曲线,一切都如同过去,她率领起众人。大旗在她身后一身油墨味儿,他不时带给她一张“特大喜讯”。

单是一张“特大喜讯”,可能不会引起司猗纹的注意。引人注意的是伴着那“特大喜讯”,眉眉又不断接到大旗的其他馈赠了——如果那“喜讯”就是馈赠了话。那也许是一张高举着红灯的李铁梅和李奶奶,也许是一张被射进山洞的阳光照耀着的大春和喜儿。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提壶倒茶的阿庆嫂……这些早已为人熟知的形象并不珍奇,他们是全民的榜样,也是全民共用的装饰。在大旗和眉眉之间,这馈赠的意义远在榜样和装饰之外。这是馈赠,却不能说普通。假如从前那些书的收藏家们极注重孤本、善本,眉眉的获得便是这些孤本、善本了。

大旗对她说:“这张,是我机器上下来的第一张。”“这张,你仔细看看,几十令纸我单挑了这张。”“这张,红版轻点,我看颜色挺真。”……这又仿佛国外那些名画收藏家了,他们就是把具备这些条件的印刷品算作最具价值的目标。有些印刷品收藏家为了买到印刷机上第一张伦勃朗,不惜倾家荡产;而一张缺版的鲁本斯据说可以换一幢中世纪别墅。在一家博物馆里一张套版有误的玛哈总是和戈雅的原作相提并论。虽然这些关于收藏的典故眉眉在许多年之后才听说,然而现在当大旗把这头一张,把这红版的不准馈赠给她时,她已经本能地感觉到它们那非比寻常的价值。既是第一张,又是仅仅一人的获得,它们的价值又何止是连城呢?

眉眉接过这些馈赠,仔细着双手将它们捧回屋来。她并不声张,也不做张贴,只把它们小心地折好、抚平,码入她的小床头柜,表面再遮盖些衣服。慢慢地,她这小柜里已经有很厚的一沓“特大喜讯”和那些价值更高的馈赠。引起司猗纹注意的正是这些使眉眉激动得不知如何安排的馈赠。

最初司猗纹只是注意着,并没有想到她和眉眉之间会因此泛起波澜。谁知院里又多了个叶龙北,多了叶龙北对她那一扫而过的眼光,多了叶龙北对眉眉的胡言乱语。一切的一切使眉眉竟然把一张涨得很红的脸肆无忌惮地对着她。当她从叶龙北的鸡群中把眉眉叫回屋之后,她才决定给眉眉些颜色。要给,就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她决定对眉眉施行一次迂回战,让眉眉在她制造的迂回中认识自己。若把这战术再做具体,那便是领袖说过的“诱敌深入”了。诱敌深入的迂回战,在红宝书里都有定义。

眉眉坐在床沿,脸虽然不那么红了,但脸上的冷峻却是司猗纹少见的。这又有何妨?司猗纹想:人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待我将你诱入包围圈再见分晓。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在朝廷面前我不相信有不下跪的王爷。

“都几点钟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却把脸对准自己的脚。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见大人的话?我问你几点钟了。”司猗纹将问话加些砝码。

眉眉抬眼扫了一下桌上的闹钟,那钟的小针刚过十一,大针正指着二。这是十一点十分,眉眉想。

“也不张罗开火门,也不张罗买菜,也不张罗宝妹。”司猗纹坚信眉眉看清了那钟盘上时针分针的指向,坚信首先从时间上对眉眉提出要求是再合理不过的。

眉眉从床沿站起来,低头就往外走。她想到的是开火门。每天火门总是要开的。再说火苗上来还需时间,因此做饭前开火门照理说就像吃饭后刷锅洗碗一样重要。再说现在只要开了火门,炉中火燃烧起来了,也许婆婆的胸中火自然就会平息下去。至于买菜,那大多是婆婆的事。在菜店里婆婆思路敏捷可随机应变,也许出门前准备买柿子椒,可当她发现今天的茄子从价钱到质量都优于柿子椒时,就改变主意买回茄子。这种聪慧的家庭妇女所具备的随机应变是眉眉不具备的,如果开火门、添火、倒炉灰、洗碗是粗活儿,那么采买便是细活儿了。婆婆干细活儿,眉眉干粗活儿,这不成文的规定早就在她们之间形成、延续,这会儿婆婆却将粗活儿细活儿一起摆给了眉眉。现在照眉眉的理解,婆婆责怪她不开火门之后又提出买菜,是专门为了提示天到这般时候家中活计的堆积情况,真到做饭时各人自有各人的任务。

眉眉低头去了厨房,又低头回到南屋。那步态、神情显然也告诉婆婆:你以为开火门有多难?火门,开了。就这么简单,这么快,你快看看吧。她又故意当着婆婆坐了下来。

“刚才我都说了些什么?我知道你打开了火门,甭冲我耀武扬威。”司猗纹说着,在一个小学生的大练习本上写字,那是账本。

眉眉这才有些明白了,明白婆婆刚才的罗列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对她“闹”出点什么。她想到北京人一句俗话叫“找茬儿”,“找茬儿”就是要闹出点什么的第一步。

“每天不是您买菜吗。”眉眉寻找着正当理由反驳婆婆的找茬儿。

“那也得看情况。”司猗纹对眼前那个本子又加紧了些专注,就像在说:也不看我正在干什么。这是账,是关系着全家开支的账。

眉眉感到婆婆是不准备离开这桌子、这本子了。那么,买菜的任务也将要转移给她。眼前的形势既然不可更改,那么,买吧,去吧,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再艰难也不过是拎着网兜出门走出曲折的三百米,走进菜店然后指给售货员你要买的品种、数量。售货员为你约好菜,你付给她钱,一个买卖的过程不就完成了吗?几年前我那么小还会去“红卫”给你买“光荣”呢,何况现在。当然,要完成这一切必然先做好请示,一个在早请示之后的又一次关于菜的品种、数量的请示,之后眉眉才能带着由请示得到的部署付诸行动。

眉眉从门后拽下一只专为买菜而用的尼龙网兜,站在司猗纹跟前。

“今天都买什么,您说吧。”她问司猗纹。

司猗纹的眼和笔仍然不离本子,她正在做着计算,综合着支出项目栏内那条红线前后的数字,她算得认真写得仔细。

眉眉做了请示就不再向司猗纹发问了,她就那么站着等待司猗纹的回答。半天,司猗纹的计算告一段落才腾出工夫回答眉眉。

“这要看情况,我每次都看情况。”她说。

“可您……”

“我什么?”司猗纹放下笔,冲眉眉转过脸。

“您是婆婆呀,您是大人!”

“我是大人,可你还以为你是孩子吗?你的事哪点还像个孩子?”司猗纹终于将她为眉眉设置的迂回圈开了一个口,她希望眉眉现在就顺着这个口子往里钻,钻进去才是正式交锋的开始。

眉眉却躲过了这口子。也许她觉出了那口子的存在和婆婆的“诱敌深入”才故意装出一副糊涂相儿,也许她什么也没感觉,只想忍住婆婆的刁难去做一次菜店的冒险,假如那冒险将换来婆婆更激烈更丰富多彩的“找茬儿”的继续,就不如尽快去完成冒险,那时韭菜、茄子、西红柿、茴香早已不具意义。

“给我钱。”她不加人称地向司猗纹伸过一只手。

司猗纹掏出钱包,从里边挖出几张单角人民币递给眉眉。

眉眉拽过钱,一个急转身出了屋门。司猗纹叫住了她。

“你回来!”她喊。

司猗纹不愿意这场精心设计的不宣而战就这么由于眉眉的急转身出门而告终。她要把她招回,招回她才能使这场不宣而战的战斗继续下去。此刻她就像耳朵发痒之时对于姑爸的需要那样,感到如此地需要眉眉。她需要她的脸涨得更红,她需要她的目光对她更锐利,她需要她的后脖梗冲她更强硬。不,也许这都不是她的需要,她需要她的目光像叶龙北那样从她身上掠过,然后停留或者不停留在她身上。她更需要她指着她的鼻子指名道姓地大喊着:“司猗纹,你想干什么?”那才是她真正的需要,那时她才能带着这需要之后的新鲜感和一种的再次升起,把眼前这个小人驳得体无完肤。那时她的一切证据才能成为证据,她那用眼光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一切猎获才能成为真正的猎获,她那一切由感觉而来的感觉才能成为有价值的感觉。

眉眉听见呼喊在门口停住。

“回来!”司猗纹说。

眉眉转身迈过门槛,重新站在司猗纹的对立面。她的眼光没有从司猗纹身上掠过,也不曾在她脸上停留,更没有伸出胳膊指向她的鼻子发出质问。她在看地,她看见地上的砖很不平整,有几块砖一定是由于烧制时质地的疏松,已被人的脚底磨去许多,明显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个方形的坑洼。她还看见几只蚂蚁正背着几粒比它们身体重大许多的饭粒朝着一个方向猛跑,摔倒了就爬起来,再次背负起硕大的饭粒。

眉眉对砖地的直视打乱了司猗纹的第二次进攻计划,使她不得不重新组织语言,重新开始中断了的方案。

“你去干什么?”司猗纹问眉眉,声音缺乏些必要的底气。

“我去买菜。”眉眉说。

“你就这么走?”

“我去买菜,婆婆。”眉眉说,加上对司猗纹的称谓。

按照惯例,眉眉出门、进门、问话,对司猗纹都要加以称呼,这是司猗纹为眉眉、为所有后代定下的规矩。如果广而究之,那并不是司猗纹的规矩,那是一个北京的规矩,一个民族的规矩,有些地方有些人忽略了它,就像对一个民族的忽略。司猗纹将眉眉招回,使她想起自己刚才的忽略,使她又把那忽略做了补充。

“你以为我嫌你没叫我?我指的不是这个,”司猗纹说,“叫不叫我那是你的事,无妨。叫一声更好;不叫,新社会了,大人也不该挑你的理儿。”

地上又是什么?眉眉想。她发现几只新蚂蚁。

“你怎么也不问一声北屋的姥姥带东西不带?”北屋的罗大妈,司猗纹让眉眉称姥姥。

眉眉明白婆婆将她招回的理由了,但她又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司猗纹将她的招回,她招回她才能实现这招回的愉悦。而眉眉此刻也需要这种招回,这招回有可能使她不去完成那采买任务。而司猗纹却又给眉眉摆出一个“北屋姥姥”。

眉眉不是司猗纹。司猗纹出门前可以站在枣树下和颜悦色地去主动要求包揽罗主任家的那些采购,而眉眉从来没有这种打算和举动。几年前司猗纹就提醒过眉眉,眉眉执拗地拒绝了司猗纹的提醒。如今的眉眉又怎么能去对北屋扮演一个新鲜角色呢?眉眉知道这分明是婆婆在激她,激起她对于她的反抗。只有反抗着她才能牢固地纹丝不动地站在司猗纹面前——司猗纹需要她就这么站下去。

“我不问。您知道我不会去问。”眉眉说。

“你不去?”司猗纹说。

“我不去!”眉眉答。

“真不去?”

“当然真不去。”

“为什么不去?”

“什么也不为。”

眉眉的“什么也不为”说得平静随便,脱口而出。她想起在小学和同学发生争吵,别人再三追问她为什么时,她就是用“什么也不为”随便回答着她们。这随便的回答像是专为“气人”而发出的,也许这并不是她的创造,同学们在气人时都这么说:“什么也不为!”现在眉眉的这个“什么也不为”,显然使司猗纹品味到其中那份成色、那份奥秘、那份足能把人气得肝儿疼肺痒痒的威力。此时,眼前的眉眉和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婆婆与外孙女、长者与少年,而是两个同样的“跳房子”“抓羊拐”的小学生。面对“什么也不为”,司猗纹本来又组织了一些新的语言新的劝人方法,诸如“礼貌待人”“尊老爱幼”“为人民做好事”“见光荣就让、见困难就上”乃至雷锋王杰麦贤得,但她忽然觉得这些对于眉眉已无济于事了。她必须掏出“干货”才能降伏矗立在眼前的这个刚改掉虽城腔不久的、胸脯正在膨胀的、又接人家的“信物”又和西屋那个瘦男人观察黑鸡白鸡的外孙女。

司猗纹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来,坐下眉眉。”司猗纹碰碰眉眉的胳膊,随手关上屋门,然后倚上床边。

眉眉不坐,只往前走了一两步。她觉得婆婆重新调整过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尖酸的热乎劲儿,带着一种玩味对方的热望。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眉眉。

“你多大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那种将要被玩味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像是将要被卖掉,或者刚刚被买来。

“十三岁。您知道。”她说。

“我说哪。”司猗纹向眉眉挑动着一条并不明显的眉毛。

眉眉感到她正在被人扒衣服。

“也是个岁数了。”司猗纹语气里带着感叹。

眉眉感到身上的衣服已被扒去大部。

“那天的事不怪你。这我知道。”司猗纹沉默片刻之后说。

“哪天?”眉眉问,喉头正被什么东西钳紧。

“那天,晚上,有马小思作证。”

(快捷键上一页 章节(快捷键 enter) 下一页(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