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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 作者:铁凝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3 17:07:10
  • 完书字数:9564

然而司猗纹一坐上饭桌,还是有一种自己糊弄自己的感觉。有时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在糊弄自己的肠胃,有时又觉得是自己的肠胃在糊弄自己的精神。特别是一看见坐在对面的眉眉吃得那么专心那么坚定,她就觉得她连外孙女也一起糊弄了。眉眉吃得越坚定她就越感到心酸。

她心酸着,还是觉出这种糊弄的必要。能去给外孙女讲吃穿么?无论如何那是不应该的。眼前这场大破大立的史无前例也正是她一向盼望和提倡的,难道她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北屋那个母夜叉跟前低三下四地学这些没名堂的炊事,只是为了迎合那个母夜叉么?要迎合也是对这个时代不可少的迎合,如同人们不分男女老少一下子都穿起了军装绿;如同男女之分只剩下了裤子的前开口和旁开口、明兜和暗兜。这实在又不是什么迎合,人们都是用真实感情培养着自己的真情实感,没有感情的真实,再真的感情也会成为虚假。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只有在孤寂的夜间,司猗纹才不可抑制地体味着一阵阵突然的空虚。她越是用床头柜里那些积蓄补充着白天她对肠胃的糊弄,那空虚的感觉就越甚。那时由咀嚼所引起的太阳穴的轰鸣常常使她对这黑夜产生恐惧,她止住咀嚼,静静地注视四周的黑暗,注视对面的黑暗中的那个小人。面对这个小人她会突然升起一种要叫醒她对她说点什么的念头。她想告诉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绝不是只会蒸窝头的那种被人称做家庭妇女的人物。即使在炊事方面她也有过她的堂皇。她能承担整桌的筵席,连发鱼翅、海参这种最难的技术她也不憷,她发得一丝不苟发得漂亮;挂浆、上色有时连外请厨师也得向她请教。可她又不是专为这区区小节的炊事而活。她还想告诉她,她更不是为了迎来这每天的黑夜,为了趁着黑夜去拉开那个床头柜门而活。

她本是个光明磊落的存在,难道她稀罕如今这九毛钱一斤的、像手指头一样的蜜供和放在嘴里掉干末儿的酥皮儿?从前连给祖宗摆桌都不用这些面疙瘩。什么点心,充其量不过是些标准粉以及一星半点的糖和油。它既无中式点心的精细,更无西式点心的营养价值,有时还吃得人烧心。没准儿这些食品厂的领导人连什么是双鱼牌方袋面都不知道,而精细的点心首要的原料就得是“双鱼”面。还有butter(白脱)、鲜奶、上乘的果料……谁舍得放?现在她吃这、嚼这,这旁边这个小人儿看她深更半夜开柜门,这不过是她生命之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阴暗面——这卑琐、凄惶、寂寥的咀嚼。原来这个黑夜里的柜门,这白天搀着红糖和不搀红糖的窝头是当今这大千世界留给她的创举。她多么希望眉眉能明白这个道理,不再把她看成是个白天蒸窝头、晚上吃点心的游走着的死魂灵。

她就要去叫醒她了,但一想到给孩子讲这些,那孩子一定会想:原来这位整天对她讲艰苦朴素的外婆是个旧社会的寄生虫。什么双鱼牌方袋面,什么发过的没发过的海参鱼翅,还不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她常说的一句话。这就不如拉着她带着她走进这个没有海参鱼翅的红彤彤的、只讲明兜和暗兜的时代。这才是她的本分。

司猗纹在黑暗中肯定着自己又否定着自己。她放了一个屁,很味儿。她掀开了被子,迎来了新的一天。

这天,司猗纹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从西单菜市场买回两条鳜鱼。也许这完全是做外婆的驱使,也许她毕竟没有忘记应该奉献给外孙女一点什么。再说目前连英勇的小将也以打内战为快,罗大妈整天关心的也是抓抄家物资票了,谁会留心她买的是两毛五分钱一斤的三级带鱼还是一块八毛钱一斤的可上国宴的鳜鱼?

眉眉没见过鳜鱼,婆婆一边跟她讲述这花皮大嘴鱼的珍贵,一边亲手把它们收拾干净,又找出一只平时不常用的团龙青花瓷盘,将鳜鱼放进盘内,码上葱、姜,洒上调料,摆入蒸锅蒸制。眉眉问她这鱼的做法为什么和平时不一样,司猗纹说只有清蒸才能保持鳜鱼的原味。不能什么鱼都红烧,只有万不得已时她才愿意闻酱油味。

鳜鱼装锅不久,院里就飘起了蒸鱼特有的清香。这并不多见的气味引来了罗大妈。

“这是什么味儿?挺生的。”罗大妈堵住司猗纹的厨房说。

“是两条鱼,上午我去买菜碰上的。”司猗纹答道。

“怎么没见你出去?”罗大妈问道。

“我看您正在屋里忙,没惊动您。”近来司猗纹出门买东西都要问一声罗大妈带不带什么东西。

“什么鱼,这么个做法?”罗大妈猜,这鱼正捂在蒸锅里冒气儿。

罗大妈这突然的提问才使司猗纹提高了警惕。本来锅里捂着的东西她可以搪塞过去,但她知道罗大妈是一经问出,不了解个究竟就不会离去。她只好原原本本将那鱼的名称和做法告诉了罗大妈。这下更引起了罗大妈的兴致,她一步迈进厨房,碍手碍脚地站在炉前竟耐心地等待揭锅了。

清蒸鳜鱼的火候是要严格掌握的,几分钟上汽、几分钟出锅该是一丝不苟。司猗纹不能因为罗大妈的在场就延长那蒸的时间,时间已到她便揭开了蒸锅,一股热气立刻向罗大妈袭来。罗大妈要的是先睹为快,她向那冒着热气的锅探过身子。

“哟,怎么是这模样?嘴哈(那)么大,像鲫瓜子,可比鲫瓜子嘴还大。”罗大妈惊奇着。

司猗纹看出了罗大妈的惊奇,开始审度眼前的形势,想到“来早了不如来巧了。”罗大妈来了,巧了,又惊奇了,你必得一股脑去打发罗大妈这来、这巧、这惊奇。她从锅里端出鱼,又找出一只盘子拨出一条,端到罗大妈眼前说:“您今天这是赶上了,不然我也得给您送过去。谁家能常吃这个,都尝个新鲜。”

罗大妈推托一阵还是托走了那鱼,眨眼的工夫又给司猗纹送回一个未经洗涮的空鱼盘。

司猗纹恼恨罗大妈,却又欣慰着自己的得体。

吃鱼时,连眉眉也有几分不快。她们望着鱼盘中那空缺的半边,觉得那鱼的滋味也减去许多。

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那个恐怖的灰脸老太太再也没有与我在梦里相会,苏眉。

我相信那个梦完全是你为了惩罚你自己而造就的,你越恐怖,就说明你对你的惩罚越严厉你对你的惩罚越有效。尽管你恐怖着但也得到了解脱因为你折磨了你自己。

我做梦实在不是为了惩罚我,苏眉。再说梦真是可以造就的吗?如果那样为什么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梦见过爸、妈和小玮?我经常想他们想得要命渴望着在梦里与他们见面、说话,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失败得连我的学校、我的同学、我的小床、我的小人书和我给爸买烟的那条路都没梦见过。

你只是梦着你不愿梦见的一切我记得你曾经为那些梦去拼命洗嘴,像患了洁癖一样地去洗。你相信你在梦中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是肉是大黄的肉——有时又不是大黄,是什么你突然不清楚了,也许那是人的一部分总之有一种你憎恶的气味粘附在你嘴上。也许那是一种老家具味一种老房子味,那年月你像得了一种收获,你从那些你曾经擦过的老家具身上从那些你曾与它朝夕相处被它容纳的老房子身上收获了气味,使你坚信那气味像樟脑像檀香像变了质的梅林牌辣酱油。

也许它们都不是,那实在就是点心味,是“红卫”柜台里吸引你的流连忘返是婆婆拎回的纸包里的那些有着亮晶晶外衣的蜜供、有着鲜红印记的酥皮和黏黏歪歪的萨其玛,那些你也曾为之垂涎欲滴的点心。然而不知何年何月经过了何种演变它们却成了粘附在你嘴上的抹不掉的气味,那气味立刻就转换成樟脑、檀香和变了质的梅林牌辣酱油。气味的转换是人类的一种不可避免吧;人所共知产妇得拿鸡蛋补充身体那大部头的亏空,这种补充是穿抿腰裤的产妇和穿“石磨蓝”萝卜裤的产妇的共同需要然而鸡蛋的气味也不是一成不变,听说有位产妇一次吃了十一个白煮鸡蛋,从此她每逢看见鸡蛋就想起三种气味:白布、鸡屎和臭水沟。白布的气味还可以忍受,那么鸡屎和臭水沟呢?那实在就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人间的不适,假如你强制她去闻那不适那就成了苦刑,苦刑不仅仅意味着砍头、挖眼、割舌、车裂。

这就是你梦的原因所在。自然,对于以视觉和思维为主导的人来说也许嗅觉并不那么重要,因为当人能够直立行走并且可以自由地将头颅扭转一百八十度朝后看的时候,鼻子的价值便渐渐降低了。但生活包括生活中的梦并不单单由视觉主宰,有时渗透你感情渗透你灵魂的“内脏”的恰恰是那种在空中飘浮的挥发性分子——气云。那气味钻进你的鼻子,通过两条狭长的通道到达鼻梁后大脑的下边,在两块纽扣般大小的覆盖着黏膜的皮肤上落脚,一个过程出现了。那气味分子接受了嗅觉神经末端的感受器,把信息传导给大脑的情感记忆区。原来生活中的嗅觉是最容易接受大脑的,当它由此进入你的意识时并不需要什么转换,也许你对一种味的厌恶远远早于对梦里那鹦鹉脸的厌恶。于是你的梦出现了,在梦里气味分子变成了有形有声有血有肉的人,那个灰脸可怖的老女人就成了你所熟悉的人,那是你集中了你的一切耳闻目睹包括嗅觉所触及过的一切丑陋塑造的她又被她威吓着。

我没那么想过。苏眉。她不是姑爸更不是婆婆她实在就是个妖怪的本身。

从前我就跟你说过,通常你的那个你并不了解你自己。你拒绝承认那个老女人就是姑爸你愿意把她想成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婆婆,你把一切的阴森诡诈一切的不善净都归结在一个人身上,为了这点你甚至否定着与她的朝夕相处你不愿相信你和她都有过一个同样的小床头柜。而姑爸、罗主任以及那站在院里高喊着要把金戒镏交给国家的罗大爷,你却忘记了对他们的种种不愿意。但是在那万般气味中,还有你忘得最最干净的那放了葱、姜用“陈酿加饭”作料酒的清蒸鳜鱼的气味。你无法否认那怡人的气味就是你婆婆造就的,那时在万般气味的漩涡里她还为你造就了另一种气味的梦。而那红糖加碱的窝头的气味不过是她的闪失,是她那可怜的为了把自己弄得像个完人一样的闪失,那时你没有跟她同流合污。

还有什么值得你花费心思去恨一个人?也许你已无法举出事实,因为你无法说清你对她最深切的感觉但最说不清的也许最接近真实和准确。倒剩下了你的自卑因为你曾经在姑爸跟前惊吓得发烧。你想用发烧来惩罚自己的看见,可那实在是一种你对自己的饶恕。于是你的灵魂选择了一个人就迫不及待地去憎恶了,你幻想着让她长出一张灰鹦鹉的脏脸一双血红的眼睛一副雪白的长指甲结果你的心还太小你受不住这样的恐怖。你执拗地把这想做就是你的童年你那被一个老女人惊吓的童年,就像世界上再也没有童年的生物把人想做红眼睛白指甲。

还记得么眉眉,多少多少年前邻居给了咱们一只小黑猫就因为她老是跑到妈的茶杯里去喝水,被我一把推下了高高的楼梯差点摔死,当时她呜呜叫着仍然奋力向楼梯上爬她想回家一点也不嫌弃我的凶恶,我站在楼梯口居然还暗暗盼着她爬不上最后一级楼梯。长大之后有一次小玮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我竟气得变了脸。看小黑猫爬楼梯的形象是怎样一个形象呵。

孩子们不是最善良最纯真么——这些被他们的妈妈、奶奶、姐姐闻着他们身上的奶味儿膻味儿喊他们做狗呀、猫呀、兔子呀的孩子,为什么他们在弄死一个蚂蚁一只蝴蝶一个“花花轿”的时候竟是那样的轻而易举那样毫不手软,那蚂蚁、蝴蝶、“花花轿”们闻着他们身上的奶味儿、膻味儿也会认为他们那么可爱么?面对孩子们身上那些“可爱”的气味说不定它们会梦见一些顶天立地的灰脸老太婆。

长大之后每逢我看见猫吃饭时把头伸进饭盆,饭盆在地上被拱得乱动我常常为它没有能力扶住饭盆感到哀伤。我无法在饭桌上扔给蹲在地上的猫一块骨头这种向下的一扔使我觉出人类对动物的不公平没有比猫迎接着一块飞来的骨头更寒酸的景象了。而我还是慷慨地扔着骨头让猫去接,我扔猫接,就因为那骨头有气味吧,气味使我变得慷慨气味使猫变得寒酸,假如我知道那气味勾引不了那猫我还能向猫施以慷慨吗?猫还能在我面前表现寒酸吗?是嗅觉把人和动物划开了等级不管它认为你是善的恶的,都是因了那气味。

最承认嗅觉易于接近大脑的眉眉请你告诉我,你愿意你是我现在的样子吗?我仿佛觉得你就在我身边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带着教室里的铁锈味儿。我能像在河流里孵化的大马哈鱼那样,到大海漫游数千公里之后又游回幼年玩耍的河流,沿着几年前留下的味道逆流而上到达出生地的水乡泽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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