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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 作者:铁凝
  • 类型:历史文化
  • 更新时间:07-03 17:07:08
  • 完书字数:8696

没有胆敢面对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挣扎的人吧。

此刻罗大妈竟一下子失去了招架之功,只在心中用她那习惯的乡下话咒骂着她——她叫什么来着?对,叫姑爸。“姑爸,我操你个八辈儿姥姥!”

窝在心里的骂等于没骂。

自古骂皇帝的人都窝在心里骂。

姑爸在阳光下眯起一只眼,长久地不厌其烦地掏。她因了收获的丰硕而高兴着自己,直到在那两条幽深的暗道里再也掏不出什么,她才停止探讨。她终于松开手,淡漠地、淡漠到发冷地打量着罗大妈的脸和脸上的耳朵,那是一种得胜之后的审视。

罗大妈得胜审视房子。

姑爸得胜审视罗大妈的耳朵。

罗大妈终于得以逃脱,她拾起她的袼褙、纸样和剪刀,进屋便插起了门。现在她只是急切地盼着儿子们或者当家的快点儿回家。

司猗纹在南屋瞧见刚才的一幕,心中暗自高兴。她想,罗主任,到底有不怕你的人。她今天掏你你不敢动,明天要是拽住你那个端大茶缸子的当家的耳朵他也得忍着。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大黄也把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主人的威风也给了他以挑衅的动机。他时刻没有忘记那高大的廊子——那本是他的天下,从前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里散步、晒太阳,现在那里却有了敌情:那天当他又活动于自己的地盘时,一只解放脚狠狠地踩了他的尾巴。后来他再去,那屋里的人谁碰见他谁就轰他。他记住了这一切,他还没能找出报复的机会。现在既然主人已经掏了他们的耳朵,那么他也就不必再等待了。

自此他便恣肆地在他的老地方行走起来,行走着观察着。功夫不负有心“人”,不知怎么的,他终于在廊下的碗橱里发现了巴掌大的一块肉。夜深人静时它用爪子扒开橱门又扒开扣肉的小盆,迅速叼起它,神不知鬼不晓地奔回了西屋。他躲过姑爸的眼睛将肉暂时存在床下。

早晨,罗大妈很快就发现了昨夜碗橱里发生的事。她猜着了,先是气愤一阵,气愤之余却又生出一丝庆幸:她庆幸自己到底有了一个跟西屋算账的机会,她呼喊着大旗、二旗、三旗。

18

大旗没有出来,昨晚他在学校没回家。应声出来的是二旗和三旗,他们问清了缘由,从廊上斜跳下来就直奔了西屋。罗大妈在后督阵。

三旗在前,首当其冲一脚将门踢开,闯进屋内;紧跟着二旗就站在他的旁边了。罗大妈则用自己那宽大的身子堵住门。

姑爸是被三旗那一脚惊醒的,她衣衫不整地从床上坐起,只穿着短裤的两腿垂在床前。她一时无法弄清眼前是怎么了,懵懵懂懂只记得头两天她好像给罗大妈掏过耳朵。莫非眼前的场面是由掏耳朵惹出的?从前不是没遇见过这种事,被掏的人也有被掏得恼怒起来的。耳挖勺捅在耳道里他们不敢动,可过后他们会翻脸不认人:指桑骂槐的,报以白眼的……像这样兴师动众闯进门来算账,却还是头一次。

二旗和三旗眼睁得很大,在未曾拉开窗帘的房间放射出复仇的光。

大黄也感觉到那气氛的紧张,他从床头站起,以试探的步子走到姑爸身边挨紧她依偎下来。姑爸一面抚慰大黄,一面眼睁睁地看二旗和三旗。

二旗、三旗和姑爸对视多时,像是冲她发着警告,警告她认清形势,主动交代掏耳朵的动机。

“人,谁没耳朵。”姑爸想,姑爸说。

“什么他妈耳朵。”二旗说。

“没耳朵倒好了,省我的事。也别掏了,也别听了。”姑爸说。

二旗和三旗互相看看,不懂姑爸的意思。

“说什么废话,你!”二旗说。

“可不。”姑爸说,“你当掏一次就那么简单?瞧病还得挂号呢,买粮买菜还得排队呢。”

“少装傻。”二旗说,“我们是来找肉的。”

“找什么肉?”姑爸很诧异。

“猪肉,猪肉,一块正肋。”罗大妈在门口插上了嘴。

“这我可越听越糊涂了。你们要我给你们去买肉,买一块正肋?我可没那么大工夫,大黄的鱼我还没顾得上呢。再说买肉也不许挑拣呀,碰哪儿是哪儿。”姑爸坐着,没事人似的。

“是俺们的正肋,没了!”罗大妈提醒她。

“你的正肋?”姑爸还是不懂。

“俺们的,猪的。”罗大妈说。

看来姑爸无法弄清罗家进门的目的。

三旗一双精灵的眼睛早就四处搜索起来。

“搜!”二旗说。他上手拽下了姑爸的窗帘,屋里明亮起来,搜索正式开始。

姑爸已经穿好衣服,但仍然稳坐在床边。无论如何她也弄不清来人的目的,不像抄家,不像破旧,也不像由于她掏了罗大妈的耳朵。

大黄对气氛的感应能力一向优于姑爸,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他开始往姑爸怀里乱扎,以求援的目光仰视着姑爸。他像个婴儿那样紧紧扒住了她,前爪扒住姑爸的脖子,后爪抱住了姑爸的腰。他不敢再看来人,只是闭起眼睛装睡。

吓的,姑爸想。

二旗和三旗搜索了一阵终于从床下搜出了那赃物,那肉那正肋:黑糊糊的一块软东西上沾着细土。二旗信手绰起根通条从地上扎住那肉,把它举到姑爸眼前逼她认账。

“看是吧,谁也没诬赖谁。”罗大妈见儿子举起了肉,格外兴奋。

姑爸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是肉。”姑爸说,“让我买去吧,买正肋。”但她并不慌乱,紧紧抱住大黄观察来人的反应。

“谁吃你的正肋,我们要替你管教管教猫。”二旗说。

“就得管教管教!今儿叼俺们的肉,明儿叼俺们的鱼,蹬着鼻子上脸,反啦!”罗大妈嗓门一声高似一声。她一步跨进西屋从儿子手中夺过那块肉,然后来到院里等待儿子们的下一步行动。

姑爸觉出了时刻的严峻,她狠狠抱着大黄。

大黄也觉出事情非同一般。这不像闹猫时半夜走屋蹿檐地吵了谁家的觉,那时人家出来冲着房上喊,他可以扔下情人溜走完事。这次溜是溜不掉的。他狠狠抱着姑爸。

但是二旗和三旗奔了过来。三旗一把揪住大黄,二旗扳住了姑爸的肩膀。在一阵抢夺和反抢夺之后,大黄终于被抢了过去。他像是从姑爸身上剥下来的撕下来的,他号啕着,四只脚在空中挣扎。三旗还是把他拎出了西屋。

于是一场惩治大黄的战斗开始了。罗大妈对这惩治的构思虽不完整,但她知道对大黄必得狠打。现在她已回到廊子上,居高临下地喊道:“吊起来,吊起来打,往死里打!这是绳子,打这个缺调教的。”

罗大妈把一条麻绳扔在当院,二旗和三旗立刻就领会了母亲的意图。他们用绳子拢住大黄的四条腿,捆猪似的绑好,再将绳头甩到枣树杈上。三旗一拉绳,大黄就被倒悬在空中了。

大黄在空中继续号啕,他拧过脖子找姑爸,但树下没有姑爸。他仍然拧着脖子寻找,也许他觉得没姑爸哪怕有司猗纹也是个安慰;没司猗纹有眉眉也行。

大黄想看见姑爸和司猗纹,罗大妈也非得把姑爸和司猗纹摆弄出来不可。有了主人和见证人在场,这场打猫的意义才远远胜过打猫的本身。这本该是罗家搬来后的一次正式亮相。找你们要张纸糊窗户那是瞧得起你们姑嫂,可你们就大闹着拾掇起我的耳朵来了,连猫也以为天下太平了阶级斗争熄灭了。

“都出来!”罗大妈冲着南屋和西屋喊,“作个见证,俺们可不是非欺负一个猫不可,是猫仗人势欺负了俺们。看吧,这是那肉,一块有肥有瘦的正肋,看看吧!”罗大妈手托那肉,不住颠打。

罗大妈核桃栗子一块儿数,司猗纹果然先坐不住了。姑爸没出来,先出屋的是司猗纹。她出了南屋,看见枣树下的情景前进不得后退又不敢,就那么不前不后地站着。

大黄总算看见了亲人,哭号得更加高亢。罗大妈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司猗纹眼前,颠打着那肉又跟她重复起刚才的话:“看看吧,这就是那肉,有肥有瘦,一块正肋。”

罗大妈的话不是重复,她是逼司猗纹表态,对这肉、这猫表态。

“也是,这么贵重的东西。也是得管管。”司猗纹初步表了个态。

一个第三者的表态才意味着一个仪式开始得更合情合理——群众的呼声。

群众有了呼声,二旗便解下皮带,三旗也解下皮带。他们一人站一边,一来一往地朝大黄狠命抽去。

起初大黄很难忍受这皮肉之苦,他的哀号由悲凉到嘶哑,很快就不再出声。但二旗和三旗并没有停止抽打,那架势、那皮带抽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意味着他们决不是只做个样子看看,他们是一场彻底的惩治。

司猗纹尽量不看眼前这皮带的飞舞,只用眼的余光扫着西屋。

西屋没有姑爸的影子,没有姑爸的声音,门窗都很安静。

又一阵抽打之后,二旗和三旗凑到大黄跟前观看,大黄七窍有血,眼珠明显地上吊。

“死了?”三旗说。

“瞧他妈这点儿骨气!”二旗说,“这儿有块肉,吃吗?”他嘴对着大黄的耳朵问大黄。

“吃吗吃吗?”三旗也问。

“放,放绳子。”二旗说。

三旗不再跟大黄废话,回到廊子上拿来一把菜刀冲绳子砍去。大黄噗的一声摔在地上,那声音就像从高处扔下一棵烂白菜,空洞而又沉闷,使人想到猫的肚子里已是烂泥般的五脏六腑。

罗大妈走过来伸脚踢了踢大黄,大黄软绵绵地打了个滚儿。三旗踢了一脚,大黄又打了一个滚儿。他肚皮朝上,四只脚佝偻着像个熟睡的婴儿。

“真死了。”二旗说。

“真死了,快回家吧。”三旗解下绳子,三踢两踢把大黄踢到了西屋门口。

他们把他送给了姑爸。

大黄没死。

二旗、三旗刚转过身,大黄便从地上猛地站起来。他睁开一双血的眼,竖起两只血的耳朵,跟上他们就走。他不喊也不叫,步履蹒跚着只是向前走。他走过了罗家哥儿俩,抢先跃上廊子,面朝他们蹲了下来。

罗大妈惊叫了一声,退到二旗、三旗身后。

二旗和三旗没有惊叫,大黄的再现似乎没有对他们形成威胁。二旗抢先一步揪起大黄说:“你命还真大。这回咱们换个样儿。”他说着又拾起那条麻绳,用绳子两头将大黄的两条前腿拴住,固定在枣树上;再用两条绳子分别拴住大黄的两条后腿。拴绑完毕,他和三旗各抻一条绳子便使劲拽起来。

他们方向相反,为分裂大黄不惜着力气。他们互相鼓动着叫起号子:“加把劲儿呀拉紧了拽呀!拽紧了拉呀别撒手哇!拽拽拽呀吃猫肉呀!别他妈撒手呀大卸八块呀……”

大黄在号子声中被撕开了,大黄的腿脚各奔西东。

大黄死了。

二旗看着被解体的大黄说:“再跑一个我看看。你那腿呢,怎么不要了?”

他们连绳子都顾不得解,一前一后回了屋。

罗大妈走过来,心惊胆战地又检查了一遍残缺不全的大黄,确认他再也不会复活,才走。

院里只剩下了司猗纹。刚才他们那一场“纤夫号子”早将她吓到了南屋门口,她想起古代有一种叫做“车裂”的刑法,讲的是把人的胳膊腿分别拴在四辆车上,然后四辆车向着四个方向飞奔……

大黄被车裂了,他像一堆破烂儿一样散在树下。司猗纹眼光竭力躲避开这堆破烂儿,逃进南屋。

院里空无一人时,姑爸才开门出来。她直视着那堆破烂儿奔了过去,蹲下来解绳子收殓。她收着,举起大黄的胳膊、腿安插着。当她确信大黄不再缺什么,才托起他回了屋。她哪儿也不看,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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