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网

番外一 曾是惊鸿照影来 （下）

那晚，我就睡在了皇上身边。

皇上的手很热，嘴很热，身上也很热，我绷直了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皇上趴在我身上。看着我的笨拙，居然轻轻的笑出了声。那一次真的很疼，自己像是从两条腿中间被人扯裂了一样，可是我不敢说，更不敢叫。后来渐渐有一丝丝酥麻，我觉得全身都是鸡皮疙瘩，拼命咬住嘴唇，就怕自己发出声音。

事毕，皇上闭着眼躺在我身边，我勉强撑起身子，准备下地，可是又忍不住偷偷看皇上，看了第一眼就舍不开，皇上的眼角很长，我记得小时候娘说，眼角长的人泪多。皇上的鼻子很挺，我想摸摸，伸出手却又没了胆子。

这时皇上笑了，睁开眼看我。我僵在那里，脸烧的通红，皇上突然问

“嗣音干嘛总是偷看朕？”

我老实的回答

“因为皇上很好看。”

“朕好看？”

我努力的点头

“皇上是奴才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皇上听了我的话，笑的很开心。

那段日子，是我在宫里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常常侍寝，我便从宫外买了很多春宫画本和房中秘术，每天都要沐浴，静等皇上召唤。皇上待我也很好，教我很多常公公书上没有的诗词，也打赏了我很多贵重的什物。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得宠，殿里殿外的内侍们，看见我都恭恭敬敬的，曾经有一个向我吐唾沫，我就同皇上讲了，当天就用他换了上驷院的小沛子来。自那之后，再没有人敢在我跟前放肆。我也开始在腰上坠玉佩，拴荷包。皇上甚至赏了我一颗东珠，连叔叔都羡慕。

那一年冬天，我突然想起华子姐，打算向她炫耀。可等我到了御膳房，却里里外外找不到华子姐，问了很多人才知道，原来华子姐和人私通，还有了身孕，被内务府拖去盘问，不堪苦刑，跳了井。

原来华子姐都死了快半年，我却一点不知道。回洪鸣殿的路上，我有些愣愣的，这宫里究竟有多少奴才？这做奴才的命，究竟有多不值钱？我突然想赶紧回到皇上身边去，今晚无论如何也要讨皇上欢心。

回到洪鸣殿，却是空空如也。

转年开春，皇上就大婚了。

大婚之夜，皇上还是回来洪鸣殿，要我侍寝。我本以为是好事，满心欢喜。可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见叔叔在门口说

“皇上，傅大人来了。”

皇上当时就变了脸，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张皇失措的皇上，我替他更了衣，还来不及梳头，傅大人就进来了。

说真的，那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端详傅大人。傅大人很瘦，眉骨高高的，眼角也很长，鼻子小的很可爱。那天他似乎很不高兴，眉头微微拧在一起，侧过脸也在看我。我想，他笑起来肯定很美，甚至比皇上都好看。他站在殿门口，有风把他的衣裳吹了起来，我突然嫉恨起来，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清朗俊秀，这么高贵，为什么我就天生是个做奴才的命？为什么人人都说我长得像他，但，我终究不是他。

叔叔说，傅大人救了我一命，也免了皇上的尴尬，叫我心里要知恩图报。可那时起，我才真真正正讨厌他，因为自那之后，皇上再没有招过我侍寝。

我和凤祈宫的涟青姐姐关系不错，她原本就和华子姐要好。涟青姐姐告诉我，她俩从前是乐坊的执事，都弹了一手的好琵琶。但是华子姐心气很高，居然喜欢上了当时的十一皇子，被皇后发现，才贬去了御膳房烧火坐更。

到了御膳房，十一皇子还不肯放过她，等到新皇帝即位，他俩又偷偷在一起，直到华子姐怀了孩子。

最后的结果是，十一皇子被封为安亲王，出宫建府。华子姐投了井。

我那时也和涟青姐姐讲很多皇上和傅大人的事，涟青姐姐也很不喜欢傅大人，说他为人太傲了，仗着小时和皇上有些交情，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

大婚的事情过后，皇上似乎和傅大人重修旧好。傅大人又和以前一样，常常来，来了就坐在屏风后头。没人的时候，他俩就同坐在书案旁，我常常听见傅大人在教育皇上，皇上则拿出一副孩子的无赖样，反复叫着

“小山，小山。”

我发现傅大人爱喝酒，喝的起了兴致，会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给皇上。皇上很愿意听，也愿意同他喝酒。叔叔说，傅大人如果不喝醉，是不太愿意留宿在宫中的。我听了这话，恨得牙根痒痒。我甚至托人买了砒霜，但终究没有那个胆量下毒。

毓承五年，傅大人奉旨去了铜山关。我早就听人说过他和珍寇将军崇待的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可以和皇上相比。如果是我，我就会一直留在皇上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傅大人是和老将军的棺木一起回的天京，我听叔叔说，傅大人瘦了很多，在家守丧。

那晚皇上便服出宫，我笃定是去大将军府。

我和小沛子在殿里喝酒，小沛子劝了我很多，他越劝我，我越想不开。我问小沛子

“我好看吗？”

小沛子说好看，说当时一批入宫的人里，就属我最好看。我问他，我和傅大人哪个更好看。

小沛子低头不说话，我一脚就把热酒的吊炉踢翻了，转身就往外跑，小沛子冲过来抱住我，哽咽着说

“源子，源子，不是这样比的，咱们比不了！傅大人再好看，再难看，他是皇上贴心的人。”

我哭着对他说

“我觉得皇上对我也挺好的。”

小沛子按着我坐下，替我擦眼泪

“万岁爷对你不错，该赏的，该给的，哪样都没缺过你。但是，你受宠说到底还是因为长的像傅大人啊。”

我知道沛子说的对的，但是我不愿意承认，就坐在那不停的流眼泪，沛子替我擦了，又流出来，就像止不住一样。

“源子，我明白你对皇上的心。可那毕竟是主子爷，能这样就不错了，别再奢望什么了。”

第二天，皇上被叔叔扶着回来。回来就大病，把太后和皇后都吓死了。叔叔偷偷告诉我，傅大人走了，摆了一盘残局，告诉皇上一切都是假的，不必念想，不必寻他。

龚海守了三天，皇上好容易醒来，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皇上病愈，什么也没说，照常上朝，照常批阅奏折，处理公务。偶尔，皇上会画画，画一个眉眼清朗的少年人，负手而立，似笑非笑。画完之后，就把画挂在合欢树下，然后一个人喝酒。

我在皇上身边站着，皇上抬头看我的神情又和从前一样，会叫我过去，搂着我，在我背后默默的哭，我也哭，只是不敢哭出声来。因为我怕皇上问我为什么哭，我不能说，不敢说，说我一直爱着他。做奴才的，是没有资格爱主子爷的。

诚亲王叛乱的时候，其实我一点都不害怕。当皇上匆匆忙忙的去了临安时，我就已经明白，

为什么多年前，叔叔说

“这天底下，没人能和傅大人比。”

有时我想，皇上干嘛非要和傅大人在一起？他们总是闹别扭，为了那个叫崇待的将军，也许傅大人心里根本不喜欢皇上，我这样想，心里还是堵得慌，于是我宽慰自己，皇上找不到傅大人的，说不定傅大人和他爹一样，已经客死异乡了。

我那时最怕的不是死，而是皇上带着傅大人，满面笑容的回来。

我终于盼到了皇上入宫，皇上身后也没跟着傅大人。

可是我知道傅大人也回来了，我侍候了皇上五年，我看皇上的眼神就明白的，这也是做奴才的本事。

皇上差遣我去看了诚亲王，宗人府是个可怕的地方，清清冷冷，人在里面像断绝一切希望一样。诚亲王坐着，我照宣皇上的口谕，诚亲王也不跪，也不理，只是那么淡淡的坐着。我站了很久，看着诚亲王，我知道什么是绝望，我突然害怕起来，匆匆的逃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皇上独处，皇上睡在床上，闭着眼，由着我给他捏腿。他看起来很发愁，我却没一点办法。这可能是我和傅大人最大的不同吧。

皇上说

“朕现在有个差事交待你，办好了，朕赏你，办不好，你以后也不用在朕跟前侍候了”

我被吊在高高的木桩上，两只手还要假装合在后面，我向前看着，那骑马的人就是传说中的破虏将军吧。他也迷恋着傅大人，和皇上一样吗？

麻绳断了之后，我就迅速的掉了下去，准确无误的掉在了崇待怀里，他低声叫我，

“小山。”

多年前的晚上，皇上第一次也是这样叫我，

“小山，”

他们都爱着“傅小山”，他们的声音都一样的温和，没人愿意了解我是谁，我的生死荣辱，都是因为我长得像“傅小山”。我抬起头，把攒在手里的石灰用力的抹在崇待的眼睛上。

皇上，你吩咐嗣音的差事，嗣音已经做到了。

我要挣脱，我要回到皇上身边去。

突然，我觉得左肋有些微凉，低下头，却发现右半边身子全是血，崇待眼睛看不见，却还紧紧的抱着我，我想逃开，却发现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那些战鼓的声音，慢慢变得渺茫起来。

我又看见皇上，长长的眼角，英挺的鼻梁，他问我

“嗣音干嘛总是偷看朕？”

“因为，因为嗣音，”我想说话，嘴上黏黏的出不了声音。

“嗣音干嘛总是偷看朕？”

我努力的要说话，却还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急得想哭，没有一滴眼泪。

温暖的阳光下，是谁合着拍子在唱

“着黄袍，束玉带，蛟龙行姿，章章做派，千秋万岁，心里那容得下半点宠爱”

千秋万岁，心里那容得下半点宠爱。

我叫王源，后来叫嗣音，曾经是洪鸣殿的红人，我五岁净身，七岁入宫，十八岁死在天京城永安门外。我这辈子爱过一个男人，可是我没机会告诉他，我直到死的时候，才记起学的第一句唱词，明白了什么是皇上。皇上就是：

着黄袍，束玉带，蛟龙行姿，章章做派，千秋万岁，心里那容得下半点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