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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

  • 作者:佛罗伦刹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3-04 06:44:53
  • 完书字数:86650

审判3

赵鸢离开大?理寺, 去城外躲了一夜,等到女皇亲卫带着尸体来到城外,掩人耳目地同胡十?三郎换回身份, 有惊无险入了皇城。

她向女皇复命之时, 恰好陈国公也在场。陈国公并没有派人手去阻挠赵鸢,他对赵鸢带来回来的尸体大?发雷霆, 赵鸢做戏习惯了, 眼泪说来就来。

她的伤是货真价实,眼泪货真价实, 所?以旁观的人看来,她的话也应当是货真价实的。横陈在宫殿里的“刺客”是否是陈国公派去的, 已不重要了。

女皇痛斥了陈国公几句, 又亲自安慰了赵鸢,并派亲信柳霖用御辇送赵鸢回赵府。

回家后,真正的问题才浮出水面。

现在整个长安都知道明?日李凭云将于国子监接受百官问审, 主审官是赵太傅,为李凭云求情的人不多,但有之。

偏逢了长安雨季, 高程和田早河天未亮就跪在赵府门口求见赵太傅,随后又来了几个李凭云的学?生?, 他们?不怕死地跪在雨中。

通常跪在那?里的, 都是赵鸢, 她第一次看到旁人跪在那?里,并不觉得高尚, 只觉得他们?傻。她吩咐小甜菜给他们?送了伞, 送了吃的,却?并不敢去见他们?。

赵太傅自然不会?见他们?, 一道高门,隔开的是两路人。

一大?帮人跪在赵府门外,实在不成体面,管事忠叔带着家丁将他们?轰走,赵府门前清静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有人来跪了。

这次跪着的人,忠叔不敢擅自送客,对方来头太大?了,于是去了书房请示赵太傅。

赵鸢同孟端阳像两尊雕像一样在书房站了半个时辰,听到是国子监程祭酒来了,赵鸢自告奋勇:“爹,程祭酒是我的夫子,我去送他吧。”

赵太傅允了,赵鸢念及程祭酒年纪跟父亲差不多大?,不但带了伞,还给他带了件披风。

“程夫子,我爹明?日主审,今日又同我娘拌了几句嘴,今日早早就歇下了。您有什么话?,我明?日一早就转告给他。”

赵鸢从前在国子监读书时,程祭酒已是国子监二把手了,她印象中的程祭酒易怒易躁,人前一个样,人后又是一个样。他那?样可怕,又那?样高大?。

如今他跪在雨中,佝偻着身躯,看上?去十?分渺小。

赵鸢不忍骗他,她给程祭酒撑起伞,劝道:“夫子若是为李凭云的事而来,大?可不必。您和他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呢。”

“孩子,李凭云是个年轻的读书人,我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忍心看这样一个栋梁之材陨落,举贤良之才,匡扶社稷,匹夫有责。”

赵鸢于程祭酒的悲怆中窥见自己?的狭隘。

“您和我父亲相识多年,他的性情您比我更?清楚,只认礼法?,不认人情,您在这里等他,是无用?的。”

程祭酒连连摇头,“他不是这样的过去他不是这样的鸢儿,你一定?不知道,你父亲是我的先生?,今日的李凭云,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当年国子监只收王公贵族的子弟,赵家衰微,他只能在国子监伴读,那?时的我,在国子监给王公贵族们?端茶倒水,你父亲撞见了我在门外偷听夫子授课,他没有告我的状,反而把他的书借给我,是他教我儒教之外,还有法?家、道家、墨家,是他教我屈原投江,商鞅变法?,董仲舒罢官教学?,伯牙绝弦,是他带我们?效仿魏晋清谈,你父亲是我见过学?识最广博,思想最自由之人,他只是被?困在了二十?年前,走不出来了。”

二十?年前,大?邺王朝权势更?迭,赵太傅昔日的学?生?和好友死的死,疯的疯。

“坊间都传谨辞为情自刎,不是的,不是的他是为你爹死的!他不死,你爹就活不成了啊。谨辞死了,你爹的魂也死了,李凭云不能死!大?邺的年轻士人不能死!李凭云不能死啊!”

猩红的双眼让程祭酒看起来几乎疯癫,赵鸢害怕地后退了两步,程祭酒突然倒地,她惊慌地叫来忠叔,众人合力把程祭酒抬进了赵府厢房,又赶忙请来了大?夫。

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赵鸢和孟端阳陪着赵太傅在檐下等程祭酒苏醒,灯笼里渗出来的光照亮了赵太傅的白发。赵鸢这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父亲,自她出世?那?天,他就已经是谨辞的父亲了,她认识的,是谨辞的父亲,而不是她的。

孟端阳此番前来,也是为了明?日之事,不过不是为了给李凭云说情,只是谈论一些规章事宜。

师徒二人都不善言谈,赵鸢打破沉默,“阿耶,我对李凭云有过儿女私情。”

两个冷酷的男人同时看向她,赵鸢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没有了,阿耶,请你明?日判定?他生?死时,不要存有任何私心。”

赵太傅点了点头,“你们?退下吧,我陪着程祭酒。”

二人离开厢房后,赵鸢给孟端阳行了个礼,“孟老师,我回屋了,恕不远送。”

孟端阳在月光门下踱步几许,还是叫住了赵鸢,“鸢妹,有一事,你必须知道。”

“何事?”

“明?日审判,谁都不能帮李凭云,帮了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为何?”

“只有有朝会?资格的大?臣才能参与明?日的审判,你不在的这段日子,裴瑯向陛下献上?逐鹿军,换了中郎将的官职,只为帮李凭云。若明?日再有别的大?臣帮他,必定?引起陛下对他的忌惮,对他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帝王的猜疑,相当于死刑。”

赵鸢似是眼花了,她竟看到一只白色蜻蜓落在自己?脚尖。

她突然想到李凭云常穿着白色素衣,文士之中,素有居蓬衣白的典故,出身低贱的书生?被?统称作白衣。

她第一次见他时,他就穿着白衣,后来来了长安,出门讲学?的时候,也总是穿白衣。

原来他早就把自己?袒白给了所?有人,只是无人在意过,包括她。

她想到曾经在祠部司听一个和尚讲过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深陷瘟疫中村子里来了一个年轻人,村民见到那?个年轻人身后有金光,便认定?他是拯救他们?的佛祖化身。他们?把他包围起来,先是跪拜他,后来又用?石料给他铸了一座永恒的佛身,可他们?觉得自己?还不够虔诚,于是又是卖身又是卖血的,换来金漆涂在他的身上?。

村民成功造了一尊伟大?的佛像,而那?个年轻人,则被?困在佛像里,活活闷死了。

李凭云是那?个被?困在佛身里的凡胎之躯,而她只是愚蒙的村民罢了。

孟端阳道:“明?日问审只定?罪,不定?刑。之后的量刑权力在刑部,我欠过他人情,会?在法?理之内,从轻发落。”

赵鸢从那?个愚民与佛的故事里回过神,她抿唇一笑,“孟老师,明?日这一局,他不会?输的。你们?太小看他了,上?天不帮他,他自己?会?,你愿不愿意跟我赌一次?他不但会?赢,还会?大?获全胜。”

若说李凭云的执念是低贱的白衣,那?么赵鸢的执念,就是李凭云。

孟端阳从赵鸢眼中看到了一抹不加掩饰的欲望,它并非对权势的渴求,也不是男女之间渴求。而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渴求,仿佛那?两个生?命,原本该是一体的,它只是被?命运短暂地分成了两半。

在这条狭窄而笔直的路上?,他们?终会?相逢,当他们?合而为一时,势不可挡,一切的世?俗陈规都要为他们?让步。

审判前一夜,李凭云被?恩准在普通牢房里睡个好觉。

押送他去国子监的是平时看守他的狱卒,牢门打开时,李凭云竟还在睡觉,一名衙役笑道:“李郎中,做春梦呢?”

李凭云睁开眼盯了他片刻,衙役被?他盯得心慌意乱,此时他心中想的是,上?天可真不公,为什么有人刚睡醒就长这么好看?为什么自己?睡醒以后肿的像泡了水的馒头?为什么?

为什么?

他是个读书人,却?一点架子也没有,他是第一个愿意教他们?这些狱卒读书的人,为什么这么好的人,却?要成为阶下囚?

另一个狱卒说:“李郎中,梳洗一下,该上?路了。”

李凭云轻哼了一声,“又不是去上?刑场,说什么上?不上?路的。”

一个年纪小的狱卒已经开始哽咽了,“李郎中哥哥,你这么好的人”

正常的像李凭云这个年纪的男人,都烦人哭。他挠挠耳朵,“我又不是要死了。”

经验丰富的狱卒说:“以我的经验来看,很有可能会?被?判流放。”

李凭云用?一句话?断绝了他们?的假想,“若我此番平安无事,你们?每人给我一两银子。”

“那?要是不平安呢?”

“若不平安就去我坟前扒拉纸钱吧。”

那?个经验丰富的狱卒推翻自己?方才说的话?,“那?我赌你会?平安无事,我在大?理寺当了二十?年狱卒,没见过你这么敢赌的。”

离开牢狱,他们?是最低贱的存在,不再敢嬉笑,麻木的面具一戴,又是称职的大?邺官吏了。

狱卒们?的心难免沉痛,李凭云刚来的时候,他们?也像对待其他犯人一样对他,幺污儿而漆无二吧椅欢迎加入每日更新该打的没少打,但这个人好像打不坏一样,不管他们?怎么折磨他,他都一副“你们?耐老子何”的模样。

狱卒也是人,后来他们?都开始替李凭云疼了。他们?也不能每天都折磨犯人,闲来就会?赌钱,李凭云偶尔点拨两句,赌局结束后,他们?竟然发现自己?都赢了钱。

后来李凭云赌赢了一支笔,他开始用?那?支笔在牢房里写字,他用?笔墨把字写在床单上?、墙壁上?,狱卒耳濡目染,也学?了些之乎者也。

这群大?老粗狱卒在昨夜就商量好了,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李凭云听到半个侮辱性的字眼。

李凭云是贱民之身这件事,激起了书生?的群愤,他们?发了疯地写诗攻击、咒骂李凭云。因此,此行最要提防的是书生?闹事,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围观群众中并没有多少书生?,反倒是婆娘居多。

离李凭云最近的那?狱卒道:“李郎中,这些不会?都是你的相好吧?”

李凭云还是有些困,他打了个哈欠,“这就是长得好的麻烦。”

狱卒好奇道:“李郎中,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说笑?我送过的其它官员这时候要么忙着悔过,要么忙着到处骂人,你就一点都不害怕么?”

“我李凭云博学?千古,唯不认得两个字,一是输,二是怕。”

这话?太过猖狂,但出自李凭云之口,没有丝毫违和。他年轻、英俊、以贱民之身,在十?八岁的年纪高中状元,将大?邺所?有的读书人都踩在脚下。

他活该受万众敬仰,活该如烈阳刺目,因为他是人心所?向,因为是被?割断喉舌的贫苦百姓的现世?菩萨。

狱卒小声道:“李郎中,我表姐夫在朝中当官,我给了他十?两银子,三桶油,四袋米,他答应我,今天会?把鱼符挂在树上?,替你撑腰。”

“李郎中到国子监了。”

李凭云今日第一次抬起眼皮,国子监的金匾之下,站了约一百来号人。大?多数都是书生?装束,田早河和六子都在其中,还有些听过他讲学?的书生?,还有鬼市偷跑来的贱民。

他们?堵在国子监门前,喊着李凭云无罪,国子监外守着的,是刚收归禁军的逐鹿军,他们?围城一道铜墙铁壁,镇守森严。

李凭云享受着这些追捧与呐喊,他的傲慢被?助长,他对押送的狱卒挑眉一笑,无限得意。

直到,那?个站在离人群百米远的伶仃身影,落入他的眼底。

她被?这些狂热的读书人和贱民孤立了。

自她被?送上?这条路第一天起,注定?是孤立无援的。她做不了真正的书生?,也做不了一个普通的姑娘。

她一席书生?白衣,迷茫地望着国子监的人群,直到,她看到缓缓而来的囚车,还有囚车里那?个傲慢的身影。

李凭云脸上?出现一抹讽笑,她凭什么来她凭什么以为自己?穿上?书生?的衣服,别人就会?把她当个书生?看待。她明?明?是个女人,一个连自己?婚事都无法?做主的女人,凭什么守护一个罪人。

李凭云想让她回去,但他嘴唇打颤,无法?说出半个字。

他知道,赵鸢宽恕了他。有她的宽恕,他才是清白的,可是可是,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罪孽深重。

她被?他推向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孤立无援。

李凭云轻轻说了声“等我”,他们?隔得太远,赵鸢看不到他的口型,只能看到他被?押入国子监的背影。

胜天半子1

今日的国子监问审, 受审的人是以贱民身份欺世盗名?,参加科举,入仕为官的状元郎李凭云, 审他的是这条仕途上的其?他人。有他的先行者, 也有他的后来者。

这场审判的地点在国子监中央大?殿,大?殿中央, 屹立着一尊三米高的孔圣铜像, 在孔圣铜像后是一颗活了三百年的古榕树,它见证了两朝三百年间选官方式的变革。

鱼符是大邺官员身份的象征物, 太傅问审之后,判李凭云无罪的官员, 便把自己的鱼符挂在那株古榕树的树枝上。

问审尚未开始, 古榕树上已经挂了一枚鱼符,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鱼符为金制,五品以上的为银制, 其?余的为铜制,那是一枚银色的鱼符,阳光掠过它的表面, 迸发出一层刺目寒光。

那是一枚新制的鱼符,不必猜, 百官也知道他隶属于新上任的中郎将, 裴瑯裴侯, 过去长?安城有名?的纨绔。

这位裴侯承袭安都侯府爵位,他的祖辈都是安西的大?功臣, 其?身份尊贵, 并非普通官员可?数落。

陈国公领着尚书省众官员站在孔圣铜像右侧,他问今日的主审官赵太傅:“太傅, 问审尚未开始,裴侯就把鱼符挂在了树上,是否不合规矩?”

这样的问审是大?邺头一遭,没有可?参考的先例。

赵太傅不慌不忙走到孔圣铜像脚下的鹤膝桌前,拿起上面盛放着的圣旨。

“依陛下同中书商议出来的规矩,并未规定悬挂鱼符的时机,没有不合规矩一说。”

在陈国公鹰眼追视之下,赵太傅合上了圣旨,放回原处。

这时裴瑯道:“我与李郎中相识于边关太和县的穷乡僻壤里?,他在那蛮荒之地?垦出片片绿野,这鱼符,我是替太和县百姓替他挂的。”

一只鱼符挂在树上,多少显得寒酸可?怜,对陈国公并不造成威胁。

陈国公不再追究,赵太傅终于暗中松了口气。

他眼前的这幅圣旨,打开后,竟是一片空白,上面什么都没写。

他凭着多年经验揣摩女皇的意思,实在揣摩不透,看来今日只能听天?由命。

这整一国子监的大?臣,光尚书省就占了一半。依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李凭云都赢不了,更何况,国子监那四方镇守的禁军,都是陈家人培养出来的人,有武力镇压,谁还敢帮李凭云?

朝廷里?的破事,无非你争我夺,已很难嚼出新鲜感了。今日实在是个?例外,李凭云被禁军押送上前时,所有大?臣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包括赵太傅。

赵太傅不上朝,他对李凭云的了解还仅限于四年前的科举,至于他这几年的情况,只听旁人提起过几句。孟端阳说,此?人为人倨傲,但做事有分寸,知进退,是个?异常聪明的人,府上的管事忠叔说,这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难怪小姐喜欢。

那些听闻此?刻化作了一个?具象的人。

他身穿一席低贱的白衣,被剥夺了发冠,但白衣素洁,黑发如云,昂首向前时,目空一切。

今日汇聚在国子监的大?臣,都是所谓的国之栋梁,他们要?出身有出身,要?党羽有党羽,就连自己这样慎独的官员,为官多年也难免有一两个?朝中好友。

那个?名?作李凭云的贱民,他只有他自己。

赵太傅听说他生?父是个?船户,而国子监是大?邺最高的学府,从?那艘船上走到国子监,他其?实已经赢了。此?刻他跪在百官的目光中,被低视,被嘲讽,可?他不低头也不折腰。

有些人跪着,也能顶天?立地?。

赵太傅道:“李凭云,洛川县令举证你身份尚为贱民,未曾赎身,可?为实情?”

李凭云从?未否认过这事,被关在大?理寺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贱民身份供认不讳。百官面前,依然如是。

他回道:“是为实情。”

在世人心中,贱民就该是自卑的,是低着头的。

李凭云却不是那样。

他刺目地?笑着,不卑不亢。

中书省官员中发生?一阵异动?,有人道:“他是在嘲讽我们么?”

嘲讽他们一帮酒囊饭袋,靠着几代祖宗的荫庇,混的还不如他一个?贱民。

赵太傅又问他:“五年前,你伪造良民身份,参加洛川县秋闱,可?为实情?”

李凭云道:“是为实情。”

赵太傅:“你以贱充良担任朝廷命官,欺上瞒下,可?为实情?”

这一条,其?实是不属实的。他殿试之后,就向女皇禀明过实情,当时赵太傅就在女皇身侧,女皇近臣,都知道他的身份。

何谈欺上瞒下。

李凭云目光与赵太傅对上,道:“是为实情。”

赵太傅沉默一阵,走向百官面前,“李凭云对贱民身份供认不讳,诸位可?还有要?问的?”

李凭云的坦荡使?得诸人一早准备好的腹稿做空,陈国公四处看了看,见没人吱声,他冷笑道:“这李郎君也是难得一见的俊俏,陛下被这么一个?货色蒙骗,也情有可?原。”

赵太傅道:“陈尚书,勿妄论圣上。”

他看回李凭云,“李凭云,你可?有话要?说?”

李凭云和赵太傅对视时,他陷入了短暂的放空。

他突然想到了赵鸢。很快,他逼自己集中注意力。

抛开赵太傅是当朝唯一官居一品的大?臣不谈,其?本身的学问也令人臣服。李凭云道:“太傅是天?下之师,学生?有几处不解,想请太傅答疑解惑。”

赵太傅回想起四年前那场殿试,他见证无数次科举,围观了那场殿试,也会?兀自感慨:李凭云之后,大?邺再无状元郎。

他对李凭云的发问不敢掉以轻心,慎重道:“只限你三问。”

李凭云淡淡道了声谢,然后发出第一问:“请问太傅,何为士?”

“士,既读书人,孔夫子之前,在卿大?夫之下,庶人之上,擅六艺者统称为士,孔夫子之后,士人不争轻重尊卑贵贱,而争于道,读书求道者,皆可?为为士。”

李凭云的第二问是:“大?邺律法可?有明文规定,不准贱民读书求道?”

赵太傅道:“高祖立国,尊崇儒道,伸张有教无类,并未有此?规定。”

李凭云的第三问是:“贱民可?以读书求道,科举明文规定,士子可?投牃自荐,却又禁止贱民应举,请问是贱民读书问道错了,还是律令矛盾了?”

眼看赵太傅没有回答这一问,陈国公提醒:“太傅,此?贱民擅长?诡辩,可?别被他绕进去了,科举明文规定贱民不得应举,防的就是这种有些小的才能,却没德行之人。”

刘舍人亦道:“咱们这些臣子,都是官学出身,一步步考功上来的。不敢说自己学问做的多好,但一颗忠正之心,上无愧于君,下不惭于民,那贱民是在何等处境下长?大??娼优!奴仆!隶卒!不能让一滴墨,污了满池清水。”

刘舍人是赵太傅的学生?,他的话,八成就是赵太傅的意见。

赵太傅扬声道:“诸公可?以开始判决了。若认为李凭云无罪者,请将自己的鱼符挂在树上。”

整个?国子监沉寂了很久,蝉鸣声也逐渐式微。

一个?身影上前将自己的鱼符挂在树上,打破沉寂。挂鱼符的人是御史台的高程,众所周知他同李凭云交情深厚,若这时他不站出来,倒是太过忘恩负义了。

此?外,便没有了。

几只鱼符在风中摇曳,显得孤单。

礼部有几个?受过李凭云恩惠的官员,想要?把自己的鱼符挂上去,但树下持刀的禁军让他们望而却步。

陈国公不耐道:“既然满朝上下只有裴侯和新科状元二人挂了鱼符,多数大?臣认为此?人有罪,太傅,定罪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赵太傅身上。

他用二人交谈的声音问道:“李凭云,你可?还有要?说的?”

李凭云无声地?摇了摇头。

赵太傅秉着一口气,环顾四方。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没有半点?悲悯。

众目睽睽之下,赵太傅解下自己的鱼符和腰带,然后将自己的官服脱下,一片哗然,李凭云也不知赵太傅这是何意。他将自己的官袍叠地?四方四正,置于孔圣铜像下,又将自己的发冠摘下,置于官服上。

“夫子在上,学生?以衣冠为凭,证实此?子无罪。”

衣冠是一个?读书人的全?部尊严,而太傅的衣冠,象征着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尊严。

所有人都为赵太傅此?举讶然不已,包括李凭云。太傅以衣冠保李凭云,意味不言而喻。先是国子监的众师生?,紧随赵太傅其?后,脱下自己的衣冠,证李凭云无罪,而后是赵太傅的学生?,是礼部众官员

满朝栋梁用他们的尊严,证明一个?贱民的无罪。

陈国公怒道:“区区一个?贱民!竟敢如此?分割朝政!来人,给我诸了这贱民!”

禁军正要?动?手,裴瑯高声怒斥:“没有圣谕,谁敢!”

立马,逐鹿军从?四方包围了禁军。

赵太傅回身,他看到在蓄势待发的刀光剑影中,一个?个?跪着的白衣官员,开辟了一条清白之路。

“判定李凭云无罪的大?臣已过半数,李凭云以贱充良参加科举的罪名?不成立。李凭云,你无罪了。”

李凭云知道自己会?赢,可?他没有预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赢这一局。

他对着赵太傅的方向伏身,“学生?多谢太傅。”

“你已非带罪之身,不必再跪,起身回去等陛下懿旨吧。”

李凭云扶着膝盖站起来,又向这些为他卸下衣冠的大?臣们作了一记长?礼。

国子监外,等的人甚是焦灼。

赵鸢在等待审判结果的人群里?,看到了几个?眼熟的面孔,似乎当初李凭云被捕的时候,也是他们对李凭云出言不堪。

她本就不被那些书生?接纳,昨日对高程和田早河闭门不见,加之六子,他们都将她排除在外了。

报信的博士从?门缝里?钻出来,带来里?面的消息,赵鸢踮起脚往前凑,努力想要?分辨那为博士的口型,但隔得实在太远了,她什么消息都听不见。

突然国子监大?门被打开,门外陷入安静,所有人都朝那道门望过去,死?死?盯着它。

在一道道目光中,李凭云走了出来。

他从?阴影里?走向烈日底下,白衣折射日光,给他的身体笼上了一层光明。

他赢了。

他正大?光明地?从?世人的偏见中走了出来,用他的无畏杀死?腐朽的旧观念。

所有人都相信,他是这个?朝代的未来。

李凭云才出门,田早河带头的书生?就围了上去,他们把他围得水泄不通,赵鸢想要?上前抱住他,可?她想到了那夜大?理寺自己的退缩。

她她凭什么为他高兴呢。

她步伐悄悄向后,似乎在寻找一个?体面离去的方式。就在赵鸢打算逃离时,一只利矢从?国子监里?飞出,直穿李凭云的肩骨。

国子监里?传来一声大?喊:“有刺客!”

门外守卫的逐鹿军立马入内,国子监大?门被重新紧闭。

“李凭云!”赵鸢脚步先于理智飞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将挡着她的人一个?个?推开,直到她和李凭云面前再无阻拦。

李凭云的肩膀渗出鲜红的血液,赵鸢慌道:“六子,止血止血!”

“哦”六子也被这只飞矢吓傻了,赵鸢一喊,他的神才回来。

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但却无从?下手。

李凭云紧紧抱住了赵鸢的背,他把头埋在赵鸢的肩上,佝偻着背。

他虚弱道:“赵大?人,白衣低贱,不衬你。”

赵鸢喃喃道:“以后我不穿了”

李凭云狠狠嗅着她身上的墨香,赵鸢觉得这比喻不大?恰当,但此?时的李凭云,就好像一只漂泊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小狗。

“李大?人,先让六子给你包扎”

李凭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审判。自他决定入仕第一天?,就在等待着。他以为这一天?会?是自己的结局,没想到,这才是开始。

“赵鸢,我娶你。”

胜天半子2

“赵鸢, 我娶你。”

李凭云的声音不大,但近处的人都听得见。

赵鸢的心跳停了一拍,她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周围的人都化成了虚影。她甚至出现了耳鸣, 一阵钟声自遥远的地方敲响,那声音回荡在无极天地间, 她的命运自此一锤定音。

直到国子监里传来哭天喊地的求救声, 叫声充满恐慌。

赵鸢如梦方醒,赵太傅此时正在国子?监里, “李大人,我先去找我阿耶。”

李凭云紧抓着她的手:“赵太傅不会有事的。”

“你能肯定么?”赵鸢双眼通红, 嘴唇颤抖道:“李大人, 那是我父亲,我今日走开,永远不会心安。”

她抽回自己的手, 从后门方向跑去。

李凭云唤道:“六子?,跟着她。”

六子?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你看不明白吗?她有家,有门第, 跟咱们不一样。”

这天?, 六子?第一次没?有听李凭云的话。他?知道赵鸢进入国子?监, 未必能平安回来,但他?没?有去救她。

国子?监这场动乱彻底平息, 已是三天?后的事。狼藉收拾了整整两天?, 一切才恢复原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那日赵太傅和赵鸢回府后, 赵府就被重兵包围了起来,不得?出入,直到第三天?,黄门侍郎柳霖带着圣旨前来赵府。

“太傅,不知赵姑娘情况如何了?”

“腿上无碍,只是神?志还未清醒过来。”

赵鸢此时正和母亲坐在在书房的屏风背后的椅子?上,她清楚地听到了父亲和柳侍郎的对话。

伤了腿是真的,神?志不清也是真的。

她只要回想起那日国子?监里的画面,就忍不住浑身战栗。

她见过死?人,却没?见过杀人的过程。那日逐鹿军分明是进去捉拿伤害李凭云的刺客的,可他?们和禁军打了起来,在混战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臣被无辜伤及。

血流成?河。

屏风另一侧,柳霖道:“如今陈国公?交出了禁军,由裴侯的逐鹿军代为?统领,陈国公?当日受了惊吓,中了风,至今未愈,尚书省不能没?有长官,陛下的意思,是想请太傅出山,主持尚书省的局面。”

赵太傅事后才想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国子?监问审,根本?只是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将百官聚在皇宫外的地方,效仿指鹿为?马。指鹿为?马的典故里,是鹿是马不重要,而在这场问审中,李凭云是否有罪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站在帝王身侧。

那日伤李凭云的刺客,想来也是做的一出戏,以捉拿刺客之?名,逐鹿军名正言顺地进入国子?监,开始一场屠杀。

任何站在帝王对面的人,他?们都不放过。

赵鸢记忆里最后一个画面,是逐鹿军围攻保护着陈国公?的陈炳,陈国公?当场中风倒下。

李凭云是这场屠杀最大的帮凶……

赵太傅对柳霖道:“我这些年?只顾教书,已有几?年?不知朝事了,只怕难以胜任。”

柳霖清楚赵太傅此举是在避难,不过女皇早料到了他?会推拒,之?所以特地叮嘱柳霖问他?,也只是为?了给?赵家一个面子?,算是答谢他?在国子?监支持李凭云的行为?。

“这真是可惜了。”柳霖说,“不过,还是请太傅再?考虑考虑这事。”

赵太傅道:“不知柳侍郎是来宣什么旨的?”

柳霖将圣旨推到赵太傅手边,赵太傅打开圣旨,眼深冷若寒潭。

柳霖柔声道:“此番夺回禁军,全是李郎中的功劳,他?以身入局,解了陛下多年?的心头大患,陛下高兴的很,就赏了他?一道空白圣旨。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陛下原以为?,他?定是索要高官厚禄,没?想到他?却向陛下求了一道婚旨,要娶赵小娘子?哎呀就说这赵小娘子?是有福之?人,这李郎中,前途无量啊。”

赵太傅极力克制着愤怒才避免将圣旨摔在柳霖脸上。

赵夫人按捺不住,从屏风后面冲了出去,“一个贱民,也敢高攀我们家!陛下要羞辱我们赵家,何必用这种法子?!”

柳霖尬笑道:“郡主原来也在我也是替陛下办事,陛下肯定没?有郡主说的那层意思,如今礼部侍郎之?位空悬,国子?监问审过后,陛下钦点?由李凭云主持今年?秋闱,并特赦贱民参加科举,这几?乎是明说,李凭云就是礼部侍郎了,如此年?纪,身居如此高位,不知长安城里多少世家小姐等着吃这块肉呢,人家呢,一心只有赵家小娘子?,若能结成?好事,定是一段佳话。”

赵太傅手下圣旨,道:“李郎中是个大人物,鸢儿不懂事,只怕高攀了人家。虽说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但往后的日子?是鸢儿自己过的,等她醒后,看她自己的意思吧。她若想嫁,又有陛下圣旨,我们想拦也拦不住。”

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柳霖探首望去,赵太傅不着痕迹挡住了他?的视线。

赵鸢冲出后门,趴在草丛边上干呕。

她想到李凭云,就想到那日国子?监里的惨状,那些溅在她身上的血,还有被踩烂的官员,她干呕不止。

嫁,她良心难安,不嫁,她抗旨不尊。

赵太傅收下圣旨,送柳霖离去。赵鸢在外面听到父母的争吵,至于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她懒得?知道了。她坐在池塘边,将自己双脚浸在寒凉的水中,刺激自己不要迷失。

她恨得?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赵鸢啊赵鸢,你在李凭云身上糊涂了一世,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清醒。

就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做个蠢货,欢天?喜地把自己嫁给?他?么。

李凭云大获全胜,可她从未如此觉得?自己低贱过。

这一旨圣意否定了她所做的一切,好似她存在的意义,只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战利品。

眼下的困局,没?有任何解法,唯有逃避。几?日后,赵家便以赵鸢养病为?由,举家南下,去了梁国郡主在青云川的老家。

青云川地处秦岭腹地,依山傍水,入了秋层林尽染,湖光山色,正是好时候。赵鸢的亲舅舅梁国公?在此颐养天?年?,一家人一到青云川境内,就有士兵接应护送。

梁国公?曾官至大将军,二十年?前告老还乡后,便开始沉迷钓鱼。赵家下午到的,晚膳吃的是全鱼宴,梁国公?老当益壮,兴致勃勃介绍这些鱼分别是什么。

坐在赵鸢身旁的是容安,梁国公?的小女儿,赵鸢的表妹。

容安年?纪比赵鸢小,却已然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了,席间,容安对赵鸢小声说,“这人的衰老,往往是从钓鱼、养鸟开始的。”

赵鸢觉得?容安说出这话很有趣,她试图笑一笑,可每次到了想要笑的时候,她就想到了那日的国子?监,随之?而来的,是所有死?人的面孔。

容安见她不会笑,便又说:“表姐,你是不是郁结于心?女人的伤,因男人而起,还是要因男人而愈。”

席间忽然安静,梁国公?老脸难看极了,“容安,你若是吃撑了,就出去消消食。”

赵鸢疑心容安不是十四那年?就成?婚了么?怎么一直待在娘家,几?日后才知道,容安耐不住闺中寂寞,出轨被夫家抓住,梁国公?舔着老脸威逼利诱容安的夫家,她才不至于被休,而是体面和离。

不过,在容安口?中又是另一回事了。

容安在家里被关了大半年?,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倒,好不容易来了赵鸢这个年?纪相仿的,逮着就要抱怨她那不能人道花样又多的前夫。

赵鸢总结,这件事的本?质,就是一出失败的盲婚哑嫁。

青云川多山水,时间在这里仿佛不会前行。眼看到了秋闱,赵鸢在父母那里分别旁敲侧击,他?们并没?有回长安的意思。

一日赵鸢见梁国公?单独召唤了赵太傅。赵太傅在朝中人人敬仰,实际上当年?也是梁国公?主下嫁,在梁国公?面前,他?向来是挨训的份儿。

赵鸢本?来是想去看父亲挨训的,却偷听到了国子?监那件事的结局。

那一场血流成?河的动乱被抹去了痕迹,记在史书上的事件,只有李凭云以身为?天?下贱民请命,赵太傅携众文臣衣冠相护。

“你说你是不是糊涂?明知那李什么是妖婆的人,还大动干戈护他?,你是嫌自己太傅的位置做腻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

听到赵太傅被训话,赵鸢叹了口?气——赘婿难当,诚不我欺。

这场谈话,几?乎是梁国公?单方面的责骂,最后梁国公?劝赵太傅回朝,赵太傅说:“陈国公?已离朝,如今正当秋闱,我门生诸多,身在长安,难免落得?陈国公?的下场。”

梁国公?又是一通粗口?。

粗口?过后,他?砸了桌子?,“当年?我就该一刀砍了这妖婆,现在刘家皇室后继无人,国子?监一难后,她亲掌长安军事,如今又让那贱民做礼部侍郎,主事今年?科举,文武两条路上全是她的爪牙!只怕我大邺离改朝换代不远了。”

几?日后,青云川秋闱发榜,梁国公?家里堵满了来送谢礼的书生。一般世家大族在这时候都会低调行事,梁国公?反其道行之?,他?把这些书生请进来,让他?们一个个当面汇报出身。

赵鸢以为?此行为?过于张狂,又过了几?日,梁国郡主将她叫去:“鸢儿,你舅父从今年?青云川的贡士里,挑了几?位背景干净的青年?才俊,明日起,你和容安多和他?们接触接触。”

于是赵鸢稀里糊涂地开启了相亲之?旅。

要说青云川也是人杰地灵,出了多位才子?,但考上贡士的,净是些磕碜玩意儿。

见多了磕碜玩意儿,莫说对相亲这回事没?了兴趣,对男女之?事更?是清心寡欲。

十月末是青云川的赏枫期,赵鸢为?了逃避相亲,和赵太傅去泛舟。

脱下沉重的官服,父女二人的关系倒是缓和了起来。赵太傅在船头作画,赵鸢端详着父亲的画,山不像山,水不像水,超脱自然,造诣非凡。

赵鸢从未见过父亲作诗作画,来了青云川,听梁国公?府上老人说道,赵鸢才知道父亲年?轻时诗画双绝。

赵太傅和梁国郡主相识之?际,还在国子?监教书,俸禄低微,为?了养家他?仿起了古画,把赝品拿去卖给?不懂行又想附庸风雅的商人武将。

当年?梁国公?过寿,梁国郡主辗转买到了赵太傅画的赝品,寿宴当天?被一个不懂看人眼色的县令戳破,梁国郡主怒不可遏地找到作画之?人,原本?是去兴师问罪的,谁料对方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

她不顾父兄阻挠,嫁了赵太傅。

这些故事,赵鸢都是来了青云川才听说的。自她出生起,就不见父母同席,她一直以为?他?们也是因父母之?命被捆在一起的。

看到赵太傅的画,赵鸢不禁想起家中藏着的谨辞的字画。谨辞不但得?了父母全部的爱,更?得?了父亲真传。

赵鸢问道:“阿耶,我是不是很无用?没?有琴棋书画的造诣,又是被退婚之?身。”

赵太傅道:“你的确没?有琴棋书画的造诣。”

赵鸢道:“其实诚实有时未必是种道德。”

赵太傅笑了笑,赵鸢的确没?有文人的天?赋。作诗作画是要灵气的,她的灵气不在这一处。

“你的天?赋比之?谨辞,有天?人之?别。但论做官,你胜他?一筹。赵鸢,十七岁进士登科,不论今朝后世,都很罕见。”

“那我还能回朝廷么?”

赵太傅摇了摇头。他?手中的画纸仿佛因这句话而感到失望,随风飘起。

赵鸢见父亲作了一上午的画落入水中,脑袋发空,直接蹲下去捞,结果身子?一翻,人跌入了水中。

糟了,赵家父女只晓得?读书,不擅水性。

赵鸢抓着画的手伸出水面,奋力挣扎。眼看要呛水了,腰身被一股力道提起,她如见了浮木,紧紧抓住眼前能抓的一切。

“小娘子?,不会泅水,还敢往水边跑啊。”

赵鸢吐了一口?水,傻眼地看向眼前浑身湿漉漉的男子?。

在被青云川的磕碜玩意儿们伤害眼睛之?后,眼前之?人好似天?神?下凡,俊朗得?不成?体统。

胜天半子3

那日将赵鸢从水里捞出的男子, 名唤姜洛,是青云川的茶商。

姜洛空有一腔才华,但碍于出身, 入仕无门, 平日寄情山水,他在湖边遇到赵鸢父女时, 正在河边垂钓。

赵鸢父女答谢过姜洛, 并未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想过了几日赵鸢和容安去游湖时, 又?碰到了姜洛。

“赵姑娘!”

赵鸢倍感意外。容安悄悄拉住赵鸢的袖子,低声说:“表姐, 你好福气?啊。”

赵鸢嗔了她一眼, 随后姜洛便邀请她们二人?去茶园赏茶。一来二去,赵鸢同姜洛就熟悉了。

用容安的话来说,这人?除了出身不?行, 其它各样都是顶好的。赵鸢察觉到了对方三不?五时向自己示好,初始也躲着他,直到她来月事?, 姜洛冒雨送来姜茶。

随后她时不?时赴约,反正也不?聊别的, 就是品茶、发呆、品茶、发呆

容安教育她:“一份姜茶就能将你打动, 表姐, 被裴侯退婚以后,你太缺爱了。”

赵鸢懒得听她老气?横秋地指责, 便打算出门去姜洛府上发呆。还没出院门, 就被母亲派人?拦住,请去了梁国公书房。

长辈们坐成一排, 梁国公率先开口:“那姜洛是什么货色?一个卖茶的,卖茶的!把他塞回娘胎,再重新投胎十次百次也配不?上我?梁国公的外甥女!赵鸢,你知书达理,门当户对的道理还不?懂吗!”

赵鸢无意?识就反驳了梁国公,“我?又?不?是和人?家谈婚论嫁。”

她心想,自己就算是想,也没那胆量。圣上赐婚的圣旨如一把刀悬在她头顶,那圣旨一日不?收回,她就一日不?得与旁人?婚嫁。

梁国公作威作福惯了,头一回被人?顶罪,眼睛瞪得像铜铃。

赵鸢连忙道:“我?怕是神志还没恢复好既然?舅父这样教诲了,我?以后便闭门不?出,同谁都不?来往。”

赵鸢走?后,听到屋中梁国公开始指着赵太傅的鼻子教训。

她觉得这场面很滑稽,却笑不?出来。赵鸢感慨,人?呐,真?贪心,人?家不?想娶自己的时候,上赶着人?家,现在对方带着御赐的赐婚圣旨来了,她又?想躲。

容安见赵鸢闷闷不?乐地回来了,迎上去:“表姐,你不?去找那个卖茶的么?”

赵鸢纠正:“他有名有姓,叫姜洛。”

容安朝亭子里的仆侍挥挥手,赶走?他们。

“表姐,你真?的为了那卖茶的,要拒绝和礼部侍郎的婚事??那那可是礼部侍郎啊。”

赵鸢懒得理她。

容安锲而不?舍:“卖茶的是长得好看,但你若嫁他,他就得入赘你们家,赘婿你懂么?像你爹那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赵鸢:“饿了么?饿了的话,让小灶台给?你做些吃的,渴么?渴的话我?给?你煮点茶。”

容安跺脚:“表姐,你知道么,你太习惯逃避了。”

赵鸢道:“有么?”

“爱就是爱,上就完事?,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真?爱一生只有一回,错过了会?终生后悔的。”

赵鸢挑眉:“所以你做出了私通这等事??”

“哎呀表姐!你怎么能戳人?家痛处呢!人?家还没走?出来呢。”

赵鸢起?身离开,“你慢慢往出走?,我?回去睡觉了。”

赵鸢睡了大半个下午,醒来时天色已黑,她猝不?及防睁开眼,凭空嘶唤了一声:“李大人?!”

她做噩梦了。梦到那日国子监里,李凭云也在,梦到屠刀刺入他的胸膛,他满身是血。她想去抱他,却发现自己握着那把刀。

赵鸢在祠部司时研究过术士解梦的把戏,说穿了,这不?过是利用人?心的贪嗔痴,加以巧言令色,让听着信以为真?。

她终于弄清了阻拦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是恐惧。

她怕接了那道圣旨,有朝一日,李凭云也会?落得惨死的下场不?止李凭云,还有父亲。她不?愿接受失去的可能性?,所以只能后退,只能逃避。

窗外雨打竹林,赵鸢打开窗,雨点泼向屋中,赵鸢愣愣地站在窗前,任雨点击打着她的脸颊。

她想,若自己是个男子就好了。若她是男子,愿为他马革裹尸,万死不?辞,偏生自己是个女子,在最?容易动情的年纪遇到了李凭云。

淋了半天雨,打了个几个喷嚏,病了一场后,赵鸢看开了。

大病初愈时,她做了两件事?,一是托人?去打听李凭云的消息,二是给?姜洛送信,告诉他自己已有婚约。

第一桩事?进展顺利,据委托人?说,本年秋闱及其壮观,农工商出身占了乡贡人?数的一半,他们甚至众筹造像歌颂女皇。

女皇在民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簇拥,这一切,都是李凭云带来的,他受赏得宠是理所应当。

赵鸢琢磨着,秋闱也结束了,按理说,负责秋闱的官员当有几日沐休的。李凭云却从没联系过自己,哪怕是派人?捎个口信。

第二桩事?,进展也不?顺利。姜洛收到她的信,竟然?找上门来。梁国公府的家丁拦住他,赵鸢怕他们动粗,起?身,打算出面解决。

容安丢下手里的小黄册,抓住赵鸢的手,“表姐,你若是出去,姜洛肯定觉得你对他放不?下,俗话说的好,烈女怕郎缠,你实?在担心的话,我?替你解决。”

赵鸢半信半疑:“你能行么?”

“我?府上的家丁,还能不?听我?的话么?”

赵鸢想,说的也是。

于是,三日后,赵鸢再次被梁国公叫去问话。

“鸢儿,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容安跟那个卖茶的私通?”

赵鸢傻眼。

在此?前,她浑然?不?知容安和姜洛有私下的交集。

梁国郡主也在场,她维护赵鸢,冷声道:“青云川都知道那个茶商和鸢儿是好友,容安插了一脚,鸢儿还什么都没说,你倒先指责起?了她?”

兄妹二人?开始互相插刀,赵鸢弄清了来龙去脉,那日容安说帮她解决姜洛,然?后就直接跟他回了茶园,几杯酒下肚,趁姜洛喝醉,容安便把他给?睡了。

一个半月后,容安被诊出了身孕。

这件事?自此?和赵鸢再无关?系,她在旁看戏看得乐此?不?疲。

梁国公当然?不?同意?容安嫁给?一个卖茶的,这父女二人?吵得府里鸡飞狗跳,最?终梁国公抛下狠话:“若你执意?要让那个卖茶的入门,就从我?府里滚出去。”

容安抱着尚未凸显的肚子:“他有名有姓,叫姜洛,还有,你以为我?离了你这老东西,就没地方去了么?”

没想到容安还真?有地方可以去,出乎众人?意?料,容安竟然?靠着梁国公这些年给?的零用钱,给?自己偷偷买了一座宅邸。

眼看容安就要显怀了,姜洛不?得不?娶,二人?把婚事?定在小年夜当天。

这场婚事?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三书六聘,容安身边也没什么人?帮忙操持,闲到长毛的赵鸢被容安征用,既当娘家人?,又?得当送嫁丫鬟,还得当宾客。

容安肚子还没大,脸先胖了起?来,大婚前夜她哀求赵鸢:“表姐,这是我?最?后一回嫁人?了,你能不?能别抢我?风头?我?求你了。”

容安拉着赵鸢说了大半夜的话,说她如何羡慕赵鸢能够读书入仕,能够远行,能够穿官服

赵鸢打了个哈欠,她抱住容安:“不?单单是明日,以后的每一日,你的风头都不?会?被别人?抢去。”

容安趴在她怀里睡了,赵鸢嫌弃地给?她拭净口水,睁眼等待着天明。

不?必读书,不?必处理衙门里的事?,赵鸢才知道自己能有多懒。容安大喜之日要见宾客,她却连妆都懒得梳,最?后还是容安自己看不?下去了,“表姐,你要不?然?,涂一点口脂,再遮遮黑眼圈”

赵鸢给?自己抹了一层淡妆,又?特地挑选了一支不?抢风头的素叉。

镜中人?正值芳华,淡妆浓抹都是好看,只是缺了些什么。

这些漂亮的衣服,得体的妆容,人?人?都能穿戴,而官府的制服,才是她赵鸢的勋章。

赵鸢是国子监动乱的见证人?,她猜到自己八成是回不?了朝廷了,往后就两种结果,一是嫁给?李凭云,二是嫁给?其他人?。

幸亏她心大,立刻找到出路:谁好看我?就嫁谁。

成亲进行还算顺利,宾客虽不?多,也撑起?了场面。

今日前来观礼的宾客,八成都是姜洛那边的人?,赵鸢看到闹伴娘的苗头,立马躲去院子里。

躲在假山林里,听不?到宾客的喧闹声,赵鸢拍拍胸脯,出言骂道:“这帮流氓。”

若她还是朝官,定要罚他们板子,取缔这陋习。

她刚刚剧烈奔跑过,心跳正在慢慢平复,未曾注意?一只手自身后伸来,直覆向她的小腹,将她身子向后扣去。

赵鸢还没来得及叫,就被拉进了洞里,一片乌漆墨黑中,她的唇被含住,扣着她的手不?断在她腰臀之间流连。

赵鸢不?敢声张,她甚至没有抵抗。对方得寸进尺地开始吻她的脖子,手也愈发放肆。

趁着对方埋首在她胸前时,她的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发簪,拔出来,毫不?犹豫朝对方背部的方向刺过去。

可对方用一只手轻松地打落了她的簪子。

“赵大人?,就算你不?想嫁我?,也犯不?着行凶。”

赵鸢瞬间湿了眼眶。

她颤抖着说:“李凭云,你就是个无赖。”

自古书生多负心1

李凭云横抱起赵鸢, 走?向最近的一间屋子,他踢开?门,回身将赵鸢压在门上亲吻, 反拴住房门。

房门被晃得发出哐啷的声音, 赵鸢双手在身后慌促地找着门闩。李凭云右手绕过去,强硬地她两?只手腕困在一起, 左手则温柔地在她脸颊上流连。

半年?不?见, 赵鸢长成了一个温柔娴静的姑娘。没了官服支撑的她,纤弱展露无遗, 李凭云的抚摸愈发爱怜。

他舔舐着她的脖子,喃喃说:“瘦成这样, 不?怕我?心疼么?”

赵鸢冷冷道:“你真的会心疼我?么?”

若真是心疼她, 这半年?,不?会连一封信都不?写给她。

李凭云怔了片刻。他从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情爱一事上,更别说哄人了。又也许其实他知道赵鸢想要听?什么, 可他故意不?说,因为他讨厌被牵动、被掌控。只要永远不?说出在意,便永远不?会担心被抛弃。

门外?一个男子的声音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持。

“鸢儿。”

赵鸢慌了起来, 她强作镇定?回道:“姜大哥,我?有些累了, 见厢房无人便进来歇着了, 你不?要进来。”

李凭云听?到这声亲昵的称呼, 急火攻心一般掐住赵鸢的脸,低头狠狠吻着她。他吻得很凶, 甚至故意弄出声音来。

赵鸢怕姜洛察觉出屋中还有他人, 她被迫纵容李凭云的胡作非为。

门外?的姜洛说:“鸢儿,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但这句话我?今日若不?问你,会遗憾一辈子。当初你落水,我?救你上岸,便对你一见钟情了,我?不?管别人如何指点,就是想高攀你,若不?是容安你会嫁给我?么?”

赵鸢瞬时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混蛋,好看顶屁用,要么花心,要么优柔寡断,要么无耻。

李凭云手探进她裙底,用唇语道:“说啊。”

赵鸢也是没料到他会做出如此无耻的行为,双目瞪大盯着李凭云。

李凭云唇角扬起,眼神幽深地盯着她耸动的胸脯。

赵鸢咬牙切齿道:“不?会。姜大哥,我?与?你是朋友之义,从未有过其它。容安是我?表妹,请你以后对她一心一意。”

李凭云摇了摇头,他的唇再次凑过来,赵鸢无处闪躲。

李凭云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这么说,他会认为你是忍痛割爱,为何不?告诉他你已?有婚配?”

他说完不?忘吮了一下赵鸢的耳珠,赵鸢一个激灵,倒吸一口冷气。

“姜大哥,我?在长安已?有婚配,回了长安,就该成亲了,你对我?确实有所误会。”她怕姜洛再不?走?,李凭云会活吞了自己,催促道:“今日是你和容安的大喜之日,你作为新郎官,不?该缺席太久。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赵鸢想到自己当初之所以和姜洛走?的近,也无非是因为他有几分?眼前人的影子。

如今真迹就在眼前,方知他真的是独一无二的——论无耻,天下无人能及。

姜洛失意而归的脚步声传来,赵鸢仍无法彻底松口气。李凭云的脑袋顶在她胸前,赵鸢快要急哭了,“李凭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他只简简单单说了几个字:“凭你心里?只能有我?。”

他抱起赵鸢走?向榻前,将她放下,赵鸢条件反射地弹起来,往门外?走?。

这一次李凭云没拦她,事出反常,赵鸢停下步子,回头向他看去。

李凭云卸下自己的腰带,他的外?袍、深衣相继坠地,他把自己□□地呈现在赵鸢面?前。

赵鸢看到他创痕累累的身体,想到他曾经的遭遇,便心如刀绞,恨不?得将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碎尸万段。

她别过头去,“你这是做什么?”

“引诱赵大人啊。”

李凭云向后坐在榻上,双手摊开?,形成一个怀抱的入口。

赵鸢为自己悲哀。自己这么好的姑娘,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偏偏碰到了李凭云这样可怕的人。

在他处于低位时,只让她看到高傲的一面?,当他身在高位时,便露出脆弱可欺的一面?来。他手段精准,不?需要多?余的话,就让赵鸢对他死心塌地。

赵鸢红着眼看他:“李大人,你疯了不?成?青云川四处都是我?舅舅的士兵,我?舅舅和长安的人一样,他不?会对你留情面?的。”

“赵大人与?我?半年?不?见,不?想抱我?么?”

赵鸢摇头。

“李大人,那日在国子监,我?亲眼所见逐鹿军打杀朝廷大臣,死了这么多?人,你们?竟也能粉饰太平,你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包括要娶我?这一桩,我?都没法信任。”

国子监问审那天以后,李凭云也是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赵大人,李某落子无悔。”

赵鸢不?是贱民。她从小被圣贤之言包裹着,大抵一辈子都要活在圣贤的囚牢里?了,莫说杀人害人这桩事,便是地里?的污泥,她都不?曾真正沾染。

她努力告诉自己,风花雪月,小情小爱,在大仁大义面?前,须臾便可消弭。

“李大人,你虽有陛下赐婚的懿旨,但婚姻之事,还得有父母之命。你我?的婚事,爹娘同意,我?便嫁,他们?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原以为李凭云至少会伤心,他却冲她恣意一笑:“赵大人果然忠孝两?全。”

赵鸢背过身,走?到门边,心里?要一走?了之,脚步又被牵绊。

她有太多?事想亲口问李凭云,想问他国子监发生的一切,他到底是设局人还是局中人?想问他在这场局中,自己究竟是什么角色?

当然,她更想问的是,他肩伤恢复的好么?主持秋闱又有哪些趣事和苦差?她未接受陛下的赐婚,他伤心么?半年?来没给她写过一封信,又是为何?

李凭云见她迟迟不?挪动步子,哂笑道:“赵大人不?是要走?么?”

他神情笃信,料定?她一定?会回到他的手上。

赵鸢道:“李大人,该走?的是你,往日你待我?虚情假意,我?获益良多?,便不?计较你的存心利用,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太过分?,你明知我?重名节,却故意对我?行非礼之事,无非是想让我?无颜再嫁他人,可是我?只是心里?有你几分?,而不?是非你不?可。”

李凭云的笑容渐渐冷却。

他因赵鸢的犹豫不?决而心生怜悯。

那日国子监之后,她的忠勇被辜负,对前程的坚定?彻底破碎,而他,是始作俑者?。

此时他没有比沉默更好的回应。现在的这个赵鸢,只是个被碎片勉强拼起来的躯体,哪怕是最轻柔的抚摸,也会让她彻底坍塌。

赵鸢逼自己狠心了一回,而她对李凭云能做的最大的狠心,也不?过是逼自己不?要走?向他,不?说告辞,也不?回首。

自这日回国公府后,赵鸢就一直盘算着回尚书省的事。梁国公和女皇势同水火,若她直接提出,无异于自寻死路。

赵鸢采取了怀柔的策略。

自容安私自出嫁以后,赵鸢就成了梁国公府上的重点关注对象。为了不?让赵鸢嫁给女皇的爪牙,梁国公发动了全部人脉为赵鸢择偶,恨不?得年?前就把她嫁出去。

前来求亲者?走?马观花,赵鸢冷眼旁观。

男人的娶亲,更像是寻找一颗点缀陋室的珠宝。就这点来说,李凭云本质和那些人无异。

除夕夜,赵鸢陪着父亲在谨辞灵位前守夜。曾有一个老?和尚说过,只要除夕这夜,守着亡者?灵牌前的长明灯不?灭,新的一年?中,亡者?转世的俗胎就能平平安安。

青云川在长安南边,冬日湿寒渗骨,赵鸢怕父亲的身骨受不?住,寻来毛毯披在他身上。

赵太傅却把毯子拿开?。

“寒室才能守心。”

赵鸢并不?全然认同父亲苦行僧似的自我?惩罚。她在心里?回话:寒室不?但能守住心,还能守住风湿。

“谨辞这里?我?守着,去陪陪你娘吧。”

赵鸢将回长安的请求吞进了肚子里?,向赵太傅行过礼,便去找梁国郡主,仆妇告知梁国公主在梁国公书房,她还没踏入院中,就听?到了梁国公的怒喝。

“成天谨辞谨辞的,你儿子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屋中传来梁国郡主的哭声:“谨辞没有死,谨辞还活着,他昨夜托梦给我?了,他说他过得不?好,我?要去陪他!”

赵鸢没有体会过丧子之痛,她理解不?了母亲为何能二十?年?如一日地念叨谨辞,而对自己这个大活人视若无睹。

梁国公道:“今日我?就要替咱爹娘教训你,赵鸢不?是你的孩子了?这些年?你对她尽过当母亲的职责么?”

赵鸢认可地点点头,还是舅父公道。

“你看看,她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当年?我?就说别让她念书,弄得现在男不?男女不?女,那些求亲的人,一听?她在刑部当官,都吓跑了,把女儿教成这个样子,你得负全责!”

赵鸢听?不?下去了,什么叫这样子?什么叫男不?男女不?女?难怪他女儿宁嫁作商人妇,也要离开?这破爹。

赵鸢提声道:“阿娘,舅父,是我?。”

梁国郡主慌乱地擦去眼泪,“鸢儿,你先别进来,你舅舅发疯骂人呢。”

赵鸢想,反正他们?都不?需要自己,不?如回去睡觉。回屋路上飘起小雪,雪飘进她领口中,赵鸢打了个寒颤,于是加快脚步,一边念叨“赵谨辞真是好命”,一边小跑回屋。

整个梁国公府,今夜只有赵鸢安睡。

新年?当日,按礼法要先祭故人。怀胎的容安在今日也回了家门,梁国公府一行人浩浩汤汤前往梁国公家的祖坟。

祭拜途中,梁国郡主心不?在焉,梁国公训道:“别让爹娘看到你这幅丧脸。”

梁国郡主道:“我?一想到我?们?家谨辞走?的时候,尚未及冠,连个像样的坟地都没有,便觉得亏欠了他。”

容安在青云川受梁国公欺压惯了,如今好不?容易来个梁国郡主,她仿佛有了同盟,装作惺惺相惜地抱住梁国郡主,“姨母,我?听?了都难过,谨辞表哥在天之灵知道你这样,该有多?难过啊。有些人天生冷血,爱说风凉话,巴不?得他走?了以后没人给他送终,你别管那些人怎么说。”

赵鸢都有点可怜梁国公了。虽然梁国公说话实在难听?,但操持这么一个大族不?容易,任何的柔情都会成为外?人攻击他亲人的漏洞。

回程路上,容安一直陪着梁国郡主说话,赵鸢这个亲女儿只有在旁打瞌睡的份儿。

“姨母,你不?是想知道谨辞表哥过得好不?好么?我?认识一位扶乩的高人,或许可以请他帮忙问问表哥的近况。”

赵鸢两?眼睁开?:“不?行。”

当时在祠部司,她主张过一场清扫民间骗术的举措,其中有一项骗术就是扶乩。

扶乩是占卜的一项,一人为乩身,通过神灵附身写下文字,传递神旨。赵鸢也是迷信之人,当初在祠部司时亲眼所见扶乩骗术被揭穿,她震撼良久。

容安皱着眉头,“表姐,为何不?行?我?们?只是想知道谨辞表哥过得好不?好,又不?是要害人。”

梁国郡主满怀期待与?请求的目光让赵鸢吞回了自己的话,她想,扶乩的目的并非真的与?神灵对话,管他骗不?骗术,达到让母亲心安的目的就足够了。

她剜了容安一眼:“那人多?少银子?”

“表姐,我?这就要说你了,勤俭持家是好,但这是钱的事么?请高人出山的银子我?来出,哪怕让我?倾家荡产,也要满足姨母的心愿。”

赵鸢:“那有劳表妹倾家荡产了。”

容安平日不?着调,张罗起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来,竟难得靠谱。

才过了一天她就将扶乩的“高人”请到了姜洛的茶园里?。原本只有赵家三人前去的,临行前,梁国公突然说害怕容安丢人,于是自己也跟了过去。

因梁国公临时决定?要加入,众人抵达姜家茶园,晚了一刻。容安挺着肚子在门口踱来踱去,终于见到人影了,她急道:“你们?怎么才来,让高人久等,神仙该不?乐意了。”

赵鸢心说,怪力乱神的东西,还敢拿架子了。

扶乩的场所就在茶园的院子里?,木盘,乩笔、乩身、唱生都已?就位。

姜洛向诸人介绍道:“这位是扶乩的先生。”

赵鸢目瞪口呆——

这人不?但不?要脸,连命都不?要了。

自古书生多负心2

茶园里除了赵家父女, 其?余人都没见过李凭云。

李凭云假扮乩身请神上身时,赵鸢一直用余光关注着父亲的表情。那张老脸是?一如既往的麻木,赵鸢眼珠都快飞出去了, 还是?什么都没瞧出来。

她只能在暗中祈祷李凭云演完这场戏赶紧走人。

扶乩是?骗术, 和其?他骗术一样,它的本质是利用人心。李凭云的脸天生带几分神性, 这让他的乩身更有说服力。

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众人目光, 只见他手握乩笔挥舞手臂,一边唱咒, 一边在沙盘上涂写。

大伙儿不由上前凑去?,争相去?看他写的字。

梁国郡主呼道:“是?谨辞的字!是?谨辞!吾儿给我写信了, 他给我写信了!郎君, 是?谨辞给我写信了!”

梁国郡主在狂喜之中,第一个奔向赵太傅。

这是?赵鸢有?记忆以来,父母第一次亲近。

赵太傅看到沙盘上的文字, 也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真?的是?谨辞的字迹。

明知一切是?假,也宁愿被骗。

李凭云身旁的唱生唱出沙盘上判词:“我于重霄生羽翼,振翅遨游九万里, 惜我父母多?牢伤,已为人间自在身。”

梁国郡主痛哭不已:“郎君, 咱们儿子没有?怨你, 他一点都不怪你。”

赵鸢旁观着这场大戏, 忽然瞥见李凭云走过来,她警惕地冲他摇头, 对?方浑然不顾。

“老爷, 夫人,神灵还有?句话要我转告二位, 珍惜眼?前人。”

梁国郡主拉住他的袖子:“谨辞还说什么了吗?”

李凭云淡淡道:“他说,不要让自己的兄弟姐妹成为第二个他。”

梁国郡主看向赵鸢,仿佛大梦初醒。

“鸢儿娘对?不起你。”

赵鸢怕极了这种场面,趁梁国郡主哭大之前,反客为主抱住她,“娘,这没什么,我不委屈。”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十分诡异的画面。

梁国公虎视眈眈地盯着父亲,而父亲则警惕地看向李凭云。赵鸢无奈地向李凭云耸耸肩。

李凭云漠然看她一眼?,带着一伙人告辞。正好?到了中午,姜洛留下众人在茶园用膳。

梁国郡主突如其?来的母爱让赵鸢无所适从,但她表达母爱的方式,局限于帮赵鸢找一门好?亲事。赵鸢见自己的亲事在席上被抛来抛去?,脸色冷却?,连装都不愿装了。

旁边的容安孕吐了一下,“姜洛知道表姐的舅父也跟来了,非得让人做大鱼大肉,我闻不得荤腥,表姐,你陪我去?透口气吧。”

赵鸢还来不及看梁国公的脸色变化,已经被容安拉走了。

容安怀孕以后,更是?无所顾忌地吃喝玩乐,体型是?从前的倍宽,高挑的赵鸢被她衬得娇小羸弱。

她倒是?比屋里的那帮长辈更清楚赵鸢的不好?惹,出了门抱住赵鸢的胳膊,“表姐,不要冷着脸嘛。”

赵鸢蹙眉:“你同那个扶乩的先生是?如何认识的?”

“哦,你说李侍郎呐,是?他找我的。要不是?我肚子里怀着姜洛的孽种,一定会把?李侍郎拿下的。表姐你也真?够不识好?歹的,如此英俊的郎君,竟舍得让他追着你跑。”

“什么叫不识好?歹?”

“表姐,你就承认吧,你也就多?读了点书,考了个进士,除了这些,你有?什么特别的?那李郎君长的跟天上神仙似的,可?比你好?看的姑娘一抓一大把?,论容貌,就是?你高攀人家。”

“刘容安,你再说一句。”

“我有?什么不敢说?难道要我违背良心,夸你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么?”

赵鸢使劲掐住容安的脸,“你知道你的脸肥成什么样了么?要我跟你说实话么?”

容安圆乎乎的双手使劲拍打着赵鸢,“悍妇,松开你的爪子!”

赵鸢入仕以来,脏活累活没少干,比手劲儿,容安这种娇生惯养的闺门小姐还真?不是?对?手。

容安怕赵鸢把?自己掐毁容了,哭道:“你放了我吧,求你了。”

“你和李凭云是?如何认识的?”

在赵鸢威逼之下,容安只能把?事情经过全盘托出。

几日前她去?赌钱,赌瘾上头,把?姜洛的茶园都给人赔出去?了,是?李凭云出谋划策摆平了此事,交换条件是?陪他演今日扶乩的戏码。

赵鸢松开容安,想教训她,但容安陋习多?到让人无从下口。

容安可?怜巴巴看着她,“表姐,你还嫁李侍郎么?你要是?不想嫁的话,能不能替我问一问,他喜不喜欢大肚子的?”

赵鸢爪子抠向容安的脸,“你能不能安生几日?”

容安瘪了瘪嘴,“那人家天生就想当?个dang妇嘛,表姐你不还想当?官呢,女人当?dang妇可?比当?官更合理。”

以赵鸢对?李凭云的了解,他若出手,必有?所图。她问向容安:“李凭云可?给你留了话?”

容安道:“没有?。”

赵鸢猜想李凭云是?用了春假来找自己,过了年,沐休就结束了,他也该回长安了。

可?惜她识破了他的把?戏。他就是?在给自己制造恐慌,他故意不留地址,分明是?等着自己找上门。

容安:“要不,我派人帮你找找?青云川我熟人多?,找个人的下落不难。”

赵鸢道:“不必了。”

“啊?表姐,我见的男人比你吃的米还多?,这个李凭云,绝对?是?很喜欢你了,他如此大动干戈帮你母亲解忧,又有?心思,又有?行动,人还是?个四品大官,你就别挑了,真?的,男人七老八十了,照样三妻四妾,咱们女人一过二十,就成了昨日黄花,只能认人挑选。”

赵鸢眨眨眼?:“是?他要娶我,而非我要嫁他,我上赶着人家,只会被看轻。”

“嚯,看轻你如何?捞在怀里的好?处才是?实打实的。”

容安喋喋不休地传授起了经验,赵鸢一个字也没提听进去?。

凭什么她想见他一面,他连个口信都不愿给她,他想见的时候,她就得屁颠跑着过去??赵鸢越想越不公平——自始至终,他从未明确过对?她的心意。

她只是?钦佩他,喜欢他,却?没有?给他玩弄自己的权利。

最?后,她克制住了去?找李凭云的冲动,再次听到李凭云的消息,已经二月了。

今年的春闱取缔了门第限制,上至帝王,下至贱民,举国关注。李凭云作为今年春闱的主事人,大邺万民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据赵鸢的观察,目前大伙儿对?李凭云有?三种态度。第一种态度,是?把?他当?成救苦救难神来盲目崇拜,第二种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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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是?把?他当?礼崩乐坏的罪魁祸首,而第三种态度,则是?把?他当?赌马场上的一匹马,津津乐道他以后的命运。

青云川的官学背后最?大的资助人是?梁国公,贡士上长安赶考前,由教书夫子带着他们来答谢梁国公。

梁国公在亭中招待他们,赵鸢不过是?询问了几句今年试题,就被梁国公勒令退下。

她知道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梁国公狭隘。只是?不知他是?狭隘女子论政这件事,还是?因?她是?女皇帝选出来的进士。

今年有?多?位女贡士,赵鸢觉得不该在女贡士面前加个女字,因?为女弟子读的是?同样的书,考的是?同样的试,谋的是?同样的官,非得加个女贡士来区分,倒像是?她们占了多?大便?宜。

随着更多?女贡士的出现,她这个第一女进士也渐渐被忘记了。

赵太傅那里完全没有?回长安的意思,在青云川呆了大半年,赵鸢已经开始耐不住寂寞。

这日她陪赵太傅钓鱼,终于问了出来:“父亲,我还能回长安么?”

长安,在读书人群中,特指朝廷。

赵太傅刚上钩的鱼,被赵鸢的动静惊走了。

赵太傅一边收线一边说:“当?日国子监陛下如何残害异己,你亲眼?目睹了,若想回长安,便?要做好?颠倒是?非黑白的打算。”

想起当?日赵太傅仍然心有?余悸。倘若那天他没有?站出来帮李凭云呢?是?否也和那些同僚一样命丧国子监了?

答案是?肯定的。

赵鸢道:“也许陛下也是?逼不得已。”

“起风了,回去?吧。”

赵鸢不愿回去?梁国公那里,梁国公和母亲一瞧见自己,就开始说叨她的婚事。

“赵姑爷,长安来了旨,是?给您的。”

梁国公一家是?皇脉,赵太傅桃李满朝,在梁国公府里,只得一个“姑爷”称呼。

赵鸢紧张地和父亲一起接旨,这张圣旨很可?能是?召父亲回长安的,而一旦父亲回了长安,就必须面对?和李凭云的婚事。

来使道:“赵太傅,春闱不能无人主持,在这个关头,朝中除了您,陛下找不到第二人了。”

春闱不是?礼部?侍郎的职责么?为何会无人主持?

赵鸢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她被不祥的预感的吞噬。

赵太傅接了旨,留来使喝茶,来使说急着回宫复命,赵鸢道:“父亲,我去?送客吧。”

赵太傅猜到她的心思,倒也没阻止。

赵鸢二人行到府外的马车前,拿下腰间的玉佩,“使者赶路辛苦,玉有?辟邪净心的效果,您就收下吧。”

“不愧陛下对?赵小娘子赞许有?加,真?是?个聪明人。”

赵鸢道:“我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比不得各位的大智慧。眼?下是?想请教您一件事,不知为何陛下会突然召我父亲去?主持春闱?按理说,距春闱不满一个月,不该更换主事官的。”

“赵小娘子是?想打听李侍郎吧。”

“真?是?瞒不过您。”

来使长叹了一声?,“他人在大理寺,等候发落。”

赵鸢听到自己体内发出“轰”一声?。

怎么又进去?了?

“为何他会在大理寺?”

“是?犯了杀人罪。”

自古书生多负心3

“赵小娘子, 咱家是奉命传圣旨的,其余的事,不?大清楚, 也不敢乱说。能告诉你的, 就是这事若有余地,便也不会来搬赵太傅回长安了。”

赵鸢脑袋里一团乱, 她恍恍惚惚走回府内, 走着走着,又突然跑出门, 但使者已经离去。

她又跑到赵太傅的屋前,这次连礼数也忘了, 直接推门进去, 赵太傅正在收拾行李,见?赵鸢如此失礼,还?没?来得及提醒她注意礼数, 赵鸢已经跪在了他?面前。

“父亲,请您带我一起回长安。”

“此番我回长安是为公事,不?知几时能回来, 你?留在青云川陪着你?母亲。”

“没?商量的余地么”

“没?有。”

赵鸢不?敢告诉父亲是她是为了李凭云要回去的,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是为了李凭云, 只怕永远都回不?了长安了。

“我总不?能一直留在青云川。”

“出去吧, 为父想?安静片刻。”

赵鸢求赵太傅不?成?, 便想?从梁国郡主那里下手。她又转去了母亲的院里,还?没?入内, 梁国公的暴呵传来:“要不?是你?当年非得嫁那姓赵的, 咱们家也不?至于跟杀人?犯惹上关系!”

梁国郡主辩驳:“当初太傅在国子监救下那人?,岂料他?会杀人??现今当务之急, 是赶紧给鸢儿?寻个郎君,让她和?那杀人?犯撇开关系。”

赵鸢脑子里嗡嗡的,只觉得他?们吵闹。

她没?有让自?己兵荒马乱,回去抄了半本经书后,她做出了大胆的决定。

这不?是她做过最大胆的决定,却是唯一一次为她自?己做的决定——出逃。

下午她去了姜家茶园找到容安,威逼利诱,让容安以邀她出游为幌子,送她去长安。

容安平日虽混了些,但也是个性?情中人?,什么都没?多问就答应了赵鸢。

不?过青云川去长安只有一条官道,为了避开赵太傅,她们抵达长安已是一月后了。

此时春闱刚刚结束,长安春正好,满街樱色,才子佳人?相伴游街。容安悸动道:“若当年我父亲没?有得罪陛下,如今我也在长安赏花呢表姐,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自?然是不?能回赵府,赵鸢道:“去裴府。”

“表姐,还?是你?厉害,被?人?家退了婚还?有脸上门呢。”

“闭嘴。”

容安乖巧地闭了嘴,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儿?啊,以后可千万别娶这样的女人?,要不?然娘得被?你?气死。”

裴府是裴家老祖母主事,她向来不?喜欢赵鸢,赵鸢没?有入门,把容安安顿在客栈以后,便去裴府外面守株待兔等着裴瑯回来。

裴瑯驾马回家,瞧见?门外有个姑娘踱步,先慌了一瞬,害怕是来讨风流债的。

等他?靠近了看到是赵鸢以后,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慌了。

“鸢妹,你?怎么会在这?”

赵鸢舟车劳顿,脸色极差,声音亦因疲惫而变得麻木。

“李凭云呢?”

“鸢妹,这个名字,以后你?最好不?要再提。”

“他?现在何处?”

“三司定了他?的罪,已经送往刑部,等待行刑。”

“他?所杀何人??”

“周禄。”

“不?可能!”

赵鸢突然大吼一声,裴瑯皱眉道:“我知道你?偏袒他?,但证据确凿,尚书省的胥吏亲眼看到大年初一那天他?请了周禄出去游河,然后周禄就突然告假还?乡,要不?是开春护城河水化开,周禄尸体浮出水面,没?人?知道这人?已经死了。如此天衣无缝的死局,除了李凭云,还?有谁做得出?”

赵鸢只有一个信念:李凭云是被?冤枉的。

不?是因为李凭云不?会杀人?,而是他?不?屑杀人?,而且,是周禄这样的无耻之徒。

她回味着裴瑯的话,突然反问:“你?是说,周禄是过年时死的?而且有人?看见?了李凭云同他?在一起?”

“此次审讯,是孟端阳亲自?审的,他?的话还?能有假?”

“过年的时候他?一直在青云川,初一那天,我们全家都见?到了他?,这个时间,分?明是有人?不?想?他?掺手春闱,又知道他?和?周禄有仇,所以嫁祸于他?。”

“是,就算你?说的没?错,又如何?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是废物么?他?们不?知道李凭云是被?冤枉的?鸢妹,李凭云有没?有杀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想?不?想?让他?活。”

赵鸢只想?问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要由别人?去决定他?能不?能活?

她来不?及悔恨在青云川未能答应他?的婚约,“裴瑯,我有证据证明李凭云没?有杀周禄,陛下不?会坐视不?理的,你?能不?能带我入宫?”

裴瑯摇头道,“鸢妹,我知道你?怀疑这是陈家人?在报复李凭云,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你?涉险了人?各有命,你?趁早放下吧。”

赵鸢不?知道他?要自?己放下的是什么。

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用心的喜欢么?

是教她自?立、教她处世、教她勇敢的人?么?

还?是让她放下自?己的良心,眼睁睁看着他?被?诬陷?

她笑?了。

因为李凭云从不?会劝她放下,若是他?,他?只会告诉他?不?要恐惧,不?要胆怯。

“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

裴瑯没?能拦住赵鸢,放眼长安,他?并非唯一能带她入宫的人?。赵鸢又去了公主府,在门口等了一整夜,第二天乐阳公主终于同意带她进宫了。

赵鸢没?接女皇赐婚的圣旨,害怕因这个举动影响女皇对自?己的印象,故进宫的一路上都在刻苦地练习着见?了女皇要说的话。

她相信只要能证明李凭云没?有杀周禄,女皇一定会想?办法救下李凭云,毕竟女皇那样看中李凭云。

今日藩国朝贡、科举发榜等事都凑在了一起,朝会结束后,女皇又召见?了藩国使臣和?新科进士们,直到快入夜了,赵鸢才得到女皇的召见?。

她已经将待会儿?要说的话背的滚瓜烂熟,害怕自?己表现不?好,她将自?己放空,就连李凭云这三个字,都不?敢想?念。

柳霖领她进入御书房:“赵小娘子来的真是巧,恰好太傅也在,你?说你?,想?来探望陛下,何不?同你?父亲一起入宫呢?春闱那几日,陛下一提到你?,就满脸骄傲,知道你?来了,她老人?家心里也偷偷高兴呢。”

得知父亲也在,赵鸢更多了几分?把握。她的证词或许有假,但赵太傅绝对不?会做假证。

御书房里,除了父亲和?女皇,只有两名年纪大的宫女。

女皇本来愁眉不?展,见?到赵鸢突然和?颜悦色了起来。

“臣女赵鸢拜见?陛下。”

“赵小娘子,朕以为是当初赐婚的圣旨吓到了你?,你?好久没?来看望朕了,赶紧起来说话。”

赵鸢跪地不?起,“陛下,臣女要为李凭云伸冤!”

“哦?”

赵鸢按照练习好的那样说出证词。

“过年时,李凭云来青云川找我,初一那天,不?但我看加了他?,我父亲、母亲、舅父一家都在青云川见?到了他?,除非他?会分?身术,否则,是不?可能在过年时杀害周禄的。”

女皇看向赵太傅:“赵卿,你?家姑娘所说可属实?大年初一,你?们在青云川见?过李凭云?”

赵太傅漠然道:“臣从未在青云川见?过李凭云。”

赵鸢错愕地看向父亲:“你?说谎!当日扶乩,我们都看到他?了。”

“陛下,大抵是小女神志尚未恢复,认错了人?。”

“我怎会把别人?认做李凭云!当初我前往太和?县上任,是他?在城防关接我上任,他?是我在仕途上第一位同伴,亦是我要嫁的人?,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赵太傅刻意回避了赵鸢的目光。提起“李凭云”这三个字,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像一头未经驯化的幼兽,全凭天性?,鲁莽、愚昧。

一个判了死刑的人?,她还?要嫁么?

女皇打量着赵鸢,眼中掩不?住欣赏。

这才是她选中的人?,血性?、刚强,加以磨砺,必成?利刃。

“赵小娘子,周禄的案子,李凭云虽未认罪,但大理寺找到了证据,刑部定了死刑,三司复审过,刑罚不?变。朕何尝不?想?救他?,可这个朝廷是文武百官的朝廷,这件事上,朕能做的,和?你?一样。”

赵鸢体会道,“无能为力”是天下最冷漠的四个字。她对当初太和?县的赶考学生们无能为力,对死在天灾中的晋王亲眷无能为力,对遭人?陷害的李凭云依然无能为力。

每一次,只差一步她就能改变他?们的结局,偏偏只差了那一步。

“陛下,太傅说谎!凭什么他?的证词就是可信的?我没?有为袒护李凭云捏造证据,这是事实,我表妹、舅父、我母亲,他?们都能作?证!”

赵太傅怒道:“赵鸢你?大胆,圣上面前不?得造次!”

女皇垂眸道:“赵小娘子,不?是朕不?信你?,既然赵太傅说你?神志不?清,那你?先回家好好休息。李凭云秋后行刑,等你?神志清楚了,有大把的时间替他?伸冤。”

赵鸢是靠着父亲和?女皇的力量走在这条与众不?同的路上的,可如今父、君之权变成?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的身上,她几乎快要窒息了。

她麻木地谢过君恩,退出御书房。

皇宫里玉兰领着三千繁花,争相绽放,她的心在这个春夜骤然衰败。

李凭云也好,她也罢,这个时代的每一个年轻人?,他?们能乘风而上,意气风发,终不?过是借着风势。当风停了,他?们曾飞的多高,就会坠得多深。

天之深远,地之牢固,皇城巍峨神圣,君父之权不?可撼动,圣贤之言千古流传他?们存在的意义,仿佛只是为了嘲讽他?们的渺小。

或许从前她对李凭云的感情,不?过是浅显的仰慕。但自?这个夜晚,她引以为傲的君权与父权彻底崩塌,她向往的皇城不?过是为了藏污纳垢,当她发觉自?己信赖的一切都是假的以后,唯有她对李凭云的那分?仰慕,那分?不?舍,是真的。

赵鸢恍恍惚惚向外走着,她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进食喝水,眼前的景象渐渐变成?了幻影,她看到一个个无辜的冤魂来接她。

“赵小娘子!”

在宫人?惊呼之中,赵鸢晕倒跌落在地,正当宫人?打算去唤赵太傅时,一个华贵的身影停在他?们面前。

宫人?们立即行礼:“奴才见?过公主。”

乐阳公主道:“赵小娘子是跟我进宫的,我带她回府。不?过,她同赵太傅正在赌气,特意躲着赵太傅,你?们可不?能告诉赵太傅她是同我走了。”

一场冤案1

赵鸢一觉睡了一天一夜, 乐阳派来照顾她的婆子傻了眼:“这姑娘也太能睡了。”

另一名年幼婢女端着药上前:“张姐,她几时能醒?她不醒来,这药灌不进去, 咱们怎么跟公主交差?”

张姐眼珠子转溜一圈, 分?不清是在翻白眼还是在密谋坏事,“公主交代?, 要做的人不知鬼不觉, 既然下毒不成,那就用别的法?子, 总之,得等赵家找来之前, 解决了她。”

那婢女问:“您有法子么?”

“我有个远房侄子, 刚从?牢里?放出来,给钱啥事都干。官家小姐碰到歹人,宁死不屈, 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且听说这赵小娘子是个节烈之人,如?此?死去, 倒也合情合理?。办法?是歹毒了些,但咱们也是替主子解忧, 老天要怪罪, 怪不到咱们头上。”

末了, 张姐给了婢女一个地址,让婢女去找他?的远房侄子, 如?此?一来就算官府查出什么, 她也撇得清。

张姐在?心里?盘算着时间,婢女带着远方侄子回来, 也得晚上了。她去厨房寻了菜刀,藏在?袖子里?,推开赵鸢入睡的厢房门。

怕打草惊蛇,她提着刀,借着月光直接走到床前。

“想做出我自戕的假象,却?选了一把切肉的刀,您是小瞧了官差,还是另有所图?”

张姐的刀还没落下,脖子先被人用带子勒住。

为了让别人能把自己?当一个书生看待,赵鸢从?来都是用发带束发,而非用簪子。没想到那象征着书生身份的发带,如?今成了她杀人的武器。

她手下毫不留情,有多少力就用多少力。

张姐举起菜刀,博同情道:“小娘子饶命,奴家也是可怜人,那贱男人坐牢的时候,他?家里?人都是奴家照顾的,他?一出来,奴家把所有钱财给他?,结果他?去吃喝嫖赌,小娘子,要您死的是公主,奴一个下贱之人,不敢违抗公主的意思,您饶奴一命,奴送您回家。”

赵鸢把打了勒紧张姐脖子的衣带拧紧,打了结,拽着她往外走:“这里?可有马车?”

“有的小娘子您放开我,我带您去。”

“我也想信你的话。”赵鸢像是有了慈悲心,声音突然柔软了起来,“可现在?我谁都不信了。”

她的手劲陡然变大,张姐双手挣扎,趁她挣扎之际,赵鸢反手拎起身后的香炉,朝她头上砸去。

张姐两眼一翻,倒在?地上。赵鸢怕她像自己?一样装晕,捡起地上的刀,在?她脸上晃了晃,发现她没有反应,便将人捆了起来,换上她的衣服。

只是换上张姐的衣服,她仍没把握逃出这里?。乐阳既然想要害她,绝不可能只派一个婆子,一个婢女。

她就算吃饱喝足了,也不一定逃的出去,何况现在?饥肠辘辘。

求生欲让赵鸢壮胆去了厨房,她赌乐阳为了掩人耳目,不会派太多人,果然厨房没人,让她赌赢了。

不过也没吃的。

她在?米缸里?掏了一把生米送入口中,实在?无力咀嚼,便又从?水缸捞了一把水。

水把生米送到喉咙处,卡主了。赵鸢冲出门,将嗓子里?的米全都吐了出来。

这时一只烧蹄膀映入眼帘。

“不能想,越想越饿。”

“赵大人,这是真的,吃吧。”

赵鸢呆着眨眨眼,“六子?”

六子道:“胡十三郎还在?外面?等着,事不宜迟,咱们边走边吃。”

宅子里?的侍卫已经被六子尽数放倒,赵鸢跟着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你们何时来的?这里?荒郊野岭的,要找过来并不容易,看来你们是一路跟踪过来的,那为何今天才出手救我?”

六子腹诽,不怕女人聪明,就怕聪明人唠叨。

“赵大人,蹄膀好吃么?”

赵鸢咬了口蹄膀:“有些凉了,热一些会更好,我觉得这蹄膀没炖够火候,蹄膀最好的做法?是先炖烂,再用火炙烤,最后撒上干料。”

真是吃的都堵不住她的嘴看来是憋坏了。

因为李凭云的事,六子没有搭理?赵鸢的话。他?边走边看着天上的一轮残月,它太孤高,以至于凡夫俗子想要赠他?圆满,却?无从?入手。

树林里?,胡十三郎在?马车旁心急如?焚,看到赵鸢啃着蹄膀的身影,他?冲上来:“怎么才出来?”

六子讽刺道:“我若太早出手,赵大人便不会对那个婆子痛下狠手了。”

赵鸢听出六子的讽刺,她怔了不过片刻,就猜到了他?待自己?这种态度的由?来。

当日?李凭云被关在?大理?寺,他?们登门求情,她拒之不见,他?旗开得胜,求娶她,她迟迟不肯答应。

说到底,他?先是李凭云的朋友,而后才是她的。

胡十三郎问:“赵大人,接下来去哪?”

六子道:“赵太傅私下派人翻遍了整个长安,让自己?的父亲如?此?担心,赵大人真是不孝,送赵大人回府吧。”

赵鸢丢掉蹄膀骨头,胡十三郎嫌弃地给她递来帕子。

赵鸢接过帕子,背过身清理?了一番自己?,再转身面?对他?们的时候,已是一副油盐不进的面?孔:“刑部?狱位处尚书台内部?,不像大理?寺那般好闯,李大人是刑部?死囚,只有我能见到他?。”

六子冷笑起来,是啊,李凭云是贱民,是死囚,是走在?前面?冲锋陷阵的人。

她赵鸢难道真以为这一路是靠她自己?么?

六子将手里?的刀扔给胡十三郎,“赵大人,你想知道究竟是谁陷害李大人的么?”

赵鸢直觉敏锐,加之回到长安的种种迹象,她心里?已经对此?事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答案就在?她心中,她只需要借由?别人之口告诉她,好让她不再抱有希望。

六子道:“李大人从?国?子监出来以后,周禄怕报复,便去讨好乐阳公主,那婆娘玩得厉害,除夕当夜,周禄窒息在?她屋中。陈国?公一边叫人替她处理?周禄的尸体,一边进了宫。周禄好歹是进士出身,是朝廷官员,他?的死必须有人负责,咱们李大人命不好,恰好过年那几天告假离开长安,三司会审,他?不认罪,却?也不肯透露自己?那几日?的去处,给他?定刑的,正是你的老师孟端阳,我想,他?那么明察秋毫的人,不会再李大人没有认罪的情况下给他?判刑,谁知他?一出手就是死刑。赵大人,你崇拜的君王要他?死,你效忠的朝廷要他?死,你的父亲,你的老师都要他?死,你让他?如?何活?”

六子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每个字都刺穿赵鸢心头。被刺到最后,她反而进入一种麻木而平静的状态。

她不为自己?辩驳,也不追问过去的错误,只是肯定道:“离行刑还有三个月,他?不会听天由?命的。”

国?子监之后,朝廷的大臣恨不得他?就地暴毙,而行刑时间却?离定罪有足足三个月,赵鸢知道,这一定是李凭云自己?争取来的。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只要上天愿给他?一线狭路,他?都能争来一片光明坦途。

“当初在?琼庄遇难是我失误,我怕狱吏们报复,一方面?待他?们不薄,另一方面?找了他?们的把柄,如?今再加以利诱,让他?们放我去见李大人也不难。”

胡十三郎一听赵鸢私下找人把柄,后背一凉,“你咋还干这种缺德事呢?”

因为她想做一个好官,而好官和好人,不是同一回事。

赵鸢对六子说:“你一定也有想和李大人说的话,对不对?”

“就算你有办法?进入刑部?,现在?赵家人满城找你,你如?何躲过他?们的耳目?”

“我会先用裴瑯的笔迹写信给我父亲,有劳你假扮我的样子,在?裴府周围晃悠几日?。”

赵鸢也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一个心机沉重、不择手段的人。她只知道,命运的铡刀要落下来,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一日?过去,入夜,万物凝重,几只蝉在?寂静中挣扎呐喊。

刑部?狱今夜注定热闹,新任的典狱司主事郑东只留了几个亲信看守大大牢,这座死寂的囚牢比平时更加阴森。

“柳侍郎有出来的迹象了么?”郑东问向刚去巡查的狱吏。

狱吏道:“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郑东道:“你在?这看着,我出去给赵主事报个信。”

年轻狱吏的目光穿过狭长的走廊,落在?那间牢房里?,他?看到那个年轻人盘腿坐在?地上,他?手里?握着一支笔,正不慌不忙地写着什么。

这个人身上有太多冠冕加持,他?是大邺第一位不是世族权贵出身的状元郎、亦是我朝最年轻的礼部?侍郎。摘下这些冠冕,当他?们开始直视他?的时候,也开始真正地敬佩他?。

狱吏记得他?刚被送来刑部?的那个夜晚,他?安静地坐在?和今天同样的位置,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借他?的匕首。

狱吏怕他?自戕,不肯借匕首,他?才说明缘由?,原来是之前受刑,腿上的肉坏死,他?想挖掉那块烂肉。

狱吏第一次做这种事,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不止,对方却?笑着问说:“疼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紧张什么?”

整个刑部?,哪怕是最底层的狱吏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寻常的杀人案,从?捉拿到判刑,快则四五个月,慢则五年、十年,朝廷酒囊饭袋的老爷们,却?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找到了完整的证据链,毫无疑义给他?判了死刑,好像他?们并不是想为死者伸冤,而是想尽快让李凭云去死。

在?李凭云面?前站着的,是衣冠堂皇的柳霖。

他?惋惜道:“李侍郎做事一直慎重,万不该为了儿女私情,毁了自己?的前程。”

李凭云一边写字,一边问:“此?言何讲?”

柳霖亦是贱民出身,一辈子都在?想方设法?掩盖自己?的出身,当李凭云以贱民的身份堂堂正正走出国?子监后,他?才终于对自己?的身世释怀。

对于他?,实在?惋惜。

他?清楚李凭云心里?什么都明白,也不怕戳破真话:“所有人都猜想,是因当初你利用国?子监一事除去陈国?公的羽翼,所以他?借机陷害你,但陈国?公终究是臣,他?一个大臣,何来本事造出这么多证据冤枉你?除夕那夜,陈家老爷亲自进宫,却?并未提出让你顶罪。他?只是让陛下看清楚朝廷的大臣究竟听谁的,当日?国?子监受审,你也看到了,真正的人心所向,不是陛下,更不是陈国?公和他?的父亲,而是赵太傅,你该有多糊涂,才敢和赵家结亲?”

柳霖废话的时候,李凭云已经写完了手上的东西?。他?将纸张叠起来,装进信封,自嘲道:“柳侍郎,是李某贪心。”

柳霖道:“赵太傅也是老奸巨猾,立即看破了陛下心思,举家避难,李侍郎,咱们和那些高门世族不一样,他?们不论善恶,利益紧密相连,而咱们贱民出身的人,一辈子能靠的,能信的,只有自己?。”

李凭云双手将信封交给柳霖,“新法?十策,已写好第三策,请柳侍郎献给陛下。”

柳霖还想和李凭云再唠一会儿,但李凭云已经写完了他?要来取的东西?。

他?惋惜道:“李侍郎你可要千万保住自己?的性命,要不然,本官以后真不知该找谁说真心话了。”

柳霖终于走了,李凭云的耳朵清净了。

他?可以死,但绝不能被唠叨死。他?闭眼坐着,脑海一片自在?安宁,完全不为未来而忧虑。

直到一阵脚步声打破久违的宁静。

那脚步声坚定而沉重,不像是狱吏的,也不像是柳霖的。

“赵大人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睁眼,果然是赵鸢,又被他?猜中了。

一场冤案2

赵鸢有两套典狱司主事的官服。新的一套已经被刑部收回去了, 她?身上穿的这套,是当初李凭云一针一线为她改合身的。

而她手上端着一壶酒,提着?两只杯子。

她?居高临下, 挑眉道:“李大人还记得这间牢房么?”

李凭云道:“记得, 你初任典狱司主?事,我送走的那位大臣, 就住在这间。”

他说罢, 露出一个松弛的笑容:“赵大人,你说, 他是不是来找我报仇了?”

赵鸢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自在,他好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无忧无虑人。她?想, 李凭云若不做官,大抵就是这样一个洒脱自在的人。

赵鸢柔柔地看着?他,她?意?外?发现, 吸引她?的,从来不是他身上的官服,不是他的抱负, 也不是他的智慧,仅仅是这个人而已。

她?承认, 自己比想象中的, 更喜欢他一点, 只是他们之间的走向,从来是由?他做主?的, 他主?宰着?她?的感情, 而她?对他,总是束手无策。

从今夜起, 他们之间的关系由?她?来做主?。

“李大人不用怕,我命好,冤魂野鬼来了,我替你挡着?。”

她?蹲下来,将酒壶和两只酒杯放在地上。

李凭云被关多日,喝惯了馊水,那酒壶里装的,于他就是琼浆玉露。他贪心?地盯着?酒壶,赵鸢却没有让他喝的意?思。

她?又站了起来,“李大人,三司审你的不作数,我审的才?算数。”

李凭云插科打诨道:“依赵大人与我的关系,用审这个字,生疏了。”

赵鸢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故作烂漫:“那你说,我和你什么关系啊?”

李凭云道:“我欣赏赵大人的为?人,赵大人垂涎我美色,算是君子之交。”

“谁垂涎你美色了。”

“当初赵大人亲口说的。”

赵鸢回忆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话?。时光若能倒转,她?一定会捂住当初那个自己的嘴。

就算时光不能倒转也无妨,她?和李凭云还有未来。

赵鸢收敛笑容,神情渐渐沉重,“李大人,你对我,是男女之情么?”

李凭云想了一瞬,不过一瞬。

他摇摇头。

“那为?何要娶我?”

“我坏了赵大人婚事,这是我欠赵大人的,况且我也要娶妻,赵大人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娶你省心?。”

赵鸢气极反笑:“李大人,你知道刑部每年会审多少因冲动而起的情杀案么?”

李凭云抬了抬下巴:“赵大人,你舍不得。”

她?的怒火被他恃宠而骄的笑容抚平。她?一直都清楚,李凭云对她?的喜欢并不多,更确切来说,他这人没有太多感情,只不过情之一事,是和食粮一样,只要是活人,就有需要的时候。

他只是不想在感情上花时间,所以?草率且独断地,决定喜欢她?而已。

他敷衍地撩拨她?、诱惑她?、也敷衍地喜欢她?、娶她?。

赵鸢终于蹲下来,不再让李凭云仰头看她?了。她?高抬起酒壶,给两只杯子了都倒了酒,“李大人,我答应了,喝了这杯酒,你我就是夫妻。你不必喜欢我,但只要我还喜欢你一日,你就不准喜欢别人。”

李凭云依然平静:“我是个死?囚,赵大人你何必呢。”

“因为?我知道,你虽非我的良人,甚至算不上是个好人,可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对第二个人这般动心?。”

她?把酒杯推向李凭云的方向,然后注视他的指尖。

他没有动作,“赵大人是在逼我做负心?人。”

“是么?是人就好,我不介意?。”

“你一个官家?小姐,这时候跟了我,不怕被看轻么。”

“李凭云,我不是你的赏赐,也不是任何人的棋子,我活在我自己的心?里面,而非活在你们的目光里。”

她?说话?时的神情是柔和而淡漠的,一个人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一定是在被打压、被轻视、受了委屈之后。

李凭云和深情二字没有丝毫干系,但他知道赵鸢变成这样,自己要负责任。他终于抬起了手,那只冰冷的手,穿过栏杆,举起那只酒杯。

“我喝了。”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哄她?,让她?早些?离开罢了。

成婚这是,不是只有一颗欢喜心?就够的。三书六礼,父母之命,一样不可少,等她?离开这间牢房,他们之间又是清清白白。

赵鸢见李凭云喝了酒,也把自己这杯一干而尽。

李凭云喜欢和赵鸢在一起喝酒,她?不扭捏,也不吝惜真心?,若他是个男子,他会视他为?知己,留着?他痛饮一夜。

可惜了她?是个女子,就算她?说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人言终究会变成伤害她?的利箭。这世道比贱民还低微的,是女人,她?的清白,就像他身上的罪名一样,由?别人的言语决定,自己做不了主?。

赵鸢放下酒杯起身,她?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她?做了一个扭身的动作,李凭云以?为?她?得偿所愿,要离开了。

“在这啊”她?喃喃自语,从腰间搜罗出一把钥匙,有些?笨拙地打开了牢房的门锁。

“在太和县的时候我被整怕了,害怕来了典狱司,他们整我,凡事都留了心?眼,就连牢房里的钥匙都多备了一把,这不派上用场了?银子没白花。”

她?光明正大地走进来,李凭云觉得好笑极了,“赵大人,你要劫狱么?”

“合卺酒过后,该洞房花烛了,床上还是地上?”

“赵大人疯了么。”

赵鸢坐在床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真如一位等待采撷的新妇,“李大人,原来让一个正常人疯掉,只需要告诉她?,她?所信仰的一切,原来都是假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啊。”

“离开这里,你脚踩的每一寸地,你抬头所见的每一片天,都是真的。”

“可是地上铺满了粉饰太平的砖块,天是一望无际的黑,黑得我都看不清我自己了。”

李凭云今夜第一次站起身,他蹒跚走到赵鸢身前。

赵鸢这才?知道,他今夜一直坐在地上,不是因为?傲慢,而是不想让她?看到他受刑的腿。

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游离的目光注视自己的眼睛。

“看得见我么?”

赵鸢点了点头。

“看不清自己和脚下的路,那就听我的,走吧,不要为?了任何人自轻。”

赵鸢浅笑道:“你们男人想睡女人,是理?所当然,性情所至,女人想睡男人,为?何就成了自轻?”

她?笑容单纯,目光乖顺,似乎是做好了要引诱他的准备。李凭云当然是想占有她?的,但绝非是这样的情形。

现在的他,能许她?什么?

在他迟疑的瞬间,赵鸢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挺阔的官服之下,浅青色的抹胸薄如蝉翼,几乎与她?的皮肤融为?一体?。

“李大人,嫁衣应是红色,但我独爱青色,今日是我新婚之夜,嫁衣是什么颜色,由?我自己决定。”

“赵大人,我向你求过亲,又喝了合卺酒,跑不掉的。洞房花烛,等我出去以?后找个干净的地方。”

赵鸢恍若为?闻。

“其实我猜测过,李大人也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怕对我动了真心?,我却像你母亲一样将你遗弃。”

李凭云身体?突然僵硬,他像被困在一个狭窄的盒子里,呼吸不得,心?脏被挤压成薄薄一片。

李凭云努力?平复着?那颗疯狂挣扎的心?脏,他尝试着?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赵鸢被李凭云欺压久了,见到他这副模样,有几分得意?。

“不过,这不重要。依照李大人的习惯,目的为?先,真心?次之。你不同我洞房花烛,往后我和别人春宵一度,你不要后悔今夜。”

她?穿好衣服,起身洒脱离开。

在她?推开牢门的瞬间,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拖回木床上。

李凭云压在她?身上,“赵鸢,今夜你做了我的人,这辈子都是我的人。”

赵鸢被他压得胸闷,她?有些?委屈:“那不行的,我不喜欢贞节牌坊,还有,是你跟我,不是我跟你。”

李凭云懒得跟她?抠字眼,他手探到她?腰间,撕扯了几下,没有解开她?的腰带,赵鸢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这是我私藏的官服,也是唯一一件自己留着?的,你不要弄坏它。”

他们都心?知肚明,她?如此珍视这件衣服,只因上面有他的针脚。

赵鸢解开官服后,悄悄在李凭云耳边说:“我贿赂了郑东,今夜整个典狱司只有你我。”

可李凭云既不脱衣,也没有进一步动作。

赵鸢本就是借酒壮胆才?敢这样的,李凭云一沉默,她?就立马落入下风。

“李大人,都这会儿了,你不能反悔。是你先亲我的,这会儿装矜持,是否过于虚伪。”

李凭云看出了赵鸢伪装之下的笨拙,深吸了一口气。

他俯下身开始亲吻赵鸢,赵鸢被他吻得浑身发软,暗暗期待着?下一步动作,但李凭云好像只会亲吻似的,逮着?她?的唇啃个不停。

她?做出了一个武断的推测:“李大人,你该不会没碰过女人吧?”

“闭嘴。”

这显然是恼羞成怒的反应。

原来什么浪子,都是装的啊。果然要论装,还是李凭云更会。

赵鸢左手勾住李凭云的脖子,右手大胆地探向另一个地方,“李大人,我以?前和裴瑯有婚约的时候,学过这事,你跟着?我来。”

“这会儿提别人的名字,想死?么?”

赵鸢中肯地点点头,坊间小黄册,诚不欺我。

虽然是她?挑头的,但李凭云进来的时候,受罪的也是她?。

她?疼得直敲打李凭云的肩,李凭云一改平日的温和散漫,如若没有听到她?的挣扎,只顾让她?记住这疼痛。

像赵鸢这种?姑娘,谁有本事让她?刻骨铭心?,她?就会为?谁矢志不渝。

赵鸢想到素女经对此事美好的描述,痛斥道:“恶毒糟粕,祸害千年。”

李凭云淡淡道:“赵大人自己没有参透其中真意?,赖书本做什么?”

赵鸢朝李凭云身下看了眼,眼珠一转:“既然书上说的都是对的,那你怎么和书上长得不一样?”

李凭云镇定自若:“因编撰的人没见过我。”

赵鸢记得教她?素女经的先生说过,男人只有在脱下衣服的时候会暴露本性,床笫间的狼鹰才?是真正的狼鹰。

李凭云真是个聪明的猎人,第一次横冲直撞,第二次已经游刃有余了。

赵鸢清醒地看着?自己坠入名为?“李凭云”的深渊,走入一片未卜的前途,可她?没有任何挣扎与反抗,他是她?理?想和欲望的寄生,是她?的云端,也是她?的泥潭。

她?捧住李凭云的脸,凝视许久,目光如一汪滚烫的酒液。

她?有许多想要倾诉给李凭云的,想要承诺给李凭云的,可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情意?重而言浅。

李凭云笑睨她?,“赵大人真是个痴人。”

说罢,他再一次吻上她?。

一场冤案3

赵鸢穿好衣服, 出?于羞赧,她想尽快结束这个新婚之夜。

她关上牢房的?门,重新锁上它?, “李大人, 下次郑东当值,我还会来的?, 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带给你。”

“赵大人来就行了。”

“你真的没想要的么?”

“真的?。”

赵鸢抿抿唇, “那我带些好吃的?过来。”

“嗯。”

赵鸢深吸了口气,提心吊胆地离开。她很努力才忍住没?有回头, 她怕回身看?到李凭云看?她的?目光,又怕看?不到他的?目光。

李凭云把嘴边的?“赵大人”三个字吞了回去。

叫了她回来, 该说些什么?他们?好像从来没?有以?男女的?身份正经相处过, 他也不大会说姑娘喜欢听的?话,不如让她这样走了,省得?他再花心思。

李凭云躺回床上, 这里?还残存着赵鸢身上的?墨香。

他沉浸在她的?气味中,一个问题萦绕在他心头。

李凭云,你到底想要什么?

当你前途未卜, 忘乎生死时,你想要的?, 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佛慈悲, 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要求的?,又是什么。

下一次赵鸢来的?时候, 是三天?后。

她来之前, 先托郑东送来了美酒佳肴。过了一阵,牢房门被打开, 一个身影走来。李凭云并未抬头,因为只听脚步,他知道那不是赵鸢。

“李侍郎。”

孟端阳向他作揖。

李凭云端坐在床台上,他没?有起身。

孟端阳和这个时代许多寒门清贵一样看?不起眼?前这个人。

他没?有丝毫操守,助纣为虐,草菅人命,有愧“士人”二字。即便明知他并非有罪,而是因朝堂斗争而遭陷害,他们?对他的?评价也只有二字:活该。

孟端阳不掩饰他的?嫌恶,只是出?于礼数,照常作揖,李凭云未向他回礼,他也懒得?计较了。

“孟某今日前来,只问李侍郎一事。”

李凭云心中猜出?他要问什么了,他“谋杀”周禄之罪铁证如山,所以?孟端阳来找他,定不是为了他的?罪行?。他们?这些清贵,素不屑同他往来,所以?,他只能是为了一件事或是为了一个人。

李凭云料准了,却只料准了一半。

“是你指使赵鸢在大理寺门外喊冤?”

李凭云的?目光地动山摇。

他从未高看?过赵鸢对自己的?情感,那不过是一个姑娘家浅显的?喜欢罢了,今日她喜欢他,明日就会喜欢别人,仅此而已。

他更未奢求过她会为他做些什么。

“是我,如何??”

“你可知是谁要你死!”孟端阳震怒,“陛下要你死,整个朝廷要你死!你明知自己是个将死之人,为何?要拖她下水!”

李凭云淡淡抬眉:“所以?您刑部侍郎也清楚我没?有杀周禄,明知道那些所为的?证据、证人都是伪造,依然判我死罪,是么?”

“李凭云,当初国子监之乱,你用残酷的?手?段铲除异己,按照朝廷律令来判,你有冤,按照天?地正义来判,你罪有应得?。人在做,天?在看?,昔日修罗手?中刀,今日刀下魂,上苍不会冤枉任何?人,朝廷有多少人死于你的?阴谋之下,你就该背负多少罪过。可鸢妹是无辜的?,她唯一的?罪过,就是在善恶未分之时,遇上了你这么个人。”

李凭云阖眼?轻笑,露出?不置可否的?张狂模样。

“偏偏除了我这么个人,她谁也瞧不上,孟侍郎何?苦呢。”

这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孟端阳恨不得?冲入牢房抓住他的?衣领狠狠给他一拳。

李凭云半睁开眼?,垂眸道:“知道她为何?对我死心塌地么? 我李凭云固不是君子,与她之间却从来公私分明。”

他们?的?理想是理想,私欲是私欲,从不会跟这些人一样混为一谈。

“李凭云,我瞧不起你。”孟端阳发现李凭云不但是个聪明人,更是个混蛋,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礼数,讽刺道,“你配不赵鸢一片痴心。”

李凭云默不作声。

“鸢妹快来了,她买通狱吏,私下见你一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若再怂恿她替你喊冤,若是惊动陛下,为了她和恩师,我只能以?权谋私。”

孟端阳固然看?不起李凭云,可他又何?尝看?得?起自己?甚至,他是嫉妒李凭云的?。

凭什么他一个贱民可以?活得?如此恣意??凭什么人人低头的?世道,他可以?不卑微?

因他城府过人?因他命好?因他是注定名垂青史的?那一列人?

其实答案很简单,就像李凭云这个人一样简单,只是无人愿意?相信他是一个简单的?人。

因为李凭云只是李凭云,他不会照着书中圣贤的?样子去活,自始至终,他都是贱民李凭云,被抛弃时他不自弃,被践踏时他不自卑,仅此而已。

只是无人信他。

孟端阳离去无多久,赵鸢便来了。

想到孟端阳为了让赵鸢好过一些,甚至可以?无视规矩,放任她出?入深狱,李凭云内心燃起熊熊妒火。

不等她拿钥匙开门,便将她拽上前,扣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赵鸢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再疯狂呐喊——真刺激。

她天?性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李凭云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礼教的?囚牢,释放了她。

吻罢,赵鸢手?掌擦拭嘴唇上李凭云的?痕迹。赵鸢以?前满脑子装着圣贤之道,若是从前被他如此吻过,她一定要拿大道理来规劝他。

李凭云这一吻直接碾碎了她心里?圣贤的?警钟。

她忘掉了那些虚假的?规训,只想守住这偷来的?时光,与他享人伦之了,俗称谈情说爱。

这时赵鸢才发现自己并不会调情。她好像一个关押多年终被释放的?囚犯,在面?崭新的?世界时,茫然如一个新生儿。

她不清楚李凭云喜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倒是刘容安说过,男人都喜欢□□。

赵鸢笨拙地问:“李大人你觉不觉得?我有几?分像个□□。”

李凭云方才吻得?过火 ,开口时声音一派嘶哑:“你是□□,那我该是何?人了?”

赵鸢打开牢门:“当然是我的?李大人。”

李凭云坐在床边,朝她招手?:“过来。”

赵鸢进到牢房,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里?不是牢房,而是世上最自在的?地方,她把自小学习的?礼义廉耻关在门外,唯独此间囚室,才允许她做一回她自己。

而囚室里?的?另一方,是她私定终身的?丈夫。

一想到自己如今是个妇人了,赵鸢有几?分失笑,有几?分羞涩。她步子变得?犹豫,李凭云拉住她的?手?,把她送入自己怀中。

他环住她的?腰,在她脖颈间沉溺地亲吻着,赵鸢的?衣襟被他咬开,他勾唇笑道:“赵大人喜欢青色?”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竹青色里?衣。

青白二色,最是低贱,也最是执着。

赵鸢勾住他的?脖子,扬起下巴:“相识了这么久,你终于肯了解我了。”

是啊,都相识那么久了,他们?却才有机会好好了解彼此。不是作为士人李凭云和士人赵鸢,而是作为李凭云和赵鸢。

她出?身官宦之家,教养严苛,有一颗不羁之心。

他生于泥潭,长于浊世,有一双清白的?眼?睛。

李凭云说:“你们?这些官家小姐,除了自由什么都有,最易被一无所有的?无赖吸引,你已经被我这个无赖祸害过了,往后别再被别人哄骗。”

赵鸢不服气地辩驳:“我甘愿被你哄骗,因为你比我强大,等我比你强大之日,你就骗不了我了。”

“那若再碰到一个比你强的?人呢?”

再也不会碰到这样的?人了。

天?下强者有之,在她最纯真的?年纪里?,李凭云只有一个。

赵鸢道:“李大人,我属狗。”

“我乃未羊。”

“李大人,我不与你论生肖。说自己像狗听起来是在自轻,但我生性忠诚,不会背信弃义。”

李凭云调笑的?神情只做了一半,便无法继续。他伸手?抚向赵鸢的?长发,在赵鸢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颤抖着。

是他低估了赵鸢。

他一直认为,这种?涉世未深的?姑娘,她的?喜欢该如同朝露,美好却短暂,当她真正拥有他的?时候,就是要抛弃他的?时候。

他的?道不是人世情爱,与她共走一程,只是偶然,是她的?执着,在他干涸的?道路上种?下一粒活的?种?子。

他唯一的?罪过,是不该招惹赵鸢,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爱。

他让赵鸢靠在自己胸前,“如今陛下异己已除,我对她唯一的?用处,是杀我以?正朝纲,我有今日,既得?偿所愿,也罪有应得?,我不冤,你别再去大理寺了替我喊冤了。”

“国子监之乱,你是罪魁祸首,该人人得?而诛之。但我替你伸的?,是被诬陷杀人的?冤屈。哪怕我的?父亲,先生、陛下,朝中所有大臣都无视黑白,我依然会为你伸冤。”

赵鸢似乎是为了汲取更多的?力量,她用力地抱着李凭云。

“李大人,我没?有读书的?天?赋,读书对我来说,太辛苦了。我好不容易读出?了点儿出?息,所有人都告诉我书上之言是骗人的?,我不甘心。”

“赵大人,为了我,认输一次吧。”

赵鸢离开李凭云的?怀抱,摇了摇头。

“李大人,我不是因你而读书做官,也不会为你服输。”

李凭云宠溺地捏住她的?下巴:“真倔啊。”

赵鸢心中反驳,你又何?尝不是呢?

明明有更好的?路可走,你却抛弃了那些锦冠华衣,抛弃生前身后名,只为对得?起自己出?身时穿的?那身白衣。

“赵大人。”

“李大人。”

“赵大人,你知道夫妻之间都谈些什么吗?”

两人平日里?能言善道,说起做夫妻的?事来,一个比一个无知。

赵鸢摇了摇头,“没?和别人做过夫妻,也没?见过别的?夫妻相处,不大清楚。”

也没?人教过李凭云。他曾见过别的?男女相处,男女之间,要么风花雪月,要么两厢哀怨,实在难以?令人提起兴趣。

老?实说,他的?理想很简单。走自己选择的?路,然后老?实本分地娶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向大多数人那样白首齐眉,儿孙满堂

与他白头共老?的?人不必懂他,甚至不必爱他,两人相敬如宾,一眼?到尾,不相互爱慕,百年以?后也不相互牵挂。

命运于他的?残忍正在于让他今生遇到了最懂他也最爱他的?人,叫他如何?不牵挂。

他认真寻着话题:“赵大人,你可有什么特长?”

赵鸢挠挠头,心说成婚还要考特长么?

“背书,算么?”

“不算。”

“那你呢?李大人,你有什么特长?”

李凭云道:“太多了。”

如果不读书,他或许会当一个看?相的?江湖术士,会当郎中,会当乐师,会当侠客,甚至是当和尚。

可三百六十行?,只有读书才能为他的?白衣正名。

“赵大人可曾听过手?埙?”

“不曾。”

李凭云双手?交握,以?手?为乐器,吹出?一曲悠扬长调。

后来赵鸢才知道那曲子是他家乡小调,只赠知己。他对她,从来重恩义,亲情缘。

此时她只是满目爱慕地望向他,时抿唇微笑,时沉思,待他吹完,便轻轻靠在他身上,她不会挑话题,便与他十指交握,用十指相扣这个动作告诉他,她愿意?等他。

而李凭云始终没?有告诉赵鸢,他们?第一次相会,并非是在太和县,而是在更早的?长安,他自私地希望在赵鸢的?回忆里?,他们?相遇之际,万里?晴空,而他们?的?前途炽如烈日。

天?黑了,郑东亲自催促赵鸢离开。

赵鸢隔着囚室的?门,向李凭云做了长礼:“李大人,你于寒室守心,我于浊世守节,珍重。”

郑东想,不愧是读书人,道别都如此发人深省。

他没?有看?到,李凭云在暗中做了一个手?势。那个是蜻蜓的?手?影,是赵鸢和李凭云之间的?暗语,除了他们?,无人能参透。

赵鸢看?到那个手?势,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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