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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220

  • 作者:冰川永眠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3-04 06:29:30
  • 完书字数:138798

第211章 云下千重4

江泫在一处荒村古道之上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团毛茸茸的事物。

他一时间没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蹲在自己胸口的是一只毛茸茸的野山猫。除此以外, 四周不是树就是草,空荡荡一片。

江泫往旁边摸索了一下, 抓了个空。打算伸手把胸口那只山猫提开, 手却从它的体内穿过了——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确信了一件事, 自己现在什么都碰不到。

又躺了好一会,他空白的思维才开始复苏, 想起了此前发生过的战斗、天幕中垂下的丝线, 他和宿淮双一道跌入了神境的漩涡之中。

那现在是在哪儿?怎么看怎么像九州。江泫感觉有点头疼, 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奇怪的事,除了想事情有些头疼,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明明进来之前灵脉都快被撑断了,现下再用灵识一探, 竟然完好无损。体内灵力充沛,双掌有力,再不像此前那般病怏怏的模样。

他正愣神,脑海之中传来系统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你躺得太久, 神境的灵气把你的身体补好了。】

江泫有点惊愕。他从地上坐起来, 抖了抖自己的衣袖,并没有发现想象中的尘灰。反倒是进来之前被丝线刮擦到的伤口如旧,破损处无法修复, 血痕也消除不掉,手腕上的剑穗安静无比, 依旧没有反应。

他又有点头疼,道:“我在这躺了多久了?”

系统道:【不知。这里没有时间。】

“淮双去哪儿了?”

系统道:【你们在进神境之时被扯开,应该跌到不同的地方去了。他受了点伤,你最好赶紧起来找他,让他带你出去。神境腐蚀人身,等你身上的神力被消耗殆尽,就只能等死了。】

听见这话,江泫的第一反应是,用完了就没法还给乌序了。又想:“不知伤势如何?应当不是天罚的缘故,我之前赶上了。”

系统怒气冲冲地道:【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命看得重一点?】

江泫这才听出来,系统还在为他之前砍丝线的行动生气。但既然它没特意提,宿淮双的情况应当不坏。

他也没像以往那样,叫系统不要读他的心,而是叹了口气,从地面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血迹有点多,不论再怎么整理,看起来仍然有些不得体。江泫取出乾坤袋看了看,从里头找到几件干净的衣物,于视野尽头找到一间破庙,进庙内置换了一身行头,这才终于觉得身上完全轻了,微微松了口气。

松完这口气,他又有点发愁。

这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山野,同神境两个字半点搭不上边。江泫许久没碰见过这样两眼一抹黑的情况,头疼的同时,又觉得有点新奇。

人一生之中,能进神境的次数并不多,他打算先走走看。正要抬脚离去,忽然听得破烂的后堂里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咳嗽声。

有人。他竟完全没有发觉……

江泫思忖片刻,抬脚迈进后堂。

这原本就是一间破庙,庙中泥像破损、尘灰遍布,勉强能遮风挡雨,供过路人歇脚,后堂更是凌乱空旷。墙脚摆着一捧稻草,不知是哪时的乞人留下的,睡得太久已经变了颜色。

这稻草之中侧卧着一名幼子,看年龄十一二岁,身形细瘦、生机惨弱。江泫在他面前屈膝蹲下,想伸手将他翻过来看一看,手掌又穿过了幼子的躯体,没能碰到。

江泫的眉尖微微一皱。幼子双瞳紧闭,唯一一只没被头发遮挡的眼睛正在流血,似乎受了不小的伤。再这样继续流下去,眼睛一定会失明。

可这荒山野岭,一时如何能找到走动的善心人?

似乎是觉得侧卧着十分难受,幼子翻了翻身,露出一张江泫许久没见过的、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他微微一怔,愕然道:“淮双?”

幼子听不见。翻过身来之后,江泫发现他两只眼睛都在流血。这便不太好了。

江泫碰不到他,没法为他疗伤,颇有些心焦。忙碌一阵,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曾经宿淮双在闲暇时曾告诉过他的、有关神境的消息。

他说神境连通九州与万灵,随意踩一脚都可能走去不同的地方;观他如今的衣物之上还有风氏的家纹,江泫凝眉回想片刻,慢慢将宿淮双此时的模样和自己的猜测对上号。

这应该是淮双刚从玉川逃出来,还没被长尧捡回去的时候。

过去已然发生,无法改变,况且他也没有能力改变。既然如此,江泫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来,眼帘微垂,静静地看了一会他幼时的模样。

这副样子,他已经很久没看过了。最初他入峰的时候,江泫整个人都空落落的,说不上对谁上心不上心;因此,还没来得及好好记住他小时候的样子,晃眼再一看,幼子已经长成了少年。

不知看了多久,庙外又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像是谁的脚步声,沉而稳,不急不徐。

江泫起身迎上,在院中看见一位穿着堇色衣裳的银发人。长尧神色疏冷,肩头长发似雪,像是知晓庙里头有什么,一步不停,向内走来。

他也很久没有见过他这位师叔了,等人走到近前来了,才想起要侧身让路。

这一侧,落脚踩空,江泫蓦地被黑暗重新包裹。眼前再次亮起来,江泫发现自己置身一处荒原之中,还维持着侧身让步的姿势,只是方才的破庙、长尧与宿淮双,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真要说起来,江泫现在实在不是很喜欢荒原。

环视周围,发现泥沙是黄色,心下一松;天色虽暗,却看得见正常的天幕,显然不是在赤后,神色当即舒缓些许,沿着这地方走了一段,忽然走到一处矮崖边上。

展目向下望去,视野之中一片沟壑纵横。地形被这些沟壑挤得歪歪斜斜,山不像山,丘不像丘,诡异古怪,煞气横生。若要江泫形容,宛若经历过一场神战,同他刚进来之前的赤后没什么区别。

一片荒芜,算不得好看。

他正如此想着,那些沟壑之中忽然飘起一道沉厚的声音:“算不上好看?这如何不算好看!”

江泫不知这片荒原竟能探听人的心声,眉头顿时一皱,道:“如何算好看!”

地灵道:“无知!这是宿君与大妖对战过的战场,整个神境之中找不出几片如此恢弘、赏心悦目的地方!”

江泫原都打算走了,听见熟悉的字眼,脚步微微一顿。

他淡声询问道:“宿君?从未听说过神境之中有这样一只灵。”

地灵喝道:“浅薄!宿君非是灵体,而是货真价实的神。岂能用‘灵’一字亵渎!”

江泫站在断崖之上,远远地道:“非是神灵,而是人。”

他的声音在沟壑之内回荡,地灵竟然沉默了。半晌之后,它的声音重新响起,听起来有些恼羞成怒:“那是曾经!”

江泫微微一笑,确定这只灵口中的“宿君”就是宿淮双,“大妖”就是夔听的神魂。听他口吻,似乎对宿淮双颇为敬仰,得知他在神境之中过得不错,江泫心中感到些许宽慰。

地灵说,这是他们曾经交战过的战场。略略一看,便知晓当时战况惨烈、定然撼天震地。

他道:“地上这些沟壑,是那位宿君打出来的?”

宿淮双那对黑翼美则美矣,却凶悍得过了头,杀伤力太大、极容易误伤,赤后土地上的沟壑,大半都是他的风刃割出来的。

地灵却道:“非也,是那只大妖打出来的。宿君年少,被打得四处逃窜,狼狈不已。”

江泫唇角的弧度隐去,忽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想起来,宿淮双第一次上祭坛时,还仅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年。纵使天资聪颖、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境界,也远远不能与妖神相抗。江泫尚只有一战之力,面对真神时胜算亦不大,他究竟是如何从夔听的追杀之中活下来,还反吞掉祂的神格的?

地灵观他神色变化,以为他因此感到敬服,不禁对他另眼相看,道:“正因如此,宿君斩杀大妖,才更加可敬可佩!若宿君故地重游,吾定然要随他而去!”

江泫转过身,不再去看地上的沟壑。那些沟壑像是伤疤,刺得他呼吸有些凝滞。

走出几步,眼前又豁然一黑,想来是又走错了路。

神境的法则如此无厘头,江泫经历过一次,竟然已经有点习惯了。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眼前的黑暗散去。

这次他站在了一处人来人往的集市,想来又是九州的某个地方。天色很早,像是临开启不久的早市,因城大,往来之人亦不算少,熙熙攘攘。

只不过,江泫更加在意他脚底下踩着的东西。一团淡粉色的灵,看形状像是一朵花,被江泫踩在脚底,害怕极了、瑟瑟缩缩,却不哭也不闹。

江泫打算移开脚。花灵登时被吓坏了,尖叫着道:“不要移开!!!你要踩就继续踩着吧!!我知道你们的规矩,脏了你们的鞋底,下一步就会被杀了的!!”

它害怕极了,呜呜地哭。江泫有点失语,将它从地上拎起来,道:“不必害怕,我从不立什么规矩。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花灵闭着眼睛道:“问!!你问!!”

江泫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僵,道:“在这里找人,要怎么找?”

花灵哭哭啼啼道:“只能找到有名字的。默念名字,然后一直向右走。”

“向右走?”

“对,向右走。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跳下去,兴许跳下去之后,你要找的灵就在里面。”

兴许……

江泫顿了顿,将它提近了些,道:“若有一个名字、一个尊号,哪个找起来更快?”

“尊、尊号?”花灵怔了一下,瑟缩着睁开眼睛,顶着江泫体内两种神力的威压,声音抖得像筛糠:“如果有尊号的,那我应该是认识的。我可以为您指路。”

不想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江泫的心中微微一动。他凝视着面前这团粉扑扑的小家伙,道:“你们应该称他为……‘宿君’。”

出乎意料的是,花灵在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它一边尖叫、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想从江泫两指间挣脱出来,道:“不知道,不知道!一言不合就斩灵的疯子恶灵,不知道!”

它挣扎得太狠,江泫索性松开手,让它自己离开了。

花灵消失得飞快,江泫盯着空荡荡的地面出了一会神,想象了一下此灵口中那人毫无理智的癫狂模样,重新站起身来,像它所说的那样,在心中默念宿淮双的名字,向右转身。

他走进了一条小巷,一路走到头,来到了一处死胡同面前。他没有停住脚步,而是阖上双眼,径直撞向那堵泥墙。

没有丝毫阻滞感,江泫的面前再次一黑。这一次,景未至,风声先来。

像是竹林之中轻而细的风,带着丝缕沁人心脾的凉意。然而江泫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一丝杀意,眉尖微皱,徒手向前一掐,掐住了一团冰冷的竹枝。

紧接着,面前豁然大亮。江泫睁眼,目中撞入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清幽宁静,与毓竹峰上的竹林有些相似。

脚下是一条通往竹林深处的石板路。石色幽青,其上得观岁月的痕迹。每一块石板的缝隙中央都长满了纤细稚嫩的野草,随着穿林而过的和风微微摇曳。

风打青叶的簌簌之声,听来净心凝神,清雅悦耳。江泫并不讨厌林声,若其中没有磨刀戗剑般的杂音,便更好了。

林深之处,雾气空蒙。有一个宽和的声音遥遥道:“您的境界了得。可否再与再下过上两招?若您胜过我,此处深林,畅行无忧。”

江泫道:“可。”

他没有拔剑,空手以对。玉竹灵很快摆下阵来,恭声迎道:“灵君请入。”

现下右边并没有能走的地方,江泫便踏过石板,向竹林中去。一边走,一边听玉竹灵道:“可否让我留存一尊您的石像?”

江泫道:“为何?”

雾气之中的声音温和道:“在下的记性不好,害怕下一次灵君到来之时,我忘记了您的面孔。”

他潦草点头,算是应允。

前行一段,江泫走到了一片空地之中。这空气相当宽阔,薄而冷的雾气弥漫,缠绕过中间零星几座石像。至此,石板路就到了尽头,江泫踩上地面,脚底尽是堆积的落叶,触感有些绵软。

这些石像雕工极好,栩栩如生。江泫抬眼略数了,一共十尊有余,以人的审美来看,大多奇形怪状,有些诡异。唯独一尊石像有人形,屈腿坐在空地上、面朝竹林的右方,看背影是个少年,身形高挑、长发高束,无端叫人觉得忧郁冷漠。

玉竹灵道:“您希望在下将您的石刻摆放在哪呢?”

“随意。”江泫道,“那是谁?”

玉竹灵温声道:“抱歉,在下并不擅长记名字。您也想过去休息一会吗?”

鬼使神差地,江泫抬脚向那尊石像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轻声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薄雾中的声音跟在他身后,道:“这只灵与您身形相仿,在这坐了很久。我以为您也会喜欢这样坐着。”

江泫绕到那石像前头,单膝及地,轻轻撩开它头顶上落下的竹叶。少年人俊秀的面孔显露无遗,独独一双眼瞳被布巾蒙住,唇角紧抿,显得呆板冷漠。

江泫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眉心的梅印,声音发紧:“他一直在这坐着。”

“是。”玉竹灵答道,“似乎是在等人,似乎只是在出神。在下同他说话,他一律不答,仅在询问能否为他刻像时,轻轻点了一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悄悄走了。”

江泫默然片刻,道:“放在他身边吧。”

玉竹灵似乎有些诧异,却没有多言,道:“好。”

江泫默念宿淮双的名字,继续向右边走。途经几明几暗,落脚之时,他头一次见到了神境之中的宿淮双。

少年身躯微躬,背上似乎有异。他眼前绑着漆黑的布条,像是从衣物上撕下来的,只是不知道撕的是哪一处——江泫并没有他衣物破损过的印象。周身漆黑不详的烟尘滚滚,煞气四溢,难以扼制。

与上次的石像相比不同的是,他的头发散下来了。背影沉闷,步履也呆板,从背后看死气沉沉,像是青天白日之下的一具空壳、没有归处的行尸走肉。

他在长街之上行走,小城之中有不少灵,看见他都惊恐尖叫,退避三舍。宿淮双对此毫无知觉,脚步钝钝,生锈了一般。

江泫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城外。走了一截,他似乎很累了,寻了一处高高的石头,要靠着它坐下来休息。江泫站在他身边,像是一团没有实形的魂。

系统道:【别因这些事情停留,去做你该做的事。】

江泫挪不动脚步,低声道:“我想……想再看看。”

他见宿淮双靠着石头坐下,动作非常木楞。他的后背好像很痛,靠了一会便直起身来,想起了一些没做的事,抬手将缠在眼睛上的布条解下来。

江泫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抖。

宿淮双的眼睛变了,变得像是一汪狰狞的血湖,与从前沉玉一般漂亮的眼瞳大相径庭。布条一解下来,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向下淌血。江泫这才注意到,那布条一直是湿的,只是在血中浸得太透、太久,连丁点颜色都显不出来了。

他垂下头,耳边长发垂落,露出侧脸之上细密的黑羽。少年对此习以为常,从地上摸索到一颗大一些的石子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将凹凸不平的地面推得平整些许,开始用这颗石子写字。

江泫蹲在他身边,跟着线条的走向,一点一点地辨认。

然而少年的字画功夫一向不好,歪歪扭扭写了半天,江泫也没认出来他写的到底是什么。好在他反反复复写了好多次,歪斜的字符很快铺满了地面,江泫的指尖顺着这些笔画描摹,描出来很多零零散散的“江”。

宿淮双写了很多“江”。他记不得后头的是什么字了,又害怕写错,只敢写“江”。

写到最后,快要没地方写了,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吃力地回想了很久,笔势慢慢转开,写了一个“玄”。

写完以后,他立刻察觉到自己写错了,可就是想不起来原本的那个字是什么,双目睁大,一缕癫狂的怒容显现。江泫眼眶一酸,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性地触碰他的手腕。

他本不该碰到的,却奇迹般地触摸到了漆黑的衣料。只是效用很微弱,江泫费了难以想象的巨力,才将他的手腕拉动些许,压着那颗石子在“玄”旁划了三笔,添成一个“泫”字。

宿淮双呆呆地盯着地上的名字,血水混合着眼泪洒满脸颊与襟袖。

江泫在系统的催促声下起身,继续向右走。数度明暗之下,他渐渐不再知晓自己在神境究竟徘徊了多久,对于时间的概念变得有些模糊。

心中念着这个名字,这名字便指引着他,沿着宿淮双曾经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前行,行至途中,旁观少年的幻影听,疯癫有之,狂躁有之,漠然有之,隐忍有之。他只浮光掠影地走过一遍,于宿淮双而言,却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枯寂时光。

最后一次停留,江泫停在一间宽敞的卧房之内。

房内摆着一面巨大的明镜,他看见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坐在镜前。虽然长相一样,装束却不尽相同。

江泫如今虽一身白,衣物制式却素简,长发未束、散在肩头;而坐在镜前那位衣饰整洁、玉冠束发,形貌装束十分端正。江泫瞧着,很像自己在上清宗内的时候。

那是一位镜灵,见镜中映出另一个“自己”,神色诧异,转过身来。

在江泫这张脸上,很少能见到这种鲜活的神色,天生就该是清清淡淡的、目下无尘的,如同一株难以触碰的高岭之花。

两两相对,谁才是本尊,一目了然。

镜灵目瞪口呆,很快散去身形,回到了明镜之中。

“你还活着?”

它道。

江泫道:“我自然活着。”

闻言,镜灵仿佛有些愧疚。它道:“抱歉……借用了你的脸。”

江泫略一瞥,明镜之中映出他清俊的容颜。

“无妨。”他道,“你在何处见过我?”

听镜灵说话的口吻,似乎原不是有问必答的灵。奈何未经允许借用了别人的脸、还被撞了个正着,心中有愧,老老实实道:“在镜中。你可要上前来看?”

江泫走近两步,抚上镜面。他的指尖之下荡开层层清透的涟漪,起初镜中映出的是他的相貌,随着波纹慢慢荡开,宿淮双的脸映于其中。

彼时他异化已经相当严重,身形佝偻,背后拖着一对干枯的翅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神境腐蚀得焦黑,面容狰狞可怖,却依稀能辨认出平静安宁的神情。

“镜灵,镜灵。”他用沙哑柔和的嗓音呼唤道,“你能不能改换我的相貌?我这副样子,不想以后吓着他。”

镜灵回答道:“能。只是,你要让我看见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事物。”

宿淮双道:“好。”

灵纹流转,镜面上浮现江泫的影子,很多很多。有天阶之上遥遥伸来的白皙手掌,有飞雪之中淡若云烟的回眸一瞥,有华灯之下眸底微光流转,亦有寒意凛冽厉色暗藏。

这些被磨得快要完全消失的记忆,他又将它们一点拾了回来,放在心头常常回想,越来越清晰,变成了刻骨的执念。

“我帮他变回了少年的样貌,还教给他随意改换自己形貌的方法。”镜灵怯怯地道,“你真的很好看。我能继续用你的脸吗?”

江泫轻轻抚过镜面。

“抱歉,不能。”他道,“我并不是世上最好看的事物,很久以后,会有真正漂亮的事物来到你面前的。”

镜灵似懂非懂。江泫最后念了一遍宿淮双的名字,向右拐去。

他的步履越来越急促,衣裾之间扫过名为思念的烈风。他用这样的步伐穿过黑暗,一脚踩空,跌入一座空荡荡的神殿之中。

殿中清净,独一棵明艳的红梅、与坐在树下的一人。江泫方才向前走了一步,系统适时提醒道:【别过去。他的状态不对劲。】

宿淮双蜷缩在梅树之下,以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在这座神殿之中,他维持着常人的形态,异化的特征通通消失不见,袖中探出来的手背青筋毕露,手指穿进长发之中,似乎正咬牙切齿地忍受某种疼痛。

他没有注意到江泫的靠近,或许思维已是一片混沌,察觉到有人来了,也没有抬头,周身神力翻卷似深渊之中的乱流,足以削平一切试图靠近的灵。

然而江泫不是灵,他走到漩涡中央,在宿淮双面前蹲了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宿淮双的身体一僵,慢慢抬起头来。江泫凝视着他的双瞳,从中找到几分狂乱压抑的痛苦、与摇摇欲坠的理智,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扣住手,直直地压进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江泫险些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压断了。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宿淮双体内的异常,灵识方才探出一点,便被内里一团乱麻的情况惊得脑海空白。

岂止是理智,宿淮双体内的神格紊乱,神力狂走,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江泫腾出一只手紧紧抱着他,另一只手尝试注入濯神的神力为其梳理。越是梳理,他自己竟也被搅得乱七八糟,被宿淮双锁在怀里,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亦不知当下是何情况,好一会才昏沉沉地反应过来——

宿淮双在吻他。他从未主动做过此般举动,又凶又狠、不得章法,齿尖焦躁地擦过江泫的唇线。江泫于是松开齿关,同他交换了一个近乎窒息的深吻,颊上蹭到些许冰冷的凉意。

他在哭。无意识的痛哭,即使双目紧闭,眼泪仍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洇开一片湿润的泪痕。江泫模糊间捕捉到些许零星的字眼,像是“对不起”、“抱歉”,被唇舌利齿嚼得破碎不堪,字字裂痕遍布,剧痛蚀骨。

宿淮双醒来没看见他,宿淮双以为他死了。为了救他,江泫死了。

因此神力暴走,因此濒临崩溃的边缘。

因为窒息,江泫的头有些晕。然而他仍本能地后悔,后悔自己来得太晚,后悔自己进神境之前为什么不把他抱得再紧一些——

他们自梅树之下倾倒,长发绞缠在一起,黑衣覆上白的,像黎明时分天边亮起的昼光,又如昏黑死地之上洒下一片清凌的雪。惶惶间不知天昏地暗,江泫的衣衫散乱,长发淌了一地,颈侧压着宿淮双冰冷的唇,脖颈正被对方的齿尖轻轻研磨。

宿淮双的理智仍有残留,攥紧江泫的侧腰不愿再进一步。许是哪一步出了错、又是哪一下磨得重了,他的舌尖尝到一丝血气。

恰如晴天霹雳,宿淮双身体僵如石像。他慢慢撑起身体,双眼一合,眼泪自上而下砸落,划开江泫颈上那道被他咬出来的、刺眼的血痕。而江泫躺在他的阴影之中,眼尾飞红、瞳中雾气朦胧。

“师……师尊……我……”

他嘶哑着声音,手足无措。

江泫从模糊的视野之中找到他的身影。他将手背覆上嘴唇、遮住半张面孔,余留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瞳,清晰无比地倒映着青年的容颜。

他颤抖着吸进一口气,感觉脑子被搅得一塌糊涂。不仅是因现在,还有无数个涌现在眼前的过去、无数可能发生的未来。他的声音有点虚软、尾音震颤,凝视着宿淮双的脸孔,喃喃道:“……不要叫我师尊。”他说,“我不想再当你师尊了。”

他伸出一只手揽住宿淮双的后颈,另一只手握着宿淮双的手腕,将他宽大的手掌印上自己散乱的胸口。薄薄的衣襟与皮肉之下,心口跳动的频率能叫一切谎言不攻而破,一切真心白于天下。

“我想做你同心结缘的道侣,做你此生仅有一位的缘人。我心悦你,我想一生都待在你身边,想随时都能看到你的脸……”

他第一次如此生涩地向人表达自己的情感,因为过于紧张,平日里握剑时稳得出奇的手甚至开始发抖。他用这只颤抖的手压着宿淮双靠近自己,贴着他的耳侧落下一吻,眼眶发红,道:“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宿淮双露出一个近乎崩溃的神情。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几次,眼眶又开始无可抑止地泛红。

在丢人地痛哭出声之前,他将脸埋进江泫的肩侧,一片凌乱的呼吸声中,江泫听见他说:

“宿淮双……死而无憾。”

他弯起眼眸,侧头捧起青年的脸颊,复又递上一个吻,灵识拂过他体内狂乱的洪流。

“想做什么都可以。”江泫道,“不仅限今日。”

第212章 云下千重5

半年之后, 玉川,赤林城外。

一行路人背着行囊,头上顶着斗笠, 在这艳阳天下满头大汗地行走。观其衣饰算是整洁,各处却有不少补丁, 四肢健壮、皮肤黝黑, 像是城外村中的贫苦农人。

他一边向前走,一位老汉一边在后面追, 苦口婆心地劝道:“不能走那条路啊!不能走!你没听过那条路上闹鬼吗!”

青年脚下步履不停,擦了把汗, 稍稍回头道:“多谢!但是若走另一条路, 要花去更多的时辰。村中医师对我娘的病束手无策, 我得赶紧去城中请大夫出诊!”

老汉追至半途, 也不敢再上前,急道:“糊涂!糊涂!”

青年道:“现下艳阳烈日,如何会有鬼!”

他没有回头,一路匆匆进了林中。

密林小道虽离城近, 却杂草丛生,静谧无比。外头烈日滚滚,踏进林中行了一段,竟觉凉意罩顶、四肢幽寒, 到了后头, 身体竟然开始打颤。

这寒

冷如影随形,阳光半点照不进林中。青年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四下张望, 面露惊恐之色。

约莫半年之前,这片林子兴了闹鬼的传言。许多经过这片树林的人回来一趟, 都生了一场大病,病得糊里糊涂、仿佛命不久矣。他本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直到同村人经过、回去之后大病一场,方才知晓鬼物的厉害之处。

越是张望,周围的景象就越发诡异。

在他眼中,林子忽然之间暗了不少,四方低矮的灌木丛中,似乎有鬼影游动,一道冰冷粘腻的视线不知从何方射来,像无形的绳索,慢慢缠住了他的手脚。青年咬牙强撑着走了一段,足下一顿,往前狠狠地跌了一个跟头。

这一下磕掉了几颗牙齿,满嘴是血。他努力撑着身体坐起来,方才抬头,就看见前方一张血糊糊的人脸,正在冲着他微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头皮炸开,惊恐无状,惨声大叫,惊飞林中一片鸟雀。但他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些,看见那鬼脸的一瞬间浑身透凉,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知恐惧,手脚并用往后爬,试图逃走。

他的反应越大,那鬼脸就越兴奋,面上扬起狰狞的笑容,头颅边上蓦地伸出扭曲细瘦的四肢,一边狂笑,一边紧紧地追在他身后。

青年的魂都要吓飞了,奋力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越是跑,灌木丛中滚出的人头就越多,个个面容可怖、笑声尖利刺耳,有好几只已经快要够到他的脚后跟。不巧的是在这节骨眼上,他脚下又绊住树根,嘴里血还没干,向下又磕掉几颗牙。

那人头也抓到了时间,狞笑着向他扑来。青年脸上血泪狂飙,一时半会又爬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头离自己越来越近——

林深之处穿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刃声。那人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穿额而过,钉在一旁的树干之上,动弹不得。

青年惊魂未定,满脸泪痕,转头看向密林深处,见无端折断的草叶之中,一黑一白两位道人缓步而出。

看形貌,两位似乎都才二十五六。身姿清隽、气度非凡,容色俊秀,更是世间难寻。

那位白衣道人身前悬着一只古铜色的罗盘,神色清冷,净不染尘。黑衣道人双手负在身后,步履平缓,一双眼瞳泛着异于常人的赤色,几颗银星点缀其中。二人似乎也是从林外行来,衣裾丝毫不乱,别有一番威势在身,叫人不敢多瞧。

青年知晓自己或许遇到了传说中的仙人,当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呜咽着磕头致谢:“谢谢大仙救命之恩!谢谢大仙救命之恩!”

正是从神境回归的江泫与宿淮双。他们在神殿之中蹉跎一段岁月,等到宿淮双的神力彻底梳顺,这才返回现世;回来略作规划,第一件事是要将萧弦找回来,回上清宗、顺带结束契约,了压身一事。

他们没在赤后落地,从神境出来,落在了三行原的某处山岭之上。考虑到萧弦是活的、长了脚会自己跑,便没再去赤后,而是用乾天盘索迹寻找。

这一找,就找到了赤林城外,正巧碰见这位白日撞鬼的倒霉人,出手救下。

他要磕头,江泫没让他磕,随手掷去一枚灵丹。上前略一询问,又查看过那颗头颅,察觉到只是普通的邪物作祟,便给了一张灵符,让其接着向前走。

等到衔云的剑芒消散,那血人头也不见了。乾天盘的金线沿着一条荒芜的小道蔓延,光色淡淡,显然已经快到终点。

江泫莫名道:“他在这种地方待着做什么?”

宿淮双凝视着他,道:“许是癖好特殊。”

江泫略略回忆萧弦的面容,发现他的确长着一张一看就有很多特殊癖好的脸。当下不再多说什么,继续沿着指引向前走,一白一黑两截衣袖之下,两只修长的手紧紧交握。

现在的宿淮双同在神境中刚醒来那会大不相同。www.youxs.org、初醒转那会儿,宿淮双根本不敢看他,慌里慌张得面壁思过数日。而后又莫名其妙躲了他好些日子,成天托辞去办事,出了神殿便许久不回来,一回来又闷声不吭,什么都不知道,只抱着他不撒手。

过了好些时间,才稍有些进步,终于敢和他说话了,却是碰哪哪僵、六神无主,实在好玩得紧。

而后才终于变成如今的模样,沉而不郁,神色宁和,视线专注、百依百顺,当真称得上一句柔情款款。

譬如到了现在这样没人的地方,便会垂着眼帘、悄悄伸手,去勾江泫的指尖。等到握住了,方才心满意足,才能接着向前走。

沿着金线前行一阵,罗盘中心的指针“喀”地一停,灵光消散,自动收回江泫的袖中。他们还没走出这片树林,乾坤盘却已收了线,证明已经走到了终点。

江泫微微一怔,环视四周,除了树林与灌木,江泫并没有看见什么其余的东西,正想取乾天盘出来重新试一次,就见宿淮双松开他的手,红芒飞掠,三两下削断了旁边丛生的灌木,又挡去了即将扑到江泫身上的碎叶。

“怎么了?”

江泫略有些不解,视线朝着那丛灌木之后一望,立刻顿住了。

树丛之后,立着一座荒坟。

由于无人打理,坟边长满了杂树野草。坟包高耸,也已被荆棘铺满了,青枝笼罩着前方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刻四字——“风迁之墓”。

简单过头,潦草过头。江泫顿在原地,双目微微睁大了。

好一会过去,他才沉默地从袖中取出乾天盘,又试了一遍。罗盘的指针不情不愿地转了转,正正指向那孤零零的野坟。

没错了。这就是风迁的坟墓。他与萧弦共用一体,但按理来说,风迁死了,萧弦应该能自如离去才是,为何乾天盘仍指向此地?

怔愣之间,宿淮双轻轻抚过他的眼尾。

视野中的颜色迅速褪去,一片灰白之中,黑红色的萧弦鬼正蹲在坟头,神色不虞,道:“你不会是装听不见我说话吧?”

江泫莫名,转头看向宿淮双。青年冷冷瞥了坟上的野鬼一眼,回头缓声道:“他什么也没说。”

萧弦冷笑一声,道:“你若是个聋子,那我确实什么也没说。”

他对待宿淮双的态度仍算不上好,看来还是有些不对盘。江泫不参与他们之间的争执,走到碑前蹲下身,指尖抚过石碑上的浮灰。

良久以后,他轻声道:“他死了?”

萧弦不咸不淡道:“死了。杀完元烨就死了,身体被炸的太零散,我拼不起来。”他盘腿坐在碑上,神情看起来很无所谓,“本来想带着他的魂再去找一具身体,可他嘟嘟囔囔心愿已了、不愿再存世苟活,直接消散了,契约未履成,我就一直被困在他尸体边上。”

风迁并不是背弃承诺的人,元神直接消散,应当是受了太重的伤,实在连一刻都支撑不下去了。

宿淮双道:“谁立的碑?”

萧弦扫他一眼,道:“你猜?”

江泫叹了口气,道:“好好说话。谁为他殓尸、又是谁为他下葬?”

萧弦嘴角略胜一筹的笑意刚冒起来一点,又被江泫这句话呛回去了。他抓了抓头发,啧了一声,道:“花瞬把他捡起来,用盒子装上,带到涿水,走了。我捡了几个新鲜的身体,把他带来玉川,随便找个地儿葬了了事。”

究竟是捡来的身体只能坚持到这、还是玉城边上葬不了人,他一个字没说。江泫出了会神,起身将石碑上的浮灰清扫干净、坟边的灌木杂草削平,又同宿淮双一道进城,买了些纸钱、白烛,焚点祭拜过,才对萧弦招了招手。

萧弦垂眼看向江泫。他坐在石碑上,衣物破破烂烂,还维持着生前的模样,好在脸仔细打理过,能够入眼。此前有身体的时候不觉得,如今看来,倒真像一只游荡荒野、无聊到捉弄凡人的孤魂野鬼。

他道:“做什么?”

江泫道:“带你回上清宗。”

萧弦道:“我不去。我走不了了。”

江泫道:“我与你之间也有契约。你不是要去找宗主吗?我回宗的时候不多,过时不候。”

萧弦露出一个不怎么良善的笑容,道:“是啊,我是准备回去找他寻仇来着。一辈子将我踩在脚底下,为了他我险些被雷劫劈得灰飞烟灭,可他如今仍在活在世上,逍遥的很。我难道不该回去索命、叫这个薄情人陪我一起死吗?”

江泫眉尖微凝,道:“无论他接不接受别人的心意,都是他的自由,算不上过错。且他天性如此,寡言少语,并非刻意为之,何来寻仇一说?”

萧弦笑道:“正是如此。不巧,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狼心狗肺的人,看不得他这样潇洒地独活。我若是进了上清宗,拼个灰飞烟灭也要拽他下来陪我,到时候你伏宵君算什么呢?谋杀宗主的帮凶?”

江泫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碰了碰宿淮双的手背。

身后的人立刻会意,指尖微勾,地面忽起神力凝成的锁链,将萧弦浑身捆住、动弹不得。

鬼物勃然色变,一边挣脱,一边道:“你当了神了不起啊!随便滥用来——唔唔唔……”

江泫从袖中抽出一只乾坤袋,将其放大数倍,袋口朝下,十分果决地朝着萧弦的头顶罩下去。萧弦剧烈挣扎,袋中传来他模糊的声音:“我会动手的!我真的会动手的!我一定会杀了他的!就是因为我想杀了他,所以我才能从土里爬出来,我……”

他的挣扎让江泫套麻袋的行为无比艰难,寒声道:“若是别人,倒也算了。你若能在我和淮双手底下行歹事,算是你的本事。”

袋中的动静渐渐微弱下去。萧弦不动了,锦袋之下蒙蒙的声音道:“我见过他了。刘家村,我离开的那天晚上。”

江泫的动作一顿。

萧弦继续道:“他见着是我,转身就走,和从前一样毫不留情,连半分犹豫都没有。我追了他那么多年,他从不正眼看我!我再追还有什么意思!”

江泫其实很奇怪,宗主为何会出现在那样的偏僻之处。但这问题回宗一问便知,他便没有开口,而是劝道:“你是鬼,他就算看,也只能看见风迁公子的容貌。”

袋中燎天燎地的怒意一顿,倏地哑火了。江泫没想到他因为这么一句话就能安静下来,明白过来他是真的很想再见长尧一面。

厉鬼存世,因仇、因恨、因执念。前二者大多杀性难抑,而自见面至今,萧弦从没主动出手害过人。

相反,他碰见濒死的风迁,会好心搭救,送他再活一程;江泫因事将契约一拖再拖,他也并没有不耐烦,反而忍着洁癖在又脏又臭的地牢一直待到他过去。他因执念尚存于世,循其名“三两”,将浑身上下的执念都抖出来,或许正好能装上三两。

因此,江泫是一定要将他带回去的,锦袋一套到底,再缩回原样,悬在腰间。

最后朝着石碑俯首一拜,他重新拉过宿淮双的手,两人就此向中州而去。

第213章 云下千重6

中州不算远, 二人携一鬼走走停停,有时提灯夜行,有时寻个茶楼闲坐, 像是幼子在归家途中磨磨蹭蹭地停留,因知晓家的方向, 背后也无要紧事追赶, 所以步履徐缓,不匆不忙。

真要算起来,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一起在外头过了,真要算起来, 倒有几分像宿淮双年少时, 江泫带他一起下山游历时的样子, 随处可停、随时可走, 路遇不平便出手相助,碰见城镇便找客栈宿下。略去小二“两个大男人怎么只开一间房”的纳罕,两人常在房中相拥而眠到天亮。

这日入夜,方才迷迷糊糊睡去不久, 忽然听见窗下一道模糊的铜铃响声。

铜铃声重,一下一下,慢慢从街上过。江泫几乎是一下就醒了,从榻上起身, 望向窗外。宿淮双跟着坐起来, 随手抖开一件外袍给他披上,道:“我去。”

江泫道:“一起去。”

榻上一堆凌乱的衣带,夜色昏暗, 分不清谁是谁的,江泫便从乾坤袋之中重新取了两套。迅速穿戴整齐之后, 带上剑,两道身影从窗口掠出,直直落地,追着那铃声而去。

他们这一路停停走走,除了游历休憩,还有一个缘由——为了寻一味神合香。此香有镇静之效,若有神合香,取江泫体内巫神神力之时,便不会像生剥那样难受。

卖神合香的,乃是一位铜铃女。似乎是由破损铜铃幻化而出的妖怪,常年游荡于九州各处,四处售卖从主人那学来做法的神合香,且脚程奇快无比,常常清晨还在洛岭,晚上就到了危洲,行踪不定,纵使在神境之中也难以琢磨。

宿淮双寻到了她的踪迹,知晓她近日正往中州来,便打算在路上碰碰运气。照江泫的话来说,碰不碰得上都没关系,就算有些疼痛他也是能忍的;宿淮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撇过头不说话,神色郁郁。

最终的结果就是,两人来碰运气了。运气还算好,在距离苍梧山不远的这座小城之中,铜铃声在昏沉的夜色里响起。

此时方才入夜不久,街市之上灯火葳蕤。铜铃女蒙着眼睛、散着头发,肩上扁担挑着两只竹篓,慢吞吞地在人群之中走。她的手腕上拴着两只硕大的铜铃,一走动便发出巨大的响声,看起来有些吓人,行人见了都退避三舍。

江泫追上她,要向她买降真香。铜铃女慢慢回过头,将竹篓落地,拉开上头覆着的麻布,露出底下数只黑漆漆的盒子。

铜铃女的声音粗粝嘶哑:“降真香,要用十年人寿来换。”

江泫了然。听闻铜铃女的主人生命垂危,她四处卖神合香,正是为了以香换寿,延续主人的生命。

此举偏激,终有一日她会付出代价。然而偏激之人正巧都倔强无比,江泫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便不开口,只作一位普通的买家,道:“怎么取?”

十年于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铜铃女正要说话,见宿淮双好像有点想凑上来替代的意思,担心他坏了自己的买卖,当即色变,恶狠狠地道:“你,不是人,没有人寿!走开!”

宿淮双神色淡淡,知道自己不能替代,便向旁边走了几步。铜铃女这才安静下来,示意江泫伸出手,解下一只拴在手腕上的铜铃,让他托了一会,复又将其拿起来、重新栓回腕上,从竹篓里取出一盒香,递给江泫。

这便是好了的意思。

江泫的指节微微一屈,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同。铜铃女挑着竹篓走了,铃声越来越远,宿淮双拉过他的手,指尖摩挲,眉尖微微皱着。

江泫道:“无妨。确实只取了十年。”

宿淮双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回到客栈之内,原是打算接着睡,等睡醒了再取,奈何江泫心中装着事,横竖睡不着,坐起来道:“还是现在取吧。”

宿淮双从不反对他的决定,道:“那便现在取。把外袍披上,夜中冷。”

江泫原本想说,现在正值盛夏,一点也不冷。但指尖捏起外袍的边缘,察觉到宿淮双如今没有实体、感受不到外界的温度变化,见外头夜色寂寥,想来只想起了夜色寒凉,便将外袍披上了——不过薄薄一层单衣,添上了倒也没什么。

再者宿淮双身躯常年冰冷,江泫在他身边待着,并不如何热。此时坐在床沿,点亮了房中的烛火,心情轻松地看着宿淮双在房间内忙活。

先是将多余的摆设清到角落去,再用净尘术将地面清理干净,这才俯身绘阵。江泫坐在一边看,见他如今手法纯熟、动作流畅,不禁想起了他还在宗内时对着绘符课业发愁的模样,道:“等回宗,似乎能去当主峰的司教了。”

宿淮双听出来江泫是在调侃他,眉眼间浮现一缕无奈的神色。方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微微一怔,迅速低下头去,黑发挡住微红的耳尖,继续绘阵,不再言语。

怎么了?

江泫心中困惑,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在笑。这段时间以来,同宿淮双在一起的很多时候,他都会无意识地勾起唇角。

仿佛曾经漫长岁月之中鲜少出现的笑脸都堆积到了今日,且是发自内心的、轻松柔和的笑意,与平日里的冷面神判若两人。若叫宗内人看了,必定会被吓得神色大变,直呼伏宵君被夺舍了。

阵法完成,宿淮双又点上了神合香。同江泫想象中的清淡不同,神合香的香气一场浓烈,若不开窗散一散,几乎到了刺鼻的地步。

几息过后,江泫的眼前开始发黑。他原是想走去阵内的,不想还没起身便向前栽去,险些五体投地。宿淮双反应奇快,伸手将他接住,揽过肩后和膝弯,将人抱向阵法中央。

取神力的过程很快,只是宿淮双又等了等,等到江泫完全昏睡过去,才向阵法之中注入灵力。

数不清多少时间过去,江泫再次醒来,宿淮双正坐在他身边,手中握着两团灰色的虚影。灯影朦胧,似乎还是夜中,只是不知过了几日。

……两团?

江泫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头晕,看见了重影。事实上他确实还有点头晕,坐起来时身体轻微晃了一下。一只手立刻将他揽了过去。

他朦朦胧胧地想:神合香果然好用。管他是人是神,是妖是鬼,但凡点上了,都得闭眼睡死过去。

靠着宿淮双的肩膀又眯了一会,感到脑海之中的晕眩感逐渐褪去,江泫才直起身,看向宿淮双的手心。这下明明白白,确实是两团。

宿淮双道:“我将灵命牌内的那只也取出来了。”

没想到他这么快,江泫略有些诧异,道:“守护灵呢?”

宿淮双道:“听说乌金死了,消散了。灵命牌碎裂,这只眼睛便落了下来。”

江泫伸手,探向他掌心之物,心道:若要他自己来处理,或许光蒙混过去,就要费上不少时间。淮双直截了当地告诉它,虽然有些直白,却能省去不少的时间。

只是,如今他掌心躺的这两团虚影,怎么看都不像是眼睛。思及神体大多奇形怪状,江泫说服自己,也许巫神本体之上的眼睛就是这样一番模样,这才定下心来,用指尖碰了碰。

意外的是,没有丝毫触感。江泫的指尖穿过它,像是穿过一团空气,用灵识略略探过,才能探出些许飘渺不定的形状。

用这两只眼睛,能看见神口中的那个藏在天上的真相。这个真相足以让众神自陨、亦能让妖神覆灭,九州灵气为何衰微,古时剧变因何而起,掩藏在迷雾之中、被人遗忘的答案,俱能在今日知晓。

莫名的,江泫此时有些紧张。他盯着那两团虚影,心中竟然开始踌躇,不知是否应该在今日打开。

反观宿淮双,神色如常,好似心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波动,稳稳托着这两团颠沛一路才寻来的东西,与托着除江泫手以外的其余东西没什么区别。

江泫有点艰难地道:“……去外头。”

宿淮双颔首。这次他们直接用了瞬行术,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城外寂静无人的空地。落地走了几步,江泫的动作有些僵滞,宿淮双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回过身来看了看他,忽然将他揽进怀里。

青年如今的身量比江泫还高了,江泫将脸埋进他肩窝,道:“你好像不紧张。”

因为一只手上拿了东西,只能单手抱着江泫,这让宿淮双的心情有些烦躁。如果可以,他情愿将手上的东西暂且丢开,用两只手去抱人。听见江泫的问题,他侧脸贴上江泫的发顶,轻轻吸进一口气,郑重地回答道:“对我来说,除你以外的事情都无所谓。哪怕明日起来九州会变成一片火海、人世将尽,都无所谓。”

他声色柔缓,落在夜色之中沉沉似山岳,无端让江泫心中安定不少。

“人世将尽……也太夸张了。”江泫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好了,来吧,我不紧张了。”

他从宿淮双怀里退出来,向青年伸出手。却见宿淮双五指拢着那双眼睛向后一缩,难得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来。”

江泫忍俊不禁,道:“哪就连试都试不得了?”

既然是眼睛,自然不能直接使用,需要载体。此前神力放在体内江泫如何难受,宿淮双是亲眼见过的,因此此刻五指拢得严严实实,岿然不动。

在脾气倔这一方面,他的功力经年不改,反而还随年岁累积越发深厚。

江泫知晓自己说不动他,叹了口气,道:“好,那你来。”

宿淮双的神色这才缓和一些,重新摊开手掌。他凝视掌心的事物片刻,掌心灵光环绕,慢慢包裹住巫神的眼睛,江泫屏息凝神,已经调整好了状态,预备着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那灵芒缠绕手中,随时间流逝愈发明亮。然而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的掌心毫无动静。

宿淮双眉峰一皱,挥散手中的光芒,道:“灵力不管用。”

不想竟有此意外横生,江泫微微一怔,思忖片刻,道:“用神力试试。”

对神灵的眼睛,灵力也许不会起效,但神力可以一试。若神力不行,就要寻找另外的解法——想到这里,江泫感觉有点头疼。

宿淮双将手向前一递,道:“我的神力是污浊的,恐会污染。”

江泫从未藏着掖着,体内什么情况宿淮双一清二楚。他原应该不假思索地将手放上去,手掌方才抬起,却莫名有些迟疑。

濯神的神力,真的能打开吗

若用濯神的神力能打开,是否有些……太巧了?

这只是不经意飘过脑海的一个想法,本应随风而散,却巧之又巧地被江泫捕捉到,于途中一坠,在心土之中生根发芽。恍然之间,他站在命途的路口回头,仿佛灵光兜头、忽然开悟一般,看见了些许他本不应该察觉的轨迹。

若成功打开,便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寻来的神目缺少神力,他身上恰巧就有。

江泫慢慢将指尖凑近那团虚影。

其实他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世。就算渡劫失败、跌入别的位面,再回来,也应直接在自己体内醒来才是,何必去别家、别人的体内绕那么一圈?

今时今日颠沛流离一路,寻来神的双目。眼看路途即将了结,若此神力是临门一脚,是不是也能说,他去江氏绕的那一圈,并不算是意外?

假使江泫不曾有过前世,体内便不会有濯神的神力。江氏隐居世外,他亦不会知晓栖鸣泽的位置,不会熟悉守神人一族的族人。大千世界广阔无比,能与江氏结交、取得神力的概率微乎其微。更何况,如今还有神力留存于世的,恐怕也只有濯、巫两位了。

想到这些,他忽然觉得背后窜起一丝冷意。

一个人向前走、向何方走,都无所谓。但若那并非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走,那人本身却分毫不觉,便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了。

“阿泫?”宿淮双猛地靠近一步,握住了他的手,“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对劲。”

这声音像是钩子,勾着江泫朦胧的思绪猛地一拽。他陡然清醒过来,用力地反握住宿淮双的手背,道:“让我试一试。”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宿淮双原打算将东西收起来,看见江泫的眼神,沉默片刻,妥协地张开手掌。江泫抬起手,指尖触碰虚影,静心凝神,神力注入——

开了。

甚至才吸收到指尖漫出来的一点,神目之上咒文涌现,倏地合二为一,拖着灰蒙蒙的雾气,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刺入宿淮双的眉心。

江泫不再犹豫,当即向前,手臂紧紧搂住了宿淮双的脖颈。青年的手臂亦从背后揽上来,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略一垂首,眉心相抵、呼吸交融。

霎那之间,江泫的眼前天旋地转。他的意识被拽出身体之外,眼前闪过瞬息万象。

有浩渺无垠的九州大地、有农人小户之中的寥寥灯火、虫豕掠过草叶之间的残影、亦有广城之中华灯漫天。种种景象,浮光掠影,好一会过去,江泫才勉力将自己的意识拉回来,不想巫神的视野竟广阔至此,惊魂未定地闭眼缓神片刻,复又慢慢睁开眼睛。

向上看,他想。看看天上有什么。

江泫慢慢抬头,视线从萧索的树影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移去。

看清天幕景象的一瞬间,江泫的身体僵住了。

他呆站在原地,心中不可置信地想道:……原来是这个啊。

这东西他不是第一次见,然而时至今日再次亲眼看了,才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捡回来。本来最不应该忘的东西,不知何时竟被他忘了个彻彻底底,江泫一边回忆、一边盯着空荡荡的天幕,出了很久很久的神。

直到眼眶干涩、沁出血痕,视野闪动片刻,天幕之中一切杂乱的景象骤然消失了。江泫僵硬地转了转眼球,看见近在咫尺之处一缕模糊的红色。

他的意识彻底回到了身躯之中,宿淮双的面容仅在咫尺。那双赤红的眼瞳之中浮现丝缕缠心淬骨般的痛色,凝视他片刻,骤然低头吻了下来。江泫心绪紊乱,觉得身体哪一处都空落落的,压着宿淮双的头颅,用几乎称得上凶狠的力道咬了下去。

这一下咬得又准又狠,宿淮双的舌尖破了。鲜血被嚼碎了弥漫在唇舌边,江泫死死揽着他的脖子,仍然没有松口。

宿淮双于是揽着他,顺从地将头又低下去一些,探出舌尖让他咬。江泫咽下一口血,松了口,又开始胡乱地吻他,远不像平日那般平缓柔情,反而急躁过头、不得章法,牙齿磕磕碰碰之下,几缕鲜血从唇边溢出,像是急于确认身侧人的真假与死活。宿淮双眸光微动,手臂的力道愈发紧,像是要将他箍进身体之内;而后扶着他的后脑,阖上双眼,重重地咬住了江泫的嘴唇。

这力道同样不轻,不由让人产生被野兽撕咬的错觉。可江泫如今只觉得越痛越好,宿淮双能让他痛,他会感受到痛,说明他们都活着,并非虚无一片,而是鲜明的活着。

他在这个吻之中彻底冷静下来,将头埋回了宿淮双的胸膛。青年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落在耳边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无可奈何:“怎么还会咬人?”

江泫好半天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小声道:“疼不疼?”

宿淮双松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细绢,捧着江泫的脸,将他唇角的血渍细细擦拭干净。

“不疼。”他柔声道,“怎么会疼?”

江泫这辈子很少有掉眼泪的时候,这会一看见宿淮双,忽然有点抑制不住。但他没让自己真的掉眼泪,紧紧抓着宿淮双的手腕好一会儿,也只是眼眶有点红,在朦胧的夜色之下难以辨识。

他轻声道:“你看见了?”

宿淮双的视线掠过高耸的林木,落在天际。这时候再看天上那些难以理解的怪象,他的神色要比方才镇定不少。须臾,他收回目光,道:“看见了。”

江泫道:“看见了什么?”

宿淮双二指并拢,点上眉心,将那一缕灰雾抽离出来,拢在掌心。

“巨影,手掌,眼睛。”他缓缓道,“笼罩在九州上方的一层结界,数不清的视线,黑光。”

那些数不清的狰狞巨影,贴着结界,如同俯视虫蚁巢穴一般,向下投来视线。巨影无形,上不见首、下不见尾,单只这样闭眼躬身站着,错落的缝隙之外,隐约得见一只巨大的手掌。

它们对这个世界的压制是天生的,如同人与未开蒙的虫蚁,莫说敌对,就连交谈的资格都没有;天道亦委身其下,如同一团无能的烟云。

江泫点头。他用净尘术抹去宿淮双唇边零星的血痕,与他十指相扣,慢慢地向城边走。

“影子很多,对不对?若以我们这边的说法,那是更高的位面投下来的影子。”他语气平静地讲述道,“九州之外,还有很多个位面,分布于穹宇之中。但最高的位面只有一个,那些位面之中的生灵,能够主宰其余世界的生死。”

“位面与位面之间,是能够相互替代的。哪个位面的力量充盈,便能接替上一个位面的位置,无限接近于它的造主。但不可过盛,一旦超越限度,便会被折毁丢弃,届时便是人世的终局。”江泫道,“那些游离的巨影,意作监视。一旦越过那条线,巨掌就会合拢。”

至此,便是他得幸进入最高位面、又跌落回来,过程中所知的全部。由于他体内存储过巫神的神力,除世外的诡象之外,还看到了一些巫神的回忆。

很久之前,九州极盛之时,神灵遍地走。从如今后世的传述之中,仍能窥得上古时盛世的一角。

神灵在世间建宗立派,招揽信徒。天地之间灵气丰沛,人人都是修士,寿数绵长、满州和乐。某一日,巫神忽有所感,抬头一望。

这一望便被煞遍全身,知晓此世将灭,无可转圜。众神聚首,昼夜争执,终于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盛世既盛,便将其拦腰折断,于是众神陨落,退居神境。天下灵气沛然,便将天上天下劈开一缝,让灵气流向世外、九州灵脉日益衰微。天资卓然者数之不尽,便抽去九成后人信徒的灵脉,改去记忆、变为凡人。道途不尽,便由天道处立下法则,九州之中不许再飞升。

位面临线下跌,此事前所未有。巨影洒下屈指可数的仁慈,亦承认这世间不再有神。

至此皆合上双目,宣告灾难解除。九州得以存活,繁衍生息。

等待多年之后,这片土地之上灵气流失殆尽,便不会再有修士。众人都成凡人,以双足丈量天地,方才能够长长久久地存活下去。

只是百密一疏,不知为何,遗留下一位妖神夔听,在神陨数千年后苏醒,祸乱世间。

宿淮双安静听完,没有开口说话。江泫以为他心中会有不安、或要探问他去其余位面的事,但没想到沉默过后,宿淮双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江泫的脚步一顿,道:“什么?”

宿淮双侧头看了看他,又将头转了回去,握着他的五指微微发紧,眼底轻微的赧意藏在夜色之中,道:“变成凡人,也没什么不好。到时候,你不做夔听锁,我不做伪神。我们……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建一座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江泫听了,一时竟感到讶然。半晌之后没忍住,低头掩住唇角的笑意。

他在说世外的诡事,宿淮双却在想他们都变成凡人之后的事,且神色专注、无比认真。

察觉到江泫在笑,他豁地转过头,声音有点发紧:“我是认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到时候想去干什么都可以,我学东西很快,不会让你吃苦。你若是不喜欢住在一个地方,我们就经常搬家……”

听到这里,江泫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宿淮双盯着他笑,眼神之中透出控诉之色。

江泫笑道:“我知道。确实应该好好想一想。”

他拉过宿淮双,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此前的压抑与凝重都烟消云散,江泫忽然觉得,是哪个位面的人、世外情势如何,根本就没有关系。

神用生命护住九州,这个世界会逐渐变得普通。但普通一些也没什么不好,他能一直跟这个人在一起,能看见对方白头的模样,这便足够了。

在客栈宿过一夜,二人飞速向苍梧山赶去。

途中,江泫分神思索斩灭妖神的方式。巫神曾建议他,将世外之事摆在夔听面前,约莫是认为妖神会同他们走上同一条道路;濯神的方式则要更果断一些,建议他直接借助世外的力量。

影子不承认九州有神,那么一旦有神出现,立刻会成为被灭杀的对象。若行此举,需得将封印揭开一角——定然要与宗主与其余几位峰主商量。幸而巫神的双目带在身上,若与末阳有争执,不至于空口无凭。

于山门前站定时,距他们启程,也不过一个时辰。到了苍梧山周,江泫直接用瞬行术赶回了,因为不是休沐的日子,山门前空荡荡,并见不着往来的弟子。

天阶立在山门之后,其上云雾缭绕。

宿淮双的脚步略一停,仰望片刻这条云雾缭绕的天阶,似乎回想起来一些对他来说无比久远的回忆。江泫停在他身边,回想起来,这是许多事情开始的地方。

宿淮双入宗门,走过这条天阶;他第一次看见夔听的虚影,亦是在此阶梯之上。原以为是妖神觊觎已久的容器,到了如今,却已将妖神的神魂拆得破破烂烂,还推去祂的神殿、碾灭祂的信众、占去祂的神格。

此时早不同旧日了。

师姐现下想必正在宗内,没准跟弟子一块在药田内忙活。温璟上任算算也有好一段时间了,不知如今是否已经有了峰主的风范;其余几位应当还是老样子,宗主许正在撷云殿中,此次回宗一定要见他一面。

不知阿序和傅景灏是否已休养好回宗,孟林和玉危是否还在游历途中。他与宿淮双真的已经太久没回来了。

定定站了一会,江泫道:“走吧。”

第214章 云下千重7

身穿时隐峰弟子服的少年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 一边走一边打了个哈欠。同行之人转头看了看他,满脸不赞同道:“锦书,昨日何时睡的?一会让掌教看见了, 小心又被罚抄书。”

“无事,无事, 抄书而已。”那少年道, “今日是什么课?可能往后坐么?你们稍微把我挡……”

话音未落,迷蒙的视野里头飘来两个人影。为首之人步履极稳, 仙气凛然,侧边的青年腰悬一剑, 容色冷漠, 两人看着都有些面熟。少年张大嘴, 快要出口的呵欠卡在嘴边, 认出那白衣人是谁的一瞬间,浑身上下的瞌睡都跑了个干净。

他惊声道:“伏宵君!”

同行人笑道:“哪有伏宵……伏宵君!”

其余人侧头,登时也一个激灵,立刻侧身示礼, 让出道路。一边垂头,因太久没见了,又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见那冷面人从他们身前过, 竟然破天荒地移来视线, 略一颔首。

众人登时受宠若惊,心道:什么时候伏宵君会同宗内弟子打招呼了?回来的真的是伏宵君吗?

等人走远了,几人仍然呆站在原地。

一人道:“怎么、怎么感觉伏宵君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旁边的人也震惊地道:“是不是……是不是……”

锦书道:“好像没那么苦大仇深了!”

“什么苦大仇深!”一少年怒道, “那叫强者风范,喜怒不形于色!懂不懂!”

锦书道:“懂懂懂, 好好好。不过他边上的是谁?眼睛好不一样,看着像风氏的。又有点像……”

众人对视一点,异口同声道:“宿师弟!”

“别管了!快去跟景微君和重月君说,伏宵君回来了!”

“要不要跟末阳君说?”

“我不敢去。你们谁想去谁就去!”

众人的嬉笑声逐渐远去。不出半日,江泫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上清宗,而江泫本人已同宿淮双一路越过曲桥、走过了梅树下蜿蜒的小路,踏进了浮梅殿。

这一路,宿淮双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看,像是要将这些景色都深深刻进眼底,又似乎是它们背后寻着过去的影子。他虽已看不见颜色,可净玄峰的红梅如何美丽,他仍然记得。

两人进了浮梅殿,见到了第二株挂满纸笺的树。乌序握着一柄扫帚,正在扫殿前落下的积雪,听到身后的动静,略一回头,立刻怔住了。

他回头看门乃是常事,可从未想过江泫会如此突然地出现,一时呆在原地,有点不可置信。

江泫见了他,又看了看满树随风飘摇的纸笺,温声道:“何时回来的?景灏可回来了?”

乌序握紧扫帚的竹柄,微微睁大眼睛,视线在江泫和宿淮双之间走来走去。他眼神不似此前那般沉郁压抑,扫去心事之后,双瞳清亮了不少,看起来终于像是一位正常的、漂亮纤细的少年。

“师尊……淮双。”他看起来竟然有点局促,见到了很久未见的人,想像傅景灏一样说点漂亮话,又说不出来。“回来半年多了。景灏说两位师兄都走了,我就想早点回来。”

江泫又道:“身体可好全了?”

乌序道:“已经好了。景灏和我一起,去药王谷住了一段时间。”

江泫点点头。这以后,殿前忽然沉默下来。

这地方统共就站了三个人,三个都不是话多的。乌序局促地握了握手里的扫帚,正想努力再说点什么,殿外忽然飘来一道激烈的呼喊声:“伏宵君!!淮双啊!!!可算回来了!!我、我好想你们啊!!!”

江泫回过头,傅景灏的身影闪现在浮梅殿门口。他身上还穿着弟子服,显然是翘课过来的,单手扶着朱红的门框,气喘吁吁、眼眶红红。

江泫道:“怎么不去上课?”

傅景灏道:“上不下去。我听见您和淮双回来,更上不下去了。”

江泫看了看他,眼底浮现一缕微不可察的笑意,道:“可以。不过,要抄书。”

傅景灏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乌序一人在峰上,浮梅殿内外竟然都被打整得很干净。江泫的寝居、其余三位弟子的住处几乎每天都会打扫一遍,推门一看,一切如旧。墙边那盆君子兰依旧开得茂盛,室内的茶桌、书案、屏风、物架,江泫走之前是什么样,如今回来还是什么样,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

“不辛苦的。”乌序道,“景微君会让时隐峰的弟子过来帮忙,银清师姐她们也经常会来。”

正说到这里,门口又传来几道匆匆的脚步声。重月从廊下过来,身后跟着一身银纹青衣的温璟。

许久不见,重月还是老样子,神情沉肃清冷,烟眉一抹,淡如琉璃。今日雪色很好,她发间一支素银钗子挽着几缕流苏,随步履微微摇晃,透出清粲柔冷的银辉。

温璟变化倒更大一些,面部线条变得成熟了不少。坐久了峰主的位置、常年受妖神污染侵扰,他近年来话愈发少了,神色之中透出几分生人勿近,同年少时判若两人,与天陵生前的模样倒有几分相似。

这一间屋子里的人,有人一如旧日、有人仍是少年、有人面目全非、有人心性大变。站在一起,恍惚得见似是错位流动的时间。

然而不论是哪一位,都是从无数风霜雨雪之中走出来的。

重月迈进门内,把江泫和宿淮双看了又看。她看见江泫变得柔和的细微神情,看见宿淮双迥异于前的面容与眼瞳,心中不由泛起些许酸涩之感,上前一手一个将他们揽进怀里,道:“小时候不着家,长大以后还是不着家。回来了就好……”

江泫没躲,宿淮双亦没有躲避的打算。他就站在原地,抬起手,给这位曾用心照拂自己的长辈一个虚虚的拥抱。

重月的手臂穿过他的身体,立刻察觉到了异常,侧头道:“怎么……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出了一些意外。”宿淮双道,“无伤大雅,您不必担忧。”

傅景灏已经惊得呆了,道:“这怎么……怎么能叫无伤大雅!方才我还想同你说,如今大变了一番模样真是威风气派……”

江泫微微笑道:“确实气派。还有更气派的样子。”

宿淮双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微微一怔,侧头看他,好像有点羞赧、又有点无可奈何,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缩,忍住了在众人面前拉人的冲动。

傅景灏哪里见过江泫笑?冷不丁一看,眼珠子都快突到眼眶之外了。乌序见势不对,反手拧住傅景灏的双手将人往外一拖,道:“师尊,重月君,景微君,我带他回主峰上课。有什么事情,还请用玉令传唤我。”

他拖着傅景灏走了,少年的声音远远地从外头飞来:“痛痛痛——轻点,好阿序,轻点——”

重月有些无奈,眉尖方才松开一点,看见一江一宿,又皱紧了。

她回过身,将门关紧锁好,这才道:“他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下山四处走了那么久,今日是该好好同我说说。”她将视线转向江泫,眼神忽然有些冷飕飕的。

“最好,一字不漏地说。阿璟,你不用走,来这边坐。”

江泫的神色僵了一下。

待到他将事情从头到尾叙述过一遍,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重月的神情由眉头紧皱转为愕然不已,一点一点听到最后,唇角紧抿,双眼睁得极大,其中愧疚有之、欣慰有之、震惊有之,但更多的还是难以诉诸于口的疼惜。

“这么多的事情,你……你从未告诉我过。自回来之后,一直在外漂泊,连一封书信也未传回来……”她的声音有稍许哽咽,眼眶泛红。“我虽是你师姐,却最是无能。就算你传信回来,我能贡献的力量也微乎其微。你们……”

江泫道:“我从未如此想过。况且,这一路走来,并非没有收获。夔听锁束缚上清宗数十代人,一定会在这一代画下句号。”

温璟肃声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务必直言。若末阳执意不允,我便先一步将他打晕,丢下山去。”

江泫心中微微愕然。他将视线转向重月,眼中写道:温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重月回道:一贯如此。

二人默不作声的眼神交流默不作声地结束了。

重月道:“你回来之后,就好好休息,现下什么事也不需要你去做。宗内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发生。”

江泫心底其实是不太想休息的。但今日重月的态度异常坚定,不容拒绝,他到底还是应了。见他颔首,重月的神色这才缓和些许,道:“我晚些再来。午间有集议,我与阿璟都得去。你不必来,留在峰内,带着淮双四处走走皆可。”

江泫道:“议什么?”

温璟道:“栖鸣泽落地了。”

又是半个时辰以后,江泫面无表情地坐在了撷云殿的议室之中。

末阳似乎这才知道他回来,难得没说什么,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几道,顶着一张肃然无比的面孔,宣布集议开始。

江泫单手支着头,思绪慢慢飘到了议室之外。

方才在来的路上,温璟同他解释了事件经过。

约三月之前,飞痕谷报,赤后上方的天幕出现异动。起先以为异变突临,玄门中人整顿精神,聚于涿水边境,却不想等待三日之后,天幕之上结界破碎,一片福地从天而降。

“赤后一州环境恶劣,无法居住,归属一向没有异议。栖鸣泽灵气丰沛,亦有濯神的神力加护,落地之后情况甚好,只待完全将死气驱散,赤后便不再是焦土了。”温璟道,“半月之后,栖鸣泽中有饮宴。江氏向各宗各族发了请帖,此次集议,便是议出赴宴的人选。”

他皱着眉头道:“挑几位亲传弟子去便是,非要议。从前还好,如今管事愈发繁琐,芝麻大小的事都要挑出来议,议个没完。”

的确议个没完,发现有人走神还要点名。江泫被点了两次,很给面子地坐直了身体,听他念最终敲定出来的赴宴人名单。听了一会,江泫忽然出声道:“我带他们去。”

末阳侧头看向他,眉峰微皱。略思忖一会,提笔将他的名字添上了。

“只小辈赴宴未免显得轻慢,你去正也合适。”他将写满议程的宣纸提起来看了看,确认没问题了,道:“散会。”

出议室之后,江泫让重月与温璟先走。结果真先走了的只有温璟一个,重月停在原地,欲言又止数次,将他拉远了一些。

二人走到僻静无人处,重月才放开他,轻轻地、慎之又慎地问道:“你和淮双……你们是不是……”

江泫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感到些许猝不及防。好在多年功夫不假,面上镇定无比,点了点头。

虽如此,他根本没看重月,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的某处。重月自小便认识他,如何不知晓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虽然我……并不反对,但你可真想好了?他是你的徒弟,你看着长大的。”

江泫认认真真地道:“师姐,他如今很好。”

重月道:“他好不好,你自己最了解。你年长于他,既然决定了,就要负起责任,一路并肩走到最后。”

江泫缓缓颔首。两人在檐下站了一会,江泫杵在她身边,向一棵笔直的木桩。重月预感到他有话没说完,特意留下来等待,片刻之后,果然听见了江泫有些踌躇的疑问:“师姐怎么知道……?我并没有说。”

重月道:“我是你师姐。你兜里揣着什么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在我看来,此事不坏,于他来说,应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话音未落,便见江泫转过脸来。重月看了看他,忍住叹气的冲动,道:“这些年以来,那小子对你是什么心思,只有你自己不知道!以前还在净玄峰的时候,看你的眼神便同现在差不多,哪里像徒弟看师尊?天陵看得直摇头,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

江泫神色微微一动,双目中泛起清浅的光泽,道:“待他出师,便不再是师徒,而是道侣。”

话音刚落,二人似有所觉,不约而同抬头一望,登时感觉呼吸一窒,连思维都顿了一顿。

从檐下蔓延出去、鹅卵石路的尽头,站着一位银发人。

今日阳光很好,他就这么轻飘飘地站在树影之下,肩上发间盛满了枝叶间洒下来的斑驳日光,衬得银发愈亮、衣色愈深,烟紫色的双瞳波澜不惊,宛如画境之中走出的仙人。

不知他何时来的、在那边站了多久,江泫和重月一个都没察觉到。

气氛凝滞一瞬,江泫低头礼道:“宗主。”

长尧微微颔首,道:“何时回来的?”

江泫道:“上午。”

“好。”长尧道,“来偏殿。”

这是有话要同他说。他暂时不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话,只同重月道了别,追着他的影子,向石径的深处而去。走到途中,他的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腰侧的乾坤袋,将袋口拉出缝隙,一道极轻的风流拂过江泫的手掌,他猜到萧弦已经出来,复又将袋口合拢,加快了脚步。

长尧的住处一如旧日,兰草摇曳,清幽僻静。江泫跟着他穿过回廊,目光落在他流雪一般的长发上,莫名又走了神,想:他方才听到了多少?

直到跟着长尧进了偏殿,方才收心凝神。角落里的香炉浮出淡烟,室内萦绕一缕幽淡的冷香,是长尧衣袖上的香气,淡而出尘,不可捉摸。二人在案几之上坐下,这次长尧竟挽起长袖,亲自为他煮茶。

宗主有时唤他并非是为了谈事,而是闲聊。江泫不知今日唤他是为什么,没有贸然开口。

静坐片刻,窗外传来细微的虫鸣声,显得极有生机。江泫侧头去看窗外的兰草,发现今年的兰草丛中长出几株颜色迥异的,一片烟白绕紫的兰花之中,忽生几朵薄红颜色的,十分显眼。

看着看着,他不由想起了宿淮双的眼睛,十分想现在就回净玄峰。见他看得专注,长尧亦向那几株兰花投去视线,道:“是洒扫弟子种下的。你喜欢这个颜色?”

江泫道:“尚可。颜色有些像梅。”

“那便移去遏月府种着,在我这里倒有些格格不入。”长尧道:“此次离宗许久。在山下万事可好?”

江泫回头,道:“一切都好,劳宗主挂心。”

长尧凝视他片刻,道:“谈何挂不挂心。你的身体,的确比离宗前好了不少。”

看来今日确实是来闲聊的。思及此,江泫的神色放松了些,道:“九州之大,四处游历,定有一番奇遇。”

长尧似乎破天荒地起了兴趣,道:“哦?什么样的奇遇?”

江泫微微一怔,正思索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忽然想起了身边还有一个萧弦、此前还有一个待求证的问题。

“说来话长。”他暂且略去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宗主,您近日有没有下山?”

长尧道:“不曾。日前在撷云殿闭关,方出关不久。”

那萧弦所说的见到了长尧,背后应当有些蹊跷,不过现在不是思索缘故的时候。长尧递来一盏茶,江泫用杯盖撇去浮叶、低头抿了一口,清苦滋味萦绕舌尖。回想起这许久以来口中最浓烈的竟是血气,他有些啼笑皆非,又啜饮一口,感觉清气萦绕、唇齿留香。

期间,长尧一直静静看着他。见他放下茶盏,才道:“如何?”

江泫道:“茶好,您煮茶的手艺极妙。从前竟不知您还会煮茶。”

闻言,那双烟紫色的眼瞳似乎柔化些许。长尧温声道:“有时在殿中无事。”

他们又天南地北地闲谈片刻。话题指向赤后的时候,江泫原本平和的心情微微一沉,迟疑片刻,问道:“江氏为何……忽然出世?”

长尧道:“想是族内生变。不过,一直悬于天际,未尝是一件好事。”

又问了几个问题,察觉到长尧对此事并不知情多少,江泫暗叹自己焦心过头,决定等到赴宴之时,再向当面江时砚等人问一问。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江泫离开了撷云殿。靠近净玄峰的时候,远远看见一抹高挑的黑影站在曲桥边,似乎正等他回来。

见状,江泫的脚步快了一些。起先是疾走,最后变成轻微的小跑,走了一半,宿淮双也过来了,握住他的手,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江泫道:“去宗主那小坐了片刻。”

见宿淮双的视线投向自己背后、眉尖也微微皱着,江泫心中莫名,道:“萧弦怎么了?”

宿淮双侧过身,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江泫的视野骤然一变,颜色迅速褪去,转身一看,萧弦果然就站在他的身后,神情极其恐怖。

他双拳紧握、牙关紧咬,额角和脖颈青筋毕露,眼瞳之中爬满血丝,像一只马上就要暴起杀人的怨鬼。方才他就用这样的神情跟在江泫背后走了一路,越是走,眼中凶光愈盛,似乎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让自己站在这里、而不是做出别的什么偏激举动。

江泫还未开口,他就倏地将视线转了过去,视线叫人浑身发凉。旋即,他从齿缝之中挤出好几个怒意冲天的字。

“……假的。”

“什么?”

萧弦深吸一口气,盯着江泫,一字一句道:“这个长尧,是假的!”

第215章 云下千重8

听清了萧弦说的话, 江泫一愣,感觉一股猛烈的凉意在背后走了个来回。

回神以后,他倏地靠近萧弦, 道:“你……说什么?不过打了一个照面,如何能确定是假的?”

萧弦的拳头攥得喀喀响, 闻言暴怒无比, 喝道:“我看不出来,还有谁能看得出来?你吗?世界上除了我, 还有谁最了解他?!”

江泫尚未开口,他已一道神力狠狠地击飞出去。宿淮双挡在江泫面前, 森森道:“你如何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江泫绕去侧方, 安抚性地握了握他的手, 拉着他走过曲桥。宿淮双感受到掌心温热的触感, 面上寒意褪去不少,一声不吭地任他拉着走。

方才萧弦被宿淮双扔进了净玄峰,这是明着不让他在外头发疯的意思。萧弦被丢进峰内也不安生,狂怒无比, 在殿中冲来冲去,不少梅花都遭了殃。

乌序正在走廊下看书,冷不丁看见殿前梅树剧烈抖动,花瓣与血混杂着往下落, 如同堆杂了满目的血迹斑驳。他豁然起身, 眉目间浮现厉色,道:“谁?!”

话音刚落,就见江泫与宿淮双从外头进来, 行色匆匆。

“不必管他。”江泫冷声道,“让他砸, 砸够了自然会安生。”

见江泫知晓内情,乌序合上手中书卷,道:“是。弟子告退。”

在元烨那待了那么许久,乌序学会最多的,便是不听、不管、不问。如今虽回了净玄峰,这特质仍有保留,走得干脆利落,不一会檐下便不见了他的踪影。

江泫让宿淮双搬了两把椅子来,二人就这样往院中一坐,旁观萧弦从癫狂、愤怒、歇斯底里,到力竭、麻木、一潭死水。他仰躺在积雪与破损的落梅之中,神情木然地盯着净玄峰灰白的天幕,过去半天之后,终于开口说了回峰以来的第一句话。

“假的,就是假的。”他声音有些嘶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师尊什么时候喜欢这样讲话?什么时候喜欢过兰草?什么时候喜欢穿这样颜色的衣服?纵使长着同一张脸,眼神也不一样。我跟在师尊身边那么久,他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眼神!”

江泫默了默,道:“宗主经历过一次雷劫,或许死过一次。复生以后心性大变,并非没有可能。再者,自我见到他第一面起,他便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言谈举止。”

萧弦将爬满血丝的眼睛转向他,其中压抑着狰狞的风暴。

“你是六尊之一,净玄峰的峰主。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他一字一顿,从牙缝之中挤出零星破碎的字眼。“这世上,真有人能死而复生吗?”

江泫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没有说话。萧弦没有在意他的沉默,亦没有移开目光。

良久以后,江泫垂下眼帘,道:“有。”

萧弦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干涸的双瞳之中爆出巨大的光彩。他的目光死死锁着江泫,道:“你没骗我?”

江泫道:“我便是如此。”

闻言,他似乎愣了一下,察觉自己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伤疤。至此满心的狂怒与疯癫都慢慢消退下去,虽然仍披头散发,但正常的神情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疯子。他将这些情绪都藏进了眼底,漆黑的瞳仁之中缠着一缕红光,像是一头狰狞的恶狼。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他喃喃道,“那真的长尧呢?被这个假货藏到哪里去了?”

江泫道:“若要去查探,你需得给我切实的依据。不能说‘像是’、也不能说‘感觉’。”他冷声道,“长尧是你的师尊,是我的师叔。失踪、被人顶替,此事非同小可,必需谨慎行事。”

萧弦抬起手,指了指一直坐在他身边、漠然不语的宿淮双。

“让他去看。”萧弦道,“他的眼睛很好用,不是吗?”

江泫拉着宿淮双,匆匆穿过回廊,回了寝居。甫一迈进门,他就将门一关、把人往门上一抵,咬破舌尖,吻了上去。

宿淮双知晓他的意图,却不愿见他受伤流血,轻轻抿来一滴,便环住他的腰、按住他的后脑,转为温和的啄吻。江泫的心绪不太平静,唇舌亦僵硬,宿淮双的指尖轻轻摩挲他后颈的皮肤,一点一点将人心中的烦扰吻净,复而分开,将他按进自己怀里。

“足够了。”他轻轻喘出一口气,道:“上山之前明明才说好,此前咽过你的血,便是你的人,可抛却顾虑上山,不必担忧被山灵察觉暴露。如今一日都还没过,怎么又要补?”

江泫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哑然片刻,徒劳道:“……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他们就这样靠在门扇上,宿淮双抬起手,轻轻抚过怀中人柔软的长发。他没有拆穿江泫的心思,反而道:“确实好。只是,我不想看见你受伤流血。”

江泫道:“这算什么伤……”

宿淮双却道:“只要破损流血了,都算伤。哪日不慎被桌角磕碰到了,起了淤青,也是伤。你一受伤,便有千百倍的疼痛加诸我心。”

他目光沉沉,所言皆是发自内心,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真诚的话。宿淮双笨嘴拙舌,平日里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哪怕是夜深缠绵之时,憋得面红耳赤,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情话。可往往在他神色肃然地表露心迹之时,言语炙热、情深意笃,一句便能抵上缺漏的百句。

江泫紧紧抱着他,好一会没说话。宿淮双以为他仍在担心,温声道:“不要怕。只是去看一眼,不会暴露的。”

“我与你同去。”江泫道,“我的血、我的人不能离我太远,在身边最好。”

宿淮双神色柔和,道:“好。”

他没有从江泫眼睛上摘去视野,而是将实形散去,寄身于江泫手腕的剑穗之中。原是打算用乾坤袋将他装着去,可宿淮双似乎格外嫌弃这个萧弦待过的地方,最终便想到了剑穗。

走到殿前,萧弦依旧瘫在雪地里,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路过他时,江泫的脚步一顿,为了防止他想不开乱跑,还是将他收进了乾坤袋中、藏进袖间,步履飞快地向竹主山撷云殿去。

一边走,一边想好了去找长尧的理由。一路上的景色都是灰白的,失去了颜色,江泫的心越走越寂静,停在撷云殿前时,情绪诡异地变得波澜不惊。

无论是什么结果,都要接受,江泫想。

守殿弟子见是他来,以为方才遗漏了什么事,为他打开殿门,请他进入。走到偏殿门口,见寝居的门扇紧闭,书室的门却开着,隐约能听见几句微弱的交谈声。

垂眼向书室的方向走了几步,略略抬起视线,瞥见了末阳打整得一丝不苟的金棕色长袍,身体微微躬着,似乎正在向长尧汇报事务。

长尧坐在稍里一些的位置,这个角度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古井无波的声音:“随你去办。”

声色疏冷,分毫无情,远不像待江泫那般宽和。

江泫停顿片刻,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左眼。左边灰白的视野迅速消散,满目清淡宁静的颜色挤了进来;江泫换另一只手覆住右眼,往侧边走了两步,瞥见一片堇色的衣角,边缘泛着清浅的白色。

再往上,是衣上繁复的暗纹、垂在肩侧的银发,以及那张熟悉的、谪仙般的面孔。

江泫慢慢将手移向左边,恰逢此时,长尧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微微侧头,视线越过窗棂、来到书室之外。见是江泫,他的神色发生些许细微的变化,似乎没想到他还会过来,有点愕然。

“为何站在院中?”他道,“直接进来便是。”

江泫静静凝视着他。在宿淮双灰白一片的视野之中,末阳面前坐着的,是一团虚无缥缈的灵。有些微人形,轮廓十分不清晰,浮于座椅之上。

他却是无比熟悉的,心底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苍梧。

江泫很想这么叫它,不明白为何曾经结识过的山灵为何出现在这书室之中,还披着长尧的壳子。曾经相处时的零星回忆浮现在眼前,最终定格在苍梧横出一步、拦着他不让他渡劫时的情形之上。

他心中沉沉,呼吸也有些凝滞。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放下手迈上回廊,一步一步进了书室。

座上的灵道:“可是方才有什么东西遗落了?”

左边是伪装,右边是本体。两两相和,模糊不清。

江泫道:“没有,只是来找末阳,让他在赴宴名单上添一个名字。”

末阳闻言,立刻回头,满面不悦道:“文书已呈上,如何能再添?”

苍梧则道:“无妨,一个名字而已。”

平静温和,徐徐不惊。

宗主发话,末阳便不会再反对,只是神色仍然不虞。

苍梧道:“末阳,行事莫要过于死板。”劝完这句,它伸出手,亲自提笔于砚台中一蘸,末了望向江泫,道:“要添谁的名字?”

江泫定定地看着他,藏在袖中的双掌已攥紧成拳,神色却没有分毫变化,道:“宿淮双。”

“长尧”的壳子略一颔首,笔尖点上宣纸面。可江泫分明看见,它的灵体自听见宿淮双这个名字之后,便倏地一颤,身形扭曲,如同烈风之下熊熊燃烧的业火。

纵使如此,它的手却连分毫颤抖都没有,很快添好了名字,灵流召风,吹干墨迹,道:“这便好了。”

江泫缓缓点了一下头。办完了事情,他神情平静地示礼告退,走出了撷云殿,走过曲桥,回到了净玄峰。

一进入净玄峰,宿淮双便从剑穗中出来,跟着江泫亦步亦趋地回到了寝居。一关上门,江泫就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宿淮双任他握着。好一会儿,江泫垂着头道:“……是他。”

宿淮双道:“是谁?”

江泫道:“是长尧,也是苍梧。今日见到的他,同我第一次见到的他毫无分别,别的人伪装不来。”顿了顿,他有点艰难地道:“长尧已经死了,他从来没有回来过,回来的自始至终就是苍梧。”

要承认这个,实际上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江泫回宗之时记忆全无,除了师姐师弟,这位名义上的师叔也给了他不少照拂。此后亦有种种,苍梧山底为他掐去记忆、平日里的温言相待、危难时刻屡次出手相助、有求必应,江泫一直将这些恩情铭记在心。

长尧于他而言,是一位可敬可亲的长辈。可苍梧这个名字在江泫心中,便远没有长尧纯粹。

共同渡过山间一段岁月、在他渡劫之前阻拦不及,若停在这里,便令人十分触动。可随后接踵而至的是顶替长尧身份回宗,平日居于撷云殿,闭关之时却可以灵的身份行遍九州。

它是藏在元烨身后的“神秘人”,起先想借他之手复苏妖神,为此不惜唤醒柊山神为祸世间。而后不知为何又忽然反悔,变成元烨口中的“骗他送死”。

此灵心中所想,实在迷雾重重。然而可以肯定的唯有一点,它和江泫等人,绝不会走同一条路。

事件走向实在出乎意料,宿淮双的脸色亦不太好。他拉着江泫到坐榻边坐下,凝视着他的眼睛,道:“你记不记得,我在刘家村的时候,去追过一只灵?”

江泫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被攥紧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道:“你追的是……苍梧。”

宿淮双道:“正是。在神境之中,仙地之灵优于一切,而苍梧是最顶上的那一位,能将自己的领地于神境之中隐去。无论是谁,只要没有它的允许,都不能进入。”

“此前追杀它时,我便察觉到它实力不俗,猜测应当是某一片仙地之灵。今日见到才发觉,是仙山苍梧。”

江泫的神色有些凝重。

九州之内众多仙山,若苍梧第二,便无山敢称第一。此山自古便有,随年岁更迭愈发高耸,天灾过后,割裂成一山六峰,灵气之丰,世间罕有。

也正是因其灵气丰沛,才被选中设阵,得以滋养阵法运转、镇压妖神万年。苍梧是此山之灵,实力绝不可小觑。

也正在此时,江泫回想起了一个被他遗漏的问题。

“那时你说,那只灵跟在我身边许久了。许久是有多久?”

话音未落,宿淮双的面上浮现不快之色。他反握住江泫的手,察觉到对方的指尖也扣了上来,心情这才转好,道:“难以估量。它对你的行踪无比熟悉,又善于藏匿,跟得十分熟练。若非我回神境找阿序,极偶然之间抓到苗头,根本就察觉不到它。”

江泫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宿淮双又道:“九州的人看不见灵,能凝出实形的屈指可数,一般也不会在人前现身。阿泫为何认识它?”

江泫道:“渡劫之前,无意间出手相救,让它在净玄峰住过一段时间。过去太久,大多事情记不清了。至于为何看得见它……尚且不明,许是刻意现身,许是机缘所致。”

宿淮双神色郁郁道:“人与灵之间何来机缘。定是刻意为之。”

江泫一抬眼见他神色,心中的沉闷之情骤然消去不少。他松去一直紧绷的肩背,轻轻捏了捏宿淮双的手指,附和道:“定是刻意为之。宗主回宗时,我尚未去渡劫。他回来之后一直闭关,我也不曾见过。”

“再后来,便是玉危带人将我从幽州找回来,在净玄峰见第一面。”

宿淮双似乎想起了他殒命雷劫的传闻,扣着他的手掌微微一紧。寝居内陷入一片沉缓的宁静,两人各有心思,就这样十指交合,静坐了一会儿。

须臾,江泫道:“既然没有真正的长尧,那便要设法搞清楚它究竟想做什么。断锁之计亦需商谈,只是如今不能再叫他知晓了。半月之后江氏饮宴,要去赴宴。”

他一件一件数着,神色稍有些单薄。一只手忽然揽上,江泫眼前天旋地转,再回神之时,已然枕上了宿淮双的腿。

坐榻宽敞,如此姿势倒也不算是挤。宿淮双赤红的双瞳微垂,伸出一只手覆上江泫的眼睛,道:“今日休息,不许再想。”

江泫正好觉得有点头疼,攥住他的手,慢慢阖上了眼帘。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发觉宿淮双不知何时将他移到了榻上。青年背对着床榻坐着,长发垂在腰后,背影一如既往的沉稳。江泫侧头看着,总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只是这次宿淮双回头过来,视线温和,再无从前的压抑与克制。

“醒了?”

江泫道:“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尚未完全清醒,看起来有些愣头愣脑。盯着宿淮双看了一会,忽然道:“若我说,现在就要闯进主山,用剑抵着苍梧的脖子问他想干什么,你跟不跟我去?”

宿淮双道:“去。”

江泫道:“你怎么分毫不迟疑。”

宿淮双微微笑道:“我不会输。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去把他抓过来。”

江泫看见他的笑容,微微垂头,揉了揉睡红的耳尖。待到洗漱完、穿戴整齐,才看见桌上摆着的一只油纸包。

“槐枣糕。”宿淮双道,“今晨下山,见山下有卖,便带了一些回来。路上尝过了,似乎比从前要甜一些。”

江泫靠近桌前,从纸包之中捏了一个,看见形状才想起来,这糕点宿淮双小时候也给他送过,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记不得味道了。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清淡的甜味萦绕舌尖,恍然间想起一些旧事。

宿淮双坐在凳子上,一直仰头看他。不消片刻,眸光微动,等江泫吃完一个,方才压着他的肩膀、微微仰头,咬去他唇边一点零星的糕屑。

江泫指尖微缩,不曾料想他这个举动,呼吸微颤了颤。除了这个,宿淮双倒也没有做别的,微凉的呼吸渐渐远去,青年的视线微妙地偏移一点,片刻后又挪回来,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镇静。

他道:“今日要做什么?”

江泫抚过自己的唇角,还是俯下身,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而后才直起身,从油纸包里又拈走一个,道:“去找师姐和温璟。若要断锁,需从他二人开始。虽要细细谋划,也不容拖延。”

宿淮双道:“好。”

第216章 苍梧岁去1

重月与温璟, 一个是江泫的师姐,一个是天陵的徒弟,上清六尊之中, 他们三人的来往要格外密切一些。是以,就算联络聚头、哪怕在净玄峰上呆上一整天, 也分毫不奇怪。

二人之中, 重月算是最容易说动的一个。江泫说的话,她大多会认认真真地往心里放, 小部分过于匪夷所思的事情,在确认江泫说话时是清醒的时候, 心中虽疑, 大体也相信。

温璟的性格要更坚决一些, 几乎是话音刚落, 他便毫不犹豫地偏向了江泫这边。谈话完成以后,已至夜色寥落之时,江泫犹疑片刻,从袖中取出了巫的神目。

“可能会有些难受。”他道, “只一眼,便立刻收回视线。”

双目皆于二人身上试过,重月拒绝江泫相送,顶着一脸惨淡的颜色离开了净玄峰。温璟在取走神目之后仍愣愣地盯着天幕看了许久, 临走之前脚步虚浮, 对着江泫深深地鞠躬示礼。

“我一直觉得,有愧于您。”他声色沉沉地道,“师尊那时……本应由我来, 我那时心幼,于心不忍, 最终还是您帮我下的手,也帮我背了本该我背负的罪孽与惩罚。看见您如今身体无忧,我很高兴。”

他抬起头来,视线隔着夜色与飞雪,仍然显得极有温情。

“灭神一事,不论顺不顺利,只要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请您直言。”

江泫道:“此事自然需要你出手,并且过程不会轻松。只是,你方才说什么‘惩罚’?”

温璟默默地低下头,向他鞠了一躬,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泫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还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寓意,手已经自发抬起,探向颈后那半个天罚的烙印。

只是方才伸到一半,被身后另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

宿淮双道:“廊下风大,快进来吧。”

江泫的手被他握在掌心,心中那点有的没的预感也被跟着握没了。他与宿淮双一道转身回了寝居,门扉合上,风雪声都被隔绝在外。

这风雪曾经于他来说是牢笼,如今听着已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心中十分平静。平躺在榻上时,心中又不免感慨:过了这么久,自己终究有些不同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等这件事情过去了,就到了宿淮双出师的时候。届时,他们就能堂堂正正地一起,平日下山四处游历、除邪卫道,年末了便回宗小住一段时间,看看师姐师侄……

想着想着,他的意识慢慢向睡意之中沉去。正要睡着,忽然听见一道东西落地的响声,倏地一惊,脑海之中的困倦之意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他立刻从榻上起身,见宿淮双已经走到桌边,俯身捡起了装着萧弦的那只乾坤袋,神色不善道:“你想干什么?”

不知萧弦说了些什么,宿淮双又道:“自不量力。好好待着,不要……”

他似乎想说不要打扰江泫休息,想转头看看他情况如何,不料一转头,见人已经坐起来了,正在穿鞋袜。很快又走到近前来,捧起他的脸,额头轻轻一抵,眸色幽幽,意思不言而喻。

江泫一过来,宿淮双顿时什么情绪也没有了。他立刻将乾坤袋丢去一边,反手搂住江泫,灵识微动。

下一刻,江泫的视野已然便得灰白。他吻了吻宿淮双的唇角以示奖励,道:“我带他出去一会,你就在房内。”

宿淮双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江泫已经抓着乾坤袋、披了一件单衣,出门去了。

估摸着已到了子时,夜中廊下寒凉无比。江泫如今身体很好,再不怕冷,萧弦是鬼感受不到温度,他便没走多远,出了门挪了几步,就在廊边坐下,将乾坤袋的缝隙揭开。

一阵黑红烟气从袋口掠出,于江泫身边凝出实形。

一日不见,萧弦的状态是丝毫没有好转,往走廊底下一坐,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杀了它。”

他怨气冲天,如同一道黑红交织的漩涡。猩红的血气与鬼气在他身边凝固,恍惚间已经不见人形,诡异万分。

“竟敢顶着他的脸回上清宗……”他咬牙切齿道,“谁给它的胆子?那张脸是它配用的吗?区区、区区一只灵……”

江泫平静地道:“你打不过它。”

萧弦冷笑一声,道:“打不打得过,不由你说了算。它是你的旧识,你便如此护着它。”

江泫的眉头微微一皱,直接站起身来,照着他的肩膀狠狠来了一脚。萧弦被踹飞出去,肩头剧痛,狂怒无比。一人一鬼在院子外头有来有回地打了小半个时辰,期间江泫逮着缝隙,照着他的胸膛又是一脚。

萧弦倒飞出去,狠狠地砸进一堆积雪里头,再也没爬起来。江泫等了一会,忽然听见一声小小的呜咽声。

这声音实在太小了,微弱得被风一吹就散。江泫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向着那边走了两步,又听见一声。越往近了走,声音就越明显,许是他自己也压不住了,等江泫走到雪堆旁边往下一看,见他一身煞气竟然被打伞不少,此时正仰躺在雪堆里头,如同稚子一般嚎啕大哭。

“他……他死了……呜……”

“我……呜……我没把他救下来……”他满面都是眼泪,吐字破碎不清,“我用命去救……还是没把他救下来……”

江泫垂头看他,心下微动。

萧弦一贯如此,嘴硬心软。嘴上说的是一套,手中做的又是另外一套。

他与神境有些牵连,在刘家村看见的长尧,应当就是宿淮双追杀的苍梧。一看见长尧,什么事都顾不上了,在墙根匆匆留下印记,便径直去追。

想来不是很追得上,追到一半见“长尧”丝毫不回头看他,厌弃之情一如往年,竟不敢再追下去,也提不起勇气继续去找。在荒原游荡几日,又回地窖找了江泫。

他以前恨长尧么?或许是恨的。可那究竟是爱是恨,在看见长尧的一瞬间,便也分明了。

不过是一个因执念徘徊世间的可怜人,为了心上人身散魂消、不得安息,乍然听闻人还活着,硬是要从地下爬起来,去看一眼他过得好不好。结果看没看着,还得知那人是假的,本尊已经死了,满心茫然怒火无处宣泄,这才躺在雪地之中,哭得肝肠寸断。

江泫屈膝在他身边蹲下,温声道:“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拼命去做都做不到的事。或许他在雷劫之中还剩下一缕残魂,入轮回转世,现在过得很好也说不定。”

萧弦呜咽道:“那种程度的雷劫,怎么可能还有残魂留下!”

江泫平静地道:“你,我。”

萧弦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直到后半夜,江泫才带着乾坤袋回房。房内燃着一只细烛,宿淮双没睡,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看起来有些安静。烛光在他面上划开一道鲜明的界限,江泫看见他抿得平直冷漠的唇角,映着两点烛光,依旧显得空落落的眼瞳。

再一看,桌上摆着不少燃空的残烛。

他不在的时候,宿淮双便是如此,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点上蜡烛,慢慢地数,等燃尽了多少根,江泫才会回来。

原是为了避免他们争执,江泫才让宿淮双待在房里。就算宿淮双跟出来,他也不会说什么的——谁知他竟然真守在房间里头,一步都没挪出来过。此时一看见他,江泫便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将他一个人留下来的。

他还没有出声,宿淮双已经察觉到了门口的响动,抬头望过来。

眼神从空洞漠然到明光浮动,有一个完整且迅速的转变过程。江泫头一次旁观到这个过程,心跳如雷似鼓。这之间,宿淮双已经起身,几步走了过来,道:“谈完了?”

江泫道:“谈完了。”

宿淮双凝视着他,不说话。他在等江泫开口——近来一贯如此,江泫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没有半分异议。

江泫微微一笑,用灵力将乾坤袋浮去桌上,道:“想不想去遏月府上看星星?”

闻言,宿淮双眸底也浮现笑意。他好像是想点头的,看了看外头昏沉的夜色,又摇了摇头。

“休息。”他道,“等事情都过去了,阿泫再带我去。”

江泫瞬行术的灵诀都掐好了,不曾想被他拒绝,愕然之余,又感觉有点啼笑皆非。跟着宿淮双往里走,肩上单衣被揭去,刚往床榻边一坐,便见宿淮双屈膝蹲跪下来,为他除去鞋袜。

江泫睁大了眼睛,难得磕巴道:“你不、不必如此——”

话音未落,宿淮双已经做完了。他面色如常地起身上榻,拂袖熄去桌上烛火,心情很好地道:“睡吧。”

一夜无梦。

第二日的时候发生了些许异动,苍梧来了。江泫方才走出门,便见银发人站在院外,背对着门,正仰头赏梅赏雪,净玄峰的薄雪打着旋落入他发间,竟倏然消失不见,一头银发比雪色还纯粹三分。

江泫当机立断,一巴掌将宿淮双拍进门里头去。

听见背后关门的响动,苍梧回过头来,淡声道:“今日起的很早。”

江泫道:“雪色太盛,照得屋内亮堂,反倒睡不着,不如起来走走。”

苍梧略一颔首。江泫视线下移,见他宽大的堇色长袖之下,垂着一只小小的竹花篮,篮内摆了一只小锄、一簇根系带土的赤色兰,花叶之上犹带露水,正是此前江泫在他院子里看见的那一种。

见江泫已察觉,苍梧将那竹篮向前一浮,道:“你既喜欢,今日便取了给你送来。”

江泫接了竹篮,心中稍稍有些复杂。垂眼一看小锄上还沾着新土,道:“您亲自挖的?”

苍梧烟紫色的眼瞳之中浸着一缕极轻的笑意,视线慢慢移到了江泫背后。萧弦不知何时挣脱了乾坤袋的束缚,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

“闲来无事,常侍花弄草,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盯着江泫身后的一小块空地,道:“之前就想问,你峰上何时新来了一位弟子?”

江泫道:“什么?”

他顺着苍梧的视线去看,什么也没看见,面上茫然不似作伪。苍梧默然片刻,道:“许是我看错了。山下万事驳杂,容易带回来不干不净的东西。”

江泫闻言,又转头看了一眼,还是没看见。他转身将竹篮放回房间里头,对苍梧道:“今日宗主心情好。可要去主峰之上走一走?”

苍梧似乎有些意外,眼底微光轻轻一晃,从善如流地颔首同意。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江泫支走,临走前随意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宿淮双,被江泫敷衍了也并不在意。

等到两人的身影拐出殿外、彻底走出净玄峰,宿淮双才打开门。萧弦抱着手臂,先开口道:“怎么,出来透透气不行吗?横竖上次已经被它看见了,再看一次也没关系吧。”

宿淮双没说话,盯着苍梧离去的方向,神色有些冷漠。

放在平常,萧弦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嘲讽他的机会,定要说上两句,让宿淮双挂不上冷静的神情才罢休。如今他也没了什么开口的想法,一鬼一灵一左一右,杵在门口当门神——

江泫回来以后,立刻看见了门神之一。宿淮双看见他,大步迈下走廊,道:“它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江泫道:“没有。方才到主山,它便被末阳叫走了。”

闻言,宿淮双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江泫又道:“看末阳神色似乎有异,温璟应当已与他传过信。”

温璟效率如此之快,倒是他没有想到的。而末阳来得如此之快,江泫亦没有想道。

这天入夜已久,掐算着约莫到了丑时,门口忽然响起一串沉沉的敲门声。来人的力气不小,叩门的节奏如同掐好了时间似的,一下一下极其规律。

宿淮双点亮房中烛火,上前开了门。末阳一反常态穿了件低调的金棕色袍子,深夜来访,正盯着大开的窗户与窗上摆着的竹篮皱眉,见开门的竟然是宿淮双,登时吹胡子瞪眼道:“怎么是你开的门?你师尊呢?大半夜的,你怎么在你师尊房里?!”

宿淮双还没说话,江泫马上把他拨到身后,对末阳道:“你怎么这个点来了?”

末阳的山羊须惊得发颤。他睁大眼睛,视线在江泫和宿淮双身上走了个来回,看了看江泫的身上披着的单衣、宿淮双的神情,回想起在同僚之间听过的风言风语,露出了如遭雷劈的神情,痛斥道:“不齿!不齿!实在是令人不齿!你们、你们——”

宿淮双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神在江泫身上没下来过。见状,末阳更是痛心疾首,道:“我在上清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简直是……”

萧弦从屋里飘出来,一下捂住了末阳的嘴。

上清宗灵力丰沛,来这里待了几天,那乾坤袋似乎已经锁不住萧弦了——抑或是从来就没能锁住过。总之,萧弦在宗内,能稍微碰到一些凡世的东西,程度极轻,此时捂末阳的嘴,只是向他脸上扇了一道风,虽然轻微,却也能够让他止住话头,拧眉转身,道:“什么东西?!”

江泫猜到是萧弦,道:“没什么。稍等片刻,去书室说。”

言罢关上了门,独留瞠目结舌的末阳在门外。再打开门时,江泫已经穿戴整齐,这次他没再让宿淮双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而是带着他一起去了书室。

进门,江泫掀开灯盏之上的纸罩,往里头添了一颗夜明珠。

末阳的反应与江泫预料之中的一样,顽固死板。他绝不愿怀疑宗主真伪,论至急时甚至起身与江泫争论,江泫一贯不想应付他的脾气,头疼无比,将此事掠过,转向另一件他能够接受的要紧事。

与江泫谈这件事的时候,末阳相较于前,异常地镇静。江泫看了看他,其实能够理解。

若一个人深陷苦痛与水深火热难以脱身,有朝一日知晓折磨即将结束,会感觉到解脱、狂喜万分。

可若数代人已于这苦痛之中殒命、未来自己看重之人亦会步入苦海,在一切终结之前,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凝重与谨慎。

正因看见了希望,所以更要谨慎行事,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欢喜、庆贺、劫后余生,应当通通留到重担彻底卸下之后。

末阳道:“请取神目让我一观。”

宿淮双取出匣子,将其面对末阳打开。两团灰色的雾气漂浮在匣中,末阳皱眉道:“不似双目。”

江泫道:“神体一向如此。静心凝神,稳住灵台,我要将它打开了。”

末阳应下,神色肃然地闭上双眼。江泫略等待了片刻,向神目之中注入神力,雾气似箭,顷刻间刺入末阳的眉心。

很快,神目入体的不适之感让他眉头紧皱。江泫与宿淮双体内都有神力,不适之感要轻微很多,此前重月单只是分去一双眼睛便冷汗涔涔、险些昏魇过去。

与她相比,末阳的灵力要更强,因为习武,忍耐力亦十分拔群。除了最开始险些从座椅之上跌下来,他牙关紧咬,愣是没漏出一点声音。待到适应变得无比奇怪的视野之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朝着天上一望。

这一望,就久久没能回神。未免他被煞住,确定他看清楚了过后,江泫立刻将神目取出,封回匣中。

他走之后,末阳仍然没有收回目光,盯着夜中漆黑的天幕,双眼一眨不眨,任由飞雪落进眼中。他就这样站到了黎明,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

三天以后,江泫收到了他峰上弟子送来的传信。整整五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字迹刚硬,从口吻来看,已然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

“若需揭开封印,引天上密影出手,届时必然天塌地陷。需得先将宗内库房内的物品、藏书与密卷、宗内弟子、种种种种,都提前转移出去,不日我便开始筹备。”

“你说要向江氏借护心环,不必等到饮宴,即日便可出发。你出发后,宗内立刻开始转移死物……务必将护心环成功借回。灭神一事刻不容缓,若真成功,此山将灵气大损。届时无锁,无尊座,想必也不再有上清宗、不再有玄门三首。”

“至于宗主真伪一事,暂且搁置。宗主于末阳有救命之恩,数百年来我为宗内尽心竭力,是为不负亡师教导、亦为偿还宗主恩情。若其为假,存心为恶,我不会留手。若为误判,便是违恩弃德,万死不辞。宗内宝库将于近日清点完毕,其中……”

后头都是些宗内事宜,关于需要被转移物品的清点、置于何地、如何转移最迅速又不会引起察觉,写了整整四页,有解法,亦在询问江泫的观点。

江泫在上清宗,实在是当了很多年的甩手掌柜。想来唯一与文书工作有接触的只有在江氏那会儿,如今回了宗,于宗内事务之上又甩手潇洒了许多年。

末阳一向尽心竭力,落墟峰一手包办,听闻但凡是进入落墟峰的弟子,除了峰内所学,最拿得出手的还有一项文书能力,正是承自其师末阳。

江泫坐下来,提笔认认真真地回了一封信。期间,落墟峰的弟子一直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将自己的存在感削得稀薄。等到江泫将回信写完了,他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接过,又从袖中抽出来一封递上桌案,这才道:“弟子告退。”

江泫将信封捡起来看,发现这一封竟然比之前他读过的那封还要厚。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里头没写什么好东西,打开一看,眉尖微微一抽。

排头的一句还算正常,问他睡觉为什么不关窗。不关窗易被他人窥探室内,有失师长形象;又说窗户边不能放东西,显得凌乱不堪,有失雅正。而后笔锋一转,洋洋洒洒声讨宿淮双三页、痛骂江泫整整七页,字迹不似平日板正。捶胸顿足、哀其不争,欲劝人回头是岸,又是整整五页。

江泫忍着头疼看了一半,最终面无表情地将其合上,塞进了书架最底下的抽屉里。

这条路他必然是要走到黑的,任末阳如何劝都没用。

落墟峰来的第一封信之中还写了,已将灭神事宜秘密转告了余下两位峰主。毓竹与清野皆已同意,余下五锁无论是谁,都已做作好了自断揭阵的准备。

于是,江泫在送回的信中又添了一句“不必自断”。关于如何揭阵让夔听的本体暴露出来,江泫已经有了些许考量;现如今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前往江氏借护心环。

同重月等人打过招呼,将乌序留在峰上清点物品,安排妥当之后,江泫与宿淮双一道,借游历之名连夜离宗,不出两日,便从中州赶到了赤后。

第217章 苍梧岁去2

靠近涿水边缘时, 已能遥遥看见赤涿两州交界之处的结界已被撤去。而剧变之州以后究竟该如何称呼,是称栖鸣泽还是赤后,如今尚未有定论, 江泫亦不知该如何去叫,越靠近那片土地, 心中越是惶惶。

这惶然隐于心底深处, 往往在江泫恍然之时,才能察觉些许。

慢慢的, 他明白过来,自己是因为落了地的栖鸣泽而畏葸不前。若栖鸣泽还浮在天上, 他大可心神宁静地走进去, 如今浮州已落地, 他反倒不知道以什么心情去面对了。

来的路上略略回忆前世的进程, 江泫明白,以赤后土地的广度,要装下整片栖鸣泽绰绰有余。然而最要紧的问题是焦土上的死气,若不以巨量的灵力与神力驱净, 栖鸣泽很有可能被反噬污染。

当时的江氏仅仅是维护栖鸣泽悬天便已力竭,如何拿得出多余的灵力驱除死气?这便又成了族老驳回诉请的理由之一。且江氏入世,绝不是仅让土地落地那么简单,其中要考量的事情数不胜数。种种阻力之下, 直至他死去, 这一夙愿也没能成功。

此前为此事殚精竭虑,如今无法再插手,反倒事成。然而成事突然, 入神殿前江时砚还在因家中派系争执苦不堪言,不过半年, 栖鸣泽便落地。其中必有蹊跷。

因需尽速,江泫一路御剑来。宿淮双直言濯神的神力太过纯净,未为免冲突,在进入涿水之前就栖进江泫手腕的剑穗之中,此时御剑赶路者仅江泫一人。

越过翻卷的层云,江泫在最边缘处落地,眼前豁然开朗。站在这里远眺,其实已能看见栖鸣泽的胜景。

濯神从前将这一州带上空中,并非凭空造了一座神岛,而是将九州的土地生生裁去一块,用神力将其抬上天去。

沧海桑田,地面上留下的空隙已被填平,被邻州分划纳入,自此九州地上只有八州;是以栖鸣泽落地,乃是一座实打实的巨岛从天而降,赤后荒原被砸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纵使如此,浮岛也并未完全嵌入地面,而是拔出一截,略高于地面。昏黑的天幕在落地时被撕开,白昼的光线从巨大的空洞之中洒下,映照岛上繁花遍野、明光浮动,失了空中的云雾缭绕,景致仍如世外神京,仙气凌然、可望不可及,叫世人嗟叹。

江泫站在远处,一个一个数过。从鸣台数到酉临殿,又从酉临殿数到辰行殿,视线掠过岛上簌簌飘飞的白楹花,像是在看一个虚假的幻梦。

整座岛屿连带四殿完全落地,无一损毁。

自栖鸣泽边缘至昼光洒落之处,皆已被花与草铺满,死气净除进度乐观,有条不紊;入世几月饮宴请帖已递,似乎也已做好了正式入世的准备。

江泫默默地看了一会,心道:原来落地以后是这样的。从前从来想象不到。

任由自己短暂地沉溺回忆片刻,江泫收回思绪,踩过边缘的焦土往前走。等死气完全净除,黑云会彻底消失,脚下会变成洒满鲜花与草叶的原野;再往后一些,会有林海、有河流,走过这片土地,便如同行走在江氏曾经的渡生道上一样。

即将走到光芒边缘的时候,一道结界拦住了他。不多时,栖鸣泽内掠出几位白衣飘飘的弟子,要来验明来人身份。

这群人之中青年少年都有,神情看上去皆疲惫不堪,像是连轴转了多日。然而仪容依然整理得端正,看见陌生人站在结界边缘,神色也彬彬有礼。然而走得近了,一位有些眼熟的少年道:“是伏宵君!”

有些人听见他的名字,神色微变,像是有些欣喜。有些人则惮于他的身份,不知他为何没有传信,而是孤身一人亲自到访,表情不由浮上了些许揣度。

不多时,人群中离开一人,像是去鸣台报信。起先出声那位少年道:“伏宵君,请稍等片刻。”

江泫颔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离开的那人回来了,为江泫打开结界,毕恭毕敬地道:“家主与墨先生请您到鸣台一叙。”

不想竟是江鸣岐亲自来见,江泫稍稍有些意外。他踏进结界之内,为首的那位江氏族人抬手召出拨云鸢,道:“云阶初建成,恐不稳当。请尊座以鸢代步,惊澜会引您到鸣台去。”

最开始出声的那位少年,就叫江惊澜,是和江泫一道进过神殿的。听闻自己可以卸下巡逻任务带江泫走,少年眼神登时一亮,担忧江泫未乘坐过拨云鸢不知道怎么上,对鸢鸟道:“把翅膀放下来。”

这只拨云鸢发出一声温顺的鸣叫,放下翅膀扭过头来,乌漆漆、圆溜溜的眼睛中透出些许难掩的亲昵。

江惊澜道:“它很喜欢您。”

江泫摸了摸它的头,与江惊澜一道乘上拨云鸢,向鸣台而去。

此间不再有云雾,从鸢鸟背上向下看,栖鸣泽的景致一览无余。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年年不变,每一寸土地江泫都无比熟悉。

视线掠过云阶时,发现其上甚至有江氏人在行走,并非方才青年口中所说的“恐不稳当”。下令的人显然不想让他走石阶,特意拨来一只只有江氏人能坐的拨云鸢将他接上鸣台,尊敬与友好不言而喻。

见他盯着下方的景色看,江惊澜微笑着道:“伏宵君此后可常来江氏做客。上次神殿一别,子琢念叨着想见您很久了。”

云鸢轻捷,羽翼一扑,在鸣台边缘停下。四殿与鸣台之间并没有合拢,而是搭起了石桥,任由纸鸢拴在桥边,不愿走的可以借鸢代步。

鸣台正殿庄正一如既往,早有人在门口停下,见江泫来,谦恭地俯身行礼,道:“尊座请,家主已等候多时。”有对少年道:“惊澜,继续去巡视吧。”

江惊澜示一礼,乖乖走了。江泫的脚步一顿。

多时?

疑问盘旋心中,白衣人将他引至鸣台之中的议室,向里头道:“尊座到了。”

议室之中一道温润宁和的声音道:“尊座请进。”

江泫认得这个声音。江时砚的长兄江时墨,在以往江泫这一代之中便称年少有为、前途不可估量。

进了议室,果真见到两位正襟危坐青年。江时墨看年龄二十有七,面容清俊矜雅,坐在主座右侧方,像一缕浩渺无垠的烟云。见江泫进来,缓缓俯首一礼,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笑意。

他同江泫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差别,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亦颔首回礼。此间一直有一道视线扎在江泫身上,存在感极强,叫人难以忽视——江泫只好移开视线,落到主座之上的青年身上。

方才看见他,江泫就愣了一下。无他,单是因为他变化大得有些过头,江泫乍一看,竟然没认出来是江鸣岐。

江鸣岐此人,乃是栖鸣泽内一朵罕见的奇葩。他一改族人大差不差的温和性子,不仅脾气火爆,长相也火爆,少时心气异常之高,常有傲气萦绕眉间,看谁都不大顺眼。长大之后或许性格要好上一些,可惜江泫死得有些早,并没能真正看见他长大以后的模样。

如今一看,倒觉得有些新奇。心中又分神想到:之前江鸣岐自恃甚高,一直认为家主这个位置应该由他来坐。如今真坐上去了,却仿佛并不高兴。

岂止不高兴。苦大仇深、雪压霜欺、茹苦含辛,种种词语,放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江泫与他是相伴多年的好友,纵使后来反目,如今见他如此模样,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既说不出,便不多想,只照江时墨的指引落座。他一动,那视线便紧紧追着他,从左到右,半刻也不停歇。

江时墨也发现了异常,略有些诧异,低声提醒道:“家主,这样有失礼数。”

江鸣岐这才收回目光。

有家仆进来上茶,末了又安静地退出去。江泫执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座上江时墨道:“尊座亲临,江氏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他的语气不急不徐,是江氏最会打太极的一位。一听他说话,江鸣岐就皱起眉头,显然并不喜欢江时墨这口纯熟的官腔。他好似有点想说话,又被江时墨一个眼神压回去了。

江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并不打算继续磨蹭下去,开门见山道:“本就是我来得突然。此次登门拜访,是想向江氏求一物。”

江时墨是个聪明人,立刻一转话锋道:“何物是上清宗没有而江氏有的?尊座请但说无妨。”

江泫道:“护心环。”

江时墨的面上浮现一缕奇异的神色,江鸣岐亦侧目过来,同样直白地道:“可以。要取多少走?”

江泫报出一个数目。江时墨摩挲了一下杯盏边缘,笑道:“近千枚……护心环捏碎之后,会将持有者带来栖鸣泽。若是百余枚便也罢了,如此多的数量,恕在下多问一句,尊座要将这些护心环给谁呢?”

江泫道:“上清宗内弟子。宗内恐生变故,为保弟子平安,特来借取护心环。若栖鸣泽不便,可抹去其中定点,转为别处。”

“栖鸣泽如今倒是没有什么不便之处……”江时墨悠悠道,“况且更换定点是一项大工程,恐怕会费去不少时间。听尊座之言,唯恐变故发生,回宗应当越快越好,环中定点不必更改。况且,听族中弟子说,尊座曾于赤林城外救过江氏一位孩子的性命,江氏铭记恩情,借环乃是一桩小事,就是不知宗内事态可严重?若有别处需要江氏出手的地方……”

江鸣岐的眉尖微抽,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往茶盏之中一磕,唤外头家仆到:“啰嗦。去府库取护心环!”

家仆应是,身影于门外遁去。

江时墨被打断了话头,反应却意外地很平静,弯起眼睛,低头喝茶。

江泫眼尖地发现他端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想来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遏制住心中将江鸣岐痛骂一顿的冲动,面上却分毫不显,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他指尖轻轻一敲桌案,心道江时墨这套争名取利的功夫放在别家一定好用,凡是登门来访、要从江氏带点什么走的,最终自己也一定要流不少血。可惜坐在这儿的是江泫,更可惜他的顶头上司今日不是想打太极的心情。

思及此,江泫道:“为还报此恩,上……”

“啰……”江鸣岐生生将那个词咽了下去,转而道,“江氏赠环,未存携恩之意,而是诚心。族内弟子的性命,就算拿千万枚玉环也比不过,恩情理当还报,更何况,我还有一事相求。”

江泫将视线转向他,似乎短暂地打量了片刻。旋即,他道:“但说无妨。”

江鸣岐道:“听闻上清宗内尊主长尧与天陵善卜算之术。可否请长尧宗主出手,为我卜出一人下落?若有结果,江氏欠上清宗一个人情。此后凡有需求,江氏必将倾尽全力。”

江泫微微一怔。一来是他没听过长尧也擅卜术,二来是他口中说的这两个人,如今已经一个都不在了。

现在坐在上清宗内的长尧是个假货,虽是不可小觑的仙山之灵,却未必精通卜术。

他正思索如何拒绝,江鸣岐又道:“若宗主不方便,不知乾天盘如今可在尊座手上?”

对了,乾天盘。

江泫道:“在如今正巧带在身上。”

江鸣岐似乎松了口气,微微前倾的身体也慢慢落回,道:“……那便好。等护心环交到尊座手上、清点完毕之后,再来向尊座取乾天盘。如今族内事务繁忙,先失陪了。”

他说直白也直白,说爽快也爽快,若有心之人要将他往自视甚高、目无礼法之上靠,也能沾上点边。总之,江泫还是头一次见将客人晾在一旁。自己去处理事务的主家。

好在他不在意这些,饮完这盏茶,便准备去栖鸣泽四处走走。

江时墨没跟着江鸣岐离开,仍然坐在原位,神色似有些无奈,抬首道:“家主性格一贯如此,没有恶意,还请尊座多多担待。”

江泫道:“无妨。”

事情既已谈妥,他也收起了那张亦真亦假的笑面,身体朝向江泫的方向,神色肃然,躬身一拜。

“族内此前纷争叠起,想必尊祖有所耳闻。”江时墨轻声道,“族老们总觉得幼子们轻狂,需经历磨练,才知服从而非逆反。因此常常出世,数度面临险境,幸得尊座悉心照拂,没有缺胳膊少腿地回来。”

他抬起头,一双清和的眼瞳之中落着江泫的倒影。

“时砚常常向我提起您,您的恩德在下铭记在心,一直想寻机向您表达感谢。不止是护心环,若有其余江氏帮得上忙的地方,尊座可尽情开口。”

江泫这才回过神来,之前江时墨那一连串的官辞并非是想借机携恩谋利,而是实打实地想问问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是需得先撤去深不见底的笑容,说出的话才显得真诚可信。

他道:“本应为之。”

江时墨闻言,神色一顿。但他没有多言,而是恰到好处地移开话题,道:“清点护心环还需要一些时间。尊座可要到栖鸣泽内走走?我来为您引路。”

江泫正好放下茶盏,道:“不必。若有事务,可先去处理,我自己走走就好。另外可否多问一句,借乾天盘是要寻谁?”

他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是想问一问,先用乾天盘试一试。若乾天盘于此无用,也好叫江鸣岐少费些功夫。

江时墨会意,徐徐道:“我们家的二公子,江明衍。他于半年前失踪,又与族中些许事务有些牵扯,奈何找寻半年无果,不得不向尊座求助。”

江泫眼帘微垂。从议室出来以后,他与江时墨分开,独自一人在栖鸣泽内逛了一圈。

如今的栖鸣泽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众人寻而不得的仙地了。它落了地,并且在小半月之后,就要按照俗世的理解开设饮宴,宴请诸方,宣告入世,此后与玄门众人同归地面。

路过四殿之一的戍临殿时,他看见众人正在筹备饮宴所需的物单。走过某处铺满楹花的小道时,他看见忙于巡逻驱散死气的青年坐在树下,忙里偷闲地打盹。

这里的一切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走了一段路,迎面过来一个背着剑、行色匆匆的少年。

江子琢似乎刚从外头回来,累得残无人色,正要回去休息,步履匆忙地路过他。走了几步,又露出见鬼一样的神情回过头来,张了张口,约莫是想说话的;到最后也没发出声,慌慌张张地跑开了,好似身后有鬼在追。

江泫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刚走了一步,身后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惊见江子琢领着半醒半梦的江时砚疾驰而来,一边跑,一边道:“伏宵君!留步!”

若非栖鸣泽中不许畜养动物,此时一定鸡飞狗跳。江泫照他所喊停下脚步,道:“不要急,慢慢走。”

等停在面前,江子琢气喘吁吁地躬身,撑着膝盖好一会抬不起头。江时砚如梦初醒,见江泫站在自己面前,顿时窘迫而慌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道:“伏宵君,您来栖鸣泽了?”

江泫道:“来这里办些事。”

“办,都可以办。”江子琢终于直起身来,道:“以后咱们家可以随便进了!”

他的语气虽然疲惫,却很高兴。江泫默了一默,还是提问了:“半年之前,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江子琢的笑脸一僵。江时砚也愣了一下,抿了抿唇,挣扎片刻,心中的天平还是偏向了这个对他们屡次出手相护的长辈。

“有,是惊变。”他压低声音道,“分歧能够结束,要么是找到了公认的解决方法,要么是分歧的一方彻底消失。”

“几位族老回宗之后,不知为何,急着要召开族议。族议的当天,江明衍一身是血地跑回来杀了不少人,又凭空消失了。”江时砚艰难地道,“死的都是那些态度强硬的长辈,那一天鸣台的台阶上全是血。而后家主又召开了一次族议,只让余下来的长辈去了,打算了几个月之后,栖鸣泽落地。”

江子琢道:“江明衍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不过,是一定要找回来的。犯下这样的大错,等同于叛族,回来之后下场一定不会好。也许就是知道这一点,他才没有回来……真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

江泫慢慢点了一下头。好一会儿,他都没开口,两位小辈面面相觑,又开始犹疑这不可外扬的家丑是不是扬出去太多,以致于伏宵君都不如何反应。

好在这样僵滞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

“族中秘事,必然守口如瓶。”江泫道,“子琢刚从外面巡视回来?”

不料被他看破,江子琢摸了摸鼻子,乖乖答道:“嗯。”

“巡视了多久?”

江子琢老老实实地道:“两天两夜。”

怪不得如此面无人色。看江时砚眼下的青黑,应当也才睡下不久,当即道:“回去休息。日后我还会再来,相见不急于一时。”

江子琢这才高兴起来,眼睛亮亮地拉着江时砚走了。

江泫又变回独自一人,在戍临殿的郊外走了不知多远,终于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乾天盘,指尖在古铜色的表盘之上拨了拨。

默念江明衍的名字,注入灵力。原以为罗盘不会有反应,不想天池上方竟然浮出一条细细的金线。

江泫睁大眼睛。

那天江明衍一定死了,他确信。还没从空中落下的时候,淬阴就已经断成了几截,躯体砸进赤后,想必死得已不能再死。可江时砚说,他后来回来了,还凭一己之力血洗鸣台而后消失;现在江泫用乾天盘去试,也有一根漫漫延申的金线。

江泫随着这根金线,一步一步地向终点走去。他走出了戍临殿所在的浮岛,乘拨云鸢越至酉临殿,那金线越来越明显,终点落在一方小院。

他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发现这地方自己曾经来过。

是江周的住处。

他自断多时,想必已经下葬。院子也被人好好收整过一番,空荡荡的,无主无人气,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也没人看守。

江泫推开院子的门,走了进去。整座小院静悄悄的,江周寝室的门亦没有落锁,江泫迈过院中石板路,伸手推开了门。

如他所料,房间之中也没有什么东西。江周的遗物也已经被收拾妥当、随他一起下葬了,环视整个房间,床榻、桌凳、书架,无一不死气沉沉。

但江泫在书架上找到一只小木柜。放了太久,顶上已经积灰了,许是因为它太破旧、太不起眼,没有被挪走。木柜上的锁坏了,江泫伸手一揭,就能揭下来。

打开木柜,里头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摆件。数枚圆环绕城莲花形状,其中穿插别的线与形状,形似一朵简陋的镂空莲花。这是江泫曾经教给江明衍的小玩意,源自另一个位面的机关,灵力无用、神力无用,若暴力损毁,则会永久锁上。

江泫垂眼,将手探进木柜之中,随意拨了几下。一声极轻的“喀哒”响声过后,他身后几步的地面忽地如门一般分开,露出底下一条寒气森森的暗道。

这寒气森森并非心理上的感受,而是躯体上实打实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江泫以为自己回到了遏月府中——宿淮双入峰之前的遏月府,位于净玄峰峰顶、整座苍梧山最高的地方,常年飞雪,是宗内、乃至整个中州的极寒之处。

那暗道漆黑阴寒,像是一张沉默的魔口。江泫看了一会,抬脚进了暗道。

土阶很长,江泫走了一阵,没有看到尽头,且越往里走,寒意便越严重。为了避免迷失方向,江泫取出一颗夜明珠浮在掌心,踩着脚下崎岖不平的道路,继续向前。

一盏茶时间后,江泫看见密道的尽头,有一扇坚硬的、密室的门。他花了些功夫将门打开,同时戒备门后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但他等了片刻,里头静悄悄的,唯有铺天盖地的寒气袭来。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于是江泫将夜明珠掷入室内,一片宁静的幽蓝在墙面上铺开来——这是一间冰室,在夜明珠的照耀之下,冰室之中亮如白昼。

江泫走了进去。他想将冰室环视一眼,目光刚刚抬起,就凝滞在了视野中央。

冰室的正中间,摆着一口冰棺,里头似乎躺了什么人。江明衍没有一块躺进棺中,而是盘腿靠坐在棺木边上,微微垂着头,长发、衣上结着冰霜,皮肤死白一片。

他仍维持着上次江泫见他时的装束,胸口一道狰狞的血洞,是衔云刺下去的。鲜血从这道伤口之中涌出来,将胸膛、衣物下摆浸得一片鲜红。肩头与衣袖也是红的,江泫从他身上几乎找不出来一块干净的地方,四处都是血。

他自己的、族人的,浇了满头满身,仿佛穿着一身红衣。

有人进来,江明衍也没有反应,一直垂着头不动弹。江泫靠近他,伸手按了按他的手背,已经僵了。再用灵识去探,只探到一具死壳,灵脉俱断、灵台消散,死得彻彻底底,已经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他念江明衍的名字,乾天盘为它找到了江明衍的尸体。

江泫蹲在他的尸体边缘,沉默了很久。再次起身之时,他踱步到那冰棺边缘,朝里一望,发觉冰棺之内躺着的,正是江氏少主江泫的身体。

粗略一算,这一位江泫少主已经死去七八年了。修士躯体也是人,死后不出一年就会化为腐朽,江氏族人亦然如此。

他早该安息入土的,江明衍将他偷了出来;他早该朽坏的,江明衍用了数不清的办法,特意建了一座冰室与冰棺将他保留下来。

隔着棺盖看,躯体保存得相当完好。肤色只略有些苍白,双目阖着,神情安宁,生前容色分毫未改,仿佛只是沉睡。

这是江泫曾经用过的躯体,如今再一看容貌,竟然有些恍惚。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他恍然间又觉得有些冷;在身体彻底被寒意浸透之前,他离开了这间冰室,沿地道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了地面。

莲花锁已经被打开,无人复原就不会再锁上。江泫凝视那漆黑的洞口片刻,转身离开了。

走到酉临殿外,迎面扑来几片洁白柔软的白樱花瓣。几位青年愁云惨淡地站在路边,见了他方才如蒙大赦,抱拳礼道:“尊座。护心环已经清点出来了,您可要现在去取?”

江泫默然颔首,随着他们去了库房。家仆当着他的面将近千枚护心环又清点了一遍,告知了他环碎之后持有者会落到何处,江泫把乾天盘交到他手中,接过装着护心环的乾坤袋,拒绝了他们以鸢送行的好意,御剑离开了栖鸣泽。

第218章 苍梧岁去3

踏进宗门之时, 江泫敏锐地察觉到些许异样。或许这连异样都说不上,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想,缠绕着星星点点不详的意味, 让他的心绪无端有些凝重。

宿淮双仍然没有醒,手腕上的剑穗没有反应。但一同进过神境之后, 江泫与他之间多了一点冥冥之间的感应, 知晓他并未消失,而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剑穗之中, 心中稍定。

将装着护心环的乾坤袋交与末阳之前,他从里头取走了两只。一只交给了守在峰上的乌序, 一只带在自己身上, 以防不时之需。

回峰以后, 他先睡了一觉。也许是因为心中不太安稳的缘故, 总觉得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跟在自己身边,夜半惊醒,抬手一摸,摸到空荡荡的枕边。他翻过身, 盯着黑暗中寝居模糊不清的轮廓看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坐起来披了件衣服,踏出门去。

廊下的灯笼幽幽亮着, 透过微弱的光芒, 能看见从天幕之上落下来的飞雪。

江泫独自一人在净玄峰上走了一会,心中空落落的,一时也想不出来自己要走到哪去。索性寻了一盏稍亮些的檐灯, 往下方的围栏之上一坐,盯着飞雪出神。

最开始净玄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 也经常这么看雪。后来有了许多顽猴似的弟子,峰内不太清净,看雪的地方就变成了遏月府。

一成不变的雪,他看了很多很多年。然而他绝不是喜欢雪,这样坐着出神的行为也绝称不上是在“赏雪”——字如其意,他真的只是在看而已。他从不觉得雪有多好看,曾经看是为了提醒自己记住那些绝不能忘怀的事情,看得久了难免心中生厌,厌久了又是麻木。如今再看,心中除了平静还是平静,正巧能将心中杂乱的愁思都压下去。

出神的时候,他什么都想。想曾经,想现在,想以后。想的最多的还是灭神一事能否顺利,将计划施行的过程在脑海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推演,双瞳栖着点点羸弱的灯火,有些空,像两枚墨色的冷玉。

就这样在廊下坐了一夜,天幕微微泛白之时,江泫去了一趟浮云峰。

重月似乎也整宿没睡,江泫到的时候,她正坐在案前奋笔疾书。凑过去一看,是一些纸张泛黄、字迹难以辨识的古籍,趁着夜中无事,想把东西誊抄过来,方便弟子带走。

江泫道:“峰内的东西可收整完毕了?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重月执笔的手异常平稳,道:“快了。别峰的已经暗中移走不少,浮云峰上的库房里都是丹、草、种苗和书,清点的时间难免要多些。净玄峰上如何?”

江泫道:“峰上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库房里的,阿序昨日并去落墟峰那了。”

重月莞尔,道:“想来末阳这几日没有休息的时间了。等事情结束了,他一定会撒手离开,这辈子再也不碰文书、不管事务。”

江泫略一思索,发觉自己一时竟想不出末阳除了管事以外别的突出才能。炼器算是一项,可这样的才能去世家宗门之中才是最好发挥作用的。去了世家宗门,按照他的性格,最终一定又会变成管事,岂不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如此想着,他道:“若此后还有上清宗,末阳想必会留下来的。”

重月誊书的手微微一顿。灯下,她抬起一双淡而宁肃的眼睛,道:“若此后还有上清宗,你可要留下来?”

没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自己身上,江泫愣了一下,倒也没有在重月面前掩饰心情,道:“这个问题还不曾想过。不过,也许是要到山下去走走的。”

重月道:“跟着淮双一块?”

江泫眸光微微一动,道:“嗯。师姐要留么?”

重月微微笑道:“留。留下来看看孩子们,总是好的。不过,看见有人能陪着你走,再好不过。”

适时有浮云峰的弟子敲门,重月道:“进。”

那弟子推门进来,见江泫也在,忙不迭鞠躬行礼。江泫瞥见她手腕上带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环,正是江氏的护心环,不想末阳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心中稍有些愕然。

等那弟子走了,江泫才道:“护心环已经分发完毕了?”

重月道:“你昨日回峰,昨日便送来了。几位峰主都在环上留了灵印,届时灵识一动便可碎环,她们并不知晓护心环的用处。”

江泫道:“若有弟子偷偷摘下来,岂不遭殃?”

重月道:“不会。分环的时候银清已经告知,擅自取环,思过崖三年。”

江泫愣了一下,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思过崖对上清宗弟子的恐吓力不亚于洪水猛兽,一月便够人受的了,更何况是三年。如此惩戒,想必也不会有人再偷偷取环。

再一抬头,发现重月竟然在这边。她的面容被灯火映得温和,用颇有些欣慰的语气道:“收这样一个弟子确实是件好事,以前从不见你笑。只是昨日听人说你是一个人回来的,淮双呢?”

江泫抬手,露出被长袖遮掩的一截剑穗,道:“在这里头,好像在悄悄忙什么事情。回宗之前问过,说三日回。”

重月摇了摇头,道:“以后还是得将身体取回来才行。如此模样,实在辛苦。”

江泫道:“定然要取。”

室内安静了一会。重月一本古籍已经抄到了尾部,右手边摆了不高不低一摞、左手边没有东西,想必这是最后一本。安静誊抄了一会,她忽然道:“其实大张旗鼓一些也没关系。照你所说,苍梧是山灵,想来不会伤害山上的孩子,直接将他们移走便是。”

江泫道:“想来也是。不过暗中动作,瞒的不是苍梧,而是宗内的弟子。柊山神出世都有人踩着传送阵悄悄溜出宗门往玉川跑,听闻宗门生变,定然也会偷偷留下来不少,不过偷偷将环摘下来,抬手便做了。”

他靠着椅背,轻轻叹了口气,道:“话本上的神终究不是神。纵然修为有成,境界却算不上高,不能与人敌,遑论是神。若报出夔听的名号,只怕在有些人眼里,还不如思过崖有威慑力。”

重月一想确实如此,摇了摇头,道:“实在是年少轻狂。只不过,那位偷偷跑去玉川的弟子是谁?”

江泫默默地移开了目光。重月一看他反应便知,定然是他熟识的弟子,略一思索,迅速锁定了傅景灏,道:“回头让温璟狠狠地罚他。”

江泫道:“该罚。”

他与重月一直闲聊到清晨,才从浮云峰离开。一晃一日时间过,第二日入夜时分,上清宗内下起了雨。

雨势不大,足以将衣物浇得微微潮湿。只是风霜雨雪不能近身,江泫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同其余四人在落墟峰上会首,被末阳迎入室内。

方才一路走来,上清宗内一片死寂。虽已到了宵禁的时间,平日若这个时候出来,总能抓到几个破禁出来不巧被抓住的倒霉蛋;今日走过去,一路上无声无响,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显得寥落暗沉。

末阳道:“全走了?”

“走了。”毓竹笑道,“确认过了,一个不落,如今应当已经在栖鸣泽内了。”

末阳道:“那便好。我们之中,还得再挑两个离开,才好揭阵。”

今日聚首,正也是为了讨论这件事情。没人想走,书信之中争执不出结果,只好挑个时间面对面解决。

他话音未落,重月便道:“我不走,留在宗内守护山阵。若有万一,还能帮得上忙。”

毓竹今日没摇扇子,坐在位置上却也没什么坐相,道:“护山阵我去守。你性格最温和,弟子们最喜欢你,你若是不在,他们留在别人家里一定胆战心惊。”

重月道:“银清、子赦、何妨都在,有他们足矣。”

毓竹道:“弟子跟师长怎么能比?”

清野则道:“依我看,末阳应该先走。”

末阳被点了名,眉峰一竖,道:“何故要我先走?”

清野嘻嘻道:“我没什么能耐,只会打架和睡觉。若是苍梧山被打塌了,不得要能干的人来修么?你要是死了,以后上清宗怎么办?”

末阳勃然大怒,道:“上清宗难道独是我一人之宗么?”

温璟冷不丁开口劝道:“他不是这个意思。”

毓竹道:“争来争去没个结果。怎么一个一个都这么固执?当真没人想走?”

众人默然以对,互相僵持。

走了,便不会面临危险,与此后的大战无关。同为神锁这么多年,彼此之间互有牵绊,要让谁做出丢下同僚离开的行为,难如登天。

江泫一直没说话。他的手一直搭在扶手上,长袖之下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勾,勾来放在一旁的护心环,握在掌中。众人争论不下,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举动。

末阳不堪其扰,头疼无比地揉了揉眉心。余光忽见一抹白影掠起,堪称恐怖的灵压蔓延开来,他的动作难以抑制地僵滞片刻;耳边传来玉环碎裂之声,再抬起头来时,六把椅子已经空了两把,重月和毓竹的身影消失不见,江泫放下手,指间漏下玉环的碎屑。

“解决了。本不会有人死,何必争来争去。”江泫淡淡地道,“你们……”

他的话语忽然顿住,慢慢睁大了眼睛,视线转向议室的窗户。

毓竹正想拍手称赞,见江泫神色不对,刚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率先起身,靠近窗户。

室外雨声驳杂,议事之前,末阳先关上了窗户。此时毓竹站在窗前,定睛细看片刻,竟从窗纸之上看见一条极其朦胧的、被檐下灯光映出来的黑影,心中当下一惊,一股凉意在背后走了个来回。

揣度之间,江泫已然抬手,揭开了窗户。

银发人静静地站在窗外,神色冷淡,毫无波澜。雨夜之中光色黯淡,他一双眼瞳沉在阴影之中,凝出不详的浓色,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在窗外,仿若一只恶鬼。

看清窗外站的是谁之后,议室之内众人悚然一惊。

江泫指节微微扣紧窗沿,道:“宗主站在窗外做什么?”

苍梧转过脸来,静静看着江泫,面上浮现一缕奇异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异色。很快,这缕异色褪去了,他又恢复成平日里那个不苟言笑的宗主。

“不站在窗外,听不见你们讲话。”他道,“宵儿总有这样的能力。”

江泫退后一步,感觉身体有点僵。

末阳似乎想说话,却被温璟按住。清野心里发怵,没靠过去,面上浮起笑容,道:“深夜寂寞,大家都睡不着,凑在一块说说话嘛。宗主也睡不着吗?要不要一起?”

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因为苍梧听了他的话,竟然真的颔首同意了。

没有人给他开门,他便挥剑劈开墙面,踩着一堆土石慢悠悠地走进来。室内没有他的位置,他便随意挑了一把空置的木椅,镇静无比地坐了下来。

等待片刻,众人还是愣在原地,没人开口。

苍梧环视四周,似乎会意了,道:“我在这里,会让你们觉得拘谨?”

温璟道:“是有点。不知您想听我们说点什么?”

他这话实在直白,清野被狠狠惊了一下。江泫侧头看了他一眼,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方才应该将他也送走才是。

五人之中,若按成锁时间来看,重月和毓竹是最久的,体内污染也积攒得最多。若与夔听交战,只怕会牵动污染,有性命之忧。因此,江泫先送他们走。

却不想温璟将天陵嫉恶如仇、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性格承了个十成十,苍梧的话张口便敢还回去。

被还了口,苍梧似乎也并不在意。他将温璟面上的戒备忽视得彻彻底底,视线移到江泫身上,温声道:“方才听你们说……揭阵。是要揭什么阵?可否同我说一说?”

第219章 苍梧岁去4

他虽盯着江泫, 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江泫给他的只是一双漠然的眼瞳,翻遍其中,唯一的情绪竟然是戒备。

僵持一阵, 温璟道:“不必多问。原就是要去找你的。你——究竟是谁?”

苍梧静坐不动,仿佛没有听见温璟的诘问, 视线仍然定在江泫身上。他的神情与平常并无什么不同, 但许是因为知晓他别有所图,这冷淡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议室之内寥寥几人, 末阳是最难以接受事实的一个。见苍梧不应温璟的话,心中本就勉强的坚定动摇几分, 豁地拍开温璟的手, 起身道:“宗主!”

苍梧神色微冷, 道:“聒噪。”

话音方落, 室内忽然响起几声闷响。末阳和温璟被卸了手脚,按倒在地。然而在他们的视角看来,背上空无一物,不知扣住他们的诡力从何而来;江泫眉尖一抽, 挥剑削去缠绕在他们身上的烟气,冷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苍梧道:“只是觉得很吵。曾经净玄峰最吵的时候,也没这么吵过。”

清野忙不迭地闪过去,给他俩把手脚拧正, 悄悄道:“什么时候开打, 好歹告诉我一声啊!这不平白遭罪么!”

江泫则提着剑挡在他们身前,默了默,道:“你回去吧, 苍梧。”

苍梧微微昂首,语调波澜不惊, 道:“回何处去?”

江泫道:“神境。回去以后,再也不要出来,也不要干多余的事。”

那双烟紫色的眼瞳在灯下似乎微微颤了颤。

“多余的事……?”他慢慢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理解其中的意义。很快,他抬起头来,抬手轻轻一招,清野也趴下了,察觉到压在自己背脊之上的诡力,神色骇然无比。

苍梧道:“是这个吗?”

江泫紧了紧剑柄,回头又是一剑,斩断了困在清野身上的灵力枷锁,道:“你不要明知故问。”

清野能动了,将地上的两人一并扶起来,往他们体内拍入几道灵力。

苍梧瞥了一眼,并没有阻止,转而向江泫道:“如你所愿。”

他果真不再出手,端坐在椅上,唇角浮现一缕极轻的笑意,道:“你让我回去,是想放我一马?”

江泫道:“毕竟相识一场,趁着还未酿成大错,想让你回头。”

苍梧却道:“我何错之有?方才卸去他们手脚,也只是想清静些,并不想取他们性命。今日夜中出游,也不过是想看看宗内还有没有孩子留在这里。走到落墟峰时,见议室之内灯火明亮,这才驻足旁听。”

江泫寒声道:“是吗?”

出乎意料的,苍梧没有说话。方才他破墙而入时,飞溅的土石砸坏了一盏灯,明珠光芒消散,室内余留一盏残灯,光色有些昏暗。他便坐在这残灯的光芒之下,身侧的地面上拉出一道沉沉的暗影。

外头的冷雨仍然在下,淅淅沥沥,寒意彻骨。好一会过后,苍梧缓声道:“几日之前,你待我还不像如今这般冷淡。”

江泫道:“若你纯心良善,便不至于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苍梧凝视他片刻,道:“你如何知,我心不纯不善。”

江泫闻言,只觉无比滑稽荒谬。他的剑锋对准苍梧的要害,道:“你心纯善。那好,我正有许多问题要问你,若你心性真如你口中所说,那便一个不漏地回答我!”

苍梧看都没看衔云。他的身影岿然不动,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沉稳,道:“知无不言。”

江泫道:“你顶替长尧的身份回宗,为什么?”

苍梧从容不迫道:“在净玄峰上许久,正好到了能凝出实形的时候。每每提起长尧,你似乎格外在意,想着让你看一看,也许会开心些。”

只是他从未想到,江泫在意的并非长尧本身,而是他为破锁去渡劫的往事,并在数年之后,以和长尧同样的方式送了命。

众人从不曾知晓,苍梧和江泫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末阳眉头紧皱,清野神情呆滞,温璟倒是有所耳闻,并不买账,斥道:“谎话连篇。若单只是想让他看一看,凝出实形即可,何必顶替身份?”

苍梧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责怪他不应插嘴。但见江泫神色有异,这才回答道:“何来一句谎话?况且人境规则数之不尽,若想行事,需要能时常使用的躯体。”

“哦?”江泫冷冷道,“大费周章现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苍梧道:“找人。”

却也不说是谁。江泫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绝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一丝一毫问题之外的讯息,同数百年之前简直没有分毫差别。想来的确如此,如今“长尧宗主”的性格,不就是从前苍梧的性格么?只是分别太久、记忆又有损,种种情况之下,从未往那方面想过罢了。

他耐着性子问道:“找什么人?”

恰一阵穿堂风过。好端端的墙被苍梧劈烂一扇,夹着潮意的冷风便从这空洞之内钻入,拂过江泫执剑的手时,带来几分萧瑟的凉意。苍梧将被风吹乱的长发顺到耳后,平静地答道:“夔听的容器。”

凉意从手掌窜到了江泫的背脊。苍梧一直看着他,察觉到了他细微的神情变化,竟微微笑了,道:“就是你想的那个容器。”

江泫慢慢吸进一口气。他的神色很冷静,接着向下问道:“玉川柊山神出世,是否与你有关联?”

苍梧道:“有。”

“唤醒柊山神,是为了什么?”

苍梧道:“容器太脆弱,需要打磨。”

“既然找到了容器,为何又要骗他去送死?”

银发人慢慢摇了摇头。室内陷入一片干枯的死寂,落针可闻。苍梧在这样的死寂之中站起来,向衔云的方向走了几步,缓声道:“你心中有答案。何必再问?若一定要回答,那么,是我在偶然间发现,最好的容器还活着。既然有更好的,便不再需要次品。”

最好的容器,宿淮双。

江泫握剑的手僵得可怕,艰难地道:“你早知道他是容器,才特意下山去将他捡回来。现在又要用这容器做什么?把夔听放出来吗?”

苍梧果然知无不言。面对江泫的诘问面不改色,双瞳像是沉紫色的云霭。

“为了断锁。”

他道。

江泫:“……”

清野终于从状况外被这几个字扯回来,道:“你为什么要断锁……就算是要断锁,何苦将这么一个无辜的孩子扯进这淌浑水中来?他入宗的时候才多少岁?那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吧?”

苍梧将视线分给他一些。短暂几息之后,又落回江泫身上。

“在我寻找过的许多方法之中,将容器与神魂彻底融合,再一并解决,是最稳妥的一个,可永绝后患。”他语气平静地道,“为救更多人,牺牲一小部分人,不正是你们一直在做的么?为此一代一代师徒传承,死伤无数。为何换成淮双,便不行了?”

众人哑口无言。江泫回忆起了在渊谷地牢之中与萧弦的闲谈,好半晌没有说话,举着衔云的手慢慢落了下去。

见状,苍梧的神情软化些许。他银亮的长发被灯火映得温和柔软,暖意流泻,浑不像平日一般默然无情。

山灵对待江泫,向来不吝温和的态度,此时好意更甚。与江泫对视片刻,他竟然破开荒地在问题之外添补了几句:“本是觉得净玄峰上冷清,送来与你解闷,不想一路走到了今日。”

“……”江泫道,“你不曾料到的事情数不胜数。”

苍梧淡淡道:“的确如此。但在注定消陨的事物之上倾注感情,最后受伤的总是你自己,不若及时止损。你喜欢这样的,天下还有百个、千个,我可以再为你去寻。”

江泫还未说话,末阳已经怒极,忍无可忍地喝道:“你哪有为他定命的权力?!你把人当成物件,想随意决定去留,实在是傲世轻物,愚不可及!如此品性,枉我尊你敬你数百年,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苍梧似乎起了几分兴趣,对末阳另眼相看。他问道:“你又从何处知晓,我将他当成物件?”

温璟道:“张口闭口便是容器,你何曾将他当人看过?既已从口中说出这一番话,便不用再假情假意地找补!”

苍梧好似有点想笑,又有些厌倦。他转身身走到议室旁的摆架旁边,步履不急不徐,声色亦无什么波动,道:“他是人,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恰如我平日里从不称你们为锁,而是直呼名字。相比于次等的元烨,我其实很喜欢淮双。若无这样特殊的体质,见他在宗内平安长大,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在摆架旁站定,俯身从一只匣子里抽出几只护心环。那是末阳为几位同僚留下的退路,危急之时可以将他们通通送走。此时猝不及防被苍梧揭了底,登时愕然万分,道:“你怎么知道那儿有护心环?!”

苍梧没有回头,似乎懒得回答这个在他看来无比愚蠢的问题。他侧身对着众人,五指慢慢收拢,将那晶莹剔透的玉环捏碎了。

碎屑从他指缝之漏下来,细如银沙。他并没有被传走,而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道:“诸位也是如此。若不为锁,想必早已功成名就,鸿福满身。然既为锁,便料到会有今日。”

江泫仍然没有说话。他盯着苍梧指间流下来的碎屑、盯着它们折射出的细碎光芒,好一会才喃喃道:“……你根本就不懂。”

苍梧道:“什么?”

江泫倏地握紧了剑柄,一字一顿道:“我说,你根本就不懂!”

“你是不是觉得一代又一代人留在这里,是什么高尚的人做的高尚的事?根本就不是!我们留在这里,是于心不忍,是无可奈何,知道总有些罪需要人去受,却消除不掉根源的无能为力!为此不仅要付出性命,还要将遗毒留给下一代!”他厉声斥道,“从没有哪个锁想收徒,都巴不得这事赶紧结束,就连你所扮演的长尧也是如此!我们何曾自愿将至亲至爱之人扯进来过?从来迫不得已!”

“为了断锁,我们付出过多少努力,你何曾认认真真地去想过?!”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银发人身上,豁然提剑,声音之中带上了森寒的杀意:“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当真不愿回去?”

苍梧定定地看着他,猛地攥紧了手掌。他再不是此前那番从容不迫、古井无波的神色,眼瞳之中阴云翻搅,慢慢地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你说,我不知道?”

他的脸色难看得吓人,身后灯光映下的影子拉折出狂怒而狰狞的形状。

“我是不知道。”苍梧寒声道,“但我知道,你从来不听劝告,只管一死了之轻轻松松!”

江泫的怒火微不可察地一滞。没等他回想起什么,苍梧已收敛好了难得外露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

很快,他的指尖绕起丝缕极淡的灵力,朝着江泫的方向抬起手。

“问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发问了。”苍梧心平气和地道,“淮双如今去了哪里?”

江泫同样面无表情地道:“不知道,没准正在哪睡觉呢?”

在他的身后,接连响起数声长剑出鞘的利音。江泫摩挲了一下衔云的剑柄,道:“正好。等他醒来,也不会有机会再看见你这位图谋不轨的长辈了。”

第220章 苍梧岁去5

争战一触即发。

半个时辰之后, 落墟峰的大部分建筑都成了废墟,少部分断壁残垣在冷风里摇摇欲坠。常有凛冽的剑光撕开雨幕,追行数里又折入主人手中, 杀意森森;战场由议室转移到落墟峰的校场,江泫、温璟、末阳三人各据一角, 苍梧则在校场中央。

这样数轮打下来, 他的衣角竟都不曾凌乱半分,负手而立, 周身气度从容不迫。夹着雨丝的寒风掠过他颜色清淡的袖角,远远一望仿若雨中一束皎皎烟兰, 长发疏冷似雪, 神色亦不曾有什么波动。

仙山灵不愧是仙山灵, 就算离开神境、在现世之中出手, 实力依旧深不可测。

末阳久不下山,唯有一身灵力还算是可圈可点;温璟剑法很好,灵力也足,只可惜太过年轻, 还缺少磨砺。因此三人之中,攻势以江泫为主,其余二人为辅,半个时辰打下来, 竟然不相上下。

苍梧在他身边待了很久, 对净玄峰的剑诀极其熟悉,往往见他起手便知如何化解,很是棘手。

且见他如今神情, 显然还并未认真出手,像是闲暇时陪小辈玩闹;现下战势稍息, 江泫隐约后悔,没多留几只护心环在身上。

若只他一人,放开手同苍梧打一场,胜算其实不小。然而一旦有别人在这里,便要顾及会不会误伤、苍梧的攻势他们能不能避过,无端分心,束手束脚。得想想办法……

思索的时候,他不自觉想去摩挲手腕上的剑穗。只是此时举着剑,并不方便,因此指尖微微一抽,迅速放弃了。

苍梧却看了他一眼,道:“你想把他们支走?”

江泫漠然道:“并不。只是感觉打着无聊,在想能不能一剑取了你的命。”

苍梧道:“无聊么?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停手。我并不愿与你兵戈相向,更想同你坐下来闲聊。”

江泫冷冷道:“坐下来聊。聊你如何将我师姐师弟带进这趟浑水,如今已经逝去一位,聊你的大义,你从始至终一刻不停盯着我徒弟的命么?”

末阳喝道:“别跟他废话,速战速决!”

江泫当即紧抿住唇,甩净剑身上的雨水,飞身欺上。数道剑芒交错斩下,空气之中灵流疯卷,一瞬之间将雨幕撕扯得破烂不堪。没有人手下留情,和此前半刻钟内斩下的数剑一样,只要落到苍梧身上,足以将他撕成碎片。

苍梧没有躲,透过灵剑的剑芒定定地看着江泫,忽然道:“抱歉。”

江泫怀疑自己听错了。

苍梧又重复了一遍,道:“我说,抱歉。你最开始将我捡走时,我还只是一只灵。”

一只无比虚弱的、不懂人境规则的,连从鸟雀之口挣扎出来都做不到的灵。

那是他成功从神境之中离开的第一天。

苍梧这辈子印象最深刻的有三件事,成功出现在现世、看见上清宗蔚蓝天幕的那一瞬,便是其中之一。

他在神境的时候,是苍梧山的仙山灵。生来便拥有优于万灵的强大力量,拥有一般灵绝无可能拥有的广阔领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充裕灵气、一日千里的修行速度,代价是永远被困在苍梧山之中,永远无法离开他的领地。

苍梧是苍梧山的地基,是眼前茫茫一片的黑暗。

大部分时间,它看不见自己的领地,只能偶尔听见苍梧山上飘来的絮语。最开始是些飞禽走兽,在山林之间窜来窜去,发出无意识的嗥叫;而后慢慢来了些人。随后山中被塞进来一个体型巨大的脏东西,再后来是一些愚蠢天真的孩子。

他们总在肆无忌惮地大笑,踩着苍梧的身体跑来跑去,有时在他的身体上挖坑、有时又疲倦的呼呼大睡,像一群恼人的小猴。

起初他很不耐烦,特意引起过两次地动。后来慢慢竟也习惯了。

神境的时间太漫长,绝大多数时间里头,苍梧都在沉睡。偶尔清醒的时候,能听见山间的许多东西,比如山下和他一样被压着的妖神叫夔听;比如苍梧山上住了六枚夔听锁。

有一日,趁着有陌生的灵误闯进来,苍梧短暂地离开了地底,张开双目,头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身体长什么样。为了能再多看看,他解决那只灵的动作格外缓慢——一旦敌人被清除,按照神境的法则,他又要回到地底。

有了一次,便期盼第二次。第二次到来,从进入地底那一刻,便开始期盼第三次。

灵的欲望不住膨胀,到了最后,已经不满足于再呆在地底。他想方设法地钻法则的空子,一次又一次悄悄溜出来,在苍梧山间游荡。可神境终归是神境,就算他看得见苍梧山的景色,也碰不到哪怕一草一木;迎面走来几位行色匆匆的弟子,也无人能听见他的声响。

隔着一个世界,终归是不同的。他太想看到真正的苍梧山、真正的上清宗是什么样子了,花了数不清的时间、数不清的力气,才终于从神境走出现世,代价是一身灵力几乎尽费,虚弱得几乎要维持不住身形——但他终于看见苍梧山了。

他的身体同他在神境之中看到的根本不一样,并非灰白,而是满山浩瀚的苍青色。不知是不是到了放课时间,路上弟子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在灵的眼中,同这满山青翠一样生机勃勃。

苍梧就这么盯着看,看了很久很久。

他出来的时候落在一根稍低些的树枝上,好似是什么花。虽然开着花,枝条却依旧尖锐,刺透他的身体,想来是有些疼痛的。

这种感觉陌生,虽然值得体验,但并不算好受。于是他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拽过过路人的袍角求救,手掌却从他们的衣摆间穿了过去。少年少女满面笑容地从路上走过,苍梧挂在树上,好似一团空气。

他从神境出来了,仍然没有人能看到他。一身灵力近乎全废,仍然碰不到任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路上的人影逐渐稀疏起来。

天边飞来几只鸟雀,双目清明,是浸润在苍梧山上的灵气多年、生出灵智的灵兽。相较于人来说,灵兽的灵感有断层式的提升。那几只鸟雀在枝头停下,偏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忽然跳近,用形似刀尖的鸟喙啄下一口。

这一口之后,灵兽扑腾翅膀,引同伴一同过来;每啄下一口,便有丝缕烟云似的灵气从苍梧身体上被分扯下来。苍梧痛得动不了,隐约明白自己就会这样被分吃掉。

一时之间,不禁觉得命运无常、十分滑稽。不过转念一想,有东西能看见他,总归是好的。

适时,又有两位弟子从树下路过。其中的女弟子不经意间抬起头,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膀,指着树上道:“你看,哎、你看!那群鸟儿在吃什么?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呢?”

她身边的男弟子抬头扫了一眼,兴致缺缺地道:“还能有什么,树上的虫子呗。鸟不都吃这些?”言罢又催促道:“赶紧走吧。再不走,午课要迟到了,掌教又要生气。”

女弟子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两人一并快步离开。苍梧的身体已经被撕扯得不成形状。

他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吊在枝杈上头,漫无目的地看天。不多时,树下传来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像是不急着赶路的过路人;只是,这脚步声没有像以往一样远去,而是停在了树下。

苍梧有些恍惚,低下头去。

树下站着一位白衣人,正微微仰头,似乎在注视着这边。苍梧一低头,视线立刻落进一双乌黑的、寒玉似的眼瞳里,他从中找到些许枝杈间洒下来的、碎金一般的日光,沉浮眼底,却未能给这双眼睛增添些许颜色,也不曾将其中空落落的寒凉融化半分。

如果苍梧有呼吸,那么现在一定已经快要停滞了。鸟雀仍在撕扯他的身体,鬼使神差的,他又一次向着人伸出了手。

即使那人的神情冷淡至极,即使他根本就分不清楚,对方究竟是在看鸟还是花。

出乎意料的是,树下人眸光微微一动,也向着他伸出了手。苍梧微微睁大眼睛,吃力地将身体往下探;直到很多年后,他都难以描述这一刻心中涌起的感觉。

但一人一灵的手交错而过,树下的白衣人伸手,帮他赶走了贪得无厌的鸟雀,又托起他虚无缥缈、破破烂烂的丑陋身体,将他从树上取了下来,放进一边落满花瓣的草丛里。

随后,他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苍梧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狂喜。这狂喜来得快、去得更快,喜意临头时,不知哪来的力气支撑着他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爬了几步,想起了他的神色,又筋疲力竭地趴下来,心道:追不上。

他走得太快了,单看背影,好似对这人间毫无留恋。

苍梧在那草地上趴了很久。等到树上的花又开过一轮,山上的灵力终于勉强修补好了他的身体,他能够在山上自如行走了;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冰雕。

趴在草地上的时间里,苍梧一直在想他。

他的年龄看着不大,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然而细想那日打过的一个照面,又觉得沉默寡言一词根本不够形容,思来想去,在往来弟子的口中听说了一个质朴的词语——冰雕。

“伏宵君实在跟冰雕没什么区别啊。从来不笑,也几乎不怎么开口,成日脸上都没有表情,比净玄峰上的雪还要冷。纵使实力是好,未免太高不可攀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没准是北原寒冰化成的妖怪,我尚且如此觉得,他峰上的弟子怎么受得了的?”

“别这么说。他应当只是性格冷淡了些……”

“哈哈哈——会动的冰雕!”

苍梧尚不知伏宵是谁,但略略一想,觉得最适合这个词语的,只有那天将自己救下来的白衣人。

只是,除了最初那一面,苍梧再没有见他经过这里。他灵力尚弱,不能感知山上的事情,能走动之后,就开始满山乱跑,从落墟峰跑到玉门峰,又从玉门峰跑到时隐峰。

苍梧山的地界被他跑了个遍,最终,他停在了一座雪峰之前。

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他没有人的身体,视漫天飞雪如无物,就这么飘了进去。

与苍梧山的其他地方相比,这座净玄峰冷清得有些吓人。这里仍然有一些咋咋呼呼的孩子,只是天性总会被寒流压抑,走在路上时都默默的,没几个敢大声喧哗。弟子也少,同弟子最多的玉门峰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苍梧在净玄峰上走了一圈,仍然没找到人。

这时他站在雪中,才真的有些茫然了。拼死拼活来到世上,好不容易碰见一个能看见他的,现如今还找不到了。

他不死心,又在净玄峰上转了一圈。苍梧的脚步很轻,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双脚,自然也没有脚步;他只是一团轻轻的、没有颜色的烟云,不时有弟子从他体内穿过,浑像是一团无人在意的空气。

巧的是,在这次寻找的过程之中,苍梧抓着两个在宵禁时刻偷摸溜出去的少年。跟在后头的那位似乎有些发怵,问他被师尊发现了怎么办;前头那位则要硬气得多,道:“师尊在遏月府,山顶离这里那么远呢,他发现不了的!”

遏月府,山顶。

苍梧从没上过山顶,听了这句,扭头便开始找路。夜色昏昏沉沉,大雪浇头,他一直找到黎明,才找到一条通向山顶的小路。

没走两步,便又被一道结界挡住了。

若是换作在神境,破这样的结界他只需要吹一口气。可他现在在现世,是一只刚刚恢复行动能力不久的、虚弱的灵。苍梧摸了摸结界,发现自己根本打不破它。

虽然暂时打不破,但不妨碍他努力。在此之间,结界发出过许多异动,引得不少弟子前来察看,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之后,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正是那天将他从枝头取下来的人,发间栖息着零星的飞雪,神色空冷,一如既往。

见他下来,围在结界边上的弟子都头皮发麻,纷纷退开,低头行礼。他们称他为伏宵君,撇去敬称,他的名字或者尊号,应当就是伏宵。

伏宵赶走了结界边的弟子,如同上次赶走了围在他身边的鸟雀。苍梧用虚无缥缈的身躯贴着结界,学着人说话,吐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字符。

“我是……这座山的山灵。”他慢慢地道,“你可以叫我……苍梧。”

伏宵漠然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还没等苍梧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就已经化作一道霜风消失不见。

苍梧在原地站了一会,独自离开了。

想来现世其实与神境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冷清无聊。横竖走不出苍梧山,来现世走过这一遭,也算是圆满。待到养好伤,再回神境去罢。

他在苍梧山飘飘荡荡,吸噬山间漂浮的灵力,状态恢复得极好。他不特意去找,碰见江泫的时候反而多了起来,有时是在回净玄峰的曲桥边,有时是在主山的课室内。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在撷云殿的议室之外,散会之后同僚都走了,伏宵一个人蹲在议室外看花。

他的神情非常专注,盯着坛内的兰花看了很久。外头的弟子似乎有些急躁,频频探头来看,苍梧亦不知晓兰花有什么好看的,走了两步,还是在他身边站定。

这个时候,苍梧才发现,这个冷冰冰的、与众不同的孩子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小一些。

修士的寿数在人之中显得相当漫长,因此外形变化也缓慢。这段时间他翻找了在神境之中接收到的零星回忆,知晓伏宵刚入上清宗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如今看相貌不过二十有余,想来没有刻意变换过形貌,是实打实的年轻。

实在是太年轻了,在苍梧的眼中与幼子没什么区别。往年山上的夔听锁从来没有年龄这么小的,如今此般性格,或许正是因为太早为锁,损了心性。

锁最后都是要死的,苍梧很明白这一点。可后来他在苍梧山游荡时,总会莫名想起初见时伏宵仰头看他的眼神。

约莫人总会对破损之人抱有别样的情绪,苍梧是灵,竟也不例外。他又回了净玄峰,沿着老路走到那条小道之前,伸手碰了碰结界——如今他已经可以进去了。

没有丝毫犹豫,他穿过了这道结界,沿着积雪的石阶向上攀登。

与他想象中不同,伏宵在山顶的住处是一座非常普通的小院。实在是太普通了,同底下的浮梅殿比起来显得破旧又寒酸。伏宵平日里也的确住在这里,除了冥想和闭关的时候,但凡没有要务要处理,他都会坐在走廊底下看雪。

苍梧就坐在他身边。跟着看了许久,他忽然惊觉过来,这个人过的生活同他在神境时的日子没有分毫区别。

一样的枯燥、一样的冷清,一样的漫漫无涯,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

坐得久了,他竟会产生“伏宵不是人”的错觉。思来想去,越发觉得这一想法可信。胡思乱想,又是许久。

虽然伏宵从没有赶过他,可这样无差别的漠视比起驱赶更为刺人。慢慢的,苍梧又想走了。

不是想回神境,而是想出去看看。天可怜见,他在神境当了那么久的地基,好不容易到了现世,竟然又跟着人当了这么久的冰雕。净玄峰上的雪实在是索然无味,彻底磨去了苍梧回神境的想法,他打算想办法,去苍梧山外看一看。

找办法,苍梧总是在行的。他是第一位从神境跑到现世的仙地灵,也一定做得了第一位能离开领地的仙地灵。

只是这一次,法则的力量要比他想象的强大许多。他破破烂烂地被打回来,又落回了上清宗里头,悬吊在浮梅殿外的梅花之上。如果他有身体,那么梅树的枝条一定是剑刃,将他的脖颈毫不留情地捅了个对穿;这次他同样没有挣扎的力气,灵气像血一样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偶尔有弟子从树下路过,都会毛骨悚然地捂住后颈,慌不择路地跑走。

但总体来说,要比上一次好一些,总不至于吊死在树上。也就是这个时候,苍梧发现,他也许不那么喜欢长了枝条的东西。若要他从梅与兰之间选,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兰花。

伏宵又一次出现在了树下。

他要去主峰之上授课了,从遏月府下来之后,会经过浮梅殿前。如同上次一样,他站在树下仰头望来,只是现在没了散金一般的阳光,只有万年不变的飞雪。

苍梧没有跟他说话,艰难地同他对视。

伏宵再一次伸出了手。路上人来人往,他没有直接施救,而是用灵力削断了枝条。梅与雪与灵一并落在他怀中,在旁人眼中看来,不过是挽了一株开得正艳的红梅。

有弟子稀奇地多看了两眼,伏宵道:“行路时莫东张西望。”

那弟子一个激灵,忙不迭鞠躬道歉,飞速跑走了。等到四下无人,他才将钉在苍梧身上的枝条取下来。

苍梧靠着伏宵单薄的胸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嗅到些微清淡的冷香。紧接着,他感到一股冰冷的灵力淌入身体,很快修复好了身上被穿出来的伤口。旋即,伏宵将他放进雪地里,一语不发地抬脚离开。

那冷香也慢慢远去了。

苍梧在雪里坐了一会,忽然又有点想留下来。虽然留下来也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伏宵身后,虽然不论做什么,都得不到这冰雕的分毫回应。

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一次的寂寞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上清宗的锁,每隔一段时间是要闭关、清理体内污染的。苍梧渐渐发现,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有时候伏宵并不会老老实实地去闭关。

这时,他总会找点什么事来做。或许是无休止地在院中挥剑,或许是去府中的冷湖之中泡上整天整夜。待到污染发作,又将自己关进浮梅殿中的密室。再出来时,面目青白、残无人色,白衣袍上四处都是血。

苍梧像是伏宵的影子,从不曾被驱赶过。这次他放轻脚步,如愿进到那密室之内,旁观他从未在伏宵身上见过的丑态。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又意识到,伏宵是个活人,不是什么无心无情的冰雕。与拥有漫长生命的灵相比,伏宵是一个短寿的人类,是一个还不会照顾自己、由着性子作贱身体的孩子。

苍梧从身体之内分出一只“手”,递给了他。伏宵抬起手,重重地扯住自己本就凌乱的长发。

但这次出来之后,伏宵愿意同他说话了。也许知道他是有思想的活物,不是一语不发的、幽灵似的雾气,视线也会偶尔停在他身上,虽然仍然没什么温度。

他正式住进了净玄峰,开始帮喜清净的伏宵看孩子。他们仍不经常聊天,虽然苍梧很想和他闲聊;可他总像木头一样,问一句回答一句,绝不在问题之外多说半个字,问得多了还会直接沉默不语。

好在苍梧很有耐心,实在想说话的时候,就去找他的剑灵衔云。只是,衔云也不总是在峰上。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被伏宵从天阶之上掷下去,据说是去悄悄探望还在山下的师姐师弟。伏宵于这世上还有牵挂之人,这令苍梧感到惊讶。转念一想,他之所以还有如今,除了责任感之外,想来一定还有些牵挂。

既然牵挂,不如让他们好好见上一面。等见到了想见的人,他的脸上会不会有一些别的神情?

但他离开不了苍梧山,有些事情只能秘密托衔云去办。衔云很信任他,闻说是对主君有益的好事,立刻点头答应了。

出于人在赠礼前的试探心理,他在衔云离开后的某一日问道:“你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

其实这个问题不必询问,苍梧的心中已有答案。

那边的伏宵甚至连头都没抬,惜字如金道:“清净。”

他的面容在灯下,仿若无暇的冷瓷。伏宵长得很好看,在苍梧山上打着灯笼都难找到这么好看的人,苍梧一直都知道。

不乏有弟子仰慕他冷酷的神情、利落而不近人情的作风,若以他们口中品评,伏宵如今面无表情坐在灯下的模样必能让人心潮浮动。只是苍梧看着并没有什么感觉,只盼着他什么时候能像宗内那些顽猴一样笑一笑。

听见这两个毫无波澜的字,苍梧又道:“你的父母呢?”

如果还有,也可以一并带到山上来。

“死了。”

“……”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他又问道:“有没有兄弟姐妹?”

伏宵道:“没有。”

师姐师弟如何不算兄弟姐妹?

但这个问题会让苍梧暴露,他没有发问。瞥见伏宵的身形微微凝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问了不太好的问题,立刻将话题扯向别处找补,道:“什么事情发生,会让你高兴一点?”

伏宵头一次抬起头来,冰凉的视线落到苍梧身上。他道:“夔听死。”

苍梧默然片刻。如果可以,他当然想一口答应,只可惜他是灵,而非是神。他找不到灭神的方法,更不会为了一名短寿的人类作此抉择。

伏宵很特殊,但人终究会死。况且苍梧山上神锁代代传承,光是苍梧亲眼所见的就有不少,作为锁死去和因衰老死去,在他这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伏宵与师姐师弟见了面,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眶是红的。苍梧以为他是高兴、喜极而泣,等走近了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孩子走路的脚步是踉跄的,仿佛双腿沉重无比,需要一步一步强行迈动脚步,才能回得了净玄峰。越靠近浮梅殿,他的状态越差,面色惨白,身体颤抖不止。有往来的弟子注意到了他的异状,皆面面相觑、不敢靠近,直到他步履蹒跚地走进浮梅殿,都没人敢去扶他一把。

渐渐的,有人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了一步,苍梧没有看见。此时他已约莫有了人形,上前扶住伏宵的一边胳膊,半架着他进了寝居。

刚刚关上门,伏宵便一下跪倒下去,膝盖在地面上磕出巨大的声响。苍梧这才明白“吓了一跳”是什么心情,迅速绕去伏宵前方,又被他恐怖的神色吓了一跳。

灵看人情绪的时候,往往如隔雾看花。此时看见伏宵的神情,心中也钝钝的,不知晓他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道:“怎么了?”

伏宵睁大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他的背脊一直是直的,此时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样,无力地弯下去。没过多久,他抬手捂住了脸,从指缝之间挤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

苍梧也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怎么了?”他道,“碰见什么事了?”

伏宵不说话。或者说,他此时说不出话。他从喉咙里发出既不像嘶吼、也不像哭嚎的声音,破破烂烂、零散不成调,但每一声之中都压着几乎具象化的痛苦。他哭得又难听又难看,可苍梧蹲在他身边,什么都做不了。

慢慢的,苍梧察觉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事。然而这预感仍然十分模糊——直到伏宵的眼泪从指缝渗出来,砸进他的手心。

苍梧身形微滞,在反应过来之前躯体已经自行动作,飞速将手收了回去,错愕地攥紧手掌。

太烫了,实在太烫了。比苍梧迄今为止触碰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烫,那透明水珠落进他手掌的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的手掌都要被灼穿。

旁观别人的痛苦,总要比亲身经历来得更简单。苍梧与事无牵连,一贯高高挂起作壁上观;此时那泪滴落入掌心,方才分明的、感同身受地感知到痛苦,知晓即使外表漠然如伏宵,眼泪亦无比灼人。

“……赶走……赶……”伏宵断断续续、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道,“赶他们走……”

他一边絮絮念着,一边深深地躬下背脊。苍梧再也看不下去,一掌将伏宵劈晕。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一旦被知晓就绝对无可挽回的错。那两个人类是绝不能被带上山来的,伏宵一直没有和他们见面,也有不想将他们拽进火坑的原因。

并且,他低估了那两个人类的毅力。伏宵赶不走他们,苍梧更是赶不走;最好的解决方式是将他们杀了丢下山去,可他们又绝不能死。

女修成锁的那一天,伏宵把自己关在遏月府中,没有出来看一眼。换锁的仪式无非也就那几样,但苍梧怕她承受不住死了,还是耐着性子守了守。彼时他已然恢复得不错,取回了仙地灵的部分权柄,若女修当不了锁,为了保她的命,临时换一个也是可以的。

但她完全扛下来了,连背脊都不曾弯下去半分。苍梧不愿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匆匆赶回净玄峰去,发现伏宵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

那一瞬间,苍梧以为他死了。毕竟伏宵算不上坚强,对苦痛的耐受能力不高,因为接受不了自己拖累师姐师弟而自戕,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盯着那单薄的胸膛看了很久,完全没有看见起伏,彻底蒙了。按照常理,他现在应该马上跑过去确认情况,却完全迈不开步子,只呆滞地站在门边,脑中胡乱地想了很多。

一会想,人类短寿所言非虚。一会想,他真的不该将那两个人贸然带上山的。一会又想,伏宵到底还能不能睁开眼睛?一会想接替净玄峰锁位的人会谁,想他死后要葬在哪里、多少年后会变成一抔土。

越想越慌,越想越恐惧。

很多情绪都是要学的,苍梧今日又学会了两样,最不好的两样。这两种情绪在胸口纠缠发酵,苍梧愣愣地,又莫名想到:一个人而已。死便死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

事实上是,他终于迈开了脚步,用堪称哭天抢地的速度扑了过去。他将手按在伏宵的胸口、脉搏与口鼻之上,满脑子只想着别死了别死了,等真探到脉搏与呼吸,才觉是虚惊一场,整个灵在床头瘫成一滩,又被一只手提着,慢慢揪起来。

伏宵好像是被他按醒的,双瞳微张,神色与声音都恹恹的,苍梧看着,总觉得命不久矣。

“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我在睡觉,你不要吵。”

伏宵以前从来不睡觉。这会睡什么觉?

苍梧瞪着他,从他手中挣脱出来,默然离开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伏宵死。虽然人一定会死,但他想他活得长一些;如果可以,活得快乐更好。

要断锁……要断锁。要想想办法,把他师姐和师弟、还有其余几位的锁一并断了,把他们送下山。

在这件事上,找解决方法变成了天大的难事。灭神是痴心妄想,他无比明白这一点;偶然间想到自己是在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付出,又不免觉得恼火。

渐渐的,他不怎么回净玄峰了。他找到了凝形的方法,犹豫许久,顶了一张死人的壳子。

苍梧出现在苍梧山下,宗内的人纷纷敬称他为长尧仙君。伏宵好像又没来,不知正在山上的哪个地方发呆;但是没关系,等形态彻底稳固了、找到了万无一失的方法,就再回去找他。

可他自认万无一失,事态仍然向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赴死之人先一步走上死路,苍梧看过太多他的背影,从没哪个如死别时一般铭心刻骨。

两百余年后,苍梧在水镜之中看见了幽州澄澈的天幕。景色在镜面的波纹之中下移,拥有熟悉面容的故人就躺在树下沉睡——那是苍梧此生最难以忘怀的,第二件事。

他被刀光剑影从短暂的回忆之中拽出来,眼帘微微一阖,向着半空之中做出一个掐握的手势。

一道蛮横残暴的灵力凭空出现,绞碎了扑面而来的刃光。一瞬之间,众人神色大变,收了剑势,退回原位。

在苍梧身前几寸之处,有些许驳杂的光点浮动。这些光点汇成一个熟悉的人影,重月神色骇然,正对着江泫,脖颈被苍梧宽大的手掌掐住。

“不要动。”苍梧慢慢地道,“再动,便是她死。”

江泫勃然色变。温璟双瞳紧缩,失声道:“这不可能!她现在应该在栖鸣泽才对——”

苍梧瞥了他一眼,道:“我即苍梧山。谁能出去,谁不能出去,只在我一念之间。”

末阳也变了脸色,动作头一次变得有些迟疑。

“你、你说……”末阳震惊地道,“那那些弟子还有毓竹……”

重月艰难地咳出一声,嘶声道:“都在他手……咳、都在他手里!若要做什么,便都挑在今日一并结了,我信、咳咳……信你……们……一定能成!”

江泫呆站在原地。他浑身发麻,有那么一会,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重月的声音像是隔着水幕刺进来的利刃,好容易才将他理智唤回几分,声音颤抖道:“师、师姐……”

却见重月豁地将目光转向他。

她的灵力好像被压制住了,撑不起护身的灵盾,大雨浇散了她整齐的鬓发,发间银饰黯淡无光,看起来狼狈极了。即便如此,她仍努力看向江泫的方向,指尖奋力抓挠苍梧的手指,企图将脖颈挣出来一些,好让江泫能够听见她的声音。

但江泫眼尖地看见,她的颈侧已经被抓出数道刺目的血痕,不自觉向前两步,道:“师姐!你别动!我……”

重月道:“阿泫!”

江泫整个人晕头转向的,道:“什么?”

隔着雨幕,重月的眼瞳仍然很亮。苍梧掐得很紧,她要想说话,需得从喉咙之中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有时还会失声,无比艰难。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勉力道:“我知……咳咳……我知道你叫什么……但是,一直没有叫过。”

“你要好好的!阿陵已经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今夜之后,无论去哪都行,你好好活着,师姐这便走了!”

江泫的理智短暂崩散了片刻。没等他冲上前去,重月双目圆睁,忽地扯下发间一支银钗,以钗为剑,引出灵力,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命门!

她的动作很快,在这样的距离之下,江泫目眦欲裂,却根本来不及阻止。掷向那支银钗的衔云划破雨幕,腕上的剑穗被狂风搅动,原本缠得紧紧的穗尾从袖中落下,似鲜血一般刺目。

在那支银钗刺入身体之前,一道薄红色的灵刃掠出,击飞了她手中的银钗。恰在此时,苍梧亦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江泫道:“淮双!!”

那灵刃去而复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削断了苍梧的手掌。重月的手臂无力地低垂下去。

却见苍梧的断掌之间不见鲜血,唯有丝缕难以察觉的烟气缠绕。片刻后,手掌重新长好,他抬起那只被削断过的手掌,将重月发间本就不多银饰摘除干净。

“不要动。”他平心静气地对重月道,“你不能死。”

重月彻底动不了了。她的身躯、灵识都被一道恐怖的灵力压住,连自戕以绝耻辱都做不到,只能被迫面对着江泫,瞳中映着他惊惧的神情、以及身后逐渐凝实的影子。

苍梧也在看。他没有看江泫,而是盯着他的身后,等到宿淮双彻底现身,才道:“可睡醒了?”

宿淮双没回应他的话,将衔云召了回来,攥住了江泫的手。这只手湿淋淋的,方才掷剑掷得太急,沾了雨水,想必也十分冷。

江泫迅速反握住他的。攥着这只手掌,他漫天飘飞的魂总算有了归处,心神略定,从青年手里接过长剑,胸口仍然跳得厉害。过了许久,他才将呼吸捋匀,再开口时,声音微微有些嘶哑,道:“你醒了?”

宿淮双侧头看他,神色专注,经年不易。

“醒了。”他声音微沉,“我来晚了。”

江泫其实总盼着他不要来才好。明知苍梧的目标是他,江泫自然做不到泰然处之,原本打算速战速决,却不想苍梧为了避战,竟然用重月的性命做威胁。

正想说话,那边的苍梧忽然道:“来得很巧,省去许多寒暄的功夫。”

宿淮双视线微凝,却见雨幕之中苍梧抬起另一只手,随意从空气中抓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定睛一看,竟然是温璟!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意识,被苍梧掐着脖子,随意提起来看了看。江泫心中一骇,视线猛地转向另一边,见末阳竟也伏倒在地,不知生息。

苍梧道:“一个简单的选择。用你的命换他们的命,换,还是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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