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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00

  • 作者:冰川永眠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3-04 06:29:24
  • 完书字数:88422

第191章 临渊而行4

被怨气冲天的赶回房间、浅眠两个时辰之后, 江泫迎来了在昊山之上的第一个清晨。

傅氏是洛岭极有名头的氏族,家族底蕴深厚。族史虽不长,但若以人作比乃正值壮年, 近些年风头无两,仙府所落昊山顶亦是不可多得的修炼福地, 晨光遍洒之时, 不少弟子门生已经起床,精神抖擞地向校场去了。

许是傅景灏暗中发挥作用, 今日府内众人的反应没再像昨日那样夸张。江泫没有用早膳的习惯,推脱了小厮的邀请, 得了清闲, 给自己换了药、去看望了乌序, 准备顺路去找南宫柳。

还没走到, 园中侍草的小厮告诉江泫,南宫柳去主院用膳了。扑了个空,江泫便折返回去,打算过一个时辰再来, 刚刚走出院子,就碰见了从主院回来的傅景灏。

他嘴里叼了个饼,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旁边的胞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用拳头锤他的肩膀:“怎么能这么走路的!让娘看见了, 又得说你一顿!你能不能把饼先吃了?你昨日哪个时辰睡的觉?哎哎——别撞到——”

她眼疾手快地拽了一下傅景灏, 力道又猛又急,少年口中的饼“啪叽”一下掉了。傅景灏呆呆地睁开眼睛盯着地上那块饼,又顺着路面一路从白靴子看到白衣角、再到江泫那张生人勿近的脸, 一个激灵,瞌睡跑的精光, 往后退开好几步,道:“伏宵君!”

傅瑶也认出了他,整了整袖摆,仪态端正地躬身行礼。她腰间缠着一条软鞭,眉目英气,是个明艳大方的漂亮姑娘。

江泫略一颔首,算作回应。他淡淡的眼神落回傅景灏身上,发现今晨起来,少年又变得极有活力、咋咋呼呼,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很难让人联想到昨夜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不宁之状。

做哥哥的掩藏得极好,傅瑶什么也没察觉到。潦草一面过后,几人分开,江泫继续向客房走,傅瑶紧紧抓着傅景灏的胳膊,直到走了老远、确定江泫听不到之后,才按住胸口,余惊未消地道:“那就是伏宵君啊……我还是第一次见。”

傅景灏也余惊未消地道:“怎么样?”

傅瑶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掌攥紧胸前的衣襟,想了想,道:“感觉……有点吓人。不太好说话……”

傅景灏嘿道:“这你就错了。伏宵君可是上清宗最好说话的。至于吓人……多看看,看习惯了就不觉得吓人了。”

傅瑶奇怪道:“那你是不怕了?既然不怕,刚才往后退什么?”

被妹妹拆了台,傅景灏抓了抓头发,神色僵了一下,道:“也不是说完全不怕吧……总归要比之前好点了。嗯,但还是有点怕的……”

他嘀嘀咕咕一阵,在院子门口推了推傅瑶的肩膀,打了个呵欠:“好妹妹啊,快回去吧。你哥要回去睡觉,困死了。”

傅瑶怀疑道:“你昨夜到底几时睡的?”

话虽如此,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那边江泫与两人分开,向前走了一段,正好碰见了从主院回来的南宫柳。

许是昨夜没有睡好,这位清俊挺拔的药王谷大弟子今日看起来精神不佳,行走时身边如同缠绕着一层阴云。

他走路也垂着头,没有看前头来的是谁。江泫正打算开口叫他,青年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见了江泫,立即顿步,礼数周全地拱手示礼。

江泫颔首,道:“此后可有空闲?”

自然是有空的。回去了等着他的也只有一些闲事,现今便跟着江泫沿路折返,进了他在傅氏的住处。

江泫寻南宫柳,是想问两个问题。

其一有关傅景灏。他想问一问,如今傅景灏身上的情况,究竟是心魔作祟、抑或是柊山神留下的余毒发作,若要医治,需用怎样的法子、费去多少时间。

听了他的问题,南宫柳不假思索道:“关于傅公子症状的原因,二者皆有。于我等修士而言,削除心魔并不能假手他人,需由己身消克化解。但解毒一事,是在下的专长,不出半月,余毒可尽清。”

江泫微微一怔。

半月?

那他之前说的在府上留小半年是为了……

南宫柳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许是揣度出了什么,道:“此前在下表述不清,可能让尊座误会了。柊山神一战之后,我原本就在洛岭一带徘徊。”

“谷中新育出一种药草,洛岭的天侯土壤正适合它生长,其中昊山一带最佳。正巧听闻傅氏公子有疾,便顺路过来看一看。傅宗主为人慷慨,拨了一批家仆辟出药田、邀请我在府中住下,此后才要长留半年。”

原来如此。心魔之事忧心不来,毒既然可解,便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了。

那么接下来,便是第二件事。

江泫抬眼,视线落在南宫柳衣襟的银枝叶上,片刻后移开了目光。他淡声道:“昨夜,公子称我‘病号’。可是看出了什么问题?”

话音未落,便见南宫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坐直身体,肃然道:“有问题,问题还不小。此前在白玉京见到尊座时,我便觉得不对,只是那时伤员太多,只来得及做潦草的检查,没能看出什么端倪。尊座今日不说,我也是要抽时间来拜访您的。”

江泫微默一瞬,掩在衣袖底下的五指不动声色地向内一拢。单论神情,他面上看不出丝毫变化,语调一如既往地平淡:“什么问题?”

南宫柳道:“略有猜测,但还需要证实。尊座能否让我做一次详尽的检查?”

江泫颔首,算是允许。

说是详尽的检查,其实也不需要依赖别的什么手段,用灵识即可。然而在对方清醒的时候,贸然用灵识触碰对方身体时极其失礼的行为,更别说将灵识探入体内,确认身体各处的情况了——南宫柳起身,将凳子挪得离江泫近一些,重新坐下,道:“请尊座将长袖拂开。”

江泫依言将衣袖拉上去一截,露出苍白消瘦的手腕。小臂上还缠着白绫,底下的皮肤被啃食得坑坑洼洼,并不算好看。

南宫柳见了,忽然道:“尊座太瘦了。”

江泫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

南宫柳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的这话有些突兀,笑道:“尊座也许记不得我,但我是认得尊座的。早几年的时候,尊座来拜访少谷主,取走了谷中一道灵旨,当时我受召来送灵旨,正巧得见尊座一面。那时尊座的身体还很好,不似现在这般……”

苍白单薄,病气缭绕。

他没再说话,阖上双眼、二指并拢,虚虚搭在江泫手腕半寸之上。灵识借此涌入,顺着江泫的经络灵脉寸寸前行。

这感觉其实不太舒服,江泫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强忍着想将手撤回来的冲动。南宫柳的动作很快,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收回了手,睁开眼之后的脱口而出的,是一句惊愕至极的询问:“您的灵台哪儿去了?!”

江泫将手收回来,淡淡道:“消散了。”

南宫柳道:“没有灵台,您怎么使用灵力?您——”

话至此,他忽然想起面前人殒命雷劫的传言。可那雷劫既然都能把灵台劈散,江泫如今怎么会还活着?纵使是披着一层清瘦的壳子,他仍然好好地坐在了这里。

他越想越乱,干脆不再去想,将这些令人震惊的繁杂思绪抛去一边,敛好神情,道:“方才用灵识探查一圈,除了灵台,您的身体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我没有找到导致您身体状况变差的原因。”

江泫垂下眼帘,心里没感觉有多意外。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早在察觉到变化的时候,就已经彻头彻尾地检查过一遍了,没找出问题所在。

似乎这凭空而来的衰弱没有任何端倪。

对于南宫柳能不能找出原因,他其实也没有抱很大希望。所幸再怎么也不会更坏,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并非不能习惯。

他这样想着,便打算结束这次交谈。谁知南宫柳没有要走的意思,青年踌躇片刻,道:“但世上从来就没有凭空出现的东西。我找不到原因,只有可能是我还没到能够找到的高度,只是虽力不足,经验仍能发挥些许作用。”

经验?

江泫有些意外。

南宫柳道:“谷内的卷宗、再加上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对于尊座的情况,我有一个小小的猜测。”

江泫道:“什么猜测?”

青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做了一个失礼的举动。他掀开手边茶盏的盖子,将食指指尖用茶水润湿,点上乌黑的沉木桌面,视线追着江泫,一笔一划、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江泫看清了那两个字,神色顿时一凝。却见南宫柳忽地翻过手掌,将本就模糊的字形完全抹去。

做完这件事,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拭掌心。一边擦,他一边道:“今夜无人之时,请尊座看一看自己的颈后,若有,便是有;若无,便是无。”

“这是鲜为人知的标志,不会出错。”

南宫柳走了。江泫坐在原地,慢慢地转过视线,落到桌上凌乱的水渍之上。

南宫柳写下的两个字是——

天罚。

入夜时分,确定无人再来打扰之后,江泫从房中取出一面铜镜。他在房中又放了一枚夜明珠,离得很近,室内一片敞亮。

镜中是熟悉的疏眉淡目,落在铜镜之中,显得清冷柔和。就着这片光亮,他在桌前侧坐,伸手撩开长发,露出白皙的后颈。

在镜子里看自己的后颈,自然是看不见的。江泫对着空气轻声道:“淮双。可看到什么了?”

剑穗绕上手腕,紧紧地缠住。

这代表着否定,也就是说,他后颈之上什么都没有。

这几日下来,江泫也算摸清楚了同宿淮双的沟通之道。凡有问题,轻轻摩挲即是赞同,紧紧缠绕则是反对,且缠得越紧,代表他越不赞同。

亏得宿淮双平日里便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如今理解他的意思倒也不算难。

既然没有印记,江泫便放下了手。长发都被他捋到了一侧肩上,散散垂着,铜镜边缘浮着亮光,映着一张眉眼微垂、心不在焉的容颜。

江泫的皮相生得极好。面部轮廓流利,唇淡且薄,常年抿得平直,看上去生人勿近。眉眼随母亲,细看眼型是温和的,却因神色的缘故,被渡上几分目下无尘的清冷。

人常言他眼中沉风定雪,一身玉骨被霜风扫过,是天下独一等的高不可攀。然而此时映在这方明镜之中,长发垂散、冷色散尽,显得清瘦文弱。细看眼神也有些呆愣,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江泫在想天罚的事情。

他经历过的天罚并不少,让尘为其一,父母与叔叔随其后。但实际上,九州真正受过天罚的人非常少,少到“天罚”二字甚至都鲜为人知。

芸芸众生纷乱繁杂,天道从不投下视线。走得越高,便离天道越近,唯有各方佼佼者能得到天道的注视,若有人行径不端、恶念盈心,天罚由此得生。

天道只惩不奖,从未听说过从天罚之下活下来的先例。若现在的衰弱是因他在沉睡那一年内遭了天罚,他一定不会活下来——可他如今活得好好的,看来天罚二字暂且与他扯不上什么关系。

但为了保险起见,江泫没有把长发顺回去,而是想再确认最后一次。他将指尖覆上后颈,澄净的银芒笼罩片刻过后,指尖撤开。

原本光洁白皙的后颈之上,浮现了一枚古怪的印记。

印记是暗沉的血色,长着尖刺,首尾相接结成圆环。若它是完整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悬丝傀儡——为了方便,傀儡的颈后及各各关节都会被艺人打上孔洞,从内穿丝以便操纵支配。

这印记的功效似乎同样如此。可江泫颈后的这枚圆环不知何时被人生生抹去了一半,在光下仍色泽黯淡,显然已经失去作用了。

这是他曾遭受过天罚的证明,纵使这惩罚不曾完全落到他身上,只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后遗症。

背对着镜子,江泫轻声问道:“现在呢?有东西吗?”

红穗缠上手腕,贴着他的手背轻轻摩挲了几下。力道温和,昭示着宿淮双的答案——“没有”。

江泫松了一口气。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很讨厌这两个字,得知并没有所谓的“天罚”落到自己身上,紧绷的心绪顿时松缓不少。

他将长发抛回脑后,端着铜镜放回原位。

院外天已经黑了,沐浴过后,江泫挥散房中光亮,于沉黑的夜色中浅浅睡去。

翌日午间,乌序醒了。

前来报信的是那夜被傅景灏捆在房间里的小厮,看见江泫便眼含热泪地躬身拜过,领着江泫向傅景灏的院子里走。

进了院子,转进内室,乌序果然已经醒了。

这几日有仆人贴身照顾打点,早不似江泫在林中找到他时那般形容狼狈,此时背后垫着软枕靠在床头,正垂着眼睫,就着傅景灏的手,小口小口地喝水。

见江泫进来,他似乎呆了一下,苍白的手攥紧被褥,慢慢垂下头去,涩声道:“……师……尊。”

他的声音很小,很微弱,风一吹就要散。傅景灏让出位,江泫坐上床沿,道:“怎么喊得磕磕巴巴?”

乌序垂着头,抿唇不说话。

他其实早就做好再也见不到面的准备了。最初的最初,若不是元烨的命令,他根本就不会进上清宗;监视友人之余,还在海陵犯下了绝不能为正道人容忍的大错,此后种种更不必说。

他从来没想过江泫回来找他。他以为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那片林海里头。

他的脸色不好,傅景灏忧心忡忡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乌序默默地摇了摇头。他还是不说话,从醒来之后,一直惜字如金。

第192章 临渊而行5

一定要说话的话, 他其实也想不到自己应该说什么。元烨从没将他当人看过,当了太久的工具、过了太久蒙混萎顿的日子,此时忽然又变成了人, 坐在富丽宽敞的房间里,坐在江泫和傅景灏的目光之中, 乌序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这两道视线浇得生疼。

慢慢的, 他攥着被褥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少年将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背上顶着一块沉石, 将他压得抬不起头。

江泫眉尖微凝,正想去看看他是什么情况, 便听乌序用强压着情绪的声音轻轻道:“景灏, 我想跟师尊说说话。”

傅景灏原本也是要去扶他的, 手已经伸到了一半, 闻言指尖微微一缩,又将手撤回去了。

他明白这其中应当有什么自己不能听见的秘密,抿了抿唇,道:“那好……我先出去找南宫先生。”

他独自一人出去了, 临走之前带走了房中的婢女和小厮,偌大的房间里头一时只剩下了江泫和乌序两人。

他正想乌序要跟他说什么,便见少年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地。下地之后躬下身躯, 双膝跪地, 对着江泫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他说:“弟子犯下大错,请师尊责罚。”

江泫眉头皱得死紧,显然不想让他这么跪着。然而他刚想伸手一扶, 便察觉到手底下的身躯僵硬无比,乌序绷紧背脊, 浑身从头到脚、乃至每一根头发丝上都写着抗拒,一定要这样跪着把话说完,他才肯站起来。

江泫无奈,重新坐回床沿,视线在他手腕上停留一瞬,道:“你又犯了什么错?”

乌序道:“弟子进入上清宗,是奉元烨‘监视妖神容器’的命令。落墟峰那位失踪的崔姓弟子,是弟子下的手。窃取祖神留在海陵的神力、在故土搭阵,妄图换生换魂,有违天道。”

他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锥心刻骨。在外流浪的日子里,他忍饥挨饿、又受尽冷眼,此时伏在地面,长发遮掩背脊,借着磕头的姿势蜷成小小一团,似乎一碰便能碰碎。

人有皮肉,有骨头。可乌序现在皮肉残破,底下包着的也是一把碎骨。

尊严、傲气、少年意气、复仇的壮志,这些都是乌序的骨头,早已被元烨敲得零零碎碎,徒留一形勉强支撑,让他还能学着正常人的样子行走世间。从族人和长姐衣姬死去的那晚开始,他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曾经奉与师尊的符咒,是作窃神取灵之用。淮双于小城失踪,是我变成师尊的模样,将他骗走的。此后种种,归根结底,错全在我。乌序……”他额头木然地贴紧地面,一双眼瞳沉沉无光。“乌序愧对族人,愧对师门,愧对师尊的教导。一生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还请师尊……赐死。”

房间里一片死寂。这片死寂持续了太久,压得人心沉凝。

良久以后,江泫轻声将最后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赐……死?”

乌序蜷紧手掌,沉默不语。而江泫静坐床沿,忽然意识到一个荒谬无比的事实——他这辈子,杀过师尊、杀过师弟,至亲至爱之人因他陨落大半,唯独弟子,至今尚未有人遭过他的惨手。

他的目光落在乌序色泽黯淡的发顶,忽然道:“为师曾经是这样教你的?”

他的语气冷肃,隐含斥责之意。乌序微愣,声音发僵:“弟子愚钝……还请师尊解惑。”

江泫道:“叙事掐头去尾,语焉不详。认罪领罚,需得复叙原貌,你方才说的都是什么?”

乌序的身体一颤,眼眶倏地红了。他咬紧牙关强自将鼻尖的酸涩之意遏回,正想开口否认,却听得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声,江泫从床边下来,屈膝蹲在了他面前。

空气中浮动着极淡的药香。同乌序身上的不同,这气味苦得发冷。

江泫就这么蹲在乌序面前,轻声道:“你的族人呢?”

乌序道:“……死了。”

“在海陵?”

少年的视野模糊一片。他哽咽着道:“不是……”

江泫又道:“右手虚浮无力,有旧伤。是怎么回事? ”

乌序又变成了闭口不言的紧蚌壳,死都不愿开口。江泫很有耐心,就在他面前蹲着,好一会过后,他听见了少年轻不可闻的嗫嚅:“……断过。没修好。”

修。

人又不是物件,如何能用“修”这个字?

他抿紧唇,按捺下轻轻敲乌序头的冲动,接着道:“为何人所断?”

乌序道:“……自己。”

这样艰难的一问一答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江泫的问题虽简略,却字字剖心,直将海陵一别之后,乌序所受过的事翻了个彻彻底底。到了最后,少年伏在地面,字句破碎、剜心蚀骨,而江泫探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

才探出手,他便察觉自己的手臂也有些僵。落到乌序的发上,沉沉的、带着略低的体温,一如他滞涩的心结。他慢慢地道:“你的自罚早已足够了。要我再罚,是想我成奖惩无道、凌虐弟子的恶人?”

乌序牙关紧咬,浑身都在发抖。眼前早已模糊得看不清东西,他深深吸进一口气,从喉咙之中挤出几枚完整的字音,凑成一句“绝无此意”。

江泫道:“起来吧。回榻上去。”

他向乌序递出一只手。而少年直起身后,呆呆地盯着那只手良久。

江泫的目光落到他面上,呼吸微微一滞。

乌序哭了。伏在地上那么久,他纵使再想哭也忍住了,如今见了这只手,临堤的泪水就这么从眼眶滚落下来。同那日林中撕心裂肺的悲哭不同,这次他的眼泪掉得安安静静,面上泪痕遍布,也想不起抬手擦一下。

说不清这泪痕冲刷掉了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乌序咬紧下唇,仿佛做出了人生之中最重要、最艰难、也最拿不出手的一个决定。他慢慢抬起手,试探性地、像抓救命稻草那样抓住了江泫的袖子。

“师尊。”他的声音因为呜咽有些变调,低垂着头贴紧江泫的长袖,茫然而小心地道,“我以后……该去哪儿?”

江泫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早在林中的时候,江泫便隐约察觉到,乌序有一只手受过伤,是从前的惯用手右手。只是带回他时满身是伤,无暇关注这一道旧疤痕,今日问了才知道,竟是自断过的。两只手的肤色有细微的差别,右手腕部上方残留一圈手法粗糙的缝合疤痕,可见为他接上断手的人并不耐心,修复的结果也恰如此痕,效果欠佳。

续骨生肉有灵丹灵药,虽然无比罕见,但并非没有寻得的可能。然而为乌序接上断手的人用了一些更简便的法子,或许也是为了更便捷地达到目的——长好了能用就行,重要的是他的血脉,一只手并不算什么。

他这只手,以后再也挥不动剑,甚至连写字都困难。江泫心知这一点,拉他起来时动作很轻,道:“出师之后,天下之大,随你游历。”

言下之意,未出师前,便好好留在上清宗。

乌序听懂了他的潜台词,红着眼眶被塞回了床榻。江泫就坐在床沿,曾经在上清宗,他受伤卧床之时,江泫来看望他,情形与如今有几分相似。

感觉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无意让江泫一直受累守在这里,蜷在被褥之中,乖顺地闭上眼睛。病人的呼吸很沉缓,再加上脑中一团乱麻,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一边闭着眼睛、一边在脑海中慢慢梳理,时间久了,他竟真感受到几分货真价实的困意。

江泫什么时候走的他并不清楚,再次睁开眼睛之后,昏沉的视野之中浮现了傅景灏的脸。

他凑得很近,几乎就趴在床沿边上看着他。乌序受此一吓,好容易将心压回去,有些疲倦地撑起身体坐起来。

傅景灏道:“你起来干啥?躺好,躺好!你还想起来不成?”

乌序轻声道:“躺久了,不舒服。”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傅景灏闻言立刻推翻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道:“那起来走走也是好的。能不能走得动?要不要喝水?”一边招呼外头待命的小厮:“阿闲!找套干净衣服来!”

小厮很快抱了套黑底银边的常服进来,拉过屏风,三两下帮着乌序换好了。

屏风撤去,乌序一身黑,赤着脚坐在床沿,精气神看起来好了一些。傅景灏正背对着他倒茶水,大少爷没做过端茶倒水的事,倒了一杯发现茶水是冷的,又连忙画符文加热,忙活半天,总算将一口热茶端到了乌序面前。

乌序用左手接了,右手掐着袖子掩住伤疤,低头抿了一口。傅景灏搬了只凳子坐在桌边,撑着下颚看他,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他不是能忍住话的主,没过多久就道:“……阿序啊。”

乌序以为傅景灏要问他失踪这段时间的事情、或者是之前他和师尊在房间里谈了些什么,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谁知傅景灏盯着他看,最后问的却是:“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约定过的,以后有下山的机会,带你来昊山玩?”

乌序愣了一下,轻轻点头。

“我记得。”他道,“我从来没忘。”

傅景灏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喃喃道:“记得就好……记得就好。”他几步迈向床边,想伸手,又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冲着他笑道:“淮双那小子回来一趟,大变了模样,对人生疏得很。我怕、怕你也……”

他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忽然说不下去了,猛地撇过了头。

“你要在这留多久?会跟着伏宵君走么?”

乌序的嗓子被茶水润得很软,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不像此前那般嘶哑,多了几分熟悉的、薄雾缠绕的飘渺感。

“我有点……走不动了。”他微微笑了一下,“伤好之后,应该会回宗门去。”

傅景灏道:“那你不如再等等我,咱们一起回去。对了,你要不要先搬来时隐峰?玉危师兄和孟林师兄下山游历去了,伏宵君和淮双不在,净玄峰上冷冷清清的。你如果要来的话,我就去和景微君说一说。”

乌序道:“景微君?”

傅景灏侧头看了他一眼,唇角终于向上牵起,露出一个兴致勃勃的笑容。

“是新的时隐峰峰主。”他道,“你离宗太久了,发生了好多你不知道的事。若是你愿意听,我就挑些有意思的事挨个讲给你听……”

乌序找回来了,心中一桩大事落定,江泫感觉心中轻上不少。宿淮双还没回来,趁夜问了问他那边进展是否顺利,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江泫放下心,彻底迎来了几天无事无忧的清闲时光。

这几日里头,除了每天去看看阿序、应付一下傅京,并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南宫柳给他写了一张方子、抓了些药,调理身体似乎有奇效;给萧弦雕的面具很快便也完工,闲来无事,江泫甚至还去书房取了点颜料,为面具焰光腾腾的边缘渡上一层似火的红辉,吹干之后,收进乾坤袋中。

乌序的伤好得很快,等他终于能毫无障碍地下地跑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深更半夜敲开江泫的门。

“弟子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在夜风之中站得笔直,眼帘微垂,眉目间浮着灯笼投下的暖光。若单论面相,神似一株清凌凌的白花。

“不知师尊现在有没有时间?”

第193章 临渊而行6

江泫拉开门, 将乌序放进来。他是夜半被叫醒的,肩上只披着一层单衣,乌序看了一眼, 绕去挂架那边,取了一件大氅出来递给江泫, 又回身去将门关好。

他如今行动已无虞, 只是太瘦了,衣服底下看着空荡荡的。江泫道:“冷不冷?”

乌序回过头, 看起来仍不是很习惯这样被人关怀。

“不冷……。”他讷讷道,“师尊放心, 我不怕冷的。”

凛冬时节的荒原, 可比这冷多了。

等待江泫将氅衣披好、系好系带, 才发现乌序一直直愣愣地杵在桌边。见他眉尖微皱, 才想起什么似的,躬身拉开凳子坐下去,江泫观他一举一动,总觉得和从前相比, 很有差别。

他道:“怎么半夜跑过来?什么事这么重要?”

乌序眉眼低垂,轻声细语道:“很重要。原本早就该想起来的,今日才过来,耽搁了许多时间。”

江泫的指尖虚虚叩在桌面, 静听其言。他见对面容色苍白的弟子抬起头来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又立刻垂下头去,好一会才鼓足勇气,轻轻道:“师尊。我能不能现在回一趟那个村子?叫……刘家村。”

江泫的动作一顿。

“现在?”他道, “有什么东西落在那儿了?”

乌序点了点头,道:“不是东西, 是一个人。”

“是谁?”

“……元思。”

这名字江泫不曾听见过,可莫名有了几分猜测。上次去刘家村时,那村民被吓破了胆,说有一批黑衣人来村里找名字里有“思”的人,并未得手,最终离去了。

黑衣人笃定那人就藏在村长家里,可江泫也去看了,除了刘牙父子和被丢出去的乌序,村长家中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再者“元思”之“元”,这个姓氏由不得江泫不多想。

乌序垂眼道:“恰如师尊所想。这位元思,正是元烨的母亲。”

从他简略的叙述之中,江泫得知了许多他不曾知晓的事。

元烨此人,幼年曾是一个仙门氏族的小公子。那时元氏还算显赫,父亲是家主,为人倨傲、眼高于顶,行事作风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门中子弟更是有样学样,行事作风令人不齿。终于有一天被人抓着把柄,各家联合将元氏铲平,分夺家财领地。

而后元氏覆灭,元父携妻儿潜逃,而后为再起,将原就感情不和的妻子送去一宗族任其淫玩,终于混得些鼠尾小权。

元思原本是小氏小族家不得宠的女儿,只因母家与元氏有些缘故、被指去元氏攀高枝的,入府之后并不得宠,一朝高门崩塌、还沦为玩物,落了个疯癫毛病。当时元烨年纪尚小,跟在人前低眉顺眼、人后暴戾无常的父亲身边,最常看见的,就是母亲衣衫不整地被扯到院中,在众人、尤其是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受罪。

他恨母亲性格懦弱、不知反抗,恨父亲虚伪弱势、心肠歹毒,寻得机会趁夜将元思救出来,丢出府外,让她去自寻生路。而后事情败露,宗族公子被忤逆还失了玩宠,一时暴怒,将元父召来□□侮辱,照样逐出府去。

元父死狗一般瘫在后门外的路上,元烨就真的让他成了一条死狗。他用偷来的短匕割断父亲的喉咙、一刀一刀扎得他身魂散尽方才解恨,丢下元父的尸体,头也不回地去找元思。

疯娘虽疯,倒也还认得自己的儿子,呜呜哭罢,元烨带着她离开了故土。

母子两人在外流浪几年,元思身体每况愈下,神思愈发不清楚。一日发了疯病,半夜绕到元烨床前要掐死他,元烨暴怒不止,将其拽上悬崖,一脚踹了下去。此后数年行踪成谜,再次露面,已经成了渊谷神鬼莫测的少谷主。

“元思被踹下悬崖,机缘恰至,捡回一条命。叛出渊谷之后,他费尽心思追踪元思的痕迹,找到之后将我体内的神力剖出,放进元思体内。”乌序道,“他体内放不下第二位神的神力,而我失了神力,对他而言再无用处。将死之时回生公子救我一命,将我藏在刘家村里。”

江泫道:“你是从何时开始恢复意识的?”

乌序摇了摇头,道:“不到一月。元烨也疯了,喜欢对着我自言自语,偶尔清醒时能听见,拼拼凑凑、翻来覆去就是这些。”

江泫略一回顾,点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元思为什么会出现在刘家村?”

乌序抿紧唇,片刻后慢慢地道:“她说,她要来把东西还给我。巫与祖神之间有牵连,她顺着连结找过来了。”

可元思明明——

话至嘴边,又默默消散了。江泫支着下颚,缓缓将视线移开,盯着地上花纹繁复的地毯,想到:事到如今,疯与不疯,其实已经没什么值得探寻的了。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没疯过,或许是在中途治好了疯病,或许她与乌序相像,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纵然清醒,面对的也是地狱一般的生活。

“她刚来,渊谷人后脚就到。村长把她同我一块藏进地窖,我又在她身上覆了一层术法,那些人没找到我们。”

再后来,他就被刘仄赶了出去。

听到这里,江泫的脸色极其难看。

刘家村那些村民,分明就是在说谎!说什么一看就知道他是元思,不过是觉得晦气不详、随意寻个托辞要将其丢出去罢了!他们早知道刘牙的地窖底下藏着两个人,扔出去一个乌序,剩下一个女人,打的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实在是无可救药!

江泫眼底浮现愠色,片刻之后又被他勉强压制下去。

“你的术法能持续多久?”他道,“除修士以外,凡人可能靠近?”

“都不能,除非她自己想走出去。”

说着,乌序慢慢垂下头,指尖攥紧了袖角。他的神情大部分时间透出近乎麻木的平静,这平静仿若面具,已经深深地凿刻在了他的面孔之上,此时亦是如此,低下头之后,漆黑的眼瞳仿若死水一般,浸不进半点光与颜色。

“我想现在就去找她,最好明日就能回来……因为之前和景灏约好不再乱走。”他的声音轻轻的,“回来以后设阵取回祖神的神力。她的灵台羸弱无比,负担不起神力,撑不了多久。”

江泫心下了然。

乌序在离开刘家村以后,根本就没想再活着回来。他疲惫极了,什么也不想再面对,可如今既然重新活下来,就要负起责任。活着永远比死去艰难。

他凝视着头颅低垂的少年,道:“既然约好不再乱走,便好好地留在这里休息。”

乌序愕然地抬起头。

江泫道:“我独自往返一趟,很快。作为交换,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乌序下意识坐得端正了一些。如同从前在上清宗内,江泫查点他功课时那样。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意外的问题——

“乌金是谁?”

他愣了一会儿,似乎许久没有从旁人口中听到过这两个字了。片刻后,他郑重地开口道:“巫的祖神,名叫乌金。您……是从何处得知这个名字的?”

江泫听见这个名字,神色没见多少意外,似乎早有猜测,闻言回道:“从一位不知名姓的守护灵那里。”

乌序并不知道守护灵是什么东西,却也知道有些事情不必多问,抿唇点了点头。

江泫这便要起身整理东西了。他一站起来,乌序也跟着站起来,道:“师尊!”

江泫动作一顿,回头看他。少年站在灯下,又上前几步,抖筛子一样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部抖了出来。

“元思能跑出来,一定是元烨出了什么事。现在的渊谷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了,那边有一位伪神坐镇,尚不知来历,也不知目的,但手下的教众绝不比之前少,颓弱只是假象,仍然需要警惕。”

“元烨体内的妖神残魂沉睡了,他背后还有一个人,元烨很听那人的话。封锁我意识的方法出自于他,唤醒柊山神、让元烨吸纳妖力也是他的手笔。”他语气急切地道,“他没有实形,我不曾见过他,也没听见过他的声音……我清醒的时间不长,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他想让妖神重新现世,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元烨不是个好棋子,玉川那边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祖神的神力来源是他留下来的一只眼睛,取神力凝形的方法同寻常的破灵阵相差不大,需在东北、西北、正南脚添上几笔。找到元思之后,祖神的眼睛请师尊随意取用,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因为口吻的缘故,音量也稍稍有些高。巫族特有的奇异声线在房间之内回荡,无端让江泫产生一种置身海底的错觉,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挤压上来的阴湿水流,异样感骤然在心中冒头。

晕眩感不过持续短短一瞬,江泫确信自己掩饰得天衣无缝,可乌序极其敏感,见状立刻停下话语,僵滞片刻,慢慢垂下头,伸手捂住了嘴。

他想说“对不起”,最后也没能开得了口。江泫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头顶,唇角浮起一丝稀罕的笑意,道:“从前听你说话,效果不及如今。阿序吃了苦,长大了,变厉害了。”

乌序垂着脑袋,瞳仁微微打着颤。而江泫很快收整好了东西,披着厚厚的氅衣、提着两柄剑,拉开了门,回头命令道:“回去休息。”

少年跟着他迈过门槛走了一段,一直从走廊下跟到院子门口,想说的话在嘴边打转太久,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师尊,一路保重。”

江泫颔首,身影消失在了慢慢夜色里。

战后休憩许久、加上昊山灵气充沛,江泫的状态已经恢复了个七七八八,而对于乌序所说这位“背后之人”,他心中一时竟没什么波澜。

无他,唯有一条不可撼动的铁则——夔听绝无可能挣脱夔听锁的束缚重新现世。再者,元烨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并不是做棋子的良好人选。

若此行顺利,巫神的一双眼睛都能收入手中,等到窥见众神所见的真相,再做打算也不迟。若按照濯神的说法,看到真相的那一刻,一切便等同于结束,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总归是在一步一步进展,如此便已经很好了。

从昊山到洛岭北,江泫花去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灵力充裕的情况下,瞬行术极大程度地节省了时间,再者去晚了恐生变数,方才出昊山不久,双脚就踩在了刘家村口的土地上。

只是他没想到,变数已经发生了。

刚刚落地,他就察觉到这村内死气冲天。再随意推门去几家看一看,竟没找出一个活人——这座村庄,俨然已经成了死村!

村民皆是暴毙而亡,七窍流血、死不瞑目,死状极其惨烈。有好几户人,主家就这么躺在院子里头,身上淌出的血迹已经干涸,奇形怪状地攀行于地面,仿若某种诡异的图腾。

江泫眉头紧皱,暂且不去追究情况,直奔村长的茅屋而去。

进门之后的景象不出所料,刘牙已经死在了板床之上。江泫找了一圈没找到刘仄的身影,路过某个墙角的时候忽地一顿。

墙根之上,刻着之前萧弦特意留下的鬼脸。之前江泫以为是他起了玩心,如今偶然一瞥,竟从中发现些许玄机,凑近了观察,越看越像一个被丑陋画技耽误了的女人脸。

再用灵识一探,墙根边那块地下果然是空的。

他不太了解洛岭这边的农户会将地窖的入口打在哪里,因此一剑杵穿了那片地方,一阵土石砸落的声音之后,堂中出现一个可供两人穿行的空洞。

洞底昏暗无光,鬼气冲天。看位置,应当就是藏过乌序与元思的地窖,当即不再犹豫,纵身跃下。

原本白日就不怎么见光,到了夜中更是昏暗无比,落地之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江泫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托在掌心,地窖之中顿时亮堂不少,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脚边正四仰八叉躺着什么人的尸体。

然而江泫方才低头、视线还没转过去,腰侧的送生忽然出鞘,将那人的身躯捅了个对穿,提着他狠狠摔进墙角被江泫砸下来的土石里头。

这一下塞得又准又狠,土石之中穿来几道清脆的骨节折断声。被这样折腾一番,那尸体更没有人形了。

江泫愕然道:“怎么了?”

灵剑不答,甩净剑刃上的血,默然回鞘。江泫是不怕尸体的,侧头一看,那人被送生强塞进土堆里头,手脚都折得错位、鲜血横流,上方露出一张脸,死状狰狞、凄惨无比,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刘仄。

同他如今的样子比起来,外面村民的暴死之状都算不得什么——虽然有一些原因是送生造成的。

江泫正想走过去细看刘仄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宿淮双动手的地方,方才迈出一步,左手竟自己抬了起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送生的剑穗浮起来,吃力地想要将他拽走。奈何它只是一截小小的剑穗,纵使使尽浑身解数也拉不动江泫,反而还要担心会不会把红绳拽断,又想使劲、又不敢完全使劲,矛盾得很。他心中无奈,便也顺着宿淮双,不再往刘仄那边走了。

元思躺在另一边的角落,一动不动,似乎正睡着。而不过无意间一瞥,江泫在刘仄原先躺过的墙边发现了一团脏兮兮的粗布衣服,上衣下装都有,活像脱了个……

思及此,他豁地转过头,察觉事实似乎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刘仄身上除了一件短衫,什么都没穿。

深更半夜脱得光溜溜往装着女人的地窖中跑,到底为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心中嫌恶,不再看此人可憎的面相,任其肢体凌乱地埋在土堆里头,抬脚走向了角落里的元思。只是方才在元思身边蹲下来,送生的剑鞘一阵嗡鸣,灵剑倏然间再次出鞘。

同上次不同,这次送生的剑锋之上缠上了凶戾的红光,带出一片残影掠过江泫的肩侧。

一声铿响后,长剑狠狠钉进了墙壁之中。

第194章 临渊而行7

江泫跟着剑锋回头, 发现背后的墙面空空如也。

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在元思身边蹲下、伸手一探,没有鼻息。再探脉搏, 一片死寂,已经死了。

夜明珠的光从江泫的指缝间流淌至女人的面上, 阴影割出几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借着这光, 江泫匆匆打量了元思一眼,乍一看之下,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愧是亲生母子。元思的死相双眼暴突、狰狞无比,但纵使是这样, 也不难看出母子二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单单看脸, 若非黑白交杂的头发、面上衰老的痕迹, 江泫险些以为躺在他面前的就是元烨。细看之下又觉得, 元思年轻时一定比元烨好看许多。

无他,这一副面相原就该是女人长的,挪到元烨这个男人脸上,就显得不伦不类、分外奇怪, 只是他神情一贯疯癫又阴沉,硬生生将这份不伦不类压下去不少。

看外表猜不出修士的年龄,然而元思面上有衰老相,得见命途快要走完一半。纵使年纪如此、神情如此, 仍依稀可窥见几分柔皮媚骨、风韵犹存, 是天生的美人相。也无怪当年元父只将她献出去便能跻身一宗之间、勉强站稳脚跟,刘仄交代了乌序的下落、对她的存在却绝口不提。

但凡是个正常男人,看见元思, 心中一定不会毫无波澜。然而江泫并不是正常男人,一向对男女情爱避而远之, 当即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用灵识去探她体内的情况。

灵脉已经全断了,被承受不了的力量寸寸撑开、随后爆裂,过程极其痛苦,并非常人所能忍受。有许多生生被痛死的先例,看元思的神情,想必死法正是如此。

顺着灵脉一路向前,江泫在灵台消散的地方找到了乌金的神力。离开昊山的时候他特意带足了摆阵的材料,没过多久,通过阵法提取,神力被转移到了江泫的手心。

用肉眼去看,巫神的神力如同一团灰色的雾气。飘渺无状的、难以形容的,托在掌心之中时,似有千钧力重,没过多久,他的手臂便有些发酸,隐有承受不住的崩溃之态。

僵滞一瞬过后,江泫很快换上灵力承托,重量立即缓解不少。

他正思索如何将这团神力完好地带回去——总不能一直这么托着,恰在此时,钉在墙上的送生发出一阵凶戾冰冷的嗡鸣,意示着警告。

在他摆阵的过程之中,江泫已经听见过两三次这样的动静了。宿淮双已在暗中示意过不用担忧,可这一次的响动格外大,江泫犹豫片刻,还是转过头看了一眼。

墙上依然空空如也。

然而他知道,送生的剑锋一定钉着什么东西——他看不见的东西。思来想去,他轻声道:“淮双,那是什么?”

空气静默片刻,江泫双目所见之景旋即一变。他又看见了那片黑红相间的鬼蜮,且这地窖之中鬼气冲天、黑气缭绕,几乎到了搅乱视线的地步,同上次看见的平和景象一比骇人非常。耳边传来女人愤怒的尖声咆哮,如同指甲刮擦耳膜,听得人头疼欲裂。

而且,不知为何,宿淮双只借给他了半边视野。如今江泫两只眼睛,一只直视鬼蜮、一只只能看见看见普通的地窖,视野两两交杂,混乱无比,又透着诡异的割裂感。

他当机立断抬手,暂时封去了那只正常眼睛的目力。顶着令人浑身汗毛倒竖的咆哮声,江泫再次睁开了眼睛——这下眼前的情况总算清晰不少,透过缭绕的黑雾,江泫看见面目狰狞的元思被送生钉在墙上。

她是惨死,怨气冲天,知晓送生钉着痛极了,在墙上捶打挣动、尖声啸叫,模样极不好看。周身鬼气游动,却都被送生身上延申出来的一道红芒压了回去,江泫看了一眼,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回想片刻,答案浮现心头:

这就是刘家村中漂浮的鬼气。元思怕是已死去好几日了,而刘仄先前不知,养好了被萧弦踩出来的伤,一个人悄悄下来要行那歹事,触怒了盘旋于尸身附近的厉鬼,害死了一整个村子的人。

只怕这些村民在元思心中都算不上什么善茬。

他不知晓元思如今还有没有神智,却知晓不能这么放着不管。听乌序的描述,她前半生实在可怜,命大从儿子手底活下来一次,最后竟然还是因儿子放进她体内的神力惨死,就算醒着,恐怕也多有怨愤不甘。

若今日江泫不来,不日她便会离开尸身,跑去别处作乱;死去不过几日便能骇死一整个村庄的活人,若时间久了、让她混进了人城之内,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这一类的厉鬼,度化净除是最下策,应当尽可能快地解决。

江泫将乌金的神力拢在袖中,另一只手抽出衔云,步履平稳地向墙边的元思走去。

他走一步,面前的黑气便散去一些。灵剑之上的银芒在这鬼蜮之中仿若一盏不灭的孤灯,灵光照耀之下,鬼气消散、无所遁形。

最后看了一眼元思扭曲的面孔,江泫神色淡淡地举起了衔云。就在剑尖即将刺下之时,背后响起一声冷冷的嗤笑。

“真是心狠手辣啊。”那声音之中缠绕着熟悉的讽意,声音拖得又懒又长,“人家正在说话呢。听也不听,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出手把人料理了。嗯?正道人伏宵君?”

衔云的剑尖滞在半空。

江泫回过头,发觉不知何时,地窖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位青衣人。他站在元思的尸体边上,抱臂靠着墙,正斜着眼睨人,唇边浮着一点根本不像笑的笑意。

平心而论,萧弦这次出现,带给人的感觉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江泫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的长剑滞在半空,并非为了这点微妙的变化,而是因为他从认识风迁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萧弦的脸。

一张陌生的、轻薄潇洒的面孔,眼眸狭长,面上栖着点点冷色。许是因为还活着时比风迁高、力量比风迁长,缩在风迁的身体里头有些束手束脚。

他的魂魄从头到脚,每一寸都绞缠着不详的鬼气,在宿淮双的视野之中,他的人形其实并不如何明显;与其说是鬼魂,更不如说是一道行走的深渊,看不见底的黑洞。

萧弦是一只从土里爬出来的、真正的厉鬼。而至今为止,江泫还未见过他展露獠牙。

好像有些明白宿淮双和他不对盘的原因了。江泫想。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宿淮双还是个没下过几次山的少年。刚刚认了舅舅就发现舅舅的身体里头挤着这么一团东西,定然被吓得不轻,如今有过几次交谈,不能确定这个危险分子的意图、再加上萧弦的性格算不上讨喜,早早地便将他划出友人一栏,时时警惕,连最基础的交谈都欠奉。

“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江泫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莫名透着种询问遗言的漠然感。

萧弦笑了一下。

“没什么。”他了无兴致地道,“反正不能叫你听了去。还有,你身上的东西吵死了,能不能管管?”

江泫眉尖微微一凝。而萧弦不再理会他,挥开送生周围的红芒,气定神闲地站在元思面前同她交谈,女鬼的神色一如既往地狰狞,似乎维持着生时的疯病,意识全无,只知道作恶咆哮。

问了几句没有问出结果,萧弦的耐心忽然告罄,一掌将其拍成了飞灰。元神消散,送生即刻飞回鞘中。

他下手可要比江泫狠多了,拍散魂魄还不够,顺便直接将人的身体也碾成了灰。做完这些,他神色嫌恶地拍了拍手掌,仿佛动这么几下手让手上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萧弦出手突然,江泫原正在探听他们交谈的内容,不曾想他突然来上这么一出,刚抬手,元思的身体已经没了。

半晌,他道:“你动她身体做什么?”

萧弦理所当然道:“懒得给女疯子殓尸。这样处理多方便?”

见江泫神色不虞,他眉尖抽动片刻,啧了一声,又道:“怨气这么重,留着干嘛?埋进土里也是招鬼生邪的,不如毁了了事。”

江泫额角跳起一根青筋,也懒得同他理论,转身就走。

元神都没了,尸体上那点怨气算什么?不过麻烦一点,要设个阵费点灵力净化一下罢了。萧弦显然懒得做,直接将尸体拍得灰都不剩。

他不逮着这点继续说教,萧弦也乐得自在。见江泫往地窖的出口那边走,也抬脚跟了上去,道:“你身上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吵?还能不能清静点了?”

江泫停下脚步,神情难以言喻。他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察觉到,方才听见的尖啸声并没有随着元思消散而停止,反而一直不远不近地缠绕在耳边。

他听这声音听了许久,最开始还觉得有些刺耳,到了后头慢慢也习惯了;现在萧弦一提,他才慢慢反应过来,细听片刻,没有找到来源。

但他心中有一个猜想。

顺着这个猜想,江泫停下脚步、将手探进袖中,取出了装着风息灵命牌的那只乾坤袋。

第195章 临渊而行8

那袋子果然狂躁异常, 江泫方才将它取出来,就险些没有抓住。

萧弦低头看了一眼,道:“怨灵?”

江泫道:“守护灵。”

他单手勾开绳结、将乾坤袋打开, 诡谲的视野之中立即窜出一抹凶而煞的红光。

风息的守护灵再怎么厉害,也不能从灵命牌上离开, 更不能将其带出乾坤袋。然而它自己是可以探出来一截的, 半个扭曲的身形趴在袋口,长发披散、神情癫狂, 一时倒也看不出是人是鬼。

它被江泫的手掌按在袋口边缘,拼命要往另一只拢着神力的手那边去。奋力半天不曾挪动分毫, 气得破口大骂道:“乌金!!你***的!!你竟然敢让我被按在这儿?!我***你****的!!!你***他*的畜**!!你还不过来是**断了吗?!”

江泫抿紧唇, 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上次借取宿淮双的视野, 江泫只能看见它在怒骂, 并不能听见它的声音,这次不仅看清了它的形貌,还听见了它怒骂的全部内容,确实如宿淮双所说, 污言秽语、难以入耳。

更重要的是,它似乎已经完全被主人遗留的怨念同化了。守护灵会伴随主人一生,知晓主人的所有过往,现在被装在主人的棺中同化污染至此, 便是称它为风息也不为过。

在墓中被封了这么多年, 加上主人身陨,它其实已经十分虚弱。奈何风息执念之深,硬是撑着这灵走过漫长岁月没有消散, 如今鬼气怨气与所剩无几的灵力绞在一起,刺得江泫的掌心生疼——这还是他用灵力压制过的, 掌心仍像抵着一把冰冷的尖刀。

一来它只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根本没认出来那不是乌金,二来它完全不知道冷静两个字怎么写,癫骂一阵、见挣不开江泫的手,忽然发难,黑漆漆的扭曲面孔之上闪过两道杀气森森的红光。

这是冲着江泫的手腕来的,要是这两道瞳术打中了,江泫这只手非断了不可。他眉尖微微一抽,将乌金的神力藏进袖中,如灵所愿松开了手——

乾坤袋落在泥沙遍布的地面,无力地滚了两圈。灵命牌撑着它在地面挣动几下,很快松散的袋口朝上翻起,爬满裂痕的木牌从里头掉出来,黑烟四散。脱离了桎梏,怨愤之灵终于现出了全貌。

从浓焰一般的黑烟之中勉强能看出,守护灵随主人风息,有一副窈窕秀美的身姿。面孔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了,唯一清晰的就是镶嵌在眼睛位置的两个猩红的孔洞——颜色同宿淮双眼瞳的色泽极为相似,只是宿淮双的赤色更沉、更冷,它的更烈、更狂躁。

风息生前是个性格躁烈、爱憎分明的人,这位守护灵将主人的秉性学了个十成十,慢慢将躬起的脊背伸直,转眼看向江泫。

同它对上目光的瞬间,江泫的眼眶感受到一阵轻微的刺痛。面前的视野闪动片刻,竟然有了回归正常的征兆,他反手将殷红的剑穗攥在掌心,轻声安抚道:“没事的,不疼。”

地窖之中静默片刻,原本褪色的视野逐渐转深。

萧弦抱着手倚着墙壁,闻言眯了眯眼睛,道:“你在跟谁讲话?你的好徒弟?”

与此同时,风息的守护灵凝视着他,像是终于找回了些许理智,声音飘忽地道:“你不是乌金?”

江泫没有回答萧弦的问题,转而对灵道:“不是。”

守护灵困惑地张望了一下一片狼藉的地窖。找了一圈没找到,它又将视线重新投到江泫身上,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忽然尖声咆哮道:“你把乌金藏到哪儿去了?!”

江泫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一缕巫的气息被他放出来,他不动声色地道:“他就在这里,你找一找?”

气氛滑入一片压抑的死寂。那灵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呆呆地立在原地,果真耐下性子,准备再找一次。

趁着这点时间,江泫指尖掐出一缕灵光,猛地上前两步,将那灵直接拍回灵命牌中。木牌之上原本就遍布裂痕,里头的灵被拍了这么一记,回得急了,险些将牌子撑破。

不过好在最终还是没破,视野恢复正常之后,江泫用灵力将袋子勾起来束好、再用净尘术清理了一遍,这才将其重新收回袖中,侧步回头,迈上离开地窖的石阶。

萧弦在这盯着,他并没有在外人面前处理事务的习惯。

这外人原先是靠在墙边看戏的,见江泫要走,也抬脚跟了上去。一边走,他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乌金是谁?”

江泫淡声道:“有些事不必多问。”

他与萧弦说到底是契约关系,根本称不上熟,也没有要熟起来的打算。他不问萧弦之前去了哪,也希望对方不要开口打听多余的事。

萧弦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道:“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那还是请我们冷若冰霜的伏宵君亲自去同那怨妇对骂吧。”

江泫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心知萧弦这一次回来所为何事,也不拖沓,直言道:“等我回一趟昊山。”

萧弦道:“回啊。你跟我说什么?”

江泫侧过头,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视野回归正常之后,他再看萧弦,眼中所见又变回了风迁的脸,湖绿的眼瞳冷薄,远远一看仿若两枚上好的冷玉。然而对方的本相在江泫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此时再看萧弦,总觉得两张脸叠在一起了似的,说不出的奇怪。

萧弦也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竟然花了好几息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江泫说这话的缘由。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道:“不急。你什么时候想回,再什么时候回吧。”

江泫的脚步微微一滞,心中疑云陡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之前萧弦恨不得丢下乌序、下一刻就能站在上清宗山门口。如今分别短短几日,为何又说不急?既然不急着回去,现在又来找他做什么?

疑问在心中盘旋了一会,最终他什么也没问。找人的不是他,既然萧弦不急着回去,江泫更不急。

走出几步,他从另一只乾坤袋里头取出那只红火纹的煞鬼面具,丢给了萧弦。萧弦也没觉得他会丢过来什么好东西,连接的意思都没有,目不斜视地接着往前走。

直到面具快要落地,余光里掠过一点鲜艳的红色,这才降尊纡贵垂眼一看——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的瞬间,他神色一变,毫不犹豫地弯腰伸手去捞,指节擦上地面的灰土都不曾察觉。

真要说起来,江泫画东西刻东西的手艺其实不错,且因为见过煞鬼面本来的样子,细节处还原得大差不差,乍一看跟从前节日售卖的煞鬼面没什么区别。

萧弦捧着这只面具,默不作声地垂头站了很久。

等到江泫走出一截,察觉到他的异状回过头,他才抬起头,神色平静地将面具覆在面上,道:“好不好看?”

江泫越过面具之上的两个孔洞,静静地同他对视。片刻后,他道:“萧三两?”

萧弦的神情隐在面具之后,看不真切。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转而轻飘飘地揭开了话题:“我要跟着你走。”

江泫断然回绝道:“不必。若你哪日需要我履行契约,再来找我。”

萧弦看了他一眼,莫名道:“除了宿淮双,谁也不让跟?”

答案是肯定的。但他这么问、江泫这么答的话,就显得有些奇怪。他也说不上是那里奇怪,大约是耳根莫名有点发热,神情却看不出丝毫异状,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萧弦没再说话,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过身,身影没入黑夜之中。

江泫同他分道扬镳,披着一身夜色离开了刘家村。他一只手拢着游离无主的神力,说实话稍稍有些吃力,正准备用瞬行术赶回昊山,不经意间抬眼一看,目光微凝。

洛岭极北,与莽莽林海相接的,乃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北处的林海边不止刘姓一家村庄,这片荒原却是货真价实的广袤、杂草丛生,每年都会从内至外没过通往外界的路面,阻隔一切生机。

一般来说,不会有外头的人特意往这儿来。可江泫在原野的边缘抬头,竟在天幕之上发现数道长长的光弧,划破了如练的月光、夜中萧瑟的长风,向着刘家村所在的方向袭来。

那分明是修士御剑的灵芒,且速度还不慢。江泫抬头凝视片刻,缠绕在指尖的丝缕银光不动声色地消散了。

夜风撩动他的长发与衣摆,寒意顺着衣料的缝隙渗进体内。他伸手摩挲了一下剑柄,心想:抱歉,阿序。今夜可能回不去了。

那数道剑芒仍在天际飞掠,江泫目力惊人,隐约能看见来人被月色映亮的、在流风中翻飞的黑色衣袍;若再近一些,江泫甚至能看见覆在为首之人左半边脸上的、泛着冷光的银面具。

不再犹豫,江泫的身影当即化作霜风消散,片刻之后,他重新回到了压着刘仄尸体的地窖之中。

第196章 临渊而行9

令他意外的是, 地窖之中竟然早就有人到了。

是方才与他“分道扬镳”的萧弦,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靠在墙壁上,见他出现才掀起眼皮, 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神色,道:“不是要走吗, 回来干嘛?”

江泫面无表情道:“你在这又是想做什么?”

萧弦道:“没什么。只是聪明地预料到事情还没完, 下来等等人,看看能不能顺手杀两个过过瘾。”

他的语气好像是在开玩笑, 但江泫知道不是。天知道萧弦为什么突然想杀人玩,但现在不是让他动手的时候。

渊谷来找人, 江泫要搞清楚这些人找元思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利落地对萧弦道:“藏起来。”

萧弦的手指勾着面具的挂绳, 闻言漫不经心地将面具转了两转, 道:“我为什么要藏起来?偷偷摸摸的。”

江泫眉尖微凝, 认真思索了片刻。

“也好。”他颔首道,“那你留在外面,躺下来。”

萧弦转面具的手一顿。

江泫答应得这么利落让他有些意外,刚想抬眼看看是什么回事, 迎面飞来一道轻盈的银光,紧接着,萧弦的视野平白矮了一截,看江泫从轻微俯视变成了仰视。

萧弦:“??”

他睁大眼睛, 扯了扯身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沾着血的粗布衣裙, 不可置信道:“你干什么?我身上这是什么?”

他格外不能忍受自己身上出现脏兮兮的东西,就连靠墙背后都垫着一层灵力,此时身上忽然变得血糊糊的, 理智险些飙出限度之外,咬牙切齿, 第一反应是要去扒衣服。

江泫就站在他身边,适时出言安抚道:“是幻形术,并非真的脏了。”

萧弦脑子转得不慢,反应过来是幻术之后,切上风迁的视角垂头一看,这次终于看见了干净的深青衣摆。他微微松了口气,像是从什么极其恐怖的事件之中逃脱了一般,勉强按下额角乱跳的青筋,道:“你想让我装尸体?”

江泫道:“你说要留在外面。不留也可以,趁他们还没来赶紧离开。”

萧弦用难以言喻的神情看了江泫一眼——虽然他现在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言——明白过来江泫的意思。对方的态度很坚定,要么留下来帮忙,要么离远点不要碍他的事,自己在不在没什么影响,事情却是一定要办的。

态度如此坚决,搞得萧弦心中升起了一点诡异的兴趣。

他道:“若我走了,你是不是要代替我亲自来?”

他原以为江泫会点头,却不想青年皱眉看了他一眼,诚实地道:“当然不。我只是想你赶紧离开。”

所以故意恶心一下。

然而这句话不知道戳到了萧弦的什么开关,他的眼中划过几分戾气,道:“你也想赶我走?”

虽然这么说意思大差不差,但看见他的眼神,江泫莫名觉得话不能这么讲。可渊谷的人近在咫尺,江泫无意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皱眉在他额上拍了一掌、将人拍倒在地,道:“不想走就好好躺着。”

萧弦对他怒目而视,阴森森地道:“若他们来找的不是元思,而是元思体内的神力呢?”

江泫道:“那最好办。全部杀了。”

话音未落,便见萧弦手里抓着那块面具,指节紧了松、松了紧,最后恶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将面具收好,道:“那样最好。但我忽然发现你有点小毛病,需要临时给你治一治。”

江泫皱眉道:“什——”

萧弦迅捷无伦地从地上跳起来,猛地伸手向江泫腰侧挂着的送生探去。江泫反应奇快,立刻伸手格挡,腕上剑穗如刀,却在察觉到萧弦意图的瞬间重新垂落。

江泫伸出来的是惯用手,也是拢着巫神神力的那只手。萧弦的目的正在于此,干脆利落地转移目标,照着江泫的手臂使力一拍——脚下提取神力的阵法被人为反转,巫神的神力就此被拍入江泫的体内,隐入胸膛之中。

江泫受此一震,后退几步,手臂撑住背后的墙壁,方才没有跪倒下去。他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强行让自己从这晕眩感中抽离出来,伸出二指并拢,探向自己的灵脉。

一股冰冷的力量顺着胸口一路下滑,停在了丹府的位置,而江泫的灵识向那一走,果然发现了一团灰白的神力,静静地悬于丹田之中。

他身体里原就有濯神的神力,此时再容纳一位神的神力,远没有元思和崔悢那样痛苦。再者濯神的神力温和,察觉到这东西会给江泫带来不适之后,并不与其相斥、而是自发将其包裹起来,慢慢隔断它对江泫的影响,不消几时,盘踞在丹田处的冷意便逐渐消散了。

然而这根本就不是该在他身体里的东西。

江泫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怒意方才攀上半边,又莫名其妙地哑火,感到一种木然的平静。

说老实话,萧弦能干出什么他都不觉得奇怪了,而事到如今,他实在已经懒得对萧弦生气,只想着回昊山之前能完整取出来就好。陌生的神力进入体内的感觉非常奇怪,他尚未完全适应。

那边的萧弦上下打量他几眼,扯了扯嘴角,在狰狞的脸上挤出一个更为狰狞的笑:“你弟子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而不管什么东西,捏在自己手里才是最稳妥的。这样不比浪费灵力拘着它好?”

尚未回答,院外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萧弦看了一眼血污遍布的地面,捏着鼻子回到原位躺好,江泫则闪身藏进的石阶下方的阴影之中,用灵力隐去身形气息,屏息等待片刻,头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粗略分辨,来的约莫有十几人,大半留在院外等候,为首几名进了茅屋之中,向地窖走来。

这地窖出口大开,边上还被江泫敲出来一个洞,四处透风,头顶几人的交谈声听得一清二楚。

最先开口的是一道沉肃稳重的声音。有些熟悉,但江泫一时没有找到熟悉的来源。

他似乎看见了屋内的一片狼藉,语带不虞道:“被人捷足先登了。”

而后接话的是花瞬。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懒散、提不起干劲,活像几百年没睡过觉似的,恹恹地道:“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女人,有什么好捷足先登的?”

另一人道:“元思体内藏着神力,或许……”

他们一面交谈,一面往地窖中来。走得近了,江泫从脚步声辨认出来人的数目:四个。

然而交谈的只有三个,有一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几人沿着石阶走下地窖,漆黑的袍角如同一片荡开的夜色。江泫藏身阴影之中,向几人投去静默的一瞥。他注意到连带花瞬在内,余下几人穿的袍子上头都光秃秃的,并没有渊谷的宗纹,显然是秉持一贯偷摸行事的原则。

花瞬走在最前头,下来之后随手点了张符纸,约莫是想烧点什么的;另一人紧随其后,取出一颗随身携带的夜明珠,地窖之内顿时亮如白昼,凌乱不堪的景象也呈现在众人眼前。

角落里刘仄扭曲的尸体被众人忽视了个彻底,花瞬的下属自发上前,探过地上尸体的脉搏,抬起头,神色凝重地道:“花瞬大人,她……死了。”

花瞬闻言,抱着手臂上前几步,没有去查看元思的情况,而是饶有兴致地用靴底磨了磨取灵力的阵法。

“神力呢?”

他问道。

那下属便用灵识去探。再抬起头来之后,脸色更不好了:“……被人取走了。”

他探了两次,都没有探出异常。一来江泫的幻形术学得很好,二来地上的那位的确是一具货真价实的尸体,亦没有携带神力,若无什么特殊情况发生,伪装可谓是天衣无缝。

出乎意料的是,花瞬对于这个结果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淡淡道:“没了就没了,一惊一乍什么。比起那点神力,现在是不是更应该告诉我一下,元思死了,接下来怎么办好呢?”

说到后头,他的声音之中竟然浮起些许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不用看他的脸,江泫就能想到此人皮笑肉不笑、阴森森的神情。这样的神情显然让蹲跪在萧弦身边检查情况的倒霉蛋感受到了极大的不安,当即惴惴不安地低下了头,半天没支吾出个缘由。

花瞬踩进阵法里头,漆黑的袍子里探出一只长靴,像踢石子似的踢了踢地上死相狰狞的尸体。

见状,江泫的呼吸一滞,难得尝到一点惊悚感,总觉得下一刻萧弦就要撂挑子不干跳起来把花瞬砍成八截——但实际上他一动不动,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江泫的心总算落回去一点。

花瞬踢完这几脚,也觉得有点晦气,将腿收了回去,转身慢慢踱了几步。他左半边脸上的银面映着明珠的光芒,边缘泛起锋利的亮光,这使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更加明显,地窖之中一时无人出声,死寂一片。

在这样凝滞的氛围之中,萧弦身边跪着的下属终于支撑不住了,惶恐无比地低头认错:“抱……抱歉,花瞬大人……是属下办事不利……”

“岂止是办事不利啊。”花瞬道,“我上次给你们指明了人在哪儿,竟然还空着手回来,要我亲自过来跑一趟。你知不知道我最近为了仪式的事情,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江泫敏锐地捕捉到了“仪式”二字。

而那边的花瞬冷笑一声,弯腰抓着“元思”的领子,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亲自跑一趟也就算了,过来还只找到一具尸体。尸体有什么用?咱们的少谷主虽然有恋母癖,但也没到明知是尸体也要贴上去的地步。”

看起来是觉得没用,想将这尸体直接毁了。

下属恐惧极了,一句话也不敢说。最终替他解围的是江泫最初听见的那个声音,那人背对着江泫,语气平平地对花瞬道:“神司大人请息怒。虽已死去,并非没有作用。”

花瞬拎着萧弦,将头转向他,道:“哦?那请问我们的江公子,她还有什么作用呢?”

江泫藏在阴影处的身形僵了一下。透过破破烂烂的布帘,他看见那人捧着夜明珠微微侧身,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是江周。

江周怎么会在这儿?

没人能回答江泫的问题,他只能暂且将疑虑压进心底。江周抬脚靠近了花瞬,隐隐得见其黑袍之下一身鲜明的白,可惜被拢在黑影之下,显得暗沉脏污。

“她是少谷主深爱的母亲,身体还在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她是死是活,并不是需要在意的事情。”他心平气和地道,“她死了,少谷主为了让她再活过来,或许也不会像此前那样要死要活,不肯配合花神司的行动。若他实在接受不了死人,便遣人拆来一位女子的阴魂放入她体内,施以手段,亦可以假乱真。”

花瞬讶然道:“真是好计谋。不愧是二公子的得力部下。既然两种都可行,那么依你所见,我应该选择哪一条路呢?”

他笑盈盈地盯着江周看,说实话这种眼神让人非常不舒服。江周慢慢皱起了眉头,道:“选哪一条路先不论。花神司似乎知晓是谁夺走了巫神的神力,能否恳请告知?”

江周此人做惯了下属,说话语气总是公事公办,面对外人时却不卑不亢。

花瞬长眉一挑,道:“怎么,你也想要?”

江周道:“花神司说笑了,江氏的人不需要外神的神力。不过是想确认一些细节,以保万无一失。”

花瞬笑了一下。他回头将手里的“元思”上下打量了一下,暂且放弃了将他轰成飞灰的意图,随手丢紧了那位下属的怀里。两人亲亲热热一贴,下属的脸都绿了,愣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也不敢对尸体做什么,手脚发僵地将其端端正正摆回了原位。

“是上清宗那位。”他淡淡道,“你要发表什么想法吗?”

江周了然。

上清宗在山下到处乱跑的峰主,就只有江泫一位。只是他心中尚有疑问,想要知晓花瞬为何如此笃定是伏宵君,却见青年露在外头的一只眼睛投来轻飘飘的一瞥,随后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一片地方,那位尊座来没来过,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算一百个人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我也能从中找出尊座来。怎么样,是不是很羡慕?”他意有所指、十分愉悦地道,“至于如何知道的,为了我们稳固的合作关系,还是不要继续问下去好。”

江泫感到一阵难言的恶寒。并非是因为恐惧忌惮什么的,单纯是因为被除宿淮双以外的其他人这样挂在嘴边说,让他十分接受不了。

先不论话语真假,迟早有一天他要把花瞬的嘴撕了——江泫想。

江周顿了一顿,从善如流地改换了话题,道:“花神司认为,伏宵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对于花瞬来说属实有点无聊。显然,他不太喜欢无聊的东西,随口道:“正人君子吧?”

江周道:“正是如此,伏宵君约莫是一位好人。那么……”他眯起眼睛,几步走到萧弦面前,对其投下居高临下的冰冷审视。

片刻之后,他拔出了腰侧的长剑,剑锋对准了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

“这么一位正人君子,取走了元思体内的灵力,会任其残躯躺在这里吗?况且我总觉得,这具尸体是不是太新鲜了?”

第197章 临渊而行10

花瞬奇怪道:“谁规定正人君子就一定要给人殓尸的?况且死得新不新鲜, 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成?”

江周看了他一眼,好像有点头疼。他正打算直接躬身检查,空气之中忽然划开一片诡异的灵纹。

花瞬在那灵纹之上敲了敲, 一片空蒙的镜面延展开来。面积不大,却也能够映出许多了, 元烨正半死不活地躺在里面, 旁边一位满脸是血的教众扯着嗓门道:“花瞬大人!!快回来吧!!我实在撑不住了!!”

花瞬道:“废物!他又干什么了?”

那教众道:“少谷主一心寻死,又把锁挣脱开把地牢轰塌了!灵风大人刚刚把他压住, 您快回来吧!”

花瞬的眉尖抽了抽,忍无可忍似的将那灵镜挥散。江周被岔开注意力, 抬头道:“不知是不是在下的错觉。如今谷中万事好像都需要神司大人亲自亲为, 这是何故?”

花瞬黑着脸骂道:“因为我天生劳碌命!”

“把元思带上, 我们回去。”他道, “也不必去找什么阴魂了,就把死人给他带回去,治治他的毛病。”

下属忙不迭道:“是!”

一行人匆匆收整离开,漆黑的袍角一扫, 便在地窖之中失了踪影。萧弦被带走了,江泫从阴影处迈出来,神色凝重地望了一眼地上的阵法。

什么仪式?什么恋母癖的少谷主?元烨何时被抓回渊谷之中的?江周出现在此,定是奉了江明衍的令。现在渊谷内部已大不相同, 他们搅和在一起是要干什么?

疑云笼罩, 思索过后,一个想法在江泫的心中冒头。

他带着送生和衔云,连夜赶回了昊山。乌序得知神力在他的身体里, 并不介意,仿佛还有些高兴, 说若他喜欢可以直接赠予他。江泫自然不可能接,与他相谈好借用归还的时间,回了自己的住处,匆匆收整一番,将要拿的东西收了个大概,独自一人坐回榻上,静坐了片刻。

他是打算睡一觉,明天早上一醒就走。这会坐在床边,却无端有些惴惴不安,迟迟上不去床榻。

真要说的话,江泫也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缘故。许是因为即将去往的地方从未给他留下过什么好的回忆,或许是因为此行未知数太多又非去不可,或许是身体里陌生的神力让他不大舒服——可他从来不是什么畏首畏尾之辈,这些缘由到底都说不通。

总之在床沿磨蹭半天,好歹是挥散烛火闭眼休息了。

这一闭,就是大半个时辰。再睁眼的时候,江泫睁开眼睛,就着朦胧的月色,看向自己纤瘦的手腕。

那里缠着一截红穗,此时安静地散在榻上,一如旧日主人散了一枕的长发。

看见送生的剑穗,江泫忽然觉得,他好像已经很有没和宿淮双说过话了。其实真要算起来也没有很久,连一个月都没到,但莫名的,他现在就是觉得有点度日如年。

他将那剑穗拢起来,用指尖轻轻摩梭两下,迟疑地道:“……淮双。你睡了吗?”

几乎是话音刚落下,剑穗便缠上手腕。这证明宿淮双还在,也证明他现在还不能回来。

神境之中是何情况他其实并不清楚,然而宿淮双追杀一灵便用了那么久的时间,其中一定出了什么变故。每一次与他联通,江泫都暗自在想会不会耽搁了宿淮双,万一神境之中并不安稳,他还要抽出时间来照顾他的要求,这便也违背江泫的本意了。

想了想,他还是没问宿淮双什么时候回来,转而轻声道:“你

那边……顺不顺利?”

穗尾绕去他的掌心,留下柔和坚定的一划。

这是肯定的意思,代表着他现在很安全,并没有碰见什么棘手的事情。但他仍然没有回来,只能隔着界与界的界限,用这样一截剑穗,与江泫进行无声的交谈。

江泫难得有些无措。他盯着昏黑的夜色,半晌,讷然道:“……那就好。我总担心你出什么事。”

剑穗轻轻缠了缠他的手腕。不知怎么,江泫一时没了说话的心思,将剑穗收回袖中遮好,翻了个身,盯着帐顶发呆。

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情绪充斥着胸腔,他在隐约的虫鸣声中又躺了一会儿,思绪从上清宗飞到昊山、又往其余地方飘了个遍,忽如醍醐灌顶一般意识到了一件事——他现在,其实是很想见宿淮双一面的。

并非是要让他现在就舍下手头的事回来,单纯只是想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现在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太荒谬了。他活了这么久,似乎从没有过这样迫切的情绪。

在三灵观的时候,他很想念父母和叔叔。一个人待在上清宗的时候,他其实也很想念师姐和师弟,但从没像现在一样,不仅想,还恨不得对方立刻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这种从未有过的、类似于凡尘稚童一般的情绪,越过漫长的时间,头一次在江泫身上萌芽。

从小到大,他从没做过什么任性的事。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也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大部分的情绪都压抑在心底。压得久了,难免有些失真、有些变质,恰如他分辨不出许多情绪究竟是什么,情感方面空得像一张白纸,只能分辨重要与不重要,只一味地被本心推着走。

但也许是现在太不舒服了。

巫神的神力带给江泫的感觉同巫带给修士的感觉很相似,几乎能封冻灵魂的诡异感在丹府处蔓延。

他知道自己的体内藏了个不得了的东西,这东西单拎出来,足以压毁他的身体;神对人的克制是根源上的,且因江泫并非巫族人,纵使有濯神的神力作为缓冲,这样的压制仍然十分明显。

他一贯很能忍,那样漫长的时间、那样锥心砭骨的苦痛都忍过来了,好端端地走到现在。到了今夜,仿佛一切突然走了下坡路,躺了一会,有点想蜷缩起来,便转身埋头。

猝不及防地,额头抵进了一个冰凉的怀抱里。

江泫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没敢动,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屏住呼吸伸出手,小心地向上摸索——他摸到一片冰凉的衣料、一片散开的长发,还待继续往前,忽地被一只手掌扣住了。

这只手同样是冰冷的,江泫对这温度熟悉无比。宿淮双的身形隐在黑夜里头,沉而柔的声音落在耳边:“当然可以。师尊什么时候想见我都可以。”

江泫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茫然道:“什……”

话未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对着空气说话了。说的约莫是“我能不能见见你”云云,宿淮双听见,竟然真的如愿现身。他是出现了,连带着一起出现的还有险些把江泫淹没的羞耻,他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攥紧了被褥。

察觉到宿淮双有跟着坐起来查看他情况的意思,江泫又躺了回去,睡姿直挺挺的,干瞪着床帐,耳尖烫得吓人,好半天没吭声。

宿淮双也没有说话。早在江泫坐起来的时候,宿淮双就放开了他的手,现在两人躺在同一只软枕上头,耳边唯余轻而浅的呼吸声。

半晌,也许是察觉到江泫的异状,宿淮双缓声道:“那只灵,我没有追上。”

他出现得太突然了,江泫脑袋有点空白,差点问出“什么灵”这样的问题,好在脱口而出之前几时刹住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总算将无端激烈的心跳平复下去,翻了个身面对宿淮双,道:“很棘手吗?”

话出口,他有些庆幸现在天黑,宿淮双看不见他的表情。可转念一想,这样他也看不见宿淮双的神情了,未免又觉得有些可惜。

“有些棘手。”宿淮双道,“那灵似乎存世已久,实力不弱。它可以对我出手,却没有攻击,一味逃窜。”

江泫听懂了他的潜台词,想了想,蜻蜓点水般小心地旁敲侧击道:“你一直在追它?”

宿淮双似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江泫的问题,转而道:“师尊,我有点冷。”

明知他现在究竟能不能感觉到冷都不一定,江泫还是坚定地回忆起了他一贯畏寒的特征,掀开被褥将他裹进来,手下动作有点不易察觉的慌张。

“这样呢?”他抬手将被褥间的缝隙压得死死的,“这样还冷吗?”

宿淮双双目一阖,侧脸贴着犹带江泫体温的被褥静默片刻,缓声道:“这样就够了。”

江泫这才躺下去。似乎到了月落的时候,明光清澈,透过纸窗蔓延进来,将室内映亮些许,江泫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发觉竟已隐约能看清帐帘上的花纹。

他的目光悄悄向旁边移了一点,从绢花移到交织缠绕的金线上。再从金线移到卷纹,如此静悄悄的、偷偷摸摸的,他的视线落进了宿淮双的眼瞳之中。

青年的小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一双赤瞳之中映着空蒙的月色,仿若极静极柔的广海。他的视线一贯如此静默,若江泫走在前方,一定不能发现他的注视。可江泫现在主动去看了、还正巧撞上,脑袋嗡了一声,宕机了似的,好半天没想起移开目光。

宿淮双被抓包了,看起来也不是很慌乱。他将脸从被子里头探出来,轻声道:“师尊,手给我。”

江泫立刻伸出了手。宿淮双轻轻握着他的手掌,两人掌心贴合处一道微弱的灵芒流动。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江泫体内持续不断的不适感忽然一松,如同被横空截断一般,半点也感受不到了。

他心中略有些意外,正想用灵识看看体内是什么缘故,不经意抬眼,却见宿淮双眉头紧皱,眼底藏着几分痛色。

奇异的,江泫竟然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双眼微微一弯,出言宽慰道:“不想让阿序知道眼睛的事,姑且先将神力借过来存好,是不是?我原也是这个打算。”

“只不过最开始想的,是先带回昊山,再找一个容器。萧弦一掌打得倒好,确如他所说,身体才是最好的容器,别的都比不上。”他微微笑着,手一直温驯地放在宿淮双的掌心,没有要撤走的意思。“也没有很不舒服。现在淮双出手,更是没什么感觉了。”

宿淮双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握紧了他的手掌,冰冷的额头轻轻抵了上去。

他的脸埋在漆黑的长袖之中,低声道:“抱歉。”

江泫道:“难得见面,不要道歉了。天一亮你便回去,继续忙你的事情,早日处理完,便早日回来。等这边的事情落定了,我带你回宗看看。”

宿淮双的眸光一动。

他重新抬起脸,几缕黑发落在眉眼之间,在模模糊糊的黑暗之中更添几分形意,俊秀得叫人移不开眼。

“师尊有方法带我回去?”

江泫道:“有。等你回来了,我就告诉你。”

宿淮双毫不迟疑地颔首。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就算在神境之中,那座仙山也是难以涉足的领地,峰上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一概不知。

神境里的时间太过漫长,唯有记忆是他人性的存放地。他已数不清将那些记忆回看了多少遍,磋磨尽头,大部分都变得模糊不清,除了江泫,很多事情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江泫要带他回去,他心中隐约高兴。不过江泫不管带他去哪,只要是江泫,他都会高兴。他的一切情绪早已牢牢绑在这唯一有色彩的人身上,一辈子都取不下来了。

没等江泫再问,宿淮双道:“灵已逃脱,下次冒头之前,我不会再追。之所以仍留在神境之中,是躯体需要妥善处理,等到安顿好了,我就回来。”

“途中若有失联的情况,也不必担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温声道,“我不在的时候,师尊要照顾好自己。”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大部分时间,江泫问、宿淮双答。夜色静默流淌,时间滑入黎明之时,江泫口中的话头轻轻断掉,终于阖眼睡着了。

宿淮双屏住呼吸,慢慢向前凑近了些。趁着无人之时,他从江泫的唇角偷了一个极轻极浅、落羽一般的吻。

分开之时,耳边从始至终一直不曾断过、被他强行忽视的慌乱喊声陡然拉满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宿君您在干什么啊啊啊啊啊啊——!!!”那灵崩溃地道,“您怎么在这种关头还跟道侣亲亲我我啊!!!!快回来吧!!!救命啊!!!!!!”

第198章 临渊而行11

宿淮双抿唇, 叹了口气。

他盯着江泫的睡颜又看了一会,轻轻为他掖好被角,身躯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下一刻, 他重新站在了神境之中。

万灵之所神境,乃是一片无垠无序的天地。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 能触碰到的每一寸天地都悬着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幕布”。越过幕布, 神境可能变成霞光遍照的九州,可能变成怨气虬结的鬼蜮, 亦可能变成雾气弥漫的虚无之境;幕布之后藏着自己从未见过的过去,亦有世间正在发生的无数此时。

这里没有时间, 没有未来, 天地看似变幻无穷, 却有法则暗藏其中。这些法则每一位灵从诞生起便已知晓, 宿淮双要摸清它们、以让自己在神境之中行走无虞,为此花去了漫长的时间。

耳边的呼喊声还没停。

“宿君!!!!您怎么还没回来啊!!!”

“我快撑不住了!!!您再不回来我就要塌了!!!!房子要塌了!!!”

“别发呆了啊!!!!宿君!!!!”

宿淮双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从黑暗之中转身,随意踏出一步,眼前一望无垠的黑天顷刻间消散, 死气沉沉的荒原一寸一寸蔓延开来。

他越走,这原野就越广阔。脚下踩的是枯焦的土地,数丈之外立着几棵死树与黑鸦。头顶是阴云笼罩的高天,黑灰在视野之中辗转浮游, 如同冥府的飞雪。

这片位于赤后的荒原, 仍和从前一样荒冷死寂,看不见丝毫生机。

与此前不同的是,赤后中心的那道裂缝已经被填平了。无论是底下的神殿残骸也好、崖壁上栩栩如生的妖神浮雕也好, 统统被掩埋在土石之下,而在填埋过的平整地面之上, 一座巨殿赫然而立。

修建这座宫殿的人显然费了许多心思,将这殿宇铸得堂皇富丽、威严庄重,似有真神驻地,于这已死之地而言,华贵如幻象一般。

这是花瞬日夜不眠、呕心沥血重建起来的神殿,是宿淮双用来储藏身体的领地。然而因尚未完全落成、根基不稳,由谷底旧殿衍生出的殿灵并不为神境的法则所承认,成日饱受法则吹起的黑风欺凌,东倒西歪。

要让它被法则承认、在神境之中占有一席之地,需要一场盛大的落殿仪式。这仪式宿淮双也完全交予花瞬去操办了,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单纯是为了撑过这一段严苛的时间,不让殿灵被吹散而已。

殿灵被吹散,现世的神殿便会倒塌。虽然他不介意让花瞬多加点班重修一次——但殿灵的哭嚎声实在太烦了,再者修来修去实在麻烦,生生被绊住了手脚,需得离开江泫、在神境停留一段时间。

等仪式过后,便再也不用回来了。

如此想着,他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向神殿那边走。

靠得越近,那黑风便越弱。如同被更为冰冷深邃的力量从中截断,等宿淮双站到神殿之前,足以吹倒巨殿的飓风已然彻底止息。

他神色淡淡地抬眼,对趴在殿顶上的殿灵道:“下来。”

风停了,殿灵自然喜出望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殿顶上滚下来,嚎道:“宿君!!!”

它没什么讨喜的外型,但好在长得不算奇形怪状。通身纯粹无暇的雪白,圆乎乎的,远了一看仿若一只冰凉凉的雪团子,只是一跳下来就立刻现了原型——它比宿淮双还高,壮得像一头牛,从躯体里伸出两条类似于手臂的东西绞在一起,扭扭捏捏地跟着宿淮双往前滚。

嚎归嚎,它其实根本就不敢碰宿淮双。

真要算起来,它和宿淮双之间是有过节的。此前宿淮双与夔听在神境交战,它是夔听神殿的殿灵,受令给宿淮双添了不少麻烦。而后夔听落败,它也被打了个半死,只是彼时宿淮双尚不知晓抹消灵的方法,它才得以苟活下来。

再往后,宿淮双吞噬神格,支使九州信徒重建神殿,它作为殿灵,也由此得以复生。

神殿是谁的,谁就是它的主人。

奈何因为此前的过节,宿淮双待它并不算好,它一直战战兢兢、生怕哪天主人一个不顺眼直接让它在神境彻底消失,一刻都不敢休息,兢兢业业守着宿淮双的身体。

凡人的躯体是不能进神境的,进来之后必死无疑。殿灵存在的全部意义,正是为了保护这具身体不受神境腐蚀。

如今神殿还未落殿,殿灵连新生的灵都算不上,灵体也很脆弱,随便来个厉害点的都能一巴掌给它呼散了,更遑论宿淮双这种在神境生活了很久、身上还负有残缺神格的灵。

在神境中,神与灵之间同样隔着天堑,真要对比的话,类似于浩渺的高天和地上的草芥。再者宿淮双早已知晓抹除灵的方法,甚至不用动手,一个眼神就够它死的了。

殿灵哭哭啼啼地道:“宿君啊。在仪式之前,您能不能别走了?”

一片沉默。

宿淮双根本就没搭理它,步履沉稳地向殿内走。殿灵跟在他身后,一路越过了在殿外扫灰的教众、坐在殿门口思考人生的守门人,身后刮起一道飓风,花瞬一行人扛着尸体落地,匆匆地往死牢那边去。

这是神境与现世重叠时的景象,灵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灵。而会关注这些的只有殿灵,它抖抖索索地向宿淮双汇报:“宿君,小花带着人回来了。”

宿淮双道:“嗯。”

太冷漠了。殿灵伤心地想。肯定又在看自己的道侣。虽然宿君的道侣很好看……但是宿君看,我也看!!

它勇猛地将视线投去现世,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昊山那边找到江泫的足迹,沿着足迹,视野滑入一个昏暗的房间。

他侧卧榻上,正阖目浅眠。长发遮掩之下,面若白瓷,神色宁和,难得安睡。

好看的。它想,世间找不出几个这么好看的人了。

不仅好看,还幸运,能得到宿君的青睐。宿君什么时候对人和颜悦色过?就连对自己的信徒都从没有好脸色,面对道侣时却柔情脉脉、百依百顺,不管有多忙,就算追灵都要追丢了,道侣一喊,手头所有的事都能丢开。

“真幸运啊……”它喃喃道,“能当宿君的道侣。”

它不过无心一言,面前的黑衣青年却猛地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赤瞳之中阴云翻搅,隐有骇人的戾气闪动。

宿淮双从不正眼看灵,此时突兀转头,将殿灵吓了一跳。它惊惶失措地退后两步,见宿淮双面沉如水,从牙缝里头挤出两个字:“幸、运?”

那眼神极其可怖。停留得越久,他的眼目便越红,此前是沉玉一般的冷色,如今如同两汪不详的血湖,视线投向谁,谁便心惊肉跳、五感皆失,脑中余留元神被吞吃撕扯般的惊惧与剧痛。

殿灵吓得呆住了。它磕磕巴巴道:“我、我……宿君……”

好在,宿淮双眼中狰狞的血色并未持续多久,很快随着他垂眼的动作慢慢褪去了。那双眼瞳重新变得漠然平静,宿淮双冷冷道:“他为了我受苦受累,曾经还险些丢了命。是他幸运吗?”

殿灵说不出话。

宿淮双将头转回去,不吝于再施舍半分视线。风中传来青年毫不留情的声音:“滚回神殿去。”

灵莹白的身躯一震,惶恐地化作光点消散。宿淮双迈进神殿之中,视线落在殿中一颗巨大的梅花树上。

一树殷红,艳艳如流霞绕枝。

他走近两步,指尖虚抚梅树被花朵压得下弯的花枝。笼统一看,这红梅开得极盛,不逊浮梅殿外的梅花,凑近了仔细一瞧,便能发觉花色艳丽过剩、生气不足,是一树假花。

赤后的土地上,是种不出活物的。而就连这伪物,他都碰不到。

第二日晨起时,枕边已经空了。这原就在江泫的意料之中,他盯着空空的软枕发了会呆,起身沐浴收整一番,挑了一件烟青色的外袍套上,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带上衔云和送生、装着东西的乾坤袋,独自离开了昊山。

渊谷之中似有异动,他待亲去查探一番。一来萧弦被抓走了,二来江氏与渊谷因为那个“仪式”的缘故,似乎有些牵扯。第三,亦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对渊谷的那位伪神,着实有些好奇。

如今九州无法飞升,有且只有夔听一位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如此说来,那伪神确如其名,重在一个“伪”字。既无神格,江泫便有胜算,胜算还不小;再者他如今只是暗中去渊谷走一遭、捞个人出来,几乎找不出什么风险,因此没提前跟宿淮双说,留在傅氏的字条也只说他想出去散散心,轻身出行。

洛岭处于九州极西,从此地赶往渊谷尚需一段时日。江泫的速度不算慢,路中走走停停,从沿途修士口中听见不少玄门八卦,独独没有和渊谷有关的。

于九门之中,渊谷流传在外的讯息少之又少,跻身九门这么久,外界连他们究竟信什么神都不知道。此次仪式也一样,消息捂得严严实实,半点风声都没走漏。

江泫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有苗头便也不再多留,从洛岭一路出发,路过幽州边境,进入了与赤后相接的涿水。

这是九门之一飞痕谷的驻地,是其余七洲与赤后之间一道鲜活的缓冲线。古战场飘来的死气被飞痕谷设下的结界截断,越靠近两州交界处,环境就越是恶劣。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江泫来涿水的次数并不算少。有时是游历至此、体验风土人情,有时是有不得不去的地方、途径此处。总之,他对此州还算熟悉,问过系统渊谷那边有无什么大的变动,得到“无”的答案之后,打算在靠近边境的城镇落脚,稍作休憩,再进入赤后。

江泫这次落脚的城镇名叫扶风,不大不小,在这几近寸草不生的地带还算得上热闹。

入城之后,依照习惯先选了一家客栈。他一贯偏向清净的地方,这一路因着打探消息,选的住处都偏向热闹,结果真正的要闻没听着几件,最近的八卦笑柄倒是了解了不少。

这次他依旧选了城中生意最好的一家。临近边境的地方,往来的旅客之中,凡俗人其实要稍少一些;这一家客栈门外挂的幡巾之上有岐水门的宗纹,应当是供戍边弟子换班休憩的地方。散修也认得九门的宗纹,落脚一般选择此处。

第199章 临渊而行12

订好房间之后, 江泫闲来无事,难得起了兴致想去街上逛一逛。

按理来说,这不富饶、也不葱郁的边陲小城并没有什么好逛的。甚至因为临近边界, 连像样的草植都长不出来,建筑多是石土堆造, 空气常年灰霾萦绕、不见好天光, 与中州玉川一带的繁盛一比,十分贫瘠寒酸。

然而江泫起了心思, 下一刻便背着长剑出了门。

扶风镇的天候常年死气沉沉,住在这儿的人却不尽然, 好客程度闻名九州。且涿水人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特性, 越靠近边境此特性便越明显——但凡是有点灵力傍身、称得上修士的, 都能得到涿水人翻上数倍的热情、摆在明面的尊敬与优待。

涿水人天生乡土难离。前有天灾饥荒, 后有人神之战,无论是土地贫瘠难以育人也好、妖神污染蔓延肆虐也罢,从没人想过离开故土。污染最盛之时,是各州修士齐心协力搭起结界、交由涿水世家代代守护, 才得以在蔓延的死气之下揽出一州净土。

涿水人铭记这份恩情,此后数千年待修士喜敬有加。江泫穿着一身仙门行头,又背着灵剑,在街上不过走了一个来回, 怀里就多了不少东西。

粗略一看, 有扶风镇特有的小木雕、花花绿绿的小摆件、颜色黄澄澄不知道什么做的干粮、切得方方正正的饴糖,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小东西,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头。

他去路边的店铺里买了只木盒子, 将它们通通装进去,放进了乾坤袋里。再沿着街道向前, 路过了一家酒楼。

小二站在门口揽客,见江泫路过,喜笑颜开地上前两步,招呼道:“客官!吃饭否?到了饭点,该吃饭啦!咱家的盐水鸡柴花酿可是一绝!”

似有一缕极远处吹来的轻风拂面,江泫停住脚步,思绪在柴花酿三字上顿了一顿。

他侧身转头,腕间的红穗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轻轻摇晃。他的视线从小二热情的笑容之上挪到酒楼的招牌之上,又越过小二的肩头,飞向空旷的大堂之内。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发现,许多他以为早已忘却了的事情,其实一直停留在记忆深处。

比如这座已不再是小镇的扶风城,又比如已搭起三层楼、不再是小食肆的酒楼。

于是看上去颇不好相与的冷面人,第一次因为他人的招呼声停下脚步。他转身迈上台阶,进了一楼大堂,挑了同从前一样偏僻的位置坐下,点了两个清淡的小菜。小二奉了掌柜的指示,神神秘秘地塞过来一坛柴花酿。

不过没了带着乌金面具、目若寒星的青年,也没人再替他挡酒。

这座小城,这家食肆,是江泫一个人的故地重游。

纵使现实与记忆有些出入,但能再次坐在这里,江泫心中仍然高兴。

他破天荒接了这坛柴花酿,又托小二寻来一只酒碗,为自己斟满,注视着碗中晃起的轻浅涟漪、酒液之上红穗模糊不清的倒影。

如果现在宿淮双在这里,一定会把酒碗压下去。或者干脆他会自己喝了,再赠上一双沉而柔和的笑眼。然而江泫现在其实挺想尝尝这坛柴花酿,心想:还好宿淮双现在不在。不过若他在,自己说想喝,他也不会拦。

这样一想,还是他在好一些……

胡乱想了一阵,江泫抬手,慢慢地将酒盏凑近唇边,像抿茶那样抿了一口。

江泫从没有饮酒的习惯,不知酒的滋味,也不会喝酒。这样抿下一口,辛辣的酒液从唇舌一路淌进喉咙,他神色微变,放下酒碗,长袖掩唇,低低地呛咳了几声。

因着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闹了笑话,咳嗽声都是特意压过的,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耳尖、脖子、眼尾都红了一片。老板娘靠在柜台边上,似有若无地飘来视线,一边低声与旁人说着什么,发出几声促狭的笑。

江泫耳力惊人,听老板娘同伙计笑道:“不知哪家的俊郎君,为了心上人来学喝酒。”

他怔了一下,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脸也红了。

从没人敢这样开江泫的玩笑,也从没谁在江泫面前开过这样的玩笑。那些修士做不到的事情,凡尘一位老板娘轻轻松松的做了,一边说,一边还要笑,笑得江泫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孔面红耳赤,心中十分无所适从。

他的思绪被心上人这三个字追着四处乱跑,无论如何躲都躲不掉。他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或许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想。不管是师尊还是师姐,从来没人教过他这个。

江泫垂下头,抿着碗沿又喝了一口。

心上人。宿淮双。

这几个字连在一起,足以把江泫的思维搅成一团浆糊。呛完第一口之后,他已经能慢慢适应了,一口又接一口,喝完一碗,也没品出什么回甘,只觉得辣、非常辣,辣的他喉舌发麻。

头倒不是很晕,应当没有喝醉。他正想趁着劲头再倒一碗,手腕上的剑穗忽然动了,紧紧缠住他的手腕,往旁边死命拽了拽。

江泫有些诧异,盯着它道:“……不让喝?”

剑穗没法说话,从拽着他手腕的力气来看,答案不言而喻。

江泫喃喃道:“你当时几口一坛来着?……这么烈的酒。”

抬手将酒坛一挡,一仰头,坛中就见了底。那时他才多大?二十余岁,这样的烈酒,也能面不改色喝下一坛。

江泫硬要做什么的话,宿淮双是拦不住的。他抿唇将手腕牵回来,重新提起酒坛,向酒碗倾斜。不过半途之中又觉得应该考虑宿淮双的感受,倒了半碗就收手,如对方所愿,将酒坛搁得远远的,不再碰了。

红穗仍然缠着手腕,没有松开的意思。江泫看了它一眼,许是想发出疑问,自言自语道:“你是我的心上人……。”

那剑穗如同人一般僵住了。

江泫端起酒碗,又给自己灌了一口。脸上的红晕随着时间消退不少,但许是之前呛得太狠,耳尖和眼尾的薄红怎么都消不掉。他就顶着这几抹轻薄的红色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岿然不动。可若细看,双瞳已经有些茫然,眼睫一垂,呆头呆脑的,连筷子都找不着在哪。

话也是一样,说出口了,便忘了自己说了什么。直到将碗中余酒饮尽、仪态很好地取出手帕将唇边水渍擦拭干净,才摸索着拿起两柄剑起身。

纵使脑子一团浆糊,江泫的步履也可谓相当稳健。他走去柜台边上,有条不紊地结了帐,老板娘稀奇地看了他两眼,道:“喝了半坛,竟然还没醉!看来不是头一次喝酒,只是喝得着急呛到了。”

她笑道:“也是。咱们涿水的柴花酿,香飘十里,哪个好酒之人不说好!单是闻见了,魂都能被勾着飘过来。今日见仙长很合眼缘,送您一坛也无妨。小张,再去取一坛柴花酿来!”

伙计应了声,麻溜地钻进后头,很快便捧着一只漆黑的小坛出来,笑道:“客官,您接好~!”

江泫走出客栈的时候,左手提着两柄剑,右手二指勾着一坛柴花酿。

甫一走下台阶,面前便如刮过一道厉风,有人正逃命路过,仿佛后头追他的是什么恶鬼。江泫被风呼了,一下呆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从自己面前路过,那边又传来一位少年极有穿透力的呼声:“前面那位道友!!请你站住!!不要再跑了!!”

那少年穿着一身醒目的白衣,一边振臂高呼、一边脚下不停,追着前头的人疾驰而过——正是伤愈的江子琢。

路过江泫时,他还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跑出几丈远之后才豁然回头,露出见鬼似的神情。真正看清江泫的脸之后,他人也不追了,呆站在原地,慢慢张大了嘴。

“伏……伏宵君……”

他喃喃道,胸中忽然涌起万丈感激之情。感激上苍、感激天道、感激命数,只是出来追个人,都能让他遇到伏宵君。老天有眼,他以为伏宵君回宗去了,这辈子再难见上一面,现在竟然碰到了!

他双瞳明亮,感恩戴德,立刻就要折返回去。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毫不留情地拽住了他的后领。江时砚剧烈跑动之后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要跑了,子琢!那人说话颠三倒四,看起来没什么可信度,就算追上了也……”

他一抬眼,也实打实地愣住了。

那是位通身烟青色的道人,正背对着他们向街尾走。长发疏疏散在肩后,手中提着两柄长剑,步履从容、不急不徐。

观其气质疏冷、不易接近,看起来与那位故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故人一贯喜欢穿白的,如今换了个清浅的颜色,倒叫人有些摸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心里想的那位——直到江时砚仔细看了看他手中的剑,立刻辨认出其中一柄,正是在九门会武之中将清消挑飞的、宿淮双的佩剑。

能提着宿淮双的本命剑四处走的,天下除了伏宵君还有谁!

不想竟在这样偏远的地方碰见了。

江时砚的眼中浮现些许喜色,示意江子琢稍微压着些、安静点,才带着他一道上去追人。然而等走到近前了,他才察觉出不对——修士对气息极其敏感,他们都快追到人背后了,江泫怎么还没发觉?

但他也没多想,眉眼一弯绕去侧方,拱手礼道:“伏宵君!巧——”

还剩一个“遇”字没说出口,江时砚眼睁睁地看着江泫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路过了。

被忽视了个彻彻底底,说不伤心是假的。他的脚步在原地顿住,面上露出些许无措的神情,没猜到为何江泫此次对他的态度如此冷淡、不闻不问。

江子琢同样也察觉出了异常。他跟着停下脚步,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江泫冷淡的背影、和江时砚无措的神情,非常合时宜地发挥了自己的勇气,噔噔几步跑上去,伸手去牵江泫的长袖。

自然是没牵住的,被对方用剑鞘挡住了。

江泫回过身,皱起眉头,没什么温度的视线在身后两位眼熟的小辈之间走了个来回。花了好长的时间,他才将这两张脸同记忆里的面孔对上号,要命的是一时间竟然想不起名字。

他没有贸然开口,持续向江子琢投去低压而不自觉的视线,一边在脑海之中缓慢地思索。

被江泫这样盯着,江子琢悻悻然地收回了手,心中也有点不是滋味。

江时砚告诉过他,玉川一战之中,是伏宵君和药王谷的弟子救了他。原本是重伤不醒的,不知伏宵君用了什么法子,他得以好转起来。

少年一直将这份恩情铭记在心中,方才急匆匆地想冲上去,也是想对江泫表达感谢。此时人是叫停了,虽然和现象中有些不一样,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他抿唇,礼数周全地拱手行礼,磨磨蹭蹭道:“……之前在玉川,多谢您出手相救。我、我一直……”

江时砚也走过来,听江子琢语无伦次地表达完他的感激之情。他也理当开口道谢,正琢磨词句之时忽然发现,面前的人竟然动都没动一下。

仿佛木雕似的,直愣愣地戳在街上,对旁人说的话一点反应也无。

江时砚的心微微提起,谨慎无比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就让他看出些许名堂。

伏宵君的眼神好像有点……茫然。细看之下,岂止有点,他好像根本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眼尾也……是不是有点红?

恰逢此时一阵风来,江时砚嗅到一点酒气,似乎就是从江泫身上飘来的。再低头一看,江泫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黑漆漆的东西,不是酒坛是什么!

福至心灵的同时,江时砚大惊失色。

淮双哪儿去了?怎么让伏宵君一个人喝醉了在街上到处走!

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江子琢也察觉出了不对。他同样大惊失色,道:“伏宵君,您喝酒了?”

这个问题江泫能够理解。他看了两人一眼,顶着八风不动的镇定神情点了点头。

江时砚迟疑道:“您喝醉了。还记得自己住在哪儿吗?我们送您回去。”

江泫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没醉。”

他说话口齿清晰、神情看着也很清醒,不似作伪。然而一旦察觉到他喝了酒,身上的违和感怎么都消不掉,江时砚忍住抹脸的冲动,十分耐心地道:“好的,您没醉。那您如今住在哪家客栈?”

江泫慢吞吞地转过头,似乎四下看了看。最后他抬起手,十分坚定地指向路边的一座土堆。

江子琢埋头,无力地搓了搓脸。

在不面对江泫的时候,他其实是一位温淡知礼、十分可靠的少年。如今江泫失了智,面对了跟没面对压根没区别,他于是找回一些原本的自我,同样耐心地开口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淮双怎么没在您身边?”

紧接着,他看见江泫微微一怔,垂下眼帘移开了目光。江时砚诡异地从中看出几分失落,登时心惊肉跳,道:“……子琢,先带伏宵君回我们住的那家吧。回去之后,煮点醒酒茶。”

江子琢还在状态之外,闻言点了点头,“哦”了一声,转身带路。

难题留给了江时砚。他正在想怎么将人带回去,便见江泫烟青色的长袖之中飞出一缕红色。

细细一看,发现是一截剑穗,如同被风扬起,朦朦胧胧地指向江子琢的背影。而江泫垂头看了一眼,竟然真的跟着走了。

众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回了客栈。堂中伙计眉开眼笑地来迎客:“三位回来啦?可用过饭了?”

三位?

江时砚心中一动,上前询问,才知道江泫原来也住这,顿时如蒙大赦。问清了江泫住哪间房之后,他托伙计煮好醒酒茶后送上来,随后同江子琢一道将人引回了房间。

江泫进了门,面色如常地提了把凳子坐下。只是他坐的位置非常奇怪,面对窗口、背对房间,留给两人一个安静的背影。

如果换成是明光葳蕤的华室、窗外下点什么雨什么雪或者栽几棵什么树的话,他坐在窗边赏景的姿态还是很赏心悦目的。可惜扶风镇的天气阴沉沉的,窗外半分景致也无,客房也简陋昏暗,江泫这样往窗边一坐,看着莫名有点萧索。

更重要的是,他手里的东西完全没松开。凳子是用灵力提过去的,坐下去之后手里仍然抓着剑,提着酒,背脊挺得很直,也不知道在发什么愣。

江时砚将伙计送来的醒酒茶放桌上,要把江泫从窗边请过来,第一步是让他放下手里的东西。

取酒的时候还算顺利,江泫以为他也想喝,颇为慷慨的给了。取剑的时候便麻烦多了——好说歹说,胡编乱造,最后用“两把剑待在一起很挤”这种扯淡的理由、加上剑灵的配合,才将长剑从他手里取下来,放回桌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泫终于想起来他俩是谁了。一个叫江时砚、一个叫江子琢,两个本该待在栖鸣泽里头的人,出现在了这个偏僻的小镇,还给他端过来一碗黑乎乎的、说是茶的东西让他喝。

江泫皱着眉头,秉持着对两人的信任,还是接过来喝了。这东西味道不怎么样,但没有酒呛人,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他将碗搁回桌上,清淡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走了个来回,道:“怎么出栖鸣泽了?”

江时砚分不清楚他醒了多少,然而听他这样问,知道他多少将人想起来了,略一拱手,恭声回道:“族中有要事需要外出处理。您……”

他想问问江泫要不要休息,正犹豫着,又听江泫道:“子琢还未得族中赐剑,第一次出世历练也没到年纪。怎么能带着他到世外到处跑?”

江时砚愣了一下,双目微微张大了。江子琢的神情也有些异样,两人对视一眼,都听到了心中惊涛骇浪泛起的声音。

伏宵君……怎么会知道江氏赐剑和出世历练的规矩?

栖鸣泽的极大部分事情,包括族规族训在内,都绝不会外传,外人绝无可能知晓。回想曾经种种,对方确实对江氏的事实十分了解,是不是江明衍……

江时砚藏在衣袖里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不知为何,他联想到上次玉川时的情形,总觉得有些心悸,面上却不显,神色温和恭顺,轻声问道:“您怎么会……”

还没问完,忽然听见“砰”的一声——江泫竟然直接往桌子上一栽,就维持着栽下去的姿势不动了!

江时砚长这么大,很少有这种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刻。他和江子琢一左一右,奋力把江泫扶起来,心惊胆战地检查一番,发现并没有磕碰着才放下心。

江子琢空出一只手去抓桌上的茶碗,疑心碗里头放了什么东西,江时砚道:“伏宵君是酒劲上来睡着了,来搭把手,把他扶到榻上去。”

江子琢还是有点不放心,却依言松开了碗,帮忙一起把江泫挪上了榻。做完这一切,松手之后,他的神色有点奇异,盯着掌心想:“好轻。”

但送算是将人搞定了。空气骤然安静下来,两人杵在床边面面相觑,气氛难得浮现一丝尴尬。

江子琢:“……话又说回来,淮双到底去哪儿了?”

江时砚:“这个且不论。今日的事情,一定要守口如瓶,对谁也不能说。”

眼见喝醉酒的伏宵君以头抢桌面、还将他搬来搬去什么的……

江子琢看起来好像有点遗憾:“啊?不能说吗?”

江时砚猛地按住他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道:“不能说,绝对不能说。惊澜是不是快回来了?我们走……去看看情况。”

两个人互相推拽着,魂不守舍地走了。

第200章 临渊而行13

第二日晨起的时候, 江泫感觉有些头疼,还有点晕。

他晕头转向地在榻上坐了好一会才缓过来,感觉脑子稍微清醒些了, 起身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方才喝了一口,又嗅见衣袖之上残留的酒气, 忍无可忍地搁下杯子起身沐浴、换了套衣物, 事毕之后坐回桌边,忽然瞥见那只系着麻绳、封口透红的酒坛。

江泫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昨天喝了酒, 这件事他是记得的。然而记得的仅限于揭开坛封、往酒碗里倒酒的时候——第一口下去之后的事,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 还躺在床榻上睡了一觉的。

正勉力思索之际, 耳边传来一阵敲门声。

江时砚温雅清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伏宵君, 您醒了吗?方才路过门口时,听到里头有走动的声音……”

江泫起身,拉开了门。

熟悉的小辈果然站在门外,旁边还有一个探头探脑的江子琢, 怎么都不像是碰巧路过的样子。

江泫视线凝重地看了看他们,侧过身言简意赅地道:“进来坐。”

江时砚先进。看见桌上的酒坛时,他的神情微滞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坛子的封口, 发现并没有被揭开过, 才放下心。江子琢走在后面,表情紧张地看了江泫两眼,又欲盖弥彰地撇过头, 假装无事。

江泫慢慢皱起了眉头,道:“方才的是什么眼神?”

江时砚挑了把凳子坐到一半, 闻言一下弹起来了。

“没什么……子琢是想问您,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强作镇定解释道,“昨天我们在街上……迷了路,正巧碰见伏宵君,您带我们来了这家客栈。”

江泫有点信,又有点不信。他不觉得自己在记不住事的时候脑子还是清醒的,猜到可能是两位小辈将自己送回来的,忍住了揉太阳穴的冲动——他其实很想问问自己昨天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但看两人神色虽然局促、但好歹不算奇怪,于是也忍住了。

他招呼人在桌边坐下,用灵力将酒坛拂去另一只矮几上,开门见山道:“你们怎么在涿水?”

江时砚道:“族中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伏宵君怎么也在这儿?”

族中有什么事情还需要到世外去处理?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但江时砚不说,江泫也不多问,道:“要去赤后走一趟,途经涿水,在此地休憩。”

江时砚点了点头,神色若有所思。他看起来挺想问江泫去赤后干什么,江泫也挺想问问他们近年动不动就往世外跑到底是在处理什么,却都默契地没有出声。

江时砚不出声,是出于礼数与尊敬,不去探问长辈的私事;江泫不出声,是因为他没有问的立场。如今他已不是江氏的人,同江氏再没有什么关联,纵使有意关心,问话也只能含糊隐晦、把握分寸。

江子琢坐在中间,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冷不丁开口道:“我们的四殿族老被江明衍抓了送去渊谷了。我们追了一路,在涿水附近追丢了,接下来准备去渊谷看一——唔唔唔——”

他睁大眼睛,后话都被捂回口中。江时砚紧紧捂着他的嘴,满头是汗,道:“子琢,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妄下定论。”

江子琢奋力将他的手摘下来,道:“虽无定论,却有猜测。我总觉得他在密谋些什么,这次竟然没能阻止,实在是恨!”

江时砚道:“纵使如此,你也不能……”

“四殿族老?”

两人的动作一顿,循声望去,发觉江泫的神情冷得吓人。江时砚松开手,坐回自己的位置,低声道:“是。……不瞒伏宵君,族中近年可谓是……一团狼藉。”

以他的性格而言,能在外族人面前说这样的话,说明情况确实已经发展到了难以掩饰的地步。再者没有哪家子弟会在外头说自己氏族的不是,江时砚方才说了,也发觉有些不妥,条件反射想抓点什么掩饰一下,没抓到茶杯,又收回手,露出一个苦笑。

江子琢道:“你顾虑什么?伏宵君救过我,不是外人。你不知道怎么说的话,就我来说。”

江泫将视线移向他,凝神悉听。江子琢的叙述很简略,但也足够清晰明了。

因灵气衰微导致的灵脉枯竭,在近年已经演变到了必须解决的地步。栖鸣泽下的灵脉一共有四条,第三条灵脉已在几个月之前彻底枯竭,如今仅剩一条灵脉作支撑,损耗巨大。

相对的,入世隐世之争也已提上明面,族中争论不休。长辈拼死也要维持原状,年轻一代主张变革,认为应当寻机出世。栖鸣泽已撑不过下一个千年,若因灵力枯竭下落,便如飞星坠地,对九州大地的伤害不可估量。

为止争端,不日几位族老便要在鸣台召开族议。

“说是族议,其实是宣告。他们否定入世,据说是已经找到了扭转局势的方法,若此法成功,栖鸣泽此后再不必为灵力的事忧心。”江子琢眉峰紧皱,“但我不信有这样的方法。”

“有失便有得,这是世间的铁律。长辈们久不出世,却能弄来足以保证栖鸣泽悬天万世无忧的灵力,实在是天方夜谭!退一万步,纵使那什么方法成功,也一定会伴随巨大的牺牲,那种牺牲比起来,入世所遭遇的困难可能都不痛不痒。”

“江明衍同诸位长辈在隐世一派,我等以时砚兄长为首与其对立,家主大人迫于族内的压力,并不表明立场,但暗中协助我们不少。栖鸣泽落地是大势所趋,家主大人也明白这一点,那几个老古……”他忿忿地改口,“……几位先生怎么就不知道!”

难得的,江子琢在背后讲自家族老的坏话,江时砚没有出言阻止。他虽没有出声,脸色却也算不上好看——不为别的,正因同族人口中所言句句属实,江氏内部的矛盾,的确已经发展到了极其恶劣的程度。

而听见第三条灵脉枯竭的时候,江泫便已知道命数进行到了哪一步。无他,这些事情都是江泫亲历过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在族议开始之前,有人想将几位族老悄悄处理掉?”

江子琢道:“不是有人,是江明衍。那时是夜中,有人亲眼看见江周动的手,我等一路追踪,在其与渊谷交接的时候截杀,却还是被他们逃了。那江明衍满脸不知情,谁信!江周是他的属下,一向最忠心耿耿不过,江明衍不在,就连家主都支使不动他。”

江时砚揉了揉眉心,道:“便假设是江明衍。但他为何指使江周在族议开始之前掳走几位族老,还与渊谷接触,其中的缘由,我想不通。”

江子琢冷笑一声,道:“没准他哪一派都不站,单纯就是不想让江氏好过。我听说过他的出身,幼时被抛弃在外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头,对父亲有怨愤理所应当,可家主、还有江氏这么多年以来待他不薄!他——”

江时砚厉声喝止道:“子琢!”

江子琢的神色一僵,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方才的气焰登时消了下去,撇过头不说话了。

江时砚吸进一口气,勉强将多余的情绪收回去,不过多久神情已然镇定下来,面露歉意对江泫道:“子琢年少失言,请尊座不要见怪。”

江泫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冷茶,道:“无妨,性格直率也是好的。只是出了这个房间,便要懂得将所思所想揣在心中。”

江子琢捏了捏指尖,端起江泫给的冷茶喝了一口。茶水刚贴上舌尖,他的脸就扭曲了一下。

扶风镇太偏远了,客栈中的茶水也涩口。不仅涩口,还是冷的,一口下去,火气再足的脑子也冷静了。江子琢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冷静过,双手将茶杯搁回桌上,诚恳地道:“多谢伏宵君教诲。”

江泫也抿了一口茶水,神色未变,道:“我预计今日启程往渊谷一探。”

二江对视一眼,明白过来江泫的意思,齐声道:“我也去!”

江泫道:“可以。你们来了多少人?”

江时砚道:“不多,算上我与子琢,正好十人。原就是秘密追查,等找到族老,再发信等待本家支援即可。”

江泫摩挲了一下杯沿,微微颔首,又道:“何时能启程?”

江时砚道:“可能还需等上半日,我们还有一位同伴外出搜寻情报,今日午时才能归来。”

午时倒也不算晚,正好留给他们一些休整的时间。谈话结束之后,两人相继离去,江泫静坐桌前,等到门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之后,才垂下头将掩着手腕的长袖拉开。

那截红穗正死死地缠着江泫的手腕,力道之大前所未有。他无奈地抚了抚剑穗,道:“轻一些。”

非但没松,反而更紧了,如同被人紧紧攥着手腕一般。江泫将手举到眼前,琢磨了一下,问道:“你在生什么气?”

剑穗不能说话,他只好一个一个猜。

“是气我昨日饮酒?”

没反应。

“气我方才沐浴的时候不小心将剑穗掉水里了?”

根本不动。

江泫又猜了几个,都不中。他凝视着这截红穗,用指尖勾了勾它,缓声道:“气我不等你回来,一个人去渊谷?”

中了。从它缠着手腕的力度,便能知晓宿淮双有多反对他这个决定。

去是肯定要去的,为了说服他,江泫决定跟他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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