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网

当前位置:首页 > 青春校园 > 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150-160

  • 作者:冰川永眠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3-04 06:29:16
  • 完书字数:75276

第151章 枯木逢春2

想起来了什么, 总不应该瞒着自己的师姐。师姐和师弟一向是不希望自己想起过往那些不太愉快的往事的,之前听他说要回三灵观,重月的眼眶红了一瞬。

可在江泫看来, 虽然是有那么一部分不太愉快的事情,可往事也并非全然如此。起码以前在司常府、在三灵观、在净玄峰的日子, 他都很喜欢。

“这次回三行原, 去给你捎点金葵糖回来。”江泫跪坐在天陵的墓前,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三行原还有没有。以前倒还是挺……咳咳……多……”

喉头爬上痒意, 他猛地俯下身去, 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再抬起脸时, 原本苍白的脸色又惨淡不少。

岑玉危说, 他沉睡了整整一年。沉睡之前因为气急攻心,忽然七窍流血,宗主和重月守了快半个月,费尽手段才保住他的灵脉。

一年之后醒来, 身体状况较从前差了不少,同僚都来看望过他,花了许多时间,又是灵力温养、又是丹药疏通, 江泫才能从床榻上站起来, 自己走到天陵的墓前。

自言自语一会儿,他撑着碑石站起身来,向时隐峰的正殿走。

方才靠近正殿, 迎面就碰上了温璟。青年的气质同从前相比,变化堪称天翻地覆, 然而这会儿在殿前碰见江泫,还是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低头一礼,道:“伏宵君。”

江泫道:“如今已是一峰之主,直呼我名便是。”

温璟愣了一下,神色有些局促:“伏……伏宵。”

他的视线挪到江泫身上,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

无他,单纯是因为现在的江泫……实在让人很难将伏宵这个名字和他联系在一起。

今日无风无雨,他穿得也单薄素净。身正如松,然而实在清瘦、面色苍白。长发松松散在身后,眉眼之间病气缭绕,像是久病,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想到这里,他忽觉一阵心酸。替位之前,总觉得上清宗的峰主都是无所不能的,替位之后,才体味到个中酸涩苦楚,真正地感同身受起来。

伏宵君熬了那么多年,对过雷劫、死过一次,还能像现在一样行走人间,已经很好了。

温璟默默地想。他伸出手,将手中的长剑递了出去。

“重月君说,您今日会过来取东西。师尊的遗物我收了一些,但如果要带回故土,还是这把剑最合适。”温璟道,“不过,还请不要拔出来。剑身上有很多裂痕,恐怕就快碎了。”

江泫垂下眼帘,将天陵的本命剑接过来。

即是本命剑,主人已死,剑断是很正常的事。

他轻声道过谢,带着这柄剑回了净玄峰。

岑玉危很不放心他,一直在净玄峰的曲桥上等着,见他拿了一柄剑,远远地道:“师尊!让弟子来拿吧……这是谁的剑?要将它放在哪里?”

江泫道:“我自己拿。衔云呢?”

岑玉危道:“衔云在库房里头。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换了合适的剑鞘,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抖个不停……”

“带到我房间里来。”

这事便差孟林去做了。待到取来了剑,两人不约而同地守在了江泫的寝居外头,而江泫独自坐在案前,缓慢地将衔云拔出剑鞘,指尖在剑身上一抹,便立刻有青影浮现,道:“……主君!”

他的声音喊得急切,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将江泫病气缭绕的面容收进眼底,尘封一年见到人的激动之意散了大半,又讷讷地道:“……主君。”

江泫略一颔首,温声道:“在太上剑里头,可还习惯?要不要新换身体?”

衔云道:“不用了,主君。这具身体很适合我……您昏睡了一年,您的身体……”

江泫道:“我没什么大碍。现在要紧的是你。”

衔云似乎有些茫然。江泫将他收回长剑里头,指尖顺着剑锋轻轻一抹,抹红了太上雪亮的剑锋。他在找剑灵异常的根源,一边找一边轻声叹道:“有许多事情,你不记得倒也好。生生死死两次,今后恐怕也不得安稳。随了我这样一个主人,是否觉得自己苦命?”

长剑在他手底下发出抗拒的嗡鸣,似乎是让他不要再说。江泫哑然,不再言语。

他在剑灵的身上找到一道灵旨,是江明衍刻下来的。以此篡改他的记忆,更改他的意志,所以衔云才会称他为公子,对此前发生过的一切浑然不知。

将这道灵旨拔除之后,一道澄澈的银光顺着剑锋缓慢游走开来。仿若天地间第一抹熹微的晨光,盛时又如同月色一半柔和,渐渐洒满了整个剑身。再从剑锋里头被唤出来,剑灵的虚影已经变成了正常的、温和澄净的银色。

江泫端坐案前,微微笑道:“好久不见,衔云。”

剑灵似乎怔了一下。很快,他轻轻将身体贴紧桌面,按人的说法来讲,他正在跪拜。

衔云哽咽道:“我找了您好久。主君……好久不见。以后请万万不要再将衔云丢下,孤身离开了。”

“不会了。”江泫承诺道,“再也不会了。”

剑灵这才直起身来。短暂的交谈结束之后,江泫开始收拾下山的行李。挑来挑去,也没挑出多少要带上路的东西,无非是几件衣物、一些银钱,还有断掉的送生和天陵的配件,拢共一个乾坤袋便能够装下。

收拾完行李,他又去换了身衣服,将长发低低束好,捯饬得能够下山见人、不像之前那样狼狈之后,才伸手去取桌上的衔云。却见剑灵并不回去,一直盯着某个方向,目不转睛。

江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了从窗外长进来的一枝红梅。

这扇窗似乎已经有一阵没关过了,竟让红梅得了空子,探进窗内来。色泽妍秀,艳艳不息,花朵疏密有致,美得十分端庄。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它的时候,江泫竟然想起了宿淮双的眼睛。

衔云道:“主君,这些梅花……”

江泫道:“什么?”

说着,他走到窗前去察看。这一看才发现,梅树的树干和江泫寝居的窗户隔了有足足一丈的距离,其余的花枝都安安静静地待在雪中,唯有这一枝,越过窄窄的后廊、挤进檐下,锲而不舍地从窗户的缝隙伸来一角。

衔云离开桌案,无声无息地浮于江泫身后,也抬头盯着那枝梅花看。看了一会儿,道:“总觉得有些许不同寻常……为何会从那么远的地方伸进来?”

江泫道:“万物有灵。或许它独独喜欢温暖一些的地方。”

既然如此,他便也没有关窗的打算了,将衔云的本体悬在腰侧,拉开了寝居的门。

一开门,就发现自己的两位弟子都守在门口。

二人的目光在江泫的装束上飞速转了一圈,惊恐地发现他这是要出门的意思。

岑玉危道:“师尊,您要去哪儿?您的身体不好,还是在净玄峰静养为好……”

江泫顶着他们殷切的目光,道:“我准备下山一趟。”

闻言,岑玉危原本温润清和的目光微微一黯。他像是想说什么的,可做惯了谦恭守礼、事事顺人意的长徒,最终也只是抿唇垂下头去,双拳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衣摆,显得十分失落。

江泫眉尖微凝。

一旁的孟林扫了一眼岑玉危的神色,咬紧牙关奋力忍了忍,却还是没忍住,道:“师尊,您能不能不要下山?”

江泫将视线转了过去。

孟林是有些怕他的,这会却硬着头皮与他对视,绷着声音道:“您每次下山回来,不是受伤,就是昏迷。小淮双也是,没见他好好回来过几次。山下危险的事情很多,还请师尊不要再下山了!上清宗内很安全,您就待在峰内养病,有什么事情都能差给我和师兄去做……”

说着说着,他红了眼眶。

……原来是因为这个。

江泫的眉头舒展开来,还在考虑措辞,又听孟林道:“师弟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您说他没事,可弟子怕您哪次下山之后,也就不回来了。”他抬起手,用袖子重重地抹了一下眼眶,道:“上次……上次是两百多年。我跟师兄在峰上等您,几乎都要以为您不回来了。这一次又昏睡了一年,那再下次呢?再下次——”

岑玉危道:“孟林!”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孟林呆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隐隐发白,嗫嚅道:“师尊,我……我……”

江泫摇了摇头。

他张开手臂,一手一个,给了他们一个温和的拥抱。没人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举动,臂弯里的躯体都僵得像石雕,江泫拍了拍他们的背脊,道:“只是去送些东西,不日便回。”

顿了顿,他补充道:“完完整整地回。峰内的事情,劳你们看顾好。”

岑玉危轻轻吸进一口气。他相信江泫的话,也不得不信;他知道自己从来拦不住江泫,然而对方愿意向自己解释,也让他心中好过了一些。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平稳了不少。

“本就是弟子应该做的,师尊万万不要这么说。”

“若有什么事情,师尊唤我们就是。不论何处、不论何事。天涯海角,在所不辞。”

江泫松开他们,缓缓一颔首。待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殿门口,岑玉危回过头,发现孟林还僵站着,面上神情呆滞,木雕似的一动不动,便伸手拍了一掌。

这一掌似乎把孟林拍醒了,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手舞足蹈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一会儿望天、一会儿看地,好半天都没憋出来什么话,又扶着门蹲下去,紧紧地蜷作一团,露出两只红得滴血似的耳朵。

半晌,他喃喃道:“……好想陪师尊一起下山啊。像小淮双一样。”

岑玉危凑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第152章 枯木逢春3

下山以后, 一路从中州到三行原,花去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许是以前赶了太多路,如今的江泫不怎么想赶路了。没有御剑, 时而行走、时而乘车、时而换换水路,走走停停, 边走边看, 倒有些像前世出来游历时的样子。

只不过当时也要掐算着时间回栖鸣泽,远不像现在这样悠闲。

到了三行原以后, 他先是回了一趟远昭城。千年之后世事迭变,三行原的司常也早已不姓江了, 远昭城也大变了一番模样。

城池扩建了好几倍, 相比起江泫出生那会儿, 称得上是繁盛无比。街道之上人流如织, 江泫到时,仿佛碰见了三行原某个特殊的节日,城中张灯结彩、喜庆异常。行人大多是朝着一个方向去的,江泫远远望了一眼, 打算等人少一点再去查探究竟,于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越过一条狭窄的街巷,眼前一亮, 豁然开朗。

远昭城中, 竟然有河了。这片湖泊横穿远昭城,河水泛着柔软清透的青色。日辉洒落,恰似浮光跃金、碎影粼粼, 甚为美观。江泫走到湖岸边,见一位船夫顶着蓑笠, 远远地朝他招手,笑道:“客官,行船否?”

江泫略一思忖,觉得可行,道:“可。”

今日日头大,他在头上顶了一顶垂纱斗笠。柔软的白纱几乎垂到了衣摆处,迎面有河风吹来时,可得见半张如玉面庞。

船很快靠了岸,江泫从木台边迈上船,船身只略略一沉,甚至没怎么摇晃。船夫用长篙敲了敲船舷,道:“客官也太轻了,载了也像没载,哈哈哈哈。想去哪里?还是绕着这波江河走一圈?”

江泫坐在船尾,淡声道:“绕一圈。”

船夫兴高采烈道:“好嘞!”

长篙一撑,一道盈盈水波被扔去身后,小船顺水,慢慢飘行起来。他将掩面的白纱撩去身后,静静地凝视两岸的风景,走了一截,发现有好些人蹲在岸边,向这河水之中投掷钱币。

船夫见他目不转睛,嘻嘻道:“看客官是外地人,有所不知。这波江河乃是灵河,若有什么难以达成的心愿,向河水之中投点铜币,多半是可以应验的。我隔壁的王二,婚后多年一无所出,来这河中掷钱许愿,第二年便生了个大胖小子!还有城那边的东娘……”

他一边撑船,一边唾沫横飞地向江泫介绍这些玄乎其玄的传说。然而江泫的灵识往下略略一探,便立刻知晓,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河。

多半是许久以前一个人随口胡编,后代却信以为真,一代一代越传越玄乎,变成了现在的灵河波江。

但江泫今日心情不错,将钱袋取出来,准备如这些凡人一样试试看。然而还没动手,那船夫眼中精光四射,连忙劝阻道:“不可,不可!客官,掷入湖中的,必须是咱们远昭城独有的一种古老钱币才行。”

这明摆着就是想诓外地人啊。

江泫失语片刻,侧头看他。他的眼神清清淡淡,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力,那船夫额头淌下一滴冷汗,扯出笑容道:“是真的!我怎么会骗客官呢!”

江泫的视线在他补了又补的衣边上略略一顿,最终还是松了口。

“要去哪里买?”

船夫大喜道:“在我这儿买!”

他靠了长篙,弯腰钻进船舱里头,听见钱币相撞的“叮叮当当”声。不一会儿,船夫出来了,对着江泫张开手掌,道:“这种钱币可是十分稀有的!寻常人我一般不卖。客官喜欢哪枚?挑喜欢的便是!”

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没有哪一句不是在告诉别人他很不靠谱。然而仍要厚着脸皮伸出手来,也是个为生计奔波的可怜人。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江泫取出一块之前找补来的碎银放进他手心,换回了一枚“古老”的钱币。这些银子足以保他吃穿一月有余,甫一接过去,船夫的面上便浮现狂喜之色,连连点头道:“多谢客官,多谢客官!客官请快些许愿吧!”

钱币躺在手心,上头的花纹刻印几不可见。就外表来说,确实十分古老。

凝视水中浮动的倒影片刻,江泫阖上双眼,在心中默念道:希望淮双一切平安。

默念了三遍,最后一遍时犹豫了一下,再念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希望淮双早日归来。

愿望许完了,就应当掷钱币了。可他还没伸出手,又突如其来一阵咳嗽,咳得面上飞起红晕,眼前隐隐有些发黑,手心的钱币受了一抖,从指缝之间滑落了。

江泫还没缓过神,自然不见那钱币在半空中微不可察地一滞,似乎被什么无形之物挡了一下。止住落势徒劳地转了几转,化作一道铜色的流星落入水中,带起一片轻轻的涟漪。

等到江泫再去找那枚铜币,已经找不着了。衣摆上没有、袖中没有、船中也没有。

寻了一会寻不见,心道或许最后一个愿望实在渺茫,不好强河所难,江泫也就放弃了。

沿波江河晃了一圈,付了船费,江泫重新上了岸。

下船的地点同方才上船的地方不一样,据船夫所言,这边客栈较多,很好投宿。正好江泫准备找地方住下,寻路人问了路,找准了方向。此时已近黄昏,街上行人依旧很多,他心中奇怪,又折返几步回来,向方才那位老妪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老妪呵呵笑道:“今天是司常府的殿下大婚的日子呀。公子可要去凑凑热闹?等天色再暗一些,殿下和她的夫婿会乘坐挂满彩灯的花车在城中游行。”

江泫心道:确实是同以往大不一样了。往常司常府的人成婚,哪有这样的习俗?不像是回了三行原,倒像是去了别的地方。

他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在长街之上寻了一家清净的客栈住下,江泫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眺望街上的风景,手边摆着一盏犹带热气的清茶。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忽然微微一凝。

街上的人流之中,出现了几个衣着朴素的黑衣人。没有家纹、没有任何辨识身份的标志,可江泫第一眼就认出来,这些人都是修士,且个个眉眼含煞,手上定然都是沾过血的。

不过看了几眼,他便收回了目光。

修士之间,两方结下梁子、一方千里寻仇,十分常见。再者他们如今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并不用多管闲事。

在房间消磨掉一个时辰的时间,天色暗了下来。

街边建筑上悬挂的彩灯都陆续被点亮,道上绸带飞舞、人流如织。城池各方有专门放灯的人,纸灯从地面飞上天空,几乎照亮了半天的天穹,可与初生之月争辉。

江泫举着一支细烛,倚在窗边向下看,眼底似映着一条璀璨的灯河。街上人太多,他也不下去了,打算就在窗边看一眼。看看如今三行原司常府的家纹是何模样,想象一下当年自己的母亲出嫁之时,是何等的盛况。

远远一声锣鼓声响,人群立刻随之发出沸反盈天的惊喜呼声。

“殿下来了!”

“殿下!!殿下终于来了!!”

“快让开,到街边去,别挡了殿下的路!”

那声锣鼓响后,一阵绵绵似轻雷的鼓声顺着长街飘来。鼓点末时,擂鼓人在鼓上重重一敲,高声喝道:“红鬃开道——!”

随后便是一阵激昂的唢呐乐声。人群盛情似火,见街那边花车的影子冒了头,纷纷自觉行动起来,如同潮水一般散开,好让花车能够平稳驶过。

拉车的是两只生着鹿角、身形似马、颈负红鬃的灵兽。外形优美,名字也十分简单——就叫红鬃,极通人性,是灵兽之中灵性最佳的一类。整个九州只有三行原有红鬃,在三行原中,也只有司常府才能绘阵将它们召来,同栖鸣泽江氏的拨云鸢性质相似。

这点倒是没变。

以前府中有什么大事发生,也总要召红鬃来的。

江泫的视线追着那两只红鬃走了几步,又随着“叮铃、叮铃”的清脆铃声,向那花车匆匆一瞥。

花车确实是花车,车顶、车中、甚至是车壁之上,都装饰着不少花朵。颜色绮丽,却毫不凌乱、分外和谐,看起来十分养眼。车顶四角边挂着金铃,随着车轮滚动发出悦耳的清响,铃上同样绑着花朵,在暖灯之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底下人声鼎沸,平白带起一阵微风。

风力虽小,烛火更细,在空中闪动几下,隐隐有要熄灭的征兆。江泫正在看窗下,不曾觉察烛火之危。

片刻后,它似乎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掌拢住了,火光骤然平稳起来。任风再如何吹,也不飘不摇了。

沿途有妇人和少女提着竹篮,向空中抛洒花瓣和彩绸。有些许运气好的,会飘入花车里头,停栖在新人的衣摆之上;等到花车慢慢走近了,江泫看见一截大红色的、绣着金线的喜服。

这位殿下的手就横置于膝头,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不知为何,江泫总觉得,她的手有些宽大。

不过能给他观察的时间并不多,很快,红鬃拉着花车向前行走一截,江泫便只能看见缀满花朵的车顶,看不见车中人了。

看完这一眼,也算是凑了一种许久都没凑过的热闹。江泫从窗边离开,随手将细烛放上桌,捡起榻上的垂纱斗笠理了理,要将它挂上木架,熄灯休息。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声。

第153章 枯木逢春4

江泫想也不想, 将斗笠向头上一罩,抓起放在桌上的衔云。

街上一片混乱,最开始那声尖叫仿佛变成了引爆情绪的导火索, 原本围在一起的群众发出此起彼伏的惊恐呼声。

“杀人了——”

“救命啊!!!杀人啦!!!”

看这情况,街道上是不能走了。江泫目光一转, 快步上前踩住窗桓, 轻飘飘地翻出窗户,借灵力一踏, 已然踩上了隔壁店铺的瓦顶。

他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斗笠上朦胧的白纱同衣袖一道在风中猎猎翻飞, 仿若纯净无暇、不染凡尘的月仙。

站上房顶, 江泫向下一看, 正巧看见了被人割断了半截脖子, 从花车里头摔下来的新郎。鲜血很快浸透了衣物,顺着地面流淌开来,周围的城民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惊叫, 亲卫神色惶恐,一边疏散人群、一边掀开花车的帘子,想要确保殿下的安危。

这一掀,他就顿住了。随后双腿一软, 徒劳地跪倒在地。

花车里的殿下, 不见了。

江泫出来得晚,没看见是谁动的手。他站在房顶,视线镇定地在混乱的人群之中梭巡片刻, 很快锁定了阴影之中遁走的最后两个影子。正是他白天看见过的黑衣人,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气质不详。

灵光飞闪, 无声无息地追附上去。片刻之后,江泫感受到了灵印落地的反馈,再抬起手来,掌心已经有了一截隐隐约约的细线。

寄影术。

顺着这条细细的连线,他便能够找到这些可疑人物遁走于何地。只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要赶在他们发现寄影术、并且将之消除之前到达。

追着寄影术的连线,江泫从居住的客栈一路追到了城西的一座住宅外头。像是大户人家的宅子,宅门紧闭,门内灯火通明。若此处有车马行人声,江泫可能察觉不到异常,但是巧就巧在今夜城民都追着花车走了,这一片地方静谧非常。

这样安静的后果就是,江泫没能从宅子里听到一点声响。思忖片刻,用灵识去探,果然是一座空府。

这便没有顾忌了。他择了一处方便的矮墙翻进院中去,靴底方才落地,便立刻察觉到一丝反常的阴冷。这阴冷之感有些熟悉,江泫不动声色地在府内探查一圈,发现了极其轻微的交谈之声。

不是在府中,而是在地底。

寻找通往地底的密道,并没有花费江泫多少功夫。几乎是这些人前脚刚到不久,后脚他便无声无息地藏了进去。

这座府宅的底下,果真别有洞天。寻常人家筑府便筑府,这家的宅子底下却几乎被挖空了,硬生生架出一道华丽的地宫来。地宫占地很广,有主宅院的三分之一大,装潢也费了不少心思,绕过七拐八拐的地道之后,便能看见一座金碧堂皇的主殿。

殿顶明灿,数道立柱巍然支撑。壁上有浮雕,殿内有相对而置的坐席、有绿植、有玉屏玉帘,甚至还装有窗扇,不过是紧闭的。若非江泫亲自走过地道,一定想象不到这厅堂建在地下。

这殿中的首座,被一道从顶上垂下的黑纱遮掩住了。灯影晃晃,后头黑影浮动,似乎坐了什么人,再定睛一看,又空空如也。

江泫就藏在侧门边悬挂的锦帘之后,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子,听见了堂中人交谈的内容。

七嘴八舌,似乎并不只有江泫白天看见的那几位。仔细听来,似是在斥责:“你的脑子是不是坏了?带着寄影术就敢回来?”

被下了寄影术的那位声音听起来十分阴郁,道:“我半途就消掉了,也确认过了,没有尾巴跟过来。能不能别吵吵了?”

江泫心道:确实消了,只是没消干净,还是被他跟过来了。

最开始出声的那位闻言,语气猛地拔高了一个调:“我吵吵?你脑子不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我非掐死你不可!”

旁边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嘻嘻笑道:“掐啊,你现在就掐死他,我看他不爽好久了。”

如此吵吵嚷嚷一阵,一个阴柔的声音懒懒散散道:“都闭嘴——。让你们带回来的人呢?在哪儿?”

殿中之人蓦地止了话头,像是对出声之人有些忌惮。

一人道:“花瞬大人,少谷主在我们带回来的木箱里头。”

少谷主。

听见这个称谓的同时,江泫的思绪微微一凝。片刻后,他屏住声息,悄悄将锦帘撩开一个微小的缝隙。

花瞬原本在首座之下随意挑了个位置窝着,似乎被吵得不耐烦了,这才出声打断。堂中安静下来以后,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踱步到殿中,随后停下脚步,垂眼打量片刻。

他的脚边,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木箱。箱子里装着的人似乎已经被敲晕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花瞬道:“抓这位手无寸铁的废物,花了你们不少时间啊。现在还要把我也叫来,我过来了,修复神殿的任务又要交由谁去做呢?”

众人面面相觑,看起来都不是很敢接话。花瞬也没管他们,弯腰去开木箱上的锁。眼看他的手就要接触到铁锁了,却忽然不明缘由地一顿,慢慢转过头来,看向了江泫藏身的方位。

他慢慢地道:“不是说,没带尾巴回来吗?”

转过头来以后,江泫总算看清了他的正容。

这位受众人忌惮的花瞬大人,左半边脸上蒙着一张银面。银面之右,面容颇显阴柔冷血,瞳色深黑、似笑非笑,是个刀尖舔血的狠角。

看见他的脸,江泫顿时想起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宿淮双被渊谷带走的那一夜,伪装江明衍引他离开、最后死在他手中的那个人,长相与花瞬有七八分相似!

那么,在场的这些黑衣人,都是渊谷的教众。原本以为他们都死在谷底了,在外居然还有残党!

霎时间,江泫的心中涌起几分杀意。

既然在场的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也不打算再藏。方才听他们交谈,似乎奉命要将潜逃在外的少谷主元烨抓回去,至于元烨为什么离开渊谷、渊谷又为何同元烨反目成仇,个中原因江泫不得而知。不过总有一天,江泫会找他算账的。

至于现在,他的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扶上了衔云的剑柄。

只要花瞬走过来,掀开锦帘的一瞬,江泫就会削断他的脖子。

一步,又一步。

靴跟敲击地面的声响清晰可闻,花瞬将手负在身后,不急不徐地向这边走。距离一寸一寸缩短,江泫屏息,握住了剑鞘。

这人有些修为,在修士之中,算成就极高的那一批。但在他面前,还不够看。

谁知,花瞬走到他面前两丈之处,忽然顿了一顿,调转脚步,向旁边走去。他停在了另一片锦帘前头,不紧不慢地伸手撩开——

空空如也。

被下寄影术的那位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我就说没有的。”

花瞬嘴角挑起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他撤回手,看着锦帘落回原位,又转身走了回去,道:“确实没有。那么,开箱子吧,看看我们的少谷主怎么样了?”

江泫放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顿,忽然也改变了想法,打算就这么继续看下去。渊谷内部相残,实乃一场不可多得的好戏,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便是地底潮气太重,过于湿冷了。仅仅在这里站了这么一会儿,他的手脚便有些发凉。

透过锦帘间的缝隙,能看到木箱被人撑着,缓缓向上打开。

看到箱内的东西时,花瞬长眉微微一挑,饶有兴趣地抱起手臂。

“这倒是有趣。”他道,“什么时候咱们的少谷主变成一位姑娘了?”

周围的教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片。

花瞬弯下腰去,直接伸手将箱子里的人提了起来。被当成元烨抓走的人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头上的金冠早不知散到哪儿去了,长发零乱地披散下来,看轮廓与体格,明显是个姑娘。花瞬提着她的动作十分粗鲁,压根谈不上怜香惜玉,仔细打量一会儿,向旁边伸了伸手,立刻有教众递来一杯冷茶。

他将茶盏举起,好整以暇地朝着那姑娘的头顶淋下去。这一招效果很好,她在花瞬手中打了个激灵,几乎是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惊恐地睁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你……你们是谁……”她声音颤抖,死死压着哭腔,“这里是哪?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她的反应似乎让花瞬觉得索然无味,他松开手,随手将其丢回了木箱里头。

“你们不是说元烨假扮新娘,要趁乱逃出城去么?”

一旁的教众惶恐道:“确实如此啊,花瞬大人!我亲眼见他上了花车,我们一路尾随,也根本没人下来过……”

花瞬拍了拍手上的浮灰,道:“所以呢?现在怎么办?主神就降下了这么一条神谕,怎么这么久都办不好?”

殿中的人都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花瞬转头扫视了一圈,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听见首座的黑纱之后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把事情交给他们办,当然办不成了。毕竟连自己信奉之神的真伪都分不出来,实在是废得该死啊。”

殿中气氛一凝,花瞬的视线转向那黑纱之上。江泫将锦帘稍稍撩开了些,同样盯上了那截黑纱。

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手腕上搭着一截鲜红的喜服。黑纱被这只手勾开,元烨果真穿着一身喜服,头戴女子出嫁的金冠,大剌剌地屈腿斜靠在首座之上。

见殿中众人看他,他伸手将面前晃晃荡荡的珠帘撩开,笑眯眯地道:“怎么都这副表情?看见我,不惊喜吗?”

第154章 枯木逢春5

静默片刻后, 花瞬微笑着道:“当然。怎么会不惊喜呢?少谷主这一身喜服当真好看,是要出嫁吗?”

元烨嘻嘻笑道:“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我夫君已经被你们杀了啊。”

花瞬面上的笑容丝毫不变, 道:“那么,见到有人当街杀人, 少谷主应该惊慌逃走才是。现在坐在这里, 是想干什么呢?”

元烨道:“不干什么。久违地过来听听你们这群蠢货说话,找点乐子罢了。”

说话之间, 花瞬已经慢慢转过身体,面向首座彬彬有礼道:“那花瞬请问, 找完乐子以后呢?少谷主打算做什么?”

似乎是嫌一直撩着帘子有些麻烦, 元烨直接将头上的金冠拆下来了。如瀑的黑发散了一肩, 他靠着首座的椅背, 面上的笑容带着几分难以忽视的诡异。

“找完乐子以后?”他奇怪地道,“当然是离开这里了。不过我可以离开,你们就别想走了。”

还是那个元烨。嚣张跋扈、阴晴不定,仗着有一缕神魂加身, 便觉得这天下之人都是他手心里的玩物,愚不可及。

然而,这其中疑点颇多。观元烨与花瞬对待对方的态度,乃是皮笑肉不笑、杀机暗藏, 花瞬在渊谷内部似乎是个重要人物, 这便说明,元烨与渊谷内部决裂不假。

只是单决裂这一点,就足够奇怪。渊谷教众信奉夔听, 元烨体内装着祂的神魂,一向被教众奉为神子、尊敬有加。就算夔听六分之一的神魂在那日凭空消失, 元烨偷偷逃走以后,也应该是马不停蹄地聚拢在外的教众才对,为何要叛逃?

既然元烨已从渊谷叛出,他体内夔听的残魂究竟是醒是睡?不排除那一战之后体内神魂沉睡的可能,假设夔听沉睡、不能为他助力,那元烨此刻的游刃有余从何而来?

他的修为不高,若真要以自身的本事对上花瞬,连一丁点反抗的希望都没有。然而他丝毫不怕,甚至还能笑盈盈地坐在首座上头冷嘲热讽。

还有,方才元烨口中所说的,“伪神”。神如何会有真伪?莫非是夔听神魂分裂,变成两份了不成?

实在是疑云重重。旁听了这么一会,得到的信息实在是太少,问题倒是有一大堆。江泫放在剑柄上的手彻底松开,决定将他们的死期挪后片刻。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微微一动。

花瞬脚边的木箱里头,伸出了一只手。趁着教众的注意力被元烨吸引,箱子里的女殿下竟然想伺机逃走!

看她冒出来的半张脸,瞳孔紧缩、脸色惨白,显然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只想赶紧从这个鬼地方离开。然而若真的放任她从箱子里爬出来,后果可想而知。

江泫指节微微一屈,一道轻微到几不可察的灵光没入箱中人的身体。她睁大眼睛,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两下,重新跌进木箱里头,昏迷不醒。这些声响,都被一道悄然竖起的静音咒挡了个干净。

花瞬丝毫未察觉,对座上道:“少谷主真是蛇蝎心肠。您带着主神的元神叛逃,还杀了不少教众,我等只是奉神喻将您带回去,竟也要遭您毒手。”

元烨嗤笑一声,道:“带回去?说得好听。那伪神想要我体内的残魂,我可不愿意将我的夔听大人交出去。况且,我最近真的很倒霉啊。”

“前脚刚把江氏那群疯狗甩开,现在又被你们闻着味追上来,实在是烦人得很。原本还想看看你们之中有没有哪个脑袋灵光点、能把主神的真伪分出来的,没想到一个都没有。实在让我惋惜得很——只好请你们去死了。”

闻言,教众里头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一位黑衣人站出来,指着首座满面怒容地骂道:“满口伪神、伪神。我看你身体里装着的那个才是伪神!打着伪神的旗号招摇撞骗至今,若非主神降下神喻,我们都要被你蒙在鼓里!”

元烨脸上的笑容一顿,密密麻麻的冷意忽然爬上眼底。像是听到了什么让他极其不愉快的事,他慢慢坐正了身体,盯着方才说话的黑衣人,森然道:“你真的该死了。”

话音未落,他的额头浮现一条细细的血线。

这是夔听附身的象征,那只血眼还未完全张开,殿中就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张口斥责元烨的那名教众,竟然被妖力生生碾成了一滩肉泥!

此举一出,周围的教众都大惊失色。元烨的残忍早在变故发生之前就广为人知,此时骤然出手,让不少人脑海里都浮现出了不少不那么美好的先例,心中恐惧浮起,一时冷汗涔涔、大气也不敢出。

在惨叫声响起时,花瞬不动声色地走远了一些,免得那些脏血溅到他的衣袍上。背后的惨状不用回头看也能想象,花瞬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元烨额上的血眼,道:“少谷主还是手下留情吧。渊谷本就没什么人了,你再多杀几个、没了人手,叫我这个修神殿的怎么办呢?”

元烨道:“别急。你也是要一起上路的。”

花瞬不为所动,笑道:“看来,少谷主是当真不愿顾及从前的情义了。”

元烨也同样回以笑容。

“我同你们能有什么情义?花瞬,你现在站在这里,不就是记恨我让你弟弟花休去执行任务,结果被伏宵掐死了吗?谁下的手,你就去找谁,很简单的道理。既然你要来找我这个无辜之人的麻烦……”

他单手支着头,慢慢抬起了手掌,神情兴奋又残忍。

“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瞬息之间,数道强悍无比的妖力席卷了整个大殿。宛若飓风过境,在场的教众都被这阵妖力清扫得干干净净,断身断手,血肉横飞,尖嚎嘶叫连绵不绝。唯独花瞬不知从哪抽出一柄长刀,挽刀挡了好几下,擦着攻击的间隙,猛地袭上座台去!

看他身形细长,每一招都似有千钧之力,举刀横劈之时,甚至能够劈开殿内翻涌的妖力。元烨被他几招掀下了首座,随着几截被削断的黑纱翩然落地,饶有趣味道:“哦?能削断妖力……伪神给了你什么力量?”

花瞬笑眯眯道:“少谷主才是,比从前能干不少。这一年里头又偷偷摸摸去干了些什么呢?”

他一边说话,双手握着长柄将刀锋一转,那长刀便如锁魂追命的恶鬼,带着罡风迎头劈来。

元烨侧身避开,照着他的胸口毫不留情拍下一掌。也被避开了。

两人有来有回地拆了几招,几招过后,元烨周身已然竖起了一道刀劈斧砍不可破的妖力屏障,仿若被滚滚灰雾笼罩其中。这明显不是花瞬能拆得掉的,几招过后,他便也将长刀一靠,懒懒散散地道:“说起来,你让我去找伏宵君报仇,那是万万不能的。”

见那二人忽然提起自己的名字,江泫心中微微一动。

而元烨见花瞬此举,总觉得自己受了轻视,额角爆起青筋,道:“哦?有何缘故?”

花瞬道:“主神对他喜欢得紧。若他被旁人所害、掉了一根头发,我也是要提头去谢罪的。”

殿中狂舞的妖力倏地一滞。

江泫猛地攥紧了藏身的帘子,胃里泛起翻江倒海般的酸意。瞠目结舌、恶心反胃、避犹不及、种种种种,荒唐的情绪在心中不断蔓延。片刻后,他重重地掀开帘子,从藏身地走了出来。

花瞬立刻看见了他,面上笑容微妙地一顿。

而元烨还沉浸在这句话带给他的震惊之中,整个人都快炸了。像是听到了这辈子最荒谬、最令他恶心的事,他忍了又忍,没想起花瞬口中说的是伪神而非夔听,额头的眼睛激动得渗出血来,咆哮道:“放什么屁!喜欢得紧?!!就他??!!”

却见花瞬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他也怒气冲冲地转头去看,随后,满腔怒火忽地一滞。

殿中站着一位持剑的白衣人,头上戴着一顶长纱朦胧的白斗笠,面容模糊不清。然而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元烨的心中就涌起猛烈的不祥之感。

便见那白衣人持剑的手抬起,轻纱撩动,露出底下一张冷漠出尘的面孔。

这面孔如此熟悉,元烨惊得神色大变,一时间什么质疑、愕然、愤恨都管不上了,当机立断化身一团灰雾,拔腿就跑。

花瞬哈哈大笑道:“你怎么这副表情?看见尊座来了,你不惊喜吗?”

元烨哪有空和他说话。他刚刚跑出一段距离,就被一柄凌空飞来的长剑钉回首座之上。想要伸手拔剑,可刚刚握住剑身,掌心就传来一阵烈火灼烧般的疼痛,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剑身上浮现一道澄净的银色虚影。衔云道:“主君,制住了。但这好像不是本体。”

江泫凝眉,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元烨被吓得连声大叫,似乎唯恐江泫对他下手,然而思及他所用的并非本体,这样的惊恐就显得浮夸轻蔑起来。

他手舞足蹈奋力挣扎了好一会儿,发现没人搭理他,索然无味地收功了,道:“伏宵君,你也没必要每次见面都在我身上扎几剑啊。我承认,我是有做一些不好的事情,但也不是对你,是对你的徒弟。说到底,都是你自己要来多管闲事嘛。”

江泫垂眼看他,淡淡道:“我头一次发现,世上竟有人能恶心到你这种地步。”

元烨道:“过奖,过奖。能恶心到伏宵君,是我的荣幸。你在找你的徒弟是不是?我可以破例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他已经死了。哈哈哈哈哈……死得透透的了!你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了,开不开心?你越喜欢什么,就越要失去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一阵,额上的血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合上,自己的两只眼睛却爬上血丝,活像个疯子。

被寄宿得太久,他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江泫不打算同他过多废话,二指并拢,一道涌动的灵旨浮现。元烨看见了,笑容忽地一收,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江泫道:“不做什么。打点标记。”

元烨神色大变,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开始真正开始挣脱起来。

这个标记要是被打上了,他无论走到哪儿江泫不就都能知道了吗?!

他本就打算舍弃这个分\\身,准备元神脱壳回到本体。好死不死,这柄剑钉住的竟然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元神!

元烨脱口骂道:“你和你那弟弟一样,都是疯狗!果然一家恶出不来好东西!”

江泫的眉尖狠狠一抽。元烨似乎真心实意地相信他和江明衍的关系,然而同江明衍一道被提及,江泫心中并不是很愉快。

眼看着那道灵旨要没入元烨的身体了,这人如见大祸临头,挣扎得更狠,道:“阿序!扣住他!!”

背后无声无息地伸来一只手,紧紧扣住了江泫的手腕。江泫猛地回过头,发觉一旁的花瞬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而乌序在悄然之间,已然站到了他的身后。

第155章 枯木逢春6

身前是拼命想要挣脱的仇家, 身后是许久不见的弟子。江泫根本不用思考,立刻做出了选择。

指尖灵光消散,他伸出另一只手, 重重地扣住了乌序的手腕。元烨喜出望外,哈哈大笑几声, 趁着这个当口挣脱了衔云的束缚, 元神大摇大摆地离去了,独剩一具空壳瘫倒在座上, 融化成一滩淋淋的黑水。

江泫抓着乌序的手腕,要带着他走远一点。似乎是察觉到被钳制的危险, 手心里传来挣动的力道, 乌序僵硬着身体同江泫僵持, 却还是没能挣脱, 被他拉下了台阶。

江泫道:“别挣了。”

这次醒来以后,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体弱便力微,用剑时大多仗着灵力强压,像从前那样以力制物已然不太可能, 此时制住乌序都十分勉强。他又不愿用灵力束缚乌序,只能说这么一句,希望他能稍微听话一点。

结果事与愿违,乌序丝毫没有听进去的意思, 江泫攥得虎口隐隐发疼, 只好反手给他下了一个定身咒。

他下的定身咒,一般人是解不开的。乌序果然不动了,江泫这才得空松开手, 转头看一看他。

这一看,就看出了大问题。

因为定身咒动弹不得, 黑发少年安静地站在江泫身后。上一次相见还是海陵废墟中的潦草一瞥,留在记忆里的只有模糊不清的背影。这次甫一转身,眼中扑入一张平静的面孔。

实在是太平静了,死水一般毫无波澜。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瞳直直地盯着江泫,其中映着空洞无比的倒影。

乌序虽寡言、平日里又安静,但绝对不是这样的。

江泫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毫无反应。他就这么站在殿中的灯影下头,眼球连些微晃动的弧度也无,看得久了,江泫心中浮起一个不太妙的预想——傀儡。

主人不在时呆滞安静,一旦接到命令,执行速度迅捷无论,恰似方才从身后探来、攥住江泫手臂的那只手。或许是有元烨发出的动静遮掩,江泫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身后站了人。

将手点上眉心一探,脑海之中果然迷雾重重、混沌一片。这恰恰验证了江泫的猜想,然而希望尚存的一点是,乌序本人的意识并没有被抹除,只是被封存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元烨懒得弄,更有可能是以他的境界,根本做不到这么精细,只能以手段封之。

只要意识尚存,那么一定能被唤醒。

江泫定了定心,略一思索过接下来要做的事,抬手在乌序身上拍了几道,用灵识暂时压制住他听从命令的本能,接管了他的身体。紧接着,他将衔云召回剑鞘,绕过地上躺着的一大片面目全非的尸体,以灵力将木箱浮空,带着箱子里的女殿下和乌序从地道走,离开了地底。

确认性命无虞后,他将箱子放在了司常府门外,叩门三声,带着乌序回到了他住的那家客栈。

在外折腾了半宿,又在地底待了许久,江泫隐隐觉得有些疲累。经此一乱,街上的行人早就散净了,夜里寒凉的空气顺着窗户漫进房间里头,吹得江泫的手指有些发僵。

他屈了屈指节,心中十分无奈,想:“活像七八十岁的老叟。受不得风、受不得冻,在净玄峰上都要运心诀、再多穿两层。”

想到这里,又开始短暂地考虑要不要去添置几件冬衣。虽有灵力,时时运转却也麻烦;虽是一身轻松来去惯了,裹上一裹倒也不差。

一边想,一边将窗户关上了。

乌序按照江泫的指令,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江泫在榻上打坐冥想。索性距离天亮也不远,他打算就这么休整片刻,等到天亮带乌序一道上枯雪山。下山以后,再一起回上清宗去。

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忽然听见房间里头传声一声异响。

江泫睁开眼睛,惊觉乌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窗户边上,正用迟滞无比的动作去扣窗户的缝隙,想要将窗户打开。

定身咒的束缚,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被他挣脱一半了!

江泫立刻跑去窗边将他拦回来,命令道:“坐回去。”

他的灵识压制尚且还有用,乌序愣了一下,缓慢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果真垂下头,乖乖坐回去了。

江泫正要给他重新下一遍定身咒,却发现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举动。

原本他让乌序坐回去,乌序应该什么反应都没有地好好坐着。然而这次江泫一靠近他,他竟然抬头看了江泫一眼。

这让江泫的心中一跳。房中没有点灯,有些昏暗,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抬手将烛火点上,拉过一只凳子,在乌序面前坐了下来。

果不其然,乌序又看了他一眼。眼神十分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看了一眼,就匆忙地垂下头去,似乎不想同他对视太久——在上清宗时,乌序知晓自己的眼睛与声音特殊,也时常有意压制,不让它们外露。

或许是元烨的封印不完全,偶尔会有这种半苏醒的情况出现。

江泫轻声道:“阿序。你可认得我是谁?”

乌序搭在膝上的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是想开口说话的。只是刚要发出一个音节,又将嘴紧紧地闭上了,此后不管江泫再怎么引导,他都没有要开口的迹象。没过多久,他就又变回之前呆滞的模样。

江泫重新坐回榻上。

乌序现在应当十分想回元烨身边,应当是元烨那边下了什么指令。他需要注意的只有一点,就是一定不能让乌序挣脱定身咒的束缚,等到枯雪山之行了结,就立刻将其带回上清宗去。

天一亮,江泫立刻带着乌序出发。被他的灵识压制住,乌序似乎丧失了许多概念,御剑、使用灵力,许多平日里信手拈来的事,此时都做得生涩无比。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默不作声地跟在江泫身后。

没有意识的时候,他会四处张望,路人惧怕他异常的眼睛,白天外出时,江泫便用白绫将其蒙上。等到稍稍恢复一些意识,他又会奋力挣开定身咒,伸手去拽束在双目上的白绫,拽下来以后四处张望,想要找路离开。

混沌的时候老实,清醒的时候麻烦。

一来二去,江泫也弄明白了——是乌序自己想走,而不是元烨下了命令。

天色渐隐,江泫寻了一处空地,绘符生火。一连奔波这么多天,也到了休息的时候。

见他停下,乌序也停步,直愣愣地戳在火堆旁边,有火星溅上衣摆,也不挪开一步。江泫让他到旁边坐下,随手削下一根细枝条握在手心,拨了拨枝叶堆。

起初,他就这么坐着,什么也没想。坐得久了,一些被压在心底的东西又开始挣扎着往上翻。一会儿是以前细碎的往事,一会儿又是故人的脸。思绪从三灵观走到净玄峰,又从净玄峰走到幽州、走到海陵,想着想着,又开始思索乌序为什么想离开。

迎面来一阵风,将边缘的枯叶吹开了一些。

火焰顺着枯叶蔓延,无声无息地烧到了江泫身前。他正盯着火堆发怔,忽来一阵轻而厉的风流,将火与叶都吹开了。

轻微的动静惊醒了江泫,他看了看被吹走正缓缓落地的枯叶,转头看向了身后的乌序,正巧看见一双宁静疲倦的黑色眼睛。

乌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后背。然而这次,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在江泫回头时移开目光,反常地多看了两眼。这两眼的灵动程度,几乎让江泫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彻底清醒了,正要走过去查看情况,忽然听见他用轻轻的声音道:“别动。”

一道无形的枷锁兜头束来。他身体里还有巫神残留的神力,江泫瞬间便不能动了

这样的束缚对他来说并非不可破,乌序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再次重复道:“别动。……不要说话。”

他一连将这两句话重复了许多次。有时重复到一半,又会神情呆愣地停顿一下,片刻后又勉强清醒过来,继续对着江泫套锁,一定要套到确定他动弹不得、不能说话才罢休。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之后,乌序垂下头咳出几口血,断断续续地、痛苦地道:“别来找我了。……别来……别来找我。我……我已经……”

他又顿了一顿,这次停顿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似乎已经不敌脑海中翻涌的迷雾了。再次清醒之后,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急匆匆地起身奔进夜色,背影消失在江泫的余光之中,再也没回来。

枷锁被冲开,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重获自由之后,他独自在薪柴燃尽熄灭已久的火堆前坐了很久。

怔然之间,见面前的火堆之中,竟然飘出零星几点火星。这些火星顽强地坚持了一阵,竟又在焦得不能再焦的死灰之中窜出一缕火苗,夜风拂过,飘飘摇摇,却没有熄灭的迹象。

盯着看了一会,江泫站起身来,也不再管天黑不黑,带着衔云离开了。这样一走就是好几天,他终于走到了枯雪山脚下。

第156章 枯木逢春7

上一次回三灵观, 已经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了。再一次站在山脚抬头望去,看见的不再是满山明艳的红梅,而是连绵不尽的繁盛草木。

让尘死后, 失去他的灵力维持,枯雪山上不再下雪。山上的灵梅尽数枯死, 不再汲取土地中的养分, 从枯树变成朽木,再散成一堆枯枝烂叶, 消弭世间。

雪化之后,水流将大地切出一道巨大的沟壑。沟壑首尾相接, 结成圆环环绕着整座枯雪山, 山周便有了一条环形的河流, 微波荡漾, 生机不息。很长一段时间,山上都寸草不生。而后有一年,风与禽鸟带来植物的种子,它们落在此地生根发芽, 山上冒出了第一缕青翠欲滴的新绿。

慢慢地,它们铺过整座山峦,过往的红影便彻底消失不见。以至于此时江泫站在山脚下看,也找不出丝毫过去的影子了。

方才渡过那条环形的河流时, 江泫看见几只钉进土里的巨大木钉, 上头拴着几只小船,猜到这里或许并非他想的那样荒无人烟。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路边的野草杂木被除得干干净净, 十分整齐。就这样埋头走了一刻钟,忽然听见一阵劈砍之声。

一个樵夫从树上探出半截身体, 睁大眼睛打量他。见他仪表不凡,已然有几分狐疑,看见他腰上悬的衔云后,目光立刻透出警惕。

“什么人?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虽然心中警惕,但他的语气还算是客气,道:“你也是来寻什么仙祖的?咱们万梅山上啥也没有,就俺们一个村子。快回去吧,天黑了山里有猛兽!”

江泫道:“万梅山?”

他的声音轻轻的,语气中的茫然不似作伪。那樵夫盯了他一眼,道:“奇了怪了!你不知道这山叫什么名字,怎么走到这儿来的?看你打扮,像城里读书的富贵呆子。就算是碰上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也不用一个人跑这儿来啊。”

“……”江泫道,“你想多了。我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虽然冷淡,但总的来说,态度还算平常,可以交谈,不像是会忽然用武器伤人的,樵夫心中的警惕便下了八分。抬眼一看日头也晒人了,他便从树上下来,一边收拾斧头木柴,一边道:“少来,嘿。俺一看你那表情,就知晓你过得不如意。人活一辈子也就那么点时候,天天整得那么苦大仇深的干啥?”

江泫微微一怔,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樵夫又道:“你快回去吧。就沿着你来的这条路下山就成。”

江泫却没有动。片刻后,他问道:“这座山上并没有梅花。为什么叫万梅山?”

樵夫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好像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回过头,声音粗剌剌的,道:“俺怎么知道!从小到大这山都叫这个名儿。没准以前真有很多梅花也说不定呢?”

“我说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就跟俺回家吃口热乎饭,再跟俺说说碰上啥事儿了?”

他倒有些苦口婆心。

江泫望了望山顶,忽然神情郁郁地道:“其实我的确过得很不如意,听朋友说这儿有仙祖,就过来求仙。 ”

樵夫一听急了,道:“求那东西作甚,不管用的!再说这山上也没什么仙祖啊!不如回去吃顿饱饭洗洗睡了,没准儿明天就好了呢!”

谁知江泫听了非但没有放弃,反而更加执着,道:“我听说,仙祖就在山顶。”

樵夫道:“没有,没有!你这人真是死脑筋。山顶上就一口摸不着的棺材,有啥好看的?”

听到这里,江泫的心忽然定了。神经稍稍一松,面上便难以控制地露出几分疲倦之色。

这座山同他记忆之中相差太大了。虽然位置差不多,但谁知道原本的枯雪山是不是已经垮了、这座山是新堆出来的呢?师姐和师弟之后也没能再回来,谁也不知道三灵观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万一他走错地方了呢?

得知这座山叫万梅山之后,他的心便安定了一些。听到山顶上有一口摸不着的棺材,知晓脚下还是原来的枯雪山,只是换了个面貌、换了个名字,叫他认不出来了而已。

许久没有听到他说话,樵夫回头一看,被他的脸色吓了一大跳:“你咋了?!脸色怎么死白死白的?咋咋咋咋回事儿啊?”

他连手里的东西都不要了,大步跑过来扶人,生怕江泫就在这儿倒地不起。江泫没让他扶,嘴唇苍白地摆摆手,道:“……我没事。”

只是连续走了太多天,身体有些支撑不住。

他压抑住想咳嗽的冲动,取出药瓶咽下一粒回元丹,脸色勉强好转了一些。

那樵夫一直盯着他,神色又惊又骇:“你莫不是得了什么重病,过来寻死的?!”

江泫道:“不是。你……咳咳……你回去、咳咳……不用管我……”

他还是没能忍住,一句话被咳嗽声划得支离破碎。但樵夫好歹是听清他说什么了,连声道:“这怎么能不管?俺家不远,不远!你跟俺走!”

几番推脱不掉,江泫明面上点头答应,趁樵夫不注意,掐诀消去身影,这才终于从热情之中解脱出来。

到山顶的路已经荒得没法走,江泫便御剑上山。兜兜转转一番,终于找到了熟悉的石台,木栏上稀疏悬着几根铁索。观门和匾额早就朽成灰了,墙体也破破烂烂,院中杂草丛生,任谁来看,都看不出这曾经是一座道观。

他用灵力削开一片杂草,腰侧的本命剑一亮,剑灵的虚影浮现出来,幽幽道:“明明用衔云也是可以的。”

江泫轻轻敲了他一下,道:“你是仙剑,真想当锄头铲草不成?”

衔云却难得有些高兴,道:“主君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江泫默然片刻,不知因他温驯的态度想到了些什么,道:“……你也许久没回来了。”

他说的“回来”是什么意思,衔云并不清楚。伴随主人转生两世,他的很多记忆都在过程中被磨灭了,不记得三灵观是哪、也不记得伴随江泫渡过的千年岁月。不过在剑灵心里,江泫说什么都对,他没有丝毫反驳的意思,点点头道:“主君,还是让我来吧。”

衔云挥了挥手,几道澄澈的银色剑芒掠出,几下便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江泫带着他,慢慢地沿着小路向三灵观中走。每路过一个地方,他便会驻足回忆片刻,就这样,一路走到了遏月府。

遏月府有他设下的结界保护,千年来运转不停,同荒废的道观相对,显出一种异常的割裂感。这里的景色如旧,从前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墙边依然生着兰草,只是不再有红梅了。

结界不阻挡他的进入,江泫很轻易地便踏进了正堂。

正堂之内,摆着乌黑的棺椁。里头装着的是让尘的骨灰,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是否完好无损。

江泫扫去了台子上的浮尘,将装着送生和天陵佩剑的乾坤袋放去一旁,靠近棺椁合十作揖,随后靠近棺木,伸手将盖子打开。

棺内是空的。江泫曾经亲手挑的、用来装让尘骨灰的小坛不见了,被天道收走了。最后的最后,居然连骨灰也没能留下。江泫怔愣良久,盯着空荡荡的棺内,慢慢地,心中浮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灭不了、杀不掉,顽固无比。

他躺进了棺椁之中。一只手搭在棺壁之上,垂下来的长袖白得像丧服。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想这么做了。不过曾经他是真的想寻死、想寻一个解脱,现在的他只是有点累,想寻一个能休息的地方。

躺在空空的棺木里头,江泫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考虑。在某些人身上,死亡的确是一种无上的解脱,难的是活下去。只要还活着,就要一日不停地负重前行。

视野变得狭窄无比,但还是能听见外头杂乱的风声。他的意识几乎要模糊了,强撑着将手一挥,用灵力将棺盖合上。盖棺声后,江泫沉入一片安宁的黑暗之中,能听见的只有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四合的棺壁像是一个冰冷的怀抱,在此时竟让他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安全感。

他侧过身蜷缩起来,昏昏沉沉地想:就一会。就睡一会。

睡醒以后,他就去做应该做的事情。

分不清过了多久,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没睡着,亦不知身处现实还是梦境,江泫听见一阵呜呜的风声。最开始很轻微,而后声响越来越清晰,隔着棺壁沉闷地擦过他的耳廓。

他不是很想醒的,然而这风声实在是太奇怪了。

像是有人在嚎啕大哭,绝望无比、肝肠寸断,仿佛碰见了这世界上最叫人承受不了的事,却束手无策一般,一边哭,一边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拍打着棺盖。

江泫何时听见过这样的哭声?当即勉力睁开眼睛,要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厚重的棺盖被一道飓风猛地掀开!

视野骤然大亮,虚空之中扑出一个影子。这影子起初虚弱得快要消散,越靠近江泫,就凝得越实,凝成了江泫许久不见的、熟悉的模样。一身深黑的衣袍、长发披散,眉间一点梅印,直直地扑进棺内。

一双冰冷的手臂环住了江泫,他被箍进一个同样冰冷的怀抱里。抱着他的人实在太用力了,让江泫产生了一种会被对方直接折断的错觉;然而这双手臂又在不住发抖。发抖的不止手臂,还有整个身体。

江泫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睁大眼睛,茫然地伸手摸索了两下,道:“……谁啊?”

抱着他的人不说话。宽大的手掌捧住他的后脑,恨不得将他整个都包裹住,再不叫他受世事侵袭之苦。

这个怀抱可比棺壁坚实安全多了,虽然很冷。江泫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颤抖地深吸进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眶突然湿了,将脸埋进对方的怀抱,道:“……淮双啊……”

一个低低的、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宿淮双道:“我在。阿泫,我在。”

第157章 枯木逢春8

江泫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了。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经躺在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头。

伸手没有摸到衔云,就已被惊醒三分,看到房内背对着他无声无息坐着的黑衣人, 睡意更是直接烟消云散。虽然醒了,但好一会儿都没攒出起来的力气, 脑海也有些空白, 一时间没想起睡着之前自己在做什么,找衔云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听见床榻上的响动, 桌边的黑衣人回过头来,大步走到榻边。动作幅度太大, 原本坐的雕花木凳翻倒, 又被灵力无声无息地扶了回去。

“醒了?”那人道,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泫的手被他以轻柔而不唐突的力道握住了, 触感十分冰冷。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坐在榻边的人。

是宿淮双,也不是。眉眼虽熟悉,相貌体格却变了, 像是无端长了五六岁。少时犹显青涩的面孔彻底长开,一双赤瞳落在眼眶,原本的俊逸之中添上不可逼视的锋锐。

现在的宿淮双身上,江泫唯二熟悉的, 怕就只有眉心的灵旨和赤色的眼瞳了。看着他的面孔, 犹如身置梦中,可手中的温度却提醒他,并非这么回事。

宿淮双是真的回来了。没让他找, 自己就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万般心绪涌到嘴边, 都无端烟消云散。

久久不应,榻边人的眉峰一凝,瞳底显出几分痛色。江泫见了,无端也有些难过。眉眼一垂,视线落在宿淮双的手背上,道:“去哪里受了寒?手这么冷。”

宿淮双一怔,松开他的手,塞进被褥里头。

江泫道:“我不冷,是在问你。”

宿淮双道:“一向如此。”

言罢,他又起身离开,不一会儿,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甜粥,试过温度后,把江泫扶起来、又垫了个软枕在身后,一勺一勺,仔仔细细地喂了小半碗。

江泫其实不觉得有多饿,只是吃点热的总归是好的。谁知热气撩了嗓子,没咽下几口,又开始咳嗽。

他咳得急,宿淮双立刻将碗盏扔去一边,伸手揽住他,一下一下、轻轻地给他顺气。江泫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道:“不妨事。你将碗盏扔去哪儿了?”

宿淮双却道:“方才那碗太烫。我去换一碗。”

江泫道:“不烫。是我自己咳。”

宿淮双凝视他一会儿,确认这话不似作伪,才又将粥碗端过来。江泫就着勺子又抿了几口,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宿淮双,总觉有些许陌生。

陌生的不是外貌,而是内在。他总觉得宿淮双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而他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思索半晌,将弟子的形容举止看了又看,仍没有看出什么门道。

偶然之间,又能发现些许端倪。宿淮双的周身,缠绕着令人胆寒的深邃漠然之感,似是披着人皮的深渊,神性有余、人性不足。然而,每当对方抬起眼睛,江泫又觉得并非这么一回事,此前都是错觉而已。

若要说成熟了许多,确实如此。但江泫想要的答案显然不是这个。

宿淮双就坐着让他看,端着粥碗的手平稳无比——好一会儿后,江泫察觉到,如今的宿淮双看起来并不开心。

没多思考,他抬起手,握住了宿淮双的手臂。果然是僵硬的。再一拍肩膀、身躯,僵硬无比,像一座石雕。

江泫慢慢叹了口气,道:“怎么了?许久不见,竟是这样一副神情。”

宿淮双没有说话,沉默地将视线移向别处,这一个侧脸简直叫人看的心碎。就在此时,江泫福至心灵,忽然想起醒来之前自己做了什么。

……躺棺材。在宿淮双面前……。

乍然想起,他心中倏地一惊。然而惊愕之外,还有些许难以言说的赧然。

他是怎么都没想到宿淮双会在那个时候出现。自己好歹是他师尊,如何能当着弟子的面做这种事?再者,换位思考一番,若宿淮双做他做过的这事,他是万万不会高兴的,一定要将人拎起来说教一番,让他以后不敢再犯。

这样想来,心中便颇多愧疚。他很想说点什么解释一下,可越想越不是回事,到了最后,竟也不知道如何同宿淮双说。

施术叫他忘掉罢!

——自然是不可行的。

他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却听宿淮双忽然道:“下次……不要了。”

江泫一怔。坐在床榻边缘的青年并不转头看他,侧脸颇为冷硬,然而垂眼一看便知,他端着粥碗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下次不要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再有下次,我便也……”

宿淮双是真当他想寻死。怪不得是这副神情,想来是被吓得狠了。

江泫轻咳一声,道:“没有下次,这次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棺中有些异常,我进去是为了查探一番……”

这些纯属信口胡诌,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不信。然而宿淮双似乎信了,眸光微微一动,又盛了一小勺甜粥,递到他唇边。江泫咽下一口,道:“很好。我很喜欢。”

对方的神情看起来这才松弛了一些。粥碗见底,他便取了白巾为江泫擦拭唇角。江泫实在很不习惯这样细致入微的照顾,看见宿淮双的神情,却觉得一定不能拒绝。等到宿淮双收了粥碗回来,他也打量完了房间的陈设,察觉出这里并非凡尘的客栈,更像是家底殷厚之人的宅邸。

宿淮双站在门外,似乎在与谁低声交谈。江泫下床走了几步,感觉尚可,摇摇晃晃地走去门口。

门外与宿淮双说话的是个年轻小厮,长得颇为讨喜。见房内晃出一道白影,笑容满面地一拱手,道:“这位公子醒了!真是大大的喜事!不过公子才醒,还是不要下床,若有需要,下奴去叫府中的医师来。”

宿淮双倏地回身。江泫扫见外头精致的院落,按住他的手,问小厮道:“此为何地?”

小厮笑道:“回公子的话,无定云氏。”

他还待再问,岂料宿淮双反手将他按住,神色郁郁地垂眼看他。仿佛江泫再不回去休息,他就要伤心致死了一样,只好折回房中,重新坐回床榻。

江泫道:“淮双啊。我很好,没有大碍。”

宿淮双道:“站起来头晕,需要卧床休息。”

稀里糊涂的,江泫又躺下去了。宿淮双为他掖好被子,才道:“这里是无定云氏,三行原的仙门世家。知晓我是风氏中人,想卖我一个人情。”

江泫心中微感诧异。

无他,平日里提及风氏相关的事,宿淮双总显得有些抵触。如今他自己主动提起,脸上竟看不到半分情绪波动。

他还待再问,宿淮双却道:“天快黑了,应该休息。”

江泫方才睡醒,哪里还睡得着?再者心中还惦记着事,更没有困意,道:“睡不着。”

宿淮双听了,似乎微微一顿。片刻后,他轻声道:“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没人敢进来。你的身体……不太好,应该好好休息。要是睡不着,我陪师尊说说话,可好?”

江泫有些莫名。虽然这次醒来之后,身体状况确实是没那么好了,但也没有宿淮双想的那么严重。然而他不曾知晓,此前他昏睡不醒,宿淮双探到他空空如也的丹府、如何寻也寻不到灵台时,究竟是怎样一番神情。

他走得实在太久了。……回来之后,许多事情都大变了一番模样。

既然能说话,江泫想了想,便也答应了。床榻很宽敞,他向里头挪了挪,道:“来。”

宿淮双坐在床边,没有动。江泫又催促了一次,他才躬身除去靴袜,掀起被子的一角钻进来,上了床榻,却并不靠近江泫。

这次回来,他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总之上了榻就是好的,此前才将人惊吓一番,江泫实在做不到自己安安心心地闭眼睡去、叫人在自己床边守上一夜。

有淡淡的寒意顺着被褥的缝隙渗过来,仿佛身边躺的不是人,而是极北之处的坚冰。总之,没有丝毫人气,若非能听见宿淮双浅浅的呼吸声,江泫绝不会认为自己身边躺了人。

他将裹着宿淮双的被子掖紧了一些。虽然明知这样也许不起效,但他还是做了。而宿淮双的长发散在枕上、肩上,一双红玉似的眼瞳之中浮着他的倒影,比起从前静默的凝视,现在的目光更沉、更深,似载有不可表露的千言万语。

江泫道:“那日渊谷之后,你去哪儿了?如今躯体为何如此冰冷?为何相貌不同?”默了默,又道:“没能将你救下来,是我的过错。”

宿淮双的眼睫微微一颤。他极不想听到后面这句话,道:“明明分毫过错也无。为何要道歉?”

江泫愣了一愣,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棺外那阵形似悲哭的风声,总觉得为了宿淮双着想,自己不能再继续说下去。好在宿淮双只是驳了这么一句,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转而开始回答江泫的问题。

“我与夔听的神魂,被一道关入了神境之中。”

江泫道:“神境?”

“嗯。神境游离世外,是世间灵气、邪气、鬼气、灾厄气,万气之居所,就在九州之中。神境之中没有时间,却有一套与九州截然不同的法则,它与九州重合,中间隔着一道绝不可逾越的门。”宿淮双的声音轻而缓,果真像是在讲故事。“譬如现在师尊躺着,可能就有某一位灵和你躺在一起。你看不见它,但是它能看见你;它能看见你,却也绝对碰不到你。”

江泫若有所思。

这一重境界,他的确是初次听闻。曾经就算他半只脚踏进飞升的门槛、又直面过天道降下的雷劫,也不曾接触过宿淮双口中所说的“神境”。

“神境门关上,我和夔听谁也出不去,在神境之中厮杀。”他淡淡道,“很久以后,它死了,我活了下来。活下来后,开始找神境的出口。只是,躯体没能带出来,现在躺在这里的是神魂,没有体温。……离得近了,比冰还寒。”

这等险恶之事,被他三言两语轻轻揭过。江泫侧脸贴着软枕,忽然很想握一握他的手。没有别的企图,只是想稍作安慰。然而宿淮双似乎怕冻到他,躺得很远,江泫就算伸手,也抓不到。

于是,他转而捻了捻软枕上的金线,道:“不冷。再如何冷,也不及遏月府中的灵泉。躺近些吧,有些日子不见,同我生疏了不成?”

这话对宿淮双来说格外有效,几乎是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寒气愈来愈近,慢慢地贴到了身侧。

江泫微微一笑,抬起手臂揽住他。宿淮双的头埋在江泫的颈侧,又听江泫笑着道:“回来了就好。若你没回来,我就要想办法去找你了。不过,以后还是要将你身体找回来的。”

青年的双目微张。片刻后,他伸出手,轻轻环住江泫的腰。

宿淮双现在的身形,比起消瘦的江泫坚实不少。很快,两人的位置调换,变成了江泫窝在宿淮双的怀里。

江泫倒没觉得这样共枕而眠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宿淮双的胸膛硬邦邦的,有些硌人。没多想,随口道:“淮双如今的模样,真让我不太习惯。”

上方的呼吸声微微一窒。宿淮双似乎是想说什么的,但江泫没有察觉到。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宁静的黑夜蔓延,困意也逐渐上涌。趁着还没睡着,他道:“不过只休息这么一晚。我的乾坤袋你放去哪里了?明日还得上三灵观一趟。你天陵师叔的剑需要放回去……”

越说,意识越朦胧。这个怀抱冰冷,躺了一会儿他也就习惯了,阖眼睡去,后话都藏进了静悄悄的黑夜里头。

宿淮双没有睡,一直默默地抱着他,确认他已经彻底睡熟、不会被发现之后,他微微侧头,在江泫的发间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第二日清晨,江泫醒来的时候,发觉枕边空空。宿淮双不知去哪儿了,旁边的一片被褥回暖不少,似乎走了很久。他心中微微惊了一下,翻身坐起来,准备下床找人。

还没走几步,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迎面过来一位高挑的黑衣少年,长发高束,容色俊朗,眉眼锋锐。一身寒意森森,漠然无比。长靴向房内踏进几步,步履稳健、岿然不动,正是换了一番模样的宿淮双。

不想昨日自己无心一言,他竟然为此特意去改换相貌。

按理说,宿淮双如今的相貌才是江泫最熟悉的。可他到底已经不是曾经的宿淮双了,周身气质天差地别,相比起以前仍是陌生,却也有一番别样的风采。

他臂弯里挽着一件雪白的大氅,见江泫已经起来,几步上前,垂首问道:“这便醒了?今日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江泫道,“掐算过时间,方才至辰时初。你一宿没睡?”

宿淮双凝视着他的眸光沉默柔和。

“闭着眼睛,总睡不着。正好天亮,出门寻了这个。”

他的手臂微微一抬,另一只手提着领子,将大氅在江泫面前抖展开来。等江泫看清楚了,长臂一展,将它披到了江泫肩上,垂眼仔仔细细地系紧束带,这才将手放开,补了一句:“深秋了,冷。”

江泫提起氅衣的一角,无奈道:“是不是太厚了?还有,相貌如何,我其实并不介意,不用特地换回来。”

闻言,宿淮双似乎笑了笑。今日起来后,他的心情似乎比昨日好了不少,道:“这样就很好。”

第158章 枯木逢春9

收整完毕之后, 带上衔云和乾坤袋,两人向无定云氏辞别。

令江泫意外的是,云氏的人对宿淮双的态度毕恭毕敬, 离府时还为他们添置马车盘缠,车夫跨越几座城池, 按照江泫的指引一路将他们送到了枯雪山的环山河边。

宿淮双先下了车, 下车以后挑开车帘,对江泫伸出手。江泫自己自然是也能下的, 见宿淮双伸出手,也不假思索地覆上去, 两人双手交握, 他被宿淮双稳稳地牵下了马车。

车夫完成了任务, 寒暄几声之后, 便驾车原路返回。江泫遥遥看了一眼马车在颠簸小路上行进的影子,随口问道:“无定云氏,同风氏有什么渊源?”

宿淮双却没回头,抬脚向河边走。河岸边的水中靠着几只竹筏, 似乎是村民往来用的。既然停靠在这边,想必是有村民出山采买去了。听见江泫的问题,他用不甚在意的语气道:“没有渊源,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氏族, 想与风氏结交。恰巧我替他们解决了一些问题, 想要报恩、顺带结交。”

回过头来,见江泫还站在原地,又对他招了招手, 道:“师尊,过来。”

江泫向他那边走了几步, 少年模样的人手中提着用来栓竹筏的绳子,正垂眼打量这竹筏结不结实。看着看着,江泫察觉到他有点想断绳借竹筏渡河的意思,提醒道:“竹筏的主人未归。”

宿淮双这才抬起头看他,神色似乎有点茫然。很快,他反应过来江泫的意思,将手中的绳索一松,道:“抱歉。”

江泫摇了摇头。他正准备飞身渡河去,却见宿淮双长眉微凝,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他也没说出什么来,抬脚走到江泫身边,道:“抓紧我。”

江泫不明就里,下一刻腰间一紧,身体忽地一轻,清风从四面八方渡来。宿淮双带着他乘风渡河,不过一息的时间,双脚已经好端端地踩在河对岸的土地上。

落地之后,宿淮双将手松开。他手臂箍紧的触感仍然残留在后腰,江泫轻咳一声,道:“你如今能召风了?”

宿淮双点头道:“在神境的灵之中,学到不少东西。”

随后沿着小路上山。到了山腰无路之处,宿淮双又如法炮制,将江泫带上了山。这样被人揽着抱着走来走去,江泫心中总有些不自然,思来想去,觉得是自己不习惯这么被照顾,斟酌语句道:“有些事情,其实我自己能做的。”

宿淮双以为他是不喜欢这样,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垂眼道:“……抱歉。”

被人捧在手中关照,只能说是不习惯。但见宿淮双垂眼道歉,心中的感觉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干巴巴道:“……不过你来也可以的。”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踏入了三灵观的门口。下山的时候是什么样,这次回来以后就是什么样,杂草丛生,荒芜无比,但好在上次衔云已经清出一条可供行走的路,沿着这条路,两人一路行至遏月府的门前。

宿淮双走在江泫身后,一直在沉默地打量这座破落的道观。在现身之前,他已从枯雪山的山灵处得知,这是江泫幼年拜师学艺的地方,后来师门湮灭,江泫才去了上清宗。

自然也知晓这里发生过何事、堂中那口棺木是谁的棺。

等走到一座小院门前,江泫推开门,带着宿淮双走进了院内。结界仍在如常运转,江泫正准备进去,听见身后的宿淮双迟疑道:“遏月府?”

江泫回过头去,对方正站在门口,视线略略将这院内的格局陈设打量一番。上次走得匆忙不曾注意,现在一看,立刻察觉出了异常之处。

和净玄峰上的遏月府实在是太像了。

江泫颔首,道:“遏月府。”

进了结界,果然看见了翻倒在地的棺盖。江泫无奈地将其扶正了,又用净尘术将堂中的灰尘脏污清理干净,看着果然整洁清爽了许多。还有不少杂乱之处需要整理,江泫打算先将堂中清出来再说。

宿淮双跟着进了结界,扫了一眼堂中的木棺,如同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立刻移开了目光。

江泫道:“淮双,将你师叔的剑拿出来。”

他的乾坤袋就摆在桌上,宿淮双走到案前,注入灵力、拉开了袋口,从中取出一柄长剑、还有一袋子江泫之前买的金葵糖。然而在摸索的过程之中,他碰到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子,盒中的事物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于是将天陵的剑放去一边,将盒子取出来打开。

看见盒中事物时,他的目光倏地顿住了。片刻后,他将手探进盒子里,拾起了一截断剑的残躯。

盒子里是断掉的送生,还有送生的剑穗。除了几片稍微一些、半掌长的碎片,其余的都已经碎得不能看了,有的只有拇指长、有的还不及明水坠大。然而它们都好好地躺在盒中,虽拼不齐一柄剑,也能看出是尽力找寻而来。

那日的渊谷神殿到底碎成了什么样,宿淮双是记得的。要找这些断剑,就得将那些碎石都翻开——当时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与夔听一战之后,定然也不剩多少灵力了。

那片废墟他是如何翻开的,宿淮双根本就不敢想。单只是想到江泫拖着一身的伤、独自一人在废墟之中寻剑,便觉心口剧痛,似锥心剜骨一般。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握紧了掌心的断剑,双目赤红。

断剑刺不破他的手掌,却也能感受到疼痛。躯体疼了,心中才能恍惚好上几分。

在案前呆站了一会儿,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不轻不重地在他掌上一拍,斥道:“松手。”

宿淮双立刻松开了手。

江泫探头仔细看了看他的掌心,没有发现任何划痕,为了防止他再捏,将碎片放回了盒子里,道:“这是剑,如何能上手这样捏?幸好如今并无实体,这样的断剑也伤不到……”他抬眼一看宿淮双的神情,后半截话忽然顿在口中了。

宿淮双俯身垂首,紧紧抱住他,像是抓着与世最后一缕牵连、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抱的太用力,江泫有些呼吸不过来,以为他是为了断剑伤心难过,费劲从他侧肩探出头,也伸手环抱住他轻轻拍了拍,温声道:“都过去了。不要难过。”

宿淮双闷闷道:“嗯。”

好半天,他才松开手。两人一道将堂中收拾干净,又东拼西凑出一个剑架,将它放在堂中,留了些许灵力温养。时隐峰上既有衣冠冢,这边就无需再立了,将剑架摆在这里,也打算时时回来看看。

离开三灵观的时候,江泫回过身,深深地望了一眼。

这次再下山,宿淮双没有再做出此前的举动,而是直接从山顶辟出一条直达山下的路,与江泫一道向山下走。路边尽是葱绿的林荫,江泫看了看,颇为怀念道:“许久以前,这山上全是雪和红梅。”

宿淮双走在他身边,闻言抬眼一望。他约莫能想象出江泫描述的景色,同净玄峰十分相似。

整座净玄峰,都是江泫千年以来给自己设下的牢笼。如今,他愿意出这牢笼来走一走了,是很好的事。

宿淮双道:“下山以后,师尊可要回宗?”

江泫道:“自然。不过仅是回去报备一声,休息几日,就下山找人。”

宿淮双侧头看他,道:“阿序?”

江泫颔首。

“渊谷出了变动,似乎多了一位伪神,不知有何企图。元烨带着阿序叛出渊谷,此前短暂见过一面,如今已然不知所踪。”他将现状细细地说与宿淮双听,声色清淡、不急不徐。“要做的事还有许多,因此,休息一两日便也够了。”

江泫说话间,宿淮双一直凝视着他,视线柔和安宁。听见“伪神”二字时,赤色的眼瞳之底泛起一片浅浅的涟漪,转瞬即逝。

待到江泫说完,他缓声接道:“是很多。不过,还是要好好休息的。我送你去中州。”

江泫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心中微微愕然:“你不回去吗?”

宿淮双道:“回不去了。从神境出来之后,元神有了些变化,回不去了。”

江泫一顿,这才想起来,上清宗是有结界的。而宿淮双口中所说的变化,一定是不好的变化;正因如此,上清宗的结界才会将他阻挡在外。

他正想问问宿淮双是什么变化,却见宿淮双微微一笑。一见他笑,江泫一时就忘了问问题了。

这次宿淮双回来之后,很不常笑。江泫其实也不常笑,面上时常没什么表情,显得分外冷淡;然而这冷色轻而浅,像是一片薄薄的飞雪,若有阳光洒落,便能融去三分。

宿淮双则完全不同。

他不笑的时候,神情总十分漠然。再加上一双异色的眼瞳,更添几分冰冷的威压,眼瞳一转、视线落到谁身上,便能叫谁如临大敌、毛骨悚然。这份漠然是无意识的,寒凉过世上所有的坚冰,独独不会投射到一人身上。

因而当他一笑,眉宇之间的冷色融化,便极是赏心悦目、极是罕见、极有风采。

他微笑着道:“不能陪师尊上山,是我的遗憾。不过独自一人在山下,或许也能趁机做一些事。”

江泫道:“什么事?”

宿淮双向他伸出了手,道:“修补送生。等师尊在宗内休息好了,我也许能将送生补好。断剑可否让我保管一段时间?”

江泫闻言,立刻将乾坤袋从袖中取出来递还给他,道:“原就是你的剑,不必问我。”见宿淮双抬手接过,眼睫微微一垂,迟疑道:“……你一人在山下,我不放心。我还是不……”

说到一半,想起宿淮双在神境之中所历之事,也察觉到,他如今不再需要担心了。

况且现下渊谷情势不明,伪神正在建造神殿、蓄势,元烨不知逃身向了何地。夔听六分之一的神魂被毁,上清宗的夔听锁状况尚且稳当,正是一段风平浪静的时期。

后面的话,于是隐去。

宿淮双却明白他心中所想,缓声道:“我保证,阿泫下山的时候,一定能看见我。”

他说得如此笃定,江泫眼中也浮起些许笑意,道:“一定?”

宿淮双道:“一定。”

“若我夜半下山呢?”

宿淮双停下了脚步。江泫走了几步,察觉到他没动,也跟着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宿淮双就站在他身后几寸的位置,神色郑重地立下承诺。

“我也会在。无论是夜半,清晨,还是一天中的任何时候。”他道,“只要你想见我,就呼唤我的名字。”

第159章 云定风止1

宿淮双说得那样笃定, 江泫倒真的有些好奇,他到底有什么方法在江泫下山的同时,立刻就出现在他面前。兴头上来了, 原打算在峰上休息片刻,趁着子时摸黑下山去, 却不想头刚沾上枕头就似被吸了魂似的, 不清不醒地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起来的时候头昏脑胀,在窗前坐着看了会儿雪, 才感觉稍稍好些。

这样一睡,倒让他想起了一些应做的事, 同岑玉危招呼了一声, 披着厚厚的大氅离开净玄峰, 去了苍梧山主山上的藏书阁。

路上碰见了银清, 对方的视线小心地在白氅衣上落了片刻,十分尊敬地见礼,侧身让路。

苍梧山主山上有一座藏书阁。上清宗存世已有数千年岁月,各种藏书无数、浩瀚无比, 可尽供宗内弟子借阅。然而,鲜少有人知道,这座藏书阁底下,还有一座暗阁, 用来放置一些禁止宗内弟子阅读的书籍。

此时是授课的时间, 藏书阁内没什么人。江泫同守阁人打过招呼,脚步无声地绕去林立的书架之后,悄无声息地打开机关, 潜入了暗阁之中。

此阁身处地下,阁内摆着许多夜明珠, 并不昏暗,反而如同白昼一般明亮。占地不大,只零星摆着三四个书柜,上头挤满了被前人新誊抄过的古籍。既被誊抄过,定然也不是原本了,好杂江泫并不怎么在乎这些,誊抄过的书集字迹清晰,实在很方便他查阅。

只是在这暗阁之中翻翻找找了近小半天,江泫依然没能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忽然,灵识海中一个声音道:【你在找什么?】

江泫没想到它会主动出声,顿了顿,淡淡地道:“有关神境的记载。”

宿淮双口中所说的神境,江泫仔细思索过,可翻遍记忆,仍没有找到丝毫印象。现今若要论藏书,存世最长的一宗上清宗、一氏族江氏,可称当世之最,他在江氏时没有接触,心知上清宗内或许也希望渺茫,但仍然打算来试一试。

系统道:【不用找了。九州不会有任何一卷藏书提到这个地方。】

说完这句,它一时间没有吭声,好像是想看看江泫的反应。可惜的是,江泫完全没有反应,连话都没接,继续沉默地将手伸向书柜。

果然,系统见状,立刻开始说它没说完的后话。

【神境是九州万气之居所,同样也是万灵之居所,与九州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它和九州是重叠的。诸如某一个人的气运,也是“气”的一种,人在九州行走,气运便在神境之中,如一线连、时时跟随。再如你脚下的这座山,历经年岁,便会生出山灵。山的实体在九州,灵却在神境之中生活。】

灵。

江泫想起来,自己是真正见过一位灵的——正是脚下这座山所生之灵,名为苍梧。

第一次见到苍梧的时候,它正在被山间的鸟雀啄食身体,毫无还手之力,看上去十分可怜。江泫出手救下了它,彼此陪伴着,倒也度过了一段岁月。最后一面见得潦草,这次回来之后,苍梧也没有出现,想来是已经回神境去了。

系统接着道:【九州与神境,之中隔着一道绝不可逾越的屏障。灵不许进入九州,九州上的生灵不允许进入神境,人不知晓神境的存在,灵却知晓九州的一切。……不过,偶尔也会有意外发生就是了。】

闻言,江泫微微一怔。他很聪明,立刻便明白过来系统的意思,感觉脚底升起一股凉意。

万灵万气之所。九州之中,凡生灵之外的灵与气,都被隔去了神境之中。若神境有主、可联通两界,岂非能掌控世间一切灵与气,探知因果、主宰变化?

系统适时道:【你想多了。生灵不许飞升,神境无主,这是规则。且神境之中并不平和,反而危机四伏,比世间最险之地还要险恶百倍。你那徒弟能活着从里面出来,怕是已经走到了了不得的高度。】

江泫默然片刻,道:“我无能导致的结果,变成了他的造化。不论如何,站得高一些总是好的,站到最高,便没人能把他拽下来。”

一阵无言。

须臾,江泫道:“不要私自窥我的心。”

系统道:【好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它都没有再说话,江泫略略一探,发现它已经回到灵识海的深处去了。

以往江泫不明白,为何它总是缩在灵识海之中一言不发,不久前才知晓,是为了躲避天道的注视。既然要躲藏,就该像从前一样一躲到底才是,上一次才说过话没多久又冷不丁冒一下头,很难让人不怀疑它是不是想试探些什么。

凭心而论,不管系统是什么来头,它都能说得上是一个好系统。不干涉宿主的行动、不指指点点、不会侵占身体、更不会有什么强人所难的奖惩机制。大多数时候,江泫甚至都不太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只是不巧,江泫恢复了记忆。并且现在,江泫仍然记得它的隐瞒。

既然已经弄懂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在这也已经空耗了小半天,江泫便也打算离开了。谁知起身不过走了两步,视线不经意地一扫,忽然在书柜的某一个位置停住。

顿了顿,他走上前去,取出了一本书。

书封之上字迹清隽,写着《神行录》三字。翻开书页潦草看了几行,发觉竟是一本记录九州古神的小史。说是小史,实则更像野史,通篇描述九州之神如何如何强大、如何如何与天同寿,神的光芒洒落大地,信徒沐浴神光之中。看到后面,江泫疑心自己看的是哪个不干正事的修士杜撰的话本。

知道这个暗阁存在的,只有六峰的峰主。前来誊抄古籍的,一般都是峰主的亲传弟子、夔听锁的备选人物。莫非是哪一代弟子起了玩心,将这话本带来暗阁之中,结果遗落下来不成?

匆匆翻至最后,著者将古神大肆赞颂一番,认为若这些神灵长存,终有一日,九州人人皆可成仙。

看到这里,江泫摇了摇头。上古时期确有神灵遍地走的盛景,但这个“遍地走”,也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而已。实际上,仙门史上曾有记载过的神灵并不多,闻名于世的更是只有寥寥几位。若只凭这么几位神,就能让九州人人登仙,实在有些太夸张了;况且,神灵也无永寿,现下存世的神灵,除了夔听,都已经陨落。

想到这里,江泫的思绪忽地一顿。紧接着,他开始将这野史一页一页地向前翻,不多时后,竟然真找到了“夔听”二字。

将与这二字有关的内容大致阅读一番,还没读到三分之一,江泫就面无表情地合上了书。察觉到自己在一本话本上浪费这些许时间,心中不由升起几分诡异的怒气。思来想去,发觉自己当真很想将这本书踩上一脚。

许是他合书合得太用力了,最后一页的夹层之中掉出一张纸签。飘飘荡荡,还没落地,就落进了江泫的掌心。

这张纸签已经有些年头了,指尖略一摩梭,便能察觉到表层的纸灰。上头的字迹也有些年头了,江泫看了一眼,便立刻认出来,这张纸签就是誊书的人写的,同封面上的优美字迹不同,纸签上的字有些走形,透着与现在江泫心中如出一辙的愤怒。

纸签上写道:长尧师兄,我真的很想把这本书踩一脚。宗内的藏书阁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究竟是谁带来的话本、又是什么人写的?对神的夸张描述暂且不论,夔听是为祸天下的妖神,此人竟将他杜撰成受众神宠爱的末子,愚蠢烂漫,不晓世事。且不论其性本邪,再者上古时期众神之间并无联系,何来书中的种种情节?竟梦想世人皆登仙,实在是荒谬至极,气得人食不下咽!

剩下的数句控诉省略不论,总之江泫十分赞同。

而看见长尧的名字时,他确确实实地一愣,将纸签翻过来,见一行高贵冷艳、狂傲潇洒之气扑面而来的大字写道:你同一本书计较什么?抄得不开心何必抄完,一把火烧了了事!

“……”

万万没想到,长尧师叔年轻的时候竟然是这么一个狂狷的性格,与现在实在大相径庭。这暗阁之中的书卷都是上清宗的密藏之一,其中记载着禁阵禁术与九州密文的数不胜数,但岂是一介弟子说烧就能烧的?虽然这不过是一本话本……

誊书之人想来也明白这个道理,最终还是将书抄完留下了。写下这张纸签的人究竟是谁,江泫心中也有了模糊的猜测,想到这人曾和长尧先先后后来这暗阁之中抄书,他心中莫名生出一点感怀。

从藏书阁出来,天色已经擦黑了。阁内空荡荡的,守阁人挑着灯在门口来回踱步,见江泫从里头出来,狠狠吃了一惊,连灯都差点没拿稳,几步迎上来道:“伏宵君!您怎么在这里?早些时候几位峰主来找您,没找到,又向净玄峰去了!”

江泫这才想起来,自己又没带峰主玉令。玉令不在身上,纵使其余同僚想要联络,也无济于事。

“几时来找的?”

守阁人道:“刚走了不到一刻钟。”

江泫道了谢,往净玄峰赶。瞬行术刚一落地,便见浮梅殿前围了一大圈人,仔细辩来,重月、末阳,还有其余几位峰主与他们的亲传弟子都在这里。岑玉危被围在中间,看起来有点焦头烂额,其余人虽看不到正脸,却也能感受到氛围凝重,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听见脚步声,末阳豁然转头,一句怒气满满的训斥兜头扔来:“你去哪儿了?为何不带玉令?!”

他的亲传弟子站在他身后,见他发怒,也有些焦头烂额,立刻出声安抚。一阵短暂的乱象过后,末阳总算冷静了下来,不再计较他带不带玉令的事。

“玉川一带,有柊山神苏醒。”他肃然道,“我已分拨一批弟子,请你即刻带他们下山,竭力驰援玉川。”

第160章 云定风止2

柊山神, 乃是九州之内一种穷凶极恶的妖兽,其凶残程度广为仙门中人所知。相传柊山神与九州同寿,大部分时间被封在地下, 灵气和血肉天生便用来温养九州地下的命脉,保持地上生息。

因而, 破坏凌虐压在自己身上的这块土地, 几乎是刻在柊山神血脉之中的本能。

存世的柊山神统共只有两只,一雄一雌, 被封印在九州不同的地方。雌兽暴戾无常、凶性之强可煞天地,雄兽体格却不大, 妖力也不如何强盛, 堪称手无缚鸡之力。每隔数百年, 它们就会一同挣开封印, 苏醒过来,灾劫由此而起。需得重新结阵封印,方可平息劫难。

然而要封印这两只妖兽,绝非易事。两兽之间, 有一道牢不可破的牵连。

若一方受伤,通过这道连结共享另一方的妖力,伤势很快就会痊愈。也就是说,若只降服了一只, 另一只逃窜世间, 除非将逃跑的妖兽抓回来,否则绝无封印的可能。

棘手无比,头疼无比。

正因其棘手, 每当柊山神出世,各大仙门世家无论有何私怨, 都会暂时摒弃前嫌,联手结阵,前往镇压。

上一次柊山神在危洲药王谷附近出世,伤亡惨重。不想,这一次竟然轮到了玉川。

末阳一行人行色匆匆,想必刚刚接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一边寻找江泫、一边拨出下山支援的弟子。这个消息也一定传遍了九州,各大玄门世家必然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不等多久,就会在玉川汇合。

带领弟子下山,支援的同时,也要尽量看顾好他们的安全,负担不可谓不重。只是他是六峰主之一,这原本就在他的职责范围内,因此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道:“让他们带好东西,来净玄峰。”

浮梅殿前的人群这才散开。临走之前,重月毓竹他们都上来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他一切小心云云,清野的亲传弟子跟在清野身后嘟囔“我也想去”,慢慢地也就散了。

江泫心中明白,末阳是不会派亲传弟子下山的。比起下山支援,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使命需要担负,绝对不能半途夭折。

岑玉危和孟林都在浮梅殿里头,两人表情迥异。孟林看上去十分高兴,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房间收拾东西,而岑玉危眉眼微垂,静静地立在原地,道:“师尊,此行请一路小心。”

江泫道:“你不去?”

岑玉危道:“末阳君让我好好守着净玄峰。若峰上的人都下山,无人看顾,会荒的。”

上一次江泫一走就是两百多年,江泫走了之后,净玄峰上的弟子也走光了。他和孟林,还有其余两位师兄弟,是为数不多愿意留下来的。当时末阳也这样叮嘱他们,然而不过守了不过几十年,那两位同门也陆续离去。

这次孟林能走,他不能走,其实也在他的预想之中。

岑玉危是净玄峰的大弟子,许多事情,总是需要他来担负的。

即使……即使他已经很久没有下山过了,即使他很想跟着江泫一道出去。但只要师长发话,他就绝对不会违背。

谁知江泫看了他一眼,道:“回去收拾东西。”

岑玉危慢慢睁大了双眼。

见他愣在原地,江泫又道:“太久没下山了,记不得要带什么?”

一抹茫然的喜色浮上岑玉危的眉梢,他讷讷道:“不……不是的,我知道要带什么。只是……”

江泫明白他的顾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走了还会回。若这净玄峰无人回,才叫真的荒了。”

岑玉危也跑回去收拾东西了,步履比孟林的脚步还快。江泫也慢慢走进院子,回自己的寝居去取衔云。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忽然一滞。

……宿淮双还在山下等他。他既然要带弟子走,必然是从传送阵直接前往玉川,不再有下山的机会了。

然而留给他犹豫的时间不多,驰援玉川分秒必争,现下再下山一趟是不可能了。想了想,江泫走到岑玉危房间,将毛毛提了出来。

这只云稚鸟自打进了净玄峰,一会儿这个养、一会儿那个养,一会儿挂在这个窗口,一会儿挂在那个窗口,实在有些可怜。好在她是有口吃的就安生的类型,非要说的话除了想吃,她还很想乌序。

江泫将她提回房间里头,打开了鸟笼的锁,道:“毛毛,交给你一个任务。”

毛毛愤怒地道:“这么久!没见!你竟然、只想着、给我发任务!”

这么久没见,她说话又流利了不少,不像以前,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地蹦,岑玉危一定花了很多时间陪它。

江泫听了这句,一想发现事实果真如此,一时竟然无法出声反驳,只好将手伸进鸟笼。好在毛毛虽然嘴上生气,内心还是很亲近他的,十分赏脸地跳进他的手心,用鸟喙轻轻啄了几下。

江泫道:“毛毛,帮我下山找一个人,带一张字条给他。”

毛毛犹犹豫豫道:“要、要加钱。”

江泫觉得这句应该是孟林教给她的,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

,道:“加什么钱?”

云稚鸟歪了歪头,道:“阿序!毛毛要阿序!”

鸟笼前的人微微一愣。很快,他抬手抚了抚毛毛的头,承诺道:“嗯。一定将阿序带回来给你。”

这桩“交易”就这么谈成了。江泫写了一张字条绑在毛毛腿上,让她飞下山去找宿淮双。短暂的休整时间完毕之后,江泫带着被拨下山的一批弟子站在了传送阵前。有人神情忐忑、畏畏缩缩,有人双瞳明亮、一腔热血正待宣泄,江泫环视一圈,稍稍将声音提高了些,道:“此次下山,联合众修士伏妖,切记不可盲目自信、莽撞行事,更不可畏葸不前、临阵脱逃。”

“柊山神苏醒,每隔数百年人间便会经历一次,虽然过程凶险,胜算未必不大。我既将你们带下山,也会完完整整地将你们带回来。”

“在山上潜修数年,到了试剑的时候了。”

孟林满心激动,道:“是!!师尊!!!”

他的声音在气氛压抑的队伍里格外明显,众弟子一愣,都回头去看他。似乎想起了这次带他们下山的人是谁,这一声过后,队伍里原本紧绷的气氛一松,这些弟子抱着长剑,七嘴八舌道:“定不辱使命!”

“区区柊山神,敢出来为祸人间,看我不一剑劈了它!”

“这次能看见好多世家的人啊。不知道我老家那边的人来没来?没准还能碰见我朋友呢!”

“你们都别拦我,让我打头阵。我薛京要是在此一战成名,此后不愁没有仙子眷顾啊!!”

江泫摇了摇头。启阵之前,他在每个人的掌心留了一枚灵印,灵印之中藏有他的灵力,危急时刻可保他们一命。准备齐全之后,搭阵的弟子启动了传送阵,霎时间灵光冲天而起,江泫带着衔云先走进去,而后弟子陆陆续续跟上,对着前来送行的同门挥手告别。重月和温璟也在其中,江泫想了一下,也抬手对着他们挥了挥。

还没来得及看见他们的神情,光芒一闪、脚下一空,传送阵正式生效。不过眨眼之间,他们便已经站在了玉川的土地之上。

甫一落地,便觉肩头沉重,抬头一看,更是妖气冲天。柊山神出世,暴虐之气如厉风席卷,整片天空都被翻成了阴沉不详的黑色,天幕间妖风私掠,边境的林木草地都已被搅得支离破碎,数到深深的沟壑横穿大地,天灾横降不过乎此。

就在此时,江泫忽然察觉到头顶拂过一缕极其细微的风。

不知哪边,一道用灵力扩大数倍的声音吼道:“快跑!!!你们落它脚底下了!!!”

电光火石之间,江泫毫不犹豫地拔剑相接。一道纯澈的银色剑芒缠满剑身,与上方挥来的巨手相接之时,堪称恐怖的灵压迸溅开来,如同一柄巨锤,毫不留情地砸上玉川边境竖起的结界,爆出吹沙走石的罡风,霎那间天地失色。

上清宗的弟子被江泫的灵力稳稳地护在身后,想要前来营救的人可遭了殃,好好的队伍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纷纷在空中御剑,方才稳住身形。

这一下,他们可明白来的是谁了,扬声喊道:“伏宵君——!!快收了神通罢!!到这边来——!”

江泫在余光之中瞥了一眼,果然看见了数里之外密密麻麻站着的修士。他当机立断撤了剑,将孟林和岑玉危一手一个抓起来,带着身后这一干弟子,用瞬行术闪了过去。

刚刚差点被吹翻的那一队修士也来了,一边“呸呸”地吐嘴里的沙子,一边道:“尊座,你们可真霉啊。方才雌兽还不在这边,它一过来,你们便落地了。”

江泫默然不语,将衔云提在手中,回头望了一眼结界边上。

那里有一只妖兽正在徘徊。体型巨大,像是一座移动的山峦,直立,生有双手双足,有长尾,形似人类。然而走姿无比怪异,如同被人操纵的石雕,浑身上下缠满铁色藤蔓,处处开花,诡异无比、也昳丽无比。方才为了拍打传送阵中出现的江泫等人,微微俯身,看那身体之上的头颅,发现它竟然长了一副柔美慈悲的面相。

仰望高山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这高山顷刻间便动起来,朝着人的头顶上踏出一只脚。而但凡世间任意一种非人的事物被赋予了类人的外形,便只能让人想到一个词语:毛骨悚然。

这一大批修士之中,有不少人看得双眼发直、满心茫然。而江泫藏在长袖下的手掌一收,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柄。

他的手在发抖。……并且,抖得很厉害。

灵力与从前相比分毫不差,只是身体似乎承受不住了。没有灵台,他和其他修士相比,终究是不一样的。

(快捷键上一页 章节(快捷键 enter) 下一页(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