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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 作者:冰川永眠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3-04 06:29:10
  • 完书字数:89026

第121章 平地惊雷5

江泫颔首, 在城中打听了一阵,挑了就近的成衣铺,这就准备过去。念灵照旧将垂纱斗笠戴在头上, 透过模模糊糊的纱帘向路人问道:“这家成衣铺大么?好么?里头的衣服贵么?”

那年轻姑娘显然有点怕他,低着头道:“不大……挺便宜的, 质量也很好。老板人不错, 附近的人买衣服都去他家。”

念灵却只听见个不大,当下停住脚步, 不愿意再走,道:“我想去最大的成衣坊。”

江泫折返回来, 皱眉道:“我赶时间。”

不仅天陵的状况不佳, 宿淮双那边也刻不容缓。现下他虽没感觉到有什么问题, 但长尧既然特意提醒, 就不得不提防重视。

念灵抱着手站在原地,姿态十分闲适。他不紧不慢地道:“你是修士,从这儿走过去能有多久?”

江泫沉默片刻,负剑转身走了。最大的成衣坊, 方才去酒楼的路上就碰见过,他还记得位置。见他妥协,念灵步伐轻快地跟上来,夸赞道:“你脾气真好。”

江泫懒得和他说话。

到了成衣坊外, 江泫停下脚步, 抬头望了望门上的牌匾。念灵诧异道:“你不进去了吗?”

江泫道:“不进。你进去挑好,我付账。”

念灵道:“一个人怎么能挑衣服?挑衣服首饰一类的,不都一定要另一个人陪着去, 当当参谋吗?”

江泫无情地道:“我认为你不需要这些。”

漆黑的念灵不说话了,就这么站在他身边, 白纱之下投来失望的视线。僵持了一会儿,似乎是担心江泫的耐心告罄,他满脸无所谓道:“那好吧,我自己进去了。”

江泫于是在门外等。其实他一个人在外头等非常奇怪,来往不少人都向他投来目光,过一会儿,衣坊的老板娘似乎被坊中的女侍叫出来了,迈过衣坊的门槛,看见站在门前的江泫,登时眼前一亮。

人间有俊秀的公子,但俊秀得如此一尘不染的,世间少见。她脸上挂着笑,上前两步,十分体贴地道:“公子是在等哪位小姐?站在外面等多累,不如进衣坊里头坐一坐,待小姐试好了衣裳……”

她是好心相劝,江泫侧头看她,一路上绷得冷冷的神色总算松缓了一点,道:“我在外头等就好。外头风大,还是……”

话音未落,里头传来数名女侍与客人的惊叫声。江泫神色一变,立刻抬脚走进衣坊,见原本整洁有序的衣坊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衣坊雇来的武丁已经躺在一边人事不省,架上、墙上悬着的衣物大半都被扔到了地上,江泫瞥见好几件已经被扯坏了。罪魁祸首在店中来回踱步,看见稍微符合一点心意的,立刻就将它从架子上拽下来,扔到旁边的衣服堆里,道:“这件也要了!”

客人早就跑光了,坊中的女侍都被吓得不轻,个个花容失色,在安全的角落紧紧挤成一团。老板娘正从江泫身后走出来,见此情此景脸色大变,惊惶失措地上前劝阻道:“这位公子,使不得啊!您取衣服怎么能这么取呢,前堂的衣物都是天蚕丝制的,您这么扯,很快就扯坏了!”

念灵兴致缺缺地道:“那是你家衣服的质量不行。”

他又继续伸手去挑,老板娘脸上挂着两行泪,冲进衣坊里头,想让他停手。念灵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伸手想拨开面前的纱帘吓吓她,却被飞过来的太上狠狠敲了一下手。

力道很大,他的手一下就麻了。

江泫站在门口,接过回手的太上剑,冷声斥道:“你在干什么?”

念灵揉了揉发麻的手臂,竟然显得十分委屈,答道:“挑衣服啊。你不陪我进来,我不知道怎么挑。”

面对一地狼藉,江泫顿感无言以对。他忍了又忍,道:“把它们好好挂回去。”

念灵把手臂揉好了,闻言立刻回头捡衣服。捡着捡着,他觉得很麻烦,又用灵力挥挥手,把被他拉拽扯下来的衣服全部挂回去。老板娘扶着墙壁,已经吓得脸都白了,江泫上前去低声安抚几句,表示自己会赔偿所有损失,她的脸色才转好了一些,脸上刷地一下落下两行泪。

她看出来这念灵很听他的话,双手抖抖索索地想去抓江泫躲一躲。还没碰到江泫的手臂,旁边忽来一道冰冷的戾气,念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凑到了两人身边,一只手抓着老板娘的胳膊,森然道:“谁让你碰他了?”

听他的语气,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大开杀戒。老板娘吓得腿软,江泫伸手将她扶住,冷冰冰地道:“手还想要,就放开。”

念灵不可置信道:“你凶我?”

却还是依言放开了手,看上去不大高兴。

清算好了账目之后,江泫在要交付的银钱带里头多放了几锭银子,权当作精神抚慰。正打算走了,念灵却道:“我的衣服还没买。”

江泫冷冷地盯着他,道:“给你一盏茶时间。”

堪堪踩着时间,念灵拎出来一件黑色滚银边的长袍,拿到身上比了比,道:“这件我喜欢。但是有点大了。”

老板娘生怕这混人又在店内不管不顾地闹,搓了搓发软的手脚,躲在江泫身后赔笑道:“可以改、可以改!这位公子,要是尺寸不合适,咱们衣坊可以免费为您改好!”

江泫道:“不必改了,就这么穿吧。”

念灵轻轻哼了一声,去后面的房间把身上满是补丁的衣服换下来了。从门后绕出来后,江泫瞥了他一眼,此时这衣服竟然十分合身,丝毫没有大的地方。

付了钱、平息了这一场风波,江泫总算将念灵带出了成衣坊。两人一个背着剑、一个抱着手臂,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在不知道路过多少波行人之后,江泫忽然道:“还有呢?”

念灵故作茫然道:“啊?”

江泫顿下脚步,回过身盯着他道:“你的心愿。”

念灵盯着他,道:“当然有啊,还有好多呢。只是我刚刚不过拽了几件衣服,你就敲我的手,要是看见后面那些,不得折了我的脖子?”

江泫面无表情,视线冷淡,不为所动。

良久,念灵道:“……好吧,还有最后一个。”

他带着江泫,一路从城中晃到了城边的马肆,租了一匹马、一辆简陋的马车。紧接着,他彬彬有礼地把江泫请上车去,自己坐在前室拽起缰绳,当起了愉悦的车夫。

江泫端坐于车厢之内,余光瞥见窗外的景色开始缓缓后移。看方向,这是要出城。隔着一道车帘,念灵和颜悦色地道:“这就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了。让我载你一程。”

江泫垂下眼帘,默然不语。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说话。闷得太久,途径一片竹林时,车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越婉转的竹叶笛声。念灵坐在车厢外,翘着二郎腿向侧边一靠,缰绳马鞭都被他扔去了一边,拉车的马恐惧不已,只敢垂头按照他的指示行走。

他随手从旁边薅了一把竹叶,挑了一片看着不错的,举到唇边开始吹叶笛。由于不太熟练,吹出来的音调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十分难听。然而在这个时候,他表现出相当的耐心,硬是攥着竹叶奋力吹了好一会儿,直到吹完一首歪歪斜斜的曲子,这才将竹叶丢去一边,向着车帘后问道:“我吹得好不好听?”

江泫没有回答。他们走的方向,这是要向阜南去。

念灵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他的回答,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吹得很难听吗?”

上车之前,江泫便将背上背的太上解下来,攥在手心里。这时候听见他的询问,慢慢攥紧了手中的剑鞘,漠然道:“好玩吗?”

一片静默之中,余留僵硬的马蹄声与车轮滚滚向前的声音。

许久以后,车外传来江明衍的回答:“也不是很好玩。”

“哪里不好玩?”

江明衍道:“哪里都不好玩。我以为你很快就能认出我。这城中的好多地方,都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我以为你一下就能想起来。”

江泫嗤笑道:“你以为?”

他很少用这样尖锐的、充满攻击性的语气说话。他也从来没对江明衍这样说过话,车外的人显然愣了一愣,道:“当然。只是我以为罢了。见面的时候那样子是不是和以前的我差距太大了?兄长一下没认出来也很正常。衍衍不该恶作剧,惹兄长生气。饶了我这一回,好不好?”

听他的语气,简直乖巧极了、愧疚极了,仿佛就是一个低头乖乖认错的好弟弟。然而江泫坐在马车之中,只觉得如坠冰窟。

半晌,他问道:“你如何认出我的?”

江明衍道:“秘密。话说回来,兄长是不是要去找你的好弟子?”

江泫不说话,江明衍也权当他默认了,嘴角噙着一点笑意,道:“还是不要去为好。我将兄长需要的东西带来了,稍后送你回上清宗可好?”

他竟一句也不问。不问他为什么变成了上清宗的尊座之一,不问他为什么不在栖鸣泽,不问为何已经死了还能重来一次。说话时笑意盈盈,语气温和缱绻,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他的身份。

很早以前,江鸣岐和他抱怨过,江明衍只有对着他才会好好说话,他应该好好教一教。当时江泫十分无奈,此时听着却如魔音贯耳,冰冷的情绪在心中持续发酵,好一会儿之后猛地回神,发现手掌攥得太紧,掌心已经添了三道血痕。

……阴魂不散……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停车。”

车身轻轻一晃,外头僵硬的马蹄声停了下来。江明衍就坐在车帘外,若无其事地道:“不想回上清宗吗?那我们回栖鸣泽。虽然现在的江氏还不太干净,但兄长若是想回去小住片刻,还是可以的。等我把不好的东西都扫除了,再来接你回家。”

江泫道:“滚开。”

江明衍搭在膝头的指尖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抬手将头上的垂纱斗笠取下来,珍惜地拍了拍,抱进怀里。紧接着,他回过身,单膝跪在坐板上,探身去撩车帘。取下斗笠之后,他已然化回了本相,锋锐阴寒的神情柔化,眉眼含笑,一边撩车帘,一边道:“我……”

说完这个字,忽觉剧痛袭来,他顿住话头,低头看了看胸口。

在那里,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正穿胸而过。

第122章 平地惊雷6

江明衍低头看了一眼没入胸口的剑锋, 抬起头后,脸上竟然还是笑容。他照旧扶着车厢,微笑着道:“要不要再来一剑?”

江泫握着太上的剑柄, 手臂隐隐在发抖。江明衍含着笑意的面容、胸口晕开的大片鲜血、领口精致的银纹,以及棕黑色的车厢、帘外透进来的模糊的光、窗外影影绰绰的竹影, 此时全都绞在了一起, 越晕越黑、越染越沉,到了最后, 天色简直就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了。

想到江明衍那天晚上也是这么将剑捅进自己心口的,江泫就觉得握不住剑。然而, 在他松开剑柄之前, 江明衍先一步握紧了他的手, 将太上的剑锋又往心口送了一截。

“没关系的, 兄长,我不怕疼。”江明衍柔声哄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气,只要能让你消气, 无论是刺我也好、割我也好,怎样都可以。只要能让你开心一些,我什么都愿意做。”

江泫说不出话。他应该是想大声吼江明衍让他滚开的,大抵也觉得生气极了, 但愤怒、失望、猝不及防、恨意,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反而叫他说不出话,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

他实在想不出来, 江明衍怎会如此无耻,还敢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他面前出现。说实话江泫现在确实想如江明衍所说, 直接用太上将他扎成筛子,叫他也尝尝流血而死的滋味。但他盯着江明衍笑意盈盈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冷声道:“让我消气?那我让你现在去死,你愿意吗?”

脑海中倏地响起系统尖锐的警告声。它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一道又一道急促的电子音,意味着警告,震得江泫头疼欲裂。但他仍然端坐着,神色冷极,置若罔闻。

江明衍道:“当然愿意。”

他捏着太上的剑柄,将它从身体里抽出来,又将剑锋搭在自己的颈侧,抬起一双笑意氤氲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向剑锋撞去。这一下要是撞实了,江明衍的脖子一定会被削断一半,就算他于修炼之道臻至化境,这一下下去,也绝对没有活路。

千钧一发之际,江泫猛地将太上拽出来,扔到了车窗外头。这一剑仿佛划开了车厢之内冰冷凝滞的空气,江明衍扶着车门,一下笑出声来。

同江泫走了近两日,他的体态一直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然而只消看一眼他现在的肢体语言,江泫一下就能明白过来,在这一剑之前,跟着他的这两日,江明衍究竟有多紧张、多谨慎。江泫垂眼看他,也忽然想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江明衍了。

现在在江泫面前的江明衍,与他所知道的那个江明衍,简直判若两人。他同前世相比,变化太大了。

前世的江明衍,虽然顽劣不堪、心性暴虐、口蜜腹剑,但也会笑、会怒、会怨恨,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可昨日在路上见到江明衍时,江泫只看见一个套壳。壳子底下,空空如也。甚至他同自己说话、同自己交谈,口吻举止比起正常人来说,更像是他给自己变幻出来的外表——没有五官,没有情绪,没有生气,强添上去的情绪僵硬无比,阴森诡谲、神似一缕凭执念存世的游魂。

直到现在笑起来,江泫才终于从这张熟悉的面容底下找到一点熟悉的影子。

等到江明衍笑够了,抬起手来,轻轻按了按胸口被太上刺出来的那道伤口。

原本就血流不止,他的手掌贴上去,也沾上了大片鲜红的血迹。江泫能看见有血从他的指缝之间淌出来,江明衍却浑不在意,长睫之下,漆黑的眼底烧着一片燎原的野火。

“阿泫……”他轻声呢喃道,“谢谢你。”

江泫的眼皮微微一跳,道:“……什么?”

江明衍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神经质、却竭力装作正常的笑容,黑沉沉的双瞳直勾勾地盯着江泫,其中翻涌着如蜜一般绵柔无害的情绪。他语带笑意,又一次重复道:“我说,谢谢你。”

谢他什么?谢他刺他一剑吗?

江泫忽然感觉一股恶寒,顺着脊背爬满全身。他是一刻都不想再跟这个人多说一句话了,当机立断掐了个剑诀,让太上劈断车厢,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恶心的空间。剑上还有江明衍的血,江泫将血振净,收剑回鞘。却听背后的江明衍道:“兄长完成了我的愿望,不要回礼吗?”

江泫转身,冷冷地盯着他。

见江明衍躺在一堆枯竹叶中,似乎是从车门处滚下的,拉车的马受了惊,早不知跑哪去了,为了和江泫说话,他又强撑着扶坐起来,胸前的伤口没有止血,眼见着都要将他的整件新衣都染透了。脸色也惨白,说是一会就要见阎王了也不为过。

他看了看身上的一片狼藉,也有些发愁,不过愁的是没有擦手的地方。但是这难不倒他,挑挑拣拣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块干净的布料将手上的血痕擦拭干净了,才将手探进袖中,取出一只乾坤袋,扬手飞给了江泫。

江泫抬手接住,单手勾开随意看了一眼,目光微微一凝。

乾坤袋里,躺着整整五株天业草。这样近乎绝迹有价无市、能引起玄门氏族疯抢的灵草,现下正静静躺在这乾坤袋中。果真是……他正需要的。

与此同时,他心中一凉,倏地上前两步,用剑指着他的脖子,质问道:“时砚和子琢呢?他们在哪儿?”

江明衍正想说话,猝不及防躬下身体,咳出几口血。咳完他又跟个没事人似的,歪头枕上太上的剑锋,几缕碎发随着他歪头的动作落在眉眼间,瞳中映着细细的竹影、与江泫净不染尘的衣摆,道:“在家呢,都好好的。得亏抓到他们进府库的人是我,若是被别人发现,就没这么好的结果了。”

思及前世他对江氏所做之事,江泫对于他此时的言论十分不信。且这样的不信被他直接摆在了面上,江明衍看了一眼,道:“我没有撒谎,兄长。”

他枕着冰冷的剑锋,仿佛枕着江泫的手心,眼底藏着几分眷恋。

“我对江氏没有兴趣了。还呆在那里,只是想等你回家。”他轻轻地道,“我不会真的对他们出手的,除此以外,就是做好我该做的事。”

江泫不作声,江明衍便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盘,轻轻在上面敲了两下。玉盘之中,很快传出江时砚的声音:“有什么事要嘱咐吗?”

态度不冷不热,言辞虽然冷淡,因为江明衍身份略高于他,也不失尊敬。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情绪,并不像身处险境之中。二江是平辈,平辈之间一般以名字相称,但想到他们关系并不好,这样的态度和口吻倒也正常。

江明衍道:“东西我已经送出去了,下次不要再偷偷跑去府库了。”

顿了顿,江时砚道:“多谢,知道了。若无事嘱咐,我要去抄书了。”

江明衍抬头递给江泫一个眼神,切断了玉盘的联系。江时砚和江子琢的确被抓住了,只不过罚得不重,总体也只是禁足反省几日,再抄抄书。回想此人的前言,江泫神色漠然地盯着他,道:“你最好是。”

江明衍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

他又一次劝道:“带着天业草回宗吧。不要再去阜南了。”

江泫收好乾坤袋,将太上落鞘,转身便走。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婆娑的竹影之中,江明衍一直遥遥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良久以后眼球微微一转,旁边不知何时已经来了一个人影,正垂首单膝跪在他身边。

是江周。

江明衍面上的笑容已经全部敛去了,兴致缺缺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周道:“属下放心不下,还是跟着来了。”

他的视线自上而下扫过江明衍一身的狼藉,停留在对方胸口的伤痕上时,眼中闪过一缕痛色。他低头从随身的乾坤袋上找出药瓶,拨开瓶盖,递到江明衍面前,一边道:“伤口太深了,需要赶紧处理一下……”

他的声线十分紧绷,不经意流露出几分痛心疾首来。江明衍将药瓶接过来,闻言忽然转过脸,神色阴沉地道:“怎么?你觉得他刺得不好吗?”

江周立刻垂下头去,惶恐道:“属下失言。”

江明衍用冰冷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直将他盯得冷汗直冒,才大发慈悲地移开视线,似笑非笑地道:“下次再胡乱言语,就自己割舌头。”

江周死死垂着头,道:“是。”

他草草为江明衍包扎好了伤口,将人从地上扶起来。虽然他坐着的时候气势颇足,但从脸色也看得出来,他早就站不起来了。

江周照他命令将掉在地上那顶垂纱斗笠捡起来收好以后,召来了江氏的拨云鸢,小心翼翼地用灵力温养江明衍身上的伤,一边将人往拨云鸢上扶。两人艰难地走了两步,江明衍忽然道:“你知道吗。”

江周道:“……什么?”

江明衍道:“他还会对我生气。”

江周不明白他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沉默以对。江明衍也不在乎他回没回答,搭在江周肩膀上的手愉悦的拍了拍,口中又哼起了方才用竹叶笛吹过的那支小调。

他没什么音乐天赋,哼起歌来调都走得差不多了,更因为受伤呼吸不畅的原因,声音也破破烂烂,实在是非常难听。但江周默不作声地听完了,两人上了拨云鸢的背,一阵风起,身影消失在绿竹之中。

第123章 平地惊雷7

像是躲什么恶鬼似的, 离开那座城之后,江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感觉对方再也追不上、也确实追不上了之后, 才停了下来,在沿途找了处客栈, 花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时间用来沐浴梳洗, 总算将周身那股恶寒消了下去。

阜南离现在在的地方已经很近了,江泫只花了半日的时间, 便赶了过去。虽说大的地名是阜南,然而江泫记得, 从前在宿淮双的记忆之中, 看见的是小村庄。

城镇之外的山野里头, 必然包裹着无数的村庄, 又哪里是这么好找的?好在离得越近,江泫的预感就越强,隐隐能找到一个方向,御剑行了两三个时辰, 在下方的土地之中看见一座破破烂烂的村庄。

这附近风景不错,山青草绿,尽显生机。然而村落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在天上远远一看, 便能看见门户院中长满荒芜的杂草, 断墙残瓦四处都是,已经荒废许久,不能再住人了。

看着看着, 江泫的眼神被一处小小的楼阁吸引过去。

那大概是这荒村里头唯一一处干净的地方了,门前院中的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 称得上一句整洁。墙边有被火灼烧过的焦黑痕迹,房屋也有塌陷的地方,被人用新的土方补好了。顶上搭着新横梁,一个黑衣人正蹲在上头,埋头盖瓦。

见状,江泫毫不犹豫地收了太上,从天上跃下来,道:“淮双!”

宿淮双应声抬头,看见天空之上掉下来一个江泫,登时瞳孔一缩,露出一个此生罕有的惊慌神情,抬手用灵力去接。

纯粹强大的灵流自他的手心开始,飞快地向空中蔓延,仿若一条金星璨璨的软绳,虚虚勾住江泫的腰,以一种柔和的力道将人拽过去。江泫原本是找好了落点的,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拉,已经忘了自己原本要落到哪儿了。下一刻,宿淮双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站稳以后,江泫被他放了下来。宿淮双伸手虚扶着,将他从头到尾好好打量了一遍,确认没什么事情以后,才松了一口气,道:“师尊,你怎么来了?”

江泫道:“你许久没回来,我不放心。”

他站在一根房梁上头,仔细地看了一下宿淮双。明明只是几日不见,江泫却觉得仿佛已经很久没见他了,视线停得有些久,宿淮双未被长发遮掩的耳垂悄悄红了一片,强作镇定道:“师尊,先下去坐。”

他们正在修房屋,为了方便干活,宿淮双的长发被束得高高的,额前的碎发也被一并簪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更显眉眼锋锐,俊逸无铸。恰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衣袖也用布条绑好了,在挺拔的肩背后头束上一个小小的结,很是精神。

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反而比平常还要开心一些。江泫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听见下方的风迁笑着道:“尊座请下来吧,在下将桌椅搬出来。只有一些粗淡茶水,望尊座海涵。”

江泫往下一看,发现风迁就站在屋檐底下递瓦,方才只看见了屋顶上的宿淮双,根本没看见风迁。思及此,江泫觉得不太好,从房顶上跳下来,同他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院中果然已经摆好了桌椅,一套瓷质茶具。旁边还摆了一个大水缸,宿淮双舀水净了手,在江泫右手边那一侧坐了下来。

江泫转头看打量了一下院子、还有堆积在檐下的黑瓦,道:“这是在?”

宿淮双道:“把旧屋修缮一番,再让舅舅带走。”

风迁微笑着道:“正是。在下原本的那间屋舍已经彻底垮塌,不能再住了。同淮双商量了一下,决定将旧屋修好带走。”

听到这里,江泫感觉有些可惜。风迁原本住的房子虽然简陋,但也能看出来是精心打理过的,一朝垮塌,不能说不惋惜。不过如今将妹妹的旧屋带走,比从前又多了一份念想,也是极好的。

风迁又道:“尊座千里迢迢来找淮双,是有要事。淮双跟着尊座走就好,修缮房屋这件事,在下很有经验的。”

早在江泫看见风迁东修西补的房子开始,就知道他很有经验了。听见他这样说,心中略一犹疑。

拿到了天业草,他应该是要早点带回上清宗的。然而又忧心他走了以后异变陡生,抬头看了看修缮进度走了三分之二的房屋,又看了看身边静坐、任凭差遣的宿淮双,江泫最终道:“修好再走吧。我也来帮忙。”

修房子这件事,江泫其实很没有经验。世上的大多数经验其实都能草草囊括为一句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只是这一次,江泫是真的从没见过猪跑,上手生涩无比。

宿淮双在房顶盖瓦,风迁在下头递,盖好了房顶以后,就只剩院边的篱笆了。院子里头堆了好几颗削去枝叶与树根的树干,需得将他们劈成整齐的木块,再插进土中用长钉钉好。这是个精细活,宿淮双在把斧头递给他的时候,神色十分犹豫,劝道:“师尊,要不还是我来吧……”

江泫莫名道:“我为何做不得?”

宿淮双神色微微一动,看上去更犹豫了。踌躇了半天,他低声道:“……磨手。”

江泫啼笑皆非,将自己的两只手掌摊平了,伸到宿淮双面前给他看。

江泫的手,肤色很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比起宿淮双的手,要稍显清瘦一些,掌间、虎口却也生着厚厚的茧子,是常年习剑、由剑柄打磨所致,这辈子都不会消了。

宿淮双垂眼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宿淮双认认真真道:“习剑是习剑,这些不一样。师尊可以习剑,但是不能做这些事。日后若是归隐了,有一些事,也一定要我来做。”

此言一出,江泫没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

“有什么事我做不得?什么事我都做得。我是人,不是云上的摆件。天下之大,自然没有我不能做的事。”言罢,他忽然闪电般的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宿淮双手中的斧头夺过来,点评道:“若要让为师不要做什么,下次便将东西护好。”

宿淮双猝不及防被夺了斧头,整个人呆了一呆。听见江泫前头说的话,他似乎有所领悟,然而听到后面一截,抿了抿唇,垂头丧气地走了。

江泫正心中不解,风迁从后方过来,看起来有些紧张,悄声道:“尊座莫要介怀,如今正是少年敏感的年纪,情绪多是很正常的。”

这话似乎飘了几句到宿淮双耳朵里,少年爬房梁的动作微微一僵。

历时一日半,三人齐力,终于将旧屋修缮好了。修好之后的样子同江泫印象之中的没什么区别,风迁显然也这么认为,一个人呆呆地在院子里头站了好一会儿,离去之前,朝着江泫深深一拜。

“淮双能平安长大,多亏尊座照拂。”他垂首道,“往后的日子,也劳烦尊座多多费心。”

江泫道:“此行你欲往何处去?”

风迁直起身道:“去寻巫的故土,海陵。”

同风迁分开之后,江泫和宿淮双这便回宗。一路行至危洲边境,御剑于茫茫夜色之中,江泫不经意抬头一瞥,忽然瞥见拨云鸢的身影一闪而逝。

天下没有比江家人更熟悉拨云鸢的了,这种依附白纸靠灵力活动的造物,整个九洲只有江氏有。然而拨云鸢送江氏子弟出世,必然是要落地的,这只却只瞥见一点影影绰绰的余影,一下便在空中消失不见。

江泫疑心有异,御剑的速度立刻减缓了些,宿淮双见状也靠了过来,道:“怎么了?”

江泫道:“你方才……有没有看见?”

宿淮双的眉峰微微一凝,不解道:“什么?”

江泫正待说话,却又见一抹淡淡的白色虚影闪过。原本江氏弟子出入栖鸣泽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情,但近日碰见过江明衍,江泫总疑心他别有企图,看见这只拨云鸢,莫名觉得乘坐他的人是江明衍。

下方就有一座小城,城中升起明亮的灯火,仿若一条流动的星河。江泫凝视那城池许久,心中不祥之感愈来愈重。察觉到他状态不好,宿淮双握住他被夜风吹得冰冷的手,拢在掌心里头。

“是不是累了?”他道,“我们下去休息一晚。”

江泫无意识地攥紧他的手,忧心忡忡地望着下方的城市,慢慢点了点头。下去不是因为累了,而是打算去看看情况。他正在想怎么和宿淮双说,一边踩着灵剑下行,一边飞速思考。

谁知宿淮双一句也不问,落了地便默默地去找客栈。

此时虽已入夜,街上行人却也不少,正是夜市人气最兴旺的时候。江泫一边和宿淮双在人群之中穿行,一边小心地放出灵识探查城中的异状。仔细搜索许久,无果,总觉得心中跳得厉害,连带着呼吸也不大顺畅。

这下宿淮双是真的提起心来了,将他的手握紧了些,声色紧张道:“师尊?你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

江泫暗自吸了一口气,又默念了几句静心咒,总算觉得好了一点,神色镇静道:“无事。”看宿淮双神色明显不信,需要做点什么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视线乱飞之间,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卖南瓜饼的摊子,四角挂着小灯笼,映得饼色黄橙橙,小饼一个个被搓得圆圆扁扁,躺在油纸上头,煞是可爱。

江泫道:“想不想吃南瓜饼?”

宿淮双以为是江泫想吃,道:“我去买。”

言罢,立刻转身,向小摊边上走。途中不经意撞到一人,回首道歉,那人满脸温和笑意,道:“无事。”

匆匆一瞥,宿淮双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短暂交谈之后身形错开。然而站在原地一步未动的江泫看见了。

那人比寻常少年稍矮一些,正负手于人群之中踱步前行,似在观光。然而眉眼含笑,戾容暗藏。即使是如此柔软明亮的灯火,也消不去半分他眼中的阴冷,江泫甫一见,便觉脚步一僵,寒气骤起。

是江明衍!

那厢江明衍踩着一地灯影,慢悠悠地向他踱步而来。明明日前才受了他一剑,这会儿行走的姿态仍然笔挺悠闲、无可挑剔,看起来就像从未受伤一般。江泫怵他在宿淮双面前发疯,挑出一些不该挑出来的事情,正心中狂跳,却见江明衍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路过了。

即将错开之时,他微微侧头看了江泫一眼。除了眼中藏着的、意味不明的微笑,江明衍什么都没说,江泫却感觉心惊肉跳,目光死死地追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之中,才想起要追过去,朝那边摊子上道:“淮双,在原地等我。我稍后便回。”便立刻转身追走。

他的音量不小,这边又不算太吵,无论如何宿淮双都一定听得到,且会作出反应。然而他走得太急,没有发现摊前的宿淮双恍若未闻一般,一直盯着小贩装饼,而后从怀中摸出钱袋结账,随后才捧着两个油纸包转身。

他越过人流,重新停在了江泫面前。同方才一样,江泫站的位置都没有变过,一直在原地等他回来。纸包里的南瓜饼还是热乎的,透过油纸都能嗅到糯甜的香气,宿淮双目光柔和地向前一递,道:“师尊,南瓜饼。”

江泫微微一笑,将油纸包接了过去。

第124章 平地惊雷8

“下来了?”

“回少谷主, 下来了。”

元烨喜极,哈哈大笑着拍了两下手,道:“果然好用!不愧是……看见白纸鸢就走不动道啊。”

他屈着腿坐在房顶上, 一只脚从房檐边垂下来,在夜风之中悠闲地晃了晃。手中抛着那顶熟悉的黑纱斗笠, 月光映照之下, 铺在上头的黑纱不似此前那般灵动飘逸,反而十分僵硬、死气沉沉。底下跪着一圈渊谷的教众, 穿着密不透风的黑斗篷,几乎和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元烨道:“妙极。既然下来了, 就开始执行咱们的计划。花休, 在哪儿呢?”

底下的阴影之中站起来一人, 拉下了斗篷的兜帽, 露出一张阴柔尖刻的面容。此人向着檐上拱手,无比尊敬道:“少谷主。”

元烨道:“变一个我看看。”

花休垂下头去,用双手在面上用力一搓。再抬起头来以后,面容已然变得和江明衍无异, 连眉梢眼角的细微神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元烨打量他一会儿,啧了一声:“挺像。有那种人模狗样的感觉了。一会儿知道该怎么做吗?”

花休道:“属下知道。绝不可以开口说话,只要在他面前出现即可。”

“正解。那位伏宵君和咱们江公子之间有些不可言说的美好过往,骗人这种事, 用江明衍的脸再合适不过了。”元烨满意地点点头, 又懒洋洋开口点道:“乌序,在哪儿呢?”

墙下的阴翳之中冒出一个轻而异的声音:“在。”

只短短一个字,就让在场不少人的心中升起恶寒之感。元烨浑不在意道:“那张符纸, 确定递给他、他也收了?”

乌序的声音如死水一般,泛不起任何波澜。听了元烨的问题, 他照例淡淡地回答道:“是。”

“那就好办了。有了那张秘符,你就能暂时借走他的声音和眼睛。”元烨道,“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将宿淮双带到我指定的地方去。明白吗?”

乌序还未说话,那边的花休忽然道:“可据升阳城的那批死士传信,宿淮双已然开瞳了。既已开瞳,乌序的伪装必然瞒不过他,少谷主,要不我们还是……”

元烨皱起眉头,颇为不耐地抬起手,示意他止言。他慢条斯理道:“好阿序,你是在他们身边待得最久的,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不会被认出来?”

乌序垂头,语气平静道:“宿淮双绝无可能试探伏宵君的真伪。”

花休冷哼一声道:“荒谬至极。你如何确信宿淮双不会用瞳术?万一用了呢?若是此次计划失败,你要如何担责?”

元烨坐在上头,静静地听完了这番话。听完以后,他忽然从檐上揭了一片瓦,狠狠地掷向底下单膝跪着的花休,力道之大,让瓦块接头的瞬间四分五裂。花休被掷了一记,惶恐地低下头去,不敢出声。元烨道:“失败?我什么时候失败过?”

元烨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觉得他会失败。一听说这种话,就会立刻暴怒不止。

底下的教众纷纷附和道:“少谷主英明神武,但凡是您拟定的计划,自然不会有失败的时候!”

元烨听罢,这才冷哼一声,舒坦了些。轻蔑地睨视底下的教众半晌,才道:“若伪装败露,我直接将那宿淮双带走便是。区区一个宿淮双,难道我还奈何不了他吗?”

或许他奈何不了,但他体内的夔听一定奈何得了,若出了岔子,夔听一定会出手。也就是说,这次将宿淮双掳走的计划是不会失败的。而之所以放弃最简便的方法,大费周章让两人乔装改扮执行计划,其中的原由在场的教众之中,只有乌序一人心知肚明。

元烨这是在逼他,让他在族人的元神和上清宗之间作出选择。亲手将宿淮双推进深渊,也无异于亲手斩断他自己的后路。

若做了这件事,一切就真的变了,无论是立场也好、其余什么也罢,无论如何煎熬,他也会彻彻底底站在自己同门和师尊的对立面,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宿淮双是夔听觊觎已久的容器,幼时容器易碎、容纳不了太多的神魂,加上夔听的神魂碎片还十分虚弱,不便转移,从发现他到现在,渊谷一直都只在暗中窥伺。现在宿淮双在江泫手底下健健康康地长大了,且因为少了一锁,夔听的神魂又凑齐了一片,已然恢复得极好,这便要开始着手更换容器的事宜了。

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容器抓回去。

于是,便有了今夜这一次行动。

屋檐上,元烨笑盈盈地盯着乌序道:“好阿序,你有没有信心?”

乌序没有回答,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抵住粗粝的地面。

元烨很满意他恭顺的状态,拍了两下手,兴致盎然道:“走吧。好戏要开场了。”

藏在阴影之中的教众闻声而动,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仿若一群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啖人血肉的阴鼠。乌序随着人流一道离开此处,顶着元烨让他如芒在背的视线,慢慢在街边的一处阴影下站定。

江泫和宿淮双,正并肩在街上行走。

两人的身影之上皆覆着一层柔软的暖光,黑白长袖交叠掩映之下,隐隐能看见一双紧紧交握的手。许久不见,江泫一如旧日,净似霜雪,不染凡尘。宿淮双走在他身侧,步伐稳健从容,每每交谈,必然侧头凝视,目光专注无比。

许多上清宗弟子一见就战战兢兢、垂头示礼的人,此时正将手放在另一个人的手心里头,乖乖地被牵着走。

说不清看见这种情景时,乌序心中是什么滋味。

宿淮双是江泫最钟爱的弟子,这一点整个上清宗都知道。然而宿淮双对江泫的心思,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就连同峰的两位师兄都没看出来。乌序早早便看出来了,时常刻意避嫌,如今再得见,不禁有些愣神。

如今……他是成功了么?

师尊答应他了么?

若真是如此,今夜过后,二人又当如何?

乌序慢慢攥紧了衣摆。他看见两人在路中停下来,略略交谈几句,宿淮双便转身离开,向一处小摊边走。

这正是好时机,花休也按照计划出去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将那位江氏公子眉眼间的几缕阴沉仿得真切无比,踩着一地灯影缓步而来,若非他提前知道,恐怕也要以为是真的江明衍来了。

江泫浑身一僵,果然被引走。临走之前他向宿淮双提了一句,声音却被挡在一道无声无息竖起的结界之后。乌序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之中,缓慢又僵硬地运起灵力,从阴影之中走出来。

每走一步,他的形貌就发生了些许变化。

身形拉高、眉眼变化,一身黑衣也逐渐羽化成烟云般飘渺的白。等走到江泫原本站的位子上时,他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江泫。

宿淮双在买南瓜饼。乌序等了一会儿,才见他转过身,手中捧着两个油纸包,快步向这边走来。等走到近前了,微微笑着伸手递过来一只,眉眼较此夜的灯火还要柔软三分。

宿淮双的眼睛会说话。

或许正是因为眼睛会说话,所有需要诉之于口的爱意都藏进了缄默里头。

“师尊,南瓜饼。”

乌序默默地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看见两只黄橙橙的小圆饼。两人继续向前,路过摊子的时候,乌序悄悄看了一眼,发现宿淮双递给江泫的是摊子上最圆润可爱的两只。

他们原本似乎是要去找客栈的,走的方向和乌序要将他带去的地方背道而驰。

如此相安无事好一会儿,乌序咬了一口南瓜饼,感觉清甜的香气在舌尖散开,慢慢垂下了眼睫。片刻后,他忽然道:“若再见到阿序,你想对他说什么?”

他说话的声音清冷悦耳,吐字不紧不慢,同江泫的声线、口吻一模一样,伪装得天衣无缝。

宿淮双对于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有些不解,但思索片刻,仍然认认真真答道:“有些话,需得真正见面了,才能说出口。”

语气平静,没有厌恶、没有偏见,仿佛自己还是他的同门一般。

乌序又低头咬了一口南瓜饼,细细咀嚼了咽下,道:“城北有些异样,你随我去看看。”

宿淮双一愣,眉峰一锁,朝着乌序所说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真见隐约有黑云笼罩,一派不详之态。当下不疑有他,立刻跟着乌序转身,向着城北人烟稀少处飞奔而去。

两人脚程飞快,一盏茶的时间不到,便已脱出人流,走近了城北阴冷的街巷。这里似乎鲜少有人居住了,没什么人气,脚一踩上地面,便有一股寒气如影随形地攀附上来。

面前窸窸窣窣地冒出几个黑影,正是在此蹲守的渊谷教众。见宿淮双成功被乌序带过来了,目光犹如锁定猎物的毒蛇,阴冷湿滑、叫人寒毛倒竖。惨白的月光之下,穿着黑斗篷的身影越来越多,从街头到街尾、从房檐上到房檐下,慢慢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沉默死寂,虎视眈眈。

无需多言,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宿淮双的神色便冷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地探手拔出背在身后的长剑,剑柄上悬着的玉坠与红穗随着长剑摇摇晃晃,最后一道横于身侧。这是一个开战的信号,蛰伏于此的教众相互对视一眼,街巷之中响起接二连三的长剑出鞘声。

而在宿淮双的身后,也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

长剑的剑锋,在夜色之下闪着粼粼寒光。

第125章 平地惊雷9

宿淮双没能察觉到背后的危险, 或者说,藏在他背后的不是危险。乌序甫一亮剑,第一剑刺向的不是宿淮双的后背, 而是后方迅速包围上来的、他的“同僚”。

他倒戈得猝不及防,靠得最近的那一批根本没反应过来, 就被他削断了身体, 霎那之间鲜血飞溅,惨叫连连。

宿淮双愕然回头, 立刻注意到了异常之处。乌序出的那一剑同江泫相比实在差得太远,飘逸不足、僵劲有余, 仿佛幼童握着毛笔模仿大家的真迹, 虽有几分形似, 却拙劣无比。他终于发现跟在他身后的人不是真正的江泫了, 倏地冷下神情,横剑抵住了乌序的脖颈,厉声道:“你是谁?!师尊呢?!”

其实也无需多问,月下他的瞳孔自内而外泛起幽幽的红光, 只用了一息不到的时间,瞳底深刻的银色瞳印便已结成,透过这双眼睛,他看见了伪装之下一张苍白熟悉的面容。

宿淮双举剑的手微微一僵, 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阿……”

他名字还没叫完, 一旁忽然有教众暴怒喝道:“乌序!!你这个叛徒!!我告诉你,少谷主稍后就到,你今日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乌序浑身紧绷, 额角青筋暴起,咆哮道:“闭嘴!!”

顷刻间, 在场之人除了乌序自身和宿淮双,再没有人能动了。举剑欲攻的教众们都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僵住,更有因为维持不住平衡就这么栽倒下去摔断脖子的,再加上出不了声,就以这样滑稽的姿态草草结束了生命。

来不及听宿淮双说话,乌序又语速飞快地命令道:“自断。”

一片死寂的街巷里头,刹那间响起无数躯体倒地的闷响声,伴随着徒手捏断颈骨的脆响、剑刃穿体的撕裂声,此起彼伏、毛骨悚然。在这个间隙之中,乌序飞快地抓起宿淮双的手,急促简短地解释道:“渊谷要抓你。师尊被骗走了,在城西。你赶紧去找他,跑,不要回头!!”

趁着说话的间隙,他咬紧牙关,向送生的剑锋上一撞。宿淮双反应奇快,立刻猜到他要自损打消元烨的疑心,当机立断撤了剑,反抓了乌序的手,拉着人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道:“你先跟我回去!”

乌序力气没他那么大,被他拽着走了好几步,拼尽全力刹住步子,挣了好几下没挣开,又踉跄了好几步,忍无可忍似的吼道:“我叫你自己走!!你别管我,我不能走!你自己跑就是了!!!”

我的——我的族人还在元烨的手里头——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他的嘴唇泛起反常的青紫色,浑身都在发抖。他更怕宿淮双不走,非要留下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将一切藏在暗处的算计都不管不顾地扯出来,鲜血淋漓地摆在宿淮双面前,绝望而又崩溃地道:“我走不了了!!我就是渊谷那边的!!!我进上清宗也是因为要接近你、监视你,我从最开始就打的这个心思啊!!!”

闻言,宿淮双猛地停住了脚步。

咆哮声落进尘埃之中,乌序察觉到拽着自己的手腕紧了紧。宿淮双没有回头,夜风挟着他的声音,冷而肃、似一道不透风的铁壁。

“无所谓。”他冷声道,“回宗再说。”

乌序的眼眶一下红了。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一般,他嘴唇颤抖,呜咽道:“我……我回不去了。”

“有什么回不去的?!”前方的宿淮双厉声道,“师尊没有怪你,我也没有。只要和他好好解释,海陵那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你要是有什么苦衷……”

背后传来一声利剑出鞘的声音。

宿淮双立刻回头,却蓦地感觉手中一直竭力与他对抗的力气一松。视野中飘起一片鲜红的血弧,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宿淮双瞳孔紧缩,荒谬与惊慌之感油然而生。

乌序双目大张,竟干脆利落地拔剑,将自己的右手从中砍断了!

因为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鲜血从狰狞的断口处流出,染红了幻化出来的一身白衣,乌序垂着头,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哽咽着道:“你……你帮我告诉师尊,上次……上次在海陵,我不是故意对他用那个的。还有,我不能跟景灏回昊山了。还有两位师兄,以后也不会再见了……算我求求你,你能不能赶紧走……你若是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你会死的!你要是死了,以后让师尊怎么办!!他不是最喜欢你了吗?!你死了他怎么办!!”

一股凶猛的怒焰猛地从心底升起,架着宿淮双的理智来回炙烤。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好几下,终于出声怒道:“到底有什么苦衷是不能跟我说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乌序张了张口,神色一片灰败。

正因为是朋友,一切才如此难以启齿。

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乌序与家人吵架,赌气出走,藏在一个隐秘的山洞里头。他原本是想等父母把他找回去的,谁知在山洞里听到了巫神的声音,就这样不知不觉昏睡了很久。似乎昏睡了几年,又似乎睡了十几年。等他再醒来时,海陵已经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他的族人全被杀了,曾经安宁祥和的故土血流成河。他一个人赤着脚,不知在这片红色的地狱之中走了多久,脚下踩的全都是混着族人鲜血的灰尘。他嚎啕大哭过、崩溃自毁过、绝望麻木过,最终还是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海陵,要去找到灭族的真凶,要去为族人报仇。

因为在阴暗的山洞里睡得太久,一晒太阳,浑身就会长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又疼又痒,仿佛有无数的小虫啃食皮肤一般。

他只敢在夜中行走,白天就找一个没人角落藏起来,饿了就捡别人吃剩的饭菜、吃还没烂掉的菜皮,浑身脏兮兮没个人样,像一只被世界丢弃的老鼠。

花了很长的时间,他终于找到了元凶。报仇的结果并不顺利,以他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渊谷,无异于螳臂当车。但在找到仇人的那天,他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觉得能杀一个是一个,自己死了也无所谓。可他饿得面黄肌瘦,浑身皮包骨头一折就断,哪能翻起什么风浪?

渊谷的那位少谷主从始至终一直坐在宝座之上,单手支着头,兴致盎然地看着他闹腾。直到他被按住了、再也动不了了,对方才整了整袖子,慢悠悠地从高座上下来,蹲在他面前微微一笑。

元烨抬起手,立刻有下属会意,为他递上来一截黑纱。那截黑纱被盖到了乌序脸上,透过黑纱,他看见里头不断挣动的人影。

他慢慢睁大了眼睛,泪水漫过鼻梁,打湿了地面。

“认得出来这些都是谁吗?”

自然认得出来。

里头装着的,都是他族人的元神。

失去了□□,元神仍然不得安息,被关在这截黑纱里头,永世不得轮回,个个都在痛苦地挣扎,惨状无法言喻。乌序睁大眼睛看了很久,隐隐预料到,从今以后自己将要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曾经以为,自己为了拿回族人的元神,什么都能做。

渊谷叫他杀人,他便去杀人,就算是无罪的普通人跪在他面前哀声乞求,他也一样要下

手。教众说他无恶不作、心狠手辣,是少谷主最好的一条狗,他从来不反驳。后来元烨让他去上清宗,他也去了。

那是乌序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一个决定。如果能再重来一次,他是一定不会答应的。

五年。只有五年。让他的心生锈,就只需要五年。五年之后的现在,他已经没法再对宿淮双下手了,只能向现在一样跪倒在地,痛哭自己的无能与避无可避的煎熬。

正因为是朋友,所以才更难以启齿。

宿淮双要他将苦衷告诉他。告诉他什么呢?

告诉他自己原本进入上清宗就目的不纯,为了监视他,为了有一天将他带回渊谷。为了计划的顺利执行,甚至盘算着伤害江泫,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族人。为救亲人是真,作恶多端、心怀不轨也是真。顾及同门之谊不假,今夜出现在此也不假。苦衷之所以是苦衷,正是因为苦不堪言。若将苦衷摆于受害者之前,岂非找托辞摘清不利关系、为苟活一命舍掉良心?

因此,他什么也不说,只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推了推宿淮双的脚踝,让他赶紧走。

只是一切都迟了。乌序背后不远处,传来一道不慌不忙的鼓掌声。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乌序的心凉得彻彻底底。

宿淮双凝眉,举目远望,看见了一边拍手惊叹,一边慢慢踱步靠近的元烨。衣摆上的金竹纹被月光映照,浮出浅浅金光。那顶熟悉的黑纱斗笠被他夹在臂弯,飘纱死板,不复灵动。

“好好好。”他弯着眼睛笑道,“我们的好阿序真是情谊深重。宿兄,你说是不是?”

乌序浑身僵硬,艰难地转过头去。他看见元烨拿起斗笠,慢吞吞地将斗笠上的黑纱拆下来,一边拆一边笑盈盈地道:“你也真是的,这么直白地问别人苦衷,叫他怎么好意思说呢?”

乌序嗫嚅道:“不……别……”

元烨道:“宿兄的眼睛也异于常人,一定能看清楚这里头有什么吧?嗯嗯,装的都是巫。不过不是活人,是元神。他使尽千方百计,就是为了把他族人的元神拿回去,为此不惜阳奉阴违,在海陵建了一座秘境,想悄悄把这些人的元神换出来。”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忍俊不禁道:“哈哈……结果,哈哈哈……结果你们的好师尊,挥挥手就把那座幻境打散了……哈哈哈哈……他苦心筹谋了那么多年,费了无数心血,为了搜罗那么些人带回来养,偌大九洲都快走了个遍,到头来竟然是这么个下场。你说,让不让人惋惜?”

宿淮双愣在原地,完全说不出话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

一番话说完,斗笠上黑纱已经被完整地拆了下来。仿佛预料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衣姬在他手中疯狂地挣动起来,发出一阵惨烈的尖嚎。

元烨笑道:“你不是经常觉得,族人是我拴在你脖子上的绳子吗?”

乌序已经快疯了,顾不得血流不止的手,在地上跪行几步,六神无主道:“不行……少谷主别……我知道错了……”

衣姬尖叫道:“乌序!!你别求他!!!我——”

它的求饶声戛然而止。随着它熄灭的惨叫声一通到来的,是送生杀气凛然的剑锋。宿淮双已经够快了,奈何元烨停住脚步的距离实在太安全,捏碎小小一个容器又只需要短短一瞬,宿淮双的剑锋刚至,衣姬就已经化作一阵黑烟彻底消散。

伴随它一起碎掉的,还有盛装在它身体里的数名巫的元神。

他们是无端枉死,久留于世,又被囚禁起来不得自由,早已失去理智、怨气滔天。此时被元烨捏碎,体内的怨气一下爆发,化作漫天冲撞的黑气,霎时间如飓风过境。不知何时月色隐去,天空之中聚起翻涌不止的乌云,一道炸雷倏地炸响在耳边,雷光映照乌序匍匐在地面的身影,他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抱着头,发出一声万分惨烈的哀嚎。

闪断的雷光之后,倾盆大雨泼头淋下。元烨的额头上方,慢慢浮现一条细细的血线。

江泫追着江明衍的背影,一路辗转数条街巷,像是追着一个无法驱散的噩梦。

越是走,他的呼吸越是急促,如此追了许久,他忽然醒悟过来:不能再追了。宿淮双还在等他。

然而就在他停下脚步准备折返回去的时候,前面一直若即若离的身影也慢下了脚步。江泫瞳孔一缩,几步上前拽住他的手,那人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江明衍呢?!

那张面孔上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看他的眼神像是睨视什么可悲之人一般。江泫用几乎能捏碎骨头的力道攥住他的手腕,正想问话,却愕然地发现,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了。

意识到这一件事的下一刻,他的眼前一黑,彻底看不见东西了。

行人如织的街市、流动的灯影、面前这张陌生的脸孔,通通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一阵莫大的惶恐击中了江泫,有那么一瞬,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去摸自己的眼睛。

被他抓着的人嘻嘻笑道:“你的声音和眼睛被人借走了。”

江泫想质问是谁,可他说不出话。一种奇异的焦躁在他心中愈演愈烈,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道:要出事了。一定会出什么事的。

面前的人又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现在赶回去也无济于事。先放开我吧,伏宵君,你这样名满天下的尊座,怎么在大街上随便抓人呢?”

“啊,你想问什么无济于事对不对?”花休满脸笑容,凑近江泫一字一句道:“你的好徒弟宿淮双,要死啦。”

江泫倏地伸手扼住他的颈骨。

他想错了一件事。上清宗的六位尊座,昂昂之鹤者、高世之行者只有五位,伏宵从来不在其列。他在魔族妖族之中素有煞神之名,是真的会杀人的。

“喀擦”一声脆响,花休睁大眼睛,头颅已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旁。

旁边的人群之中蓦地响起一声尖叫,一位妇人惊恐道:“杀人啦——!!救命啊——!!”

“什么?!哪儿杀人了?!”

“快跑啊!!!这儿有人杀人了!!!”

原本热闹的街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行人摊贩尖叫的尖叫,逃命的逃命,途中掀翻了无数小摊,又踩倒了无数人,妇人恐惧的哭泣、小儿受惊的尖声大哭与人群吵吵嚷嚷的声音混成一团,混乱无比,恐惧无比。

奔逃到了最后,已经没人知道到底是谁杀了谁了,江泫早就撒了手,花休的尸体不知被踢到了哪儿去。黑暗之中恐慌的情绪蔓延,江泫呆站在人群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掌,一个趔趄,险些没能站稳。与此同时,头顶一声惊雷炸响,冷雨降下。

这一掌过后,他差点僵住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了,拨开人群、散出灵识,拔腿就往原本来的路跑。

然而灵识不是眼睛,它只能为江泫感知到哪里有障碍物、哪里有人、哪里有鬼,却不能告诉江泫如今走到了哪里,要回到那个小摊到底应该怎么走。最好的方式是边走边喊,然而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池里头被剥夺了视觉与声音,只能靠感觉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应该往原来的地方走,应该往有妖气的地方走。可城池之大,他竟然搜不到一点夔听妖气的存在,对宿淮双所在地的那点微弱感知也完全断了,似乎被什么屏蔽了一般。

江泫茫然地走了一阵,忽然有些支撑不住似的,随手扶住手边能扶住的东西,在雨中无力地蹲下身去。

宿淮双已经不再这座城里了。

这一蹲就是一刻钟。过去了整整一刻钟,他的眼睛和声音才慢慢恢复。

视野中挤进湿淋淋的地面,面前地势稍低,已经聚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洼。街边的灯已经完全熄灭了,头顶上也阴云笼罩,然而他似乎停在了一家人的门前,一束暖黄的光线顺着门缝漏出来,映亮一小片水洼。

在这水洼之中,江泫看见了半张茫然又狼狈的脸。脸色发白、神情怔忡,长发已经被雨浇透了,凌乱地贴着侧脸。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挥出一拳,狠狠地将那水洼打散,探手摸了摸江明衍给他的装着天业草的乾坤袋,将脸上的水擦净,召剑出鞘,不要命似的向中洲狂奔。

第126章 平地惊雷10

几日过后, 江泫回到了上清宗。他没有走天阶,直接用瞬行术到了浮云峰,推开了天陵房间的门。

天陵仍然在昏睡, 重月守在旁边,神色略微有些疲惫。看见门口的江泫, 她被吓了一跳, 立刻从床沿起身走到门边,忧心忡忡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连日不曾梳洗打理自己, 现在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江泫自己清楚得很。他没有接话,从怀中取出那只锦囊, 递给了重月。重月拉开袋子一看, 神色一变, 将其收进袖中, 勉强笑道:“你是从哪里走了一遭?怎么弄来了这么多?师姐还以为你拿不到……”

江泫道:“天陵怎么样了?”

一开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重月推了推他,道:“……挺好的。你快去将自己收整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江泫的脑子乱糟糟的, 心中只惦记着去渊谷走一遭把宿淮双捞回来。

然而他明白,这一趟必然九死一生。虽然只有几片残魂,但妖神就是妖神,必然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保不齐这就是最后一次和自己的师姐师弟见面了,

想到这里,江泫连日焦躁不安的心情奇迹般的平复了些,被她一推, 讷讷地点头道:“……好。”

他还是想,稍微再多和他们说几句话。

悄悄回净玄峰迅速沐浴梳洗后, 总算稍微有了个人样。江泫重新站在了门口,推开门后,发现重月正在等他。听见门开的声音,她回过头,清润的眼眸之中闪着浅浅的光泽。

她对江泫招了招手,道:“宵宵,你过来看他。”

不用她招呼,江泫也是要看的。他走到床边,视线落到沉睡中的天陵脸上,发现他的脸色竟然要比他离山之前好上许多。

重月解释道:“这些天,宗主天天都过来探望他。有了你带回来的天业草净魂,一定就能慢慢好起来了。”她脸上浮现一个小小的笑容,目光专注地盯着天陵,道:“等炼化了天业草,我打算将他唤醒。”

江泫无言片刻。

若醒来的是一个神智正常的天陵,那便没有大碍了。若醒来的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天陵,就……没有再救的办法了。

江泫抿唇,道:“到时候我一定会回来的。”

重月有点诧异,道:“回来?你要去哪?”

江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天陵。最终,他还是决定不将真相告诉重月,微微笑着道:“宗主托我下山去办点事。你知道的,我们六个里面只有我能下山。”

重月看起来竟然隐约有些不安,道:“要去哪里?多久回来?”

江泫镇定地道:“三行原。办完了就回,很快的。”

“三行原啊……”重月喃喃道,“那还挺远的。”

江泫说的话,她虽然心中不安,但能看出来都听进去了,没有心生怀疑。她伸出手,柔软的手掌落到江泫的小臂上,隔着一层柔软的衣料轻轻拍了拍,道:“那这便走吧,早去早回,注意安全。我也要去启阵炼化灵草了。”

江泫看了看重月泛着青黑色的眼下,低声叮嘱道:“师姐,注意休息。”

拿到了天业草,重月的心情似乎好上许多,一直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对着他道:“我知道,你放心。快走吧,师姐等你回来。”

江泫走到门前,最后看了一眼房内的人,关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颤抖。他关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浮云峰。

从中洲到赤后,又是一段不小的距离。江泫彻夜不眠、连夜奔波,用了比原本预估还少了约莫一半的时间,抵达了涿水的边境。原本他以为,会在这里受到渊谷教众的阻拦,谁知到了涿水边上,竟然看见了一只停在荒漠边缘的白纸鸢。

同那夜一闪而逝的幻影不同,是一只真的白纸鸢。

它是神的造物,也是江家人出行专用的载具。体型巨大,通体毛色纯白,尾羽更是白得五彩斑斓,常年环绕着微弱却美丽的灵光。白纸鸢有灵智,虽是白纸所化,却等同于凡尘中十余岁的小儿,能听懂人言,且性格十分温驯。

现下这只白纸鸢正蹲在荒漠边缘,微微抬起一侧的翅膀,似乎正在为什么人遮挡阳光。

江泫止住脚步,那白纸鸢似乎远远地就看见他了,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声。

它一叫,翅膀底下立刻钻出来一位白衣人。此人看面相三十余岁,举手投足稳重泰然,袖上缀着一枚濯神纹。长相十分严正,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江泫对这张脸有些印象,然而他赶时间,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回想这位江姓人的名讳,只作没看见,继续向赤后去。

却见此人遥遥对他拱手一拜,公事公办道:“伏宵君请止步。在下江周,是江明衍公子的近侍。公子托我转达您一句话:‘千万不要往渊谷去’。”

从上次见到江明衍,到现在见到他的属下,江泫察觉到,江明衍在千方百计地阻止他到渊谷去。无论是之前亲自开口劝也好、现在派属下来阻拦也好,不想让他直面危险的意念看起来十分坚定,坚定得让江泫感到有些可笑。

他不常对江氏人冷脸,可此人既然是江明衍的下属,江泫就对他提不起兴趣。太上就配在腰侧,他的手掌慢慢摩挲了一下剑柄,语调平静地道:“让开。”

江周还未说话,他身后的白纸鸢与江泫对视一眼,首先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气,浑身的羽毛都炸了一下。它尖尖地鸣叫一声,几步上前来,将江周护在了他的翅膀底下。

然而它也只敢做这个了,面对心情不佳的江泫,知晓力量悬殊反抗无能,最终只能瑟瑟发抖地低下头,以叫声催促江周赶紧爬上它的背,两人赶紧逃。

江周被糊了一身鸟毛,从白纸鸢夹得紧紧的翅膀底下挣扎出来,神色竟然还是没变,又对着江泫拱了拱手,道:“请上来吧。还有一句话,在下刚刚没来得及说。”

他翻开手掌,掌间垂下来一枚小巧的玉令。令上刻着断梅纹,独属宿淮双的灵气浮动,见到那枚玉令的瞬间,江泫的瞳孔一缩。

“‘宿淮双在栖鸣泽内。’”

该来的始终逃不过。这一世过了那么久,他一直没有刻意与江氏接触,就算有什么有求于江氏,首先思考的也是有没有其余解决的方法。

归根结底,他现在已经没有回栖鸣泽的身份了。

即使对江氏了如指掌、即使在江氏经历过一次从生到死。即使在曾经,他坦荡地站在江家人的目光之中过。

白纸鸢掠过高天之上的流云,避开赤后荒原之上四处飘荡的死气,平稳停在了进入栖鸣泽的渡生道之前。出入栖鸣泽的路仅此一条,隐藏在荒漠的深处,无人得寻。早在天上的时候,江泫便已透过结界,看见了渡生道旁碎雪一般开了满树的楹花,停在结界前时,更是觉得触手可及。

结界内外,如隔天堑。

外头是死气弥漫的荒原,里面是生机盎然的林海繁花。一条小路从结界的入口蔓延,一路引向繁花如烟的远处。

路上落满了楹花,翠□□滴的草叶从石板的缝隙探出头来,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不必上坡、也不必下行,只消一直走,便能走到栖鸣泽去。

而栖鸣泽,是一座悬在天际的仙岛。主殿鸣台,是江氏本家子弟居住的地方,其余分布于四方的副殿,都是分家的驻地。

除此以外,还有几片占地面积极广的陆地,随众殿一同浮在如梦似幻的云泽之中,以供江氏随意改造使用,如书阁、校场、族老搭起来的秘境、清修福地等,都在那几片陆地之上。整个栖鸣泽的面积总和起来,同九洲之中占地最广的三行原不分上下。

而供仙岛悬浮隐匿的那一片云泽,正是由濯神的神力维持。泽中云雾如烟,常有仙鸟盘旋其中,每逢日升日落,便是一片流云卷濯、云蒸霞蔚之美相;若逢月色倾照,便似海光粼粼、银丝缠缚,静谧非常。

人间仙境,莫过于此。

在进入渡生道之前,江泫同江周立了血契,决不向外透露栖鸣泽的位置。

而后沿着渡生道走了一段,两人已然站在了栖鸣泽的边缘,一片落满楹花的石台之上。江泫的长靴轻轻踩过落花,驻足仰望石台边这棵扎根于云海、已有数百年古龄的楹花树,淡淡道:“你破戒了。不能带外人进栖鸣泽,这是族训。”

江周道:“救您的徒弟,是公子自发所为。将他带来栖鸣泽好生安置,也是出于公子的善心。让我带您来栖鸣泽接回弟子,更是公子的一片心意。”

江泫没有接话。

停顿半晌,江周又道:“公子很在乎您,您在他胸口留下的那一剑,他并没有介意。纵使您与公子有什么嫌隙,下次也请不要再下那么重的手了。他终究是人,也会死。”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神情近乎公事公办的冷漠,全无埋怨仿佛只是几句十分寻常的提醒。

“另外,这次带您进来没有获得家主的许可,还请您跟紧我,不要在栖鸣泽内乱跑。我带您去酉临殿,宿淮双就在那里。”

两人下了石台。

在栖鸣泽内,江泫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路,江周的行动确如他所说的一样,尽职尽责地将他往酉临殿带。沿途是一片升腾的云海,江泫沉默地走了一阵,忽然道:“江明衍和渊谷有勾结。”

江周的步履没有丝毫停顿,道:“公子告诉我,要是您问宿淮双有关的事情,我可以回答。”

没什么好问的。江明衍出手救下宿淮双,无论是为了向他邀功、还是有别的打算,都一定不会让宿淮双出事,甚至还会好生将养着。现在看来,前者居多。毕竟他已经站在栖鸣泽的土地上了。

江泫漠然的目光在江周背后走了一个来回,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道:“江明衍死了吗?若没死,可见我那一剑并不重。”

江周猛地挺住脚步,攥紧双拳,看背影似乎真切地发了怒。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将这份怒气压了下去,直到两人站在酉临殿后的偏门前,他都没有再对江泫说哪怕一句话。

正在此时,殿前遥遥传来一阵喧嚷之声。

江周眉尖一抽,似乎想去看看情况,想起身后有个江泫,生生忍住了。他把江泫带到一处偏院,向院中站着的人抱拳一礼,安静地退下,前往殿前查看情况。

江明衍就坐在院中,靠着竹椅,脸色有些苍白。见江泫来了,他合拢腿上的书卷,奉上一个乖顺的浅笑。

“又见面了,兄长。”

第127章 憾世无双1

江周道:“公子, 他醒了。”

江明衍正在案前濯花。木盆里的水面上浮着一大捧洁净的楹花,都是他今晨从树上摘下来的,洗濯干净之后, 就要拿去酿酒。

听见江周的话,他随手抓过一边的白绢擦手, 一边道:“这么快?绑好了吗?”

江周道:“绑好了, 跑不了。又暂且封了他的灵脉,收了剑, 现下没有任何威胁。”

“做得好。”江明衍随口夸了两句,心情很好地将白绢细细整理了放上桌案, 笑道:“我们去看看他。”

他的脚步很轻快, 江周看起来却不是那么舒坦, 一路上紧抿着唇, 面上笼着几缕愁云。拐过一处游廊时,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道:“公子,您这次真的做过头了。栖鸣泽是绝对不许外人进来的, 这是大禁,要是被发现,几位族老一定会暴怒不止。您花费了那么多的力气、苦心谋划许久,才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怎能因为几个外人付之东流……”

江明衍的双手拢在袖中, 说的第一句话是:“江周,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他今日反常地穿了一身白,背影看起来温润儒雅, 赏心悦目。然而江周不消多想,就知道他现在一定在冷笑, 若自己再多说几句,气氛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好了。

他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江明衍缓声道:“几个半只脚快要进棺材的老东西,就不要这么忌惮了。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忧虑其他。”

他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很好。江周想。

平日江明衍最厌有人啰啰嗦嗦、更厌有人对他的打算指手画脚。除此以外,还有一条绝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说那位伏宵君的坏话。方才自己一番话三条皆犯,他竟然还愿意随口安抚一两句,足以得见心情愉悦。

为什么?因为伏宵君要来了吗?

直到现在,江周都想不明白,江明衍对那位尊座如此执着是为了什么。

实在太奇怪了。江明衍根本就不像是会将谁放在心里的人,更不会被谁如此简单地牵动情绪,连一句有关那人的谗言恶语都听不得。

不解之余,江周心中忧心泛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鸣台,向酉临殿去。

江周的住处在酉临殿,宿淮双此时正被拘在那座小院里头。江明衍那边方才踩上白纸鸢的背,这边江时砚已经避开禁制,悄悄绕进了江周住的院子。院子不大,与鸣台相比起来十分简陋,却很整洁。

今日他和江子琢才抄完了书,从禁闭之中被放出来。刚一出书阁,便有朋友传信,说江明衍今晨去了一趟酉临殿,再加上江周鬼鬼祟祟,怕是在密谋什么事情。

他瞳江子琢商量一阵,攥了几张隐匿身形气息的秘符备用,独自一人来了酉临殿,意在探听。他不常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站在院前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绕过禁制以后,找了个偏僻处附耳去听,竟然没听见人声,只听见一阵锁链相撞的叮当之响。

他心中一凛,却害怕有人在里头,不敢贸然放出灵识,只好悄悄用指尖将纸窗戳了个洞,眯起一只眼睛向内窥探。

视野有限,但并没发现里头有什么人。江时砚的视线微微一转,旋即顿住了,按在门上的手没控制住,又戳开几个洞,心脏重重一跳。

江周的房间里头立着几根锁仙柱,数根粗铁链从柱子上延伸下来,严严实实地捆着中间一个人!

从江时砚的角度,只能看见柱子后那人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发。铁链实在捆得太紧了,这种捆法,不是□□是什么?这人是谁?在酉临殿内被关了多久了?

在栖鸣泽内行这种恶事,简直……简直是丧尽天良!

江时砚心中怒火中烧,深吸一口气,趁着现在房间没人,探入灵力破开窗棂内的搭锁,拉开窗户,翻进去以后再重新合上。甫一落地,他便马不停蹄地向锁仙柱跑去,到了铁链前头,没刹住脚,一脚踩进一片快要干涸的小血洼里。

他顿时僵住了。

铁链绑缚此人的姿势十分不友好,两只手臂被高高吊起,躯干亦被缠得密不透风,脚踝上落着两只铁枷,双膝着地,是一个被迫臣服的屈辱姿势。

很快,江时砚回过神来,用净尘术将周边的暗红的血渍清理干净,蹲到他面前,小心地伸手撩开凌乱的黑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此人眼睑下几道干涸的血痕。出血量如此之多,让江时砚不禁怀疑他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然而越看越觉得这张脸熟悉,将他同记忆中的那个人对上号时,江时砚心中的惊骇已然达到了巅峰。

这是……宿淮双!

他震惊地道:“怎么会在这儿……”

话音未落,便见手下长睫一颤,宿淮双慢慢睁开了眼睛。

同以往沉静纯粹的黑瞳不一样,这次见到宿淮双,他的眼睛泛着诡谲森冷的艳红。在江泫眼中十分美丽的眼睛,放到其他人眼里,就带上了一种动摇心神的恐怖。

无他,正常人是不会长这样的眼睛的。红眼往往生在啖食血肉的猛兽身上,出现时往往昭示着危险与不详。且不论宿淮双的眼睛除了颜色,还有一道印记。那道银印如同刀刻斧凿出来的裂痕,落在血一般的眼瞳底下,随着眼球微微转动,天生便带有一种异族般的冷血与凶色。

但江时砚认得风氏的瞳印,回顾宿淮双的姓氏,只觉得骇然更上一层。

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辛,江时砚是知道的。然而猝不及防撞见了这么一桩,只觉得复杂难言。

似乎察觉到自己眼睛的异状,宿淮双将艳红的双瞳微微一垂,道:“时砚。”

连日水米未尽,身上还有伤,他的声音粗粝沙哑得不像话。

江时砚应了,环顾室内一圈,又迅速去取了一只小碗,倒了点水喂给他,一边道:“你……你怎么会在栖鸣泽?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江明衍抓你回来的?”

宿淮双抿下几口清水,喉间的刺痛终于减缓许多。

面对江时砚的问题,他缓缓摇了摇头,反问道:“这里是栖鸣泽?”

江时砚点头。

到了这个时候,他差不多也已经冷静下来了,将碗中的水蒸干、又将水放回原位,轻轻抓住宿淮双的手拽了下铁链,一边道:“我先救你出去再……嘶……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手底下的皮肤惨白,温度已经快跟拴在他手腕上的铁链差不多冷了。江时砚立刻察觉到不对,握住他的手将灵识向内一探,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江氏的封脉术……”他道,“江明衍把你的灵脉封了……怪不得这么冷……!”

他想为其解开,宿淮双的手却微微一动,反手将他的手扣住,意味着无声的拒绝。江时砚正想开口说话,却猛地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江明衍和江周来得太快了,给人的反应时间少到苛刻的地步。江时砚心脏直跳,视线在房内迅速走了一圈,当机立断将带来的符纸向身上一拍,扯乱江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又将床帘向下一放,这才反身藏进墙边的屏风后头。

几乎是在他藏好的同时,房间的门也被推开了。

江明衍与江周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在看见宿淮双面前干净如新的地面时,江周的视线一凝。

但他没有出声,目光不动声色地房中梭巡一圈。

宿淮双又回到了之前垂着头的姿势,因为受伤失血、灵脉被封,一头长发黯淡无光。

江周搬来了一把椅子,江明衍在宿淮双面前坐了下来,见江周把他绑成这副样子,他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只道:“江周,他不是醒了么?”

江周垂手立在他身后,道:“确实是醒了。”

江明衍又道:“你好啊,宿兄。”

宿淮双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浸过鲜血般的眼瞳。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盯着坐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的白衣人,神情捉摸不透。

却见江明衍垂眼打量他片刻,意义不明地哼笑一声,道:“真是狼狈。小时候也狼狈,长大了也狼狈。是不是你师尊将你养得太好了,叫你如此不知世事险恶,明知道那是一个叛徒,还想带着他一起走?”

宿淮双沉默以对。他现在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不如将独角戏的主角交给面前这人,心中诡异地泛不起一点波澜。

江明衍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话,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血痕遍布的脸上。

他压根没觉得江泫会多重视宿淮双,认为他最多不过是江泫一时兴起捡回来解闷的小东西,从头到尾便没怎么看得起他。

不过看宿淮双现在这份德行,倒真与江泫有几分相似。这点相似将他的好心情压下去了一些,由衷觉得膈应,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不少。

他喃喃道:“不过也是。阿泫向来就是这样的性格,教出来的弟子定然也是一样的。”

阿泫。

听见这两个字的瞬间,宿淮双的瞳仁微微一动。他被铁链束紧的双拳想握一握,却因没有力气成了徒劳之举。许久以后,他开口,声音沙哑道:“你认识他?”

闻言,江明衍唇角一弯,苍白的脸上泛起些许神采。

“当然认识。”他道,“我们认识很久了。他是我兄长。”

此言一出,躲在屏风后面的江时砚震惊了。

江明衍,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江周同样也是面色一僵。宿淮双将他的神情收进眼底,若有所思地移开视线,淡淡道:“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弟弟。”

江明衍道:“有些事情,你一辈子都无法知晓。就像若我不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他现在正因为你这么个小拖油瓶被抓走,心力交瘁、四处奔波一样。”

捆住宿淮双双手的铁链微微一颤。

“好好待在栖鸣泽吧,暂时就不要想回去了。”江明衍微微垂下眼帘,语气中含有些许警示的意味,“只要我不杀你,栖鸣泽就是九洲最安全的地方。”

江明衍离开以后,江周仍然守在房间里头。他没有和宿淮双交谈,反而视线一转,停在了被帘子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床榻。

紧接着,他屏息快步走了过去,一手握紧腰间的佩剑,另一只手猛地掀开了床帘!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床榻之上空空如也。除了凌乱的床褥,别无它物。

江周心中惊疑,又掀开被子探查一番,仍然没看到有人藏身。他俯身看了看床底,见床底空空如也,正想将屋内仔细搜索一番,视线一转,余光忽然瞥见窗纸上被戳出来的几个洞。

再凑近查看,果然在窗桓上发现一个浅浅的鞋印,察觉到那人就是从窗口翻进来的。此时,他背后不远处的屏风后,一道模糊的影子闪过。

趁着江周还在查看窗户,江时砚顶着那张隐匿声息的符纸,无声无息地钻进了床榻底下,顺便把宽大的白色衣摆也掖进去藏好了,屏住声音,透过狭窄的视野小心地观察江周的一举一动。

那只玄色的布靴离开窗前,在屋中慢慢走了个来回。屏风后面他也去过了,查探一圈无果。

就在此时,江时砚忽然听见他对宿淮双道:“我知你认识江氏的人。但你也要知晓,若谁敢来救你,便是受你的牵连。江氏族训,不许外人入栖鸣泽,谁带你走出这个门,谁便是破戒之人,理当受重罚。”

这番话不止是说给宿淮双听的。

江周是江明衍的得力下属,这些年明里暗里替他处理了不少事情,疑心比起旁人自然只增不减。

他没找到人,却怀疑人仍然在房间里头,故意说上这样一番话。

说完以后,他这才拉开门,脚步声向外,渐渐远去。

江时砚一直趴在床榻底下,确认江周走远以后,才晕头转向地爬出来,口中念念有词:“伏宵君是江明衍哥哥?伏宵君是江明衍哥哥?岂有此理……伏宵君是江明衍哥哥?”

念着念着,江时砚忽然想起来,曾经江泫报给他们的假名。

原本以为是巧合重名,但今日江明衍一说,倒真让江时砚不自觉开始联系起来。联系到最后,他心中奇怪道:也不对啊。直到阿泫葬礼那会儿,江明衍还只是戍临殿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侍而已。就算伏宵君真是阿泫,又怎么会是他哥哥?

晕晕乎乎想了半天,江时砚还是没能把个中关节理明白,只觉得荒谬无比。一边想,他一边伸手扶住宿淮双,压低声音道:“我先给你把封脉术解开。”

宿淮双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不用想了。”

江时砚:“啊?”

宿淮双淡淡道:“你同他对视过吗?他已经疯了,不是正常人了。还有不轻的癔症,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他们忌惮被人发现,说话声音都低不可闻。从这样小的声音里头辨认出来的竟然是这样的话,江时砚一下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一声过后,他旋即正色道:“我看他也是,一定是疯了。”向宿淮双体内拍入几道灵力,运转灵诀,破开一直扣在他灵脉之上的几道桎梏。

霎那间,宿淮双感觉灵台一松,丰沛稳定的灵力顺着灵脉奔涌不息,片刻不歇地开始修补他身上的伤口。他用一只手掌撑住地面,有些疲倦地等待体力恢复,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微微一凝。

片刻后,他状似无意地问道:“为何封了灵脉还能解开?”

江时砚在乾坤袋里找丹药,闻言不假思索地解释道:“这是江氏的封脉术,可自由封解,用来应对某些特定情况,绝不外传。不过,就算是外传了,不是江氏的人也学不会的。”

他找到了丹药,一手递瓶,另一只手的手掌向上摊开,掌心氤氲着一团极其纯澈的荧蓝灵芒。注视着这团灵芒时,江时砚的眼神十分虔诚。

“这是祖神的馈赠,藏在江氏后人血脉之中的神力。”

只是稍作展示,江时砚很快将手收了回去。唯独宿淮双的目光一直盯着方才他手掌放的位置,像是有些发愣。

江时砚道:“淮双,你发什么呆?快把这个吃了,我送你出栖鸣泽,不知江周什么时候会回来。”

宿淮双收回目光,抿了抿唇,随意甩了甩手将手腕上沉重的锁链震碎,接过了丹药瓶,从里头倒出一粒。他盯着掌心圆滚滚的丹药,默默想道:

师尊曾经用过的。这种封脉术。

在阿序身上。

此时多想无异,最重要的是先离开栖鸣泽。丹药入喉以后,宿淮双的状态好了不少,江时砚替他将眼下几道骇人的血痕擦拭干净,又帮他摘下束在身上的铁链,被他周身斑驳的箭伤吓了一跳。最后取下来的,是脚踝上的两只铁扣。

将浑身束缚尽数取下来以后,四周凛凛生威的锁仙柱化作光斑溃散了。待到光斑散尽,这块地方会重新变得空空如也,看不出一点锁仙柱存在过的痕迹。

江时砚在他身上拍了几张秘符,又道:“你的剑呢?知不知道你的剑在哪儿?不知道也没关系,我想办法帮你找一找,下次给你送出来。”

宿淮双摇了摇头,撑着地面站起来,勉强走了几步。

被捆得太久,他的腿早就僵了。此时忽然站起来,起初只觉麻木,走了几步之后,就开始麻痒刺痛。

他面不改色地走到房间角落一只高大的立柜前头,从里头取出送生背在身后。紧接着,江时砚领着宿淮双,无声地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这一打开,江时砚登时被惊得手臂一抖。

院中一只躺椅背对着门放着,一道白影正坐在上头,静静地翻动书卷,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在心中凝重无比道:江明衍居然还没走!

宿淮双显然也看见了。两人重新关好门,无声无息地退进房间里。整个过程动静轻微无比,谨慎无比。正思索计策之间,事态如有神助,酉临殿前忽然升起一阵喧嚷之声,隐隐混杂着“江明衍!你出来!”的愤怒呼声。

二人对视一眼,江时砚动了动唇,无声道:“是子琢。”

江明衍显然也听出来了,并且过不了多久,这阵声音就要奔到江周的院子前头了。若是他一人来还好办,可他发出的动静太大,引出了不少跟着劝阻的同族,一波人浩浩荡荡地往这边来。

很快,他合上书,从躺椅上起来,出了院门。他前脚迈出院子,后脚江时砚和宿淮双就已经掠出门,如同两条幽幽的鬼影,在走廊之下一闪而逝。

离开那座院子之后,两人择了一条小道,向渡生道那边飞奔而去。

一路避人避得心惊胆战,直到真正站在那落满楹花的石台上了,江时砚才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

宿淮双道:“抱歉。”

江时砚却道:“不必道歉,你也是被抓进来的。但是你要记得,千万不能透露我家的位置——”

话未说完,宿淮双就干脆利落地抬起手掌同他立誓。立完誓约,江时砚总算放心了一些,指了指石台边上唯一一条小路,道:“沿着这里一直走,就能到九洲去。回去以后,记得尽快回上清宗!”

宿淮双郑重地点了点头,赤瞳微垂,向他无声一礼。

“今日之恩,我会铭记。”他道,“我走了,来日再会。”

同江时砚告了别,宿淮双沿着渡生道一路前行,走了不消一刻钟,再踏出一步,脚下忽然变成了黑色的荒漠,而身后生机勃勃的林海已然消失不见。

荒漠上飘行的死气见了活人,都如饿虎扑食一般冲撞上来,被宿淮双周身的灵力无声消解。入目之土,寸草不生,唯有恶鸦盘旋天际,鸣声刺耳无比。

赤后死地,荒芜至此。

在这样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中,若无灵器在身,根本辩不明方向。宿淮双正要找个方向离开,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视野的尽头,立着一片鲜血淋漓的剑阵。上头悬挂的人早已死了,有的死得太久,肉身腐烂,腐肉又被乌鸦啄走,只剩一副空荡荡的骨架,晾在赤后空气里浮动的黑灰之中。

剑阵之中,每一柄剑都巨大无比,剑柄直冲天际。且剑身之上,都刻着一只同样巨大的眼睛,沾染了死人身上流下来的血水与腐水,仿若一只又一只恐怖的魔眼。

这些魔眼缓缓旋转,忽然在某一刻同时一顿,转向了站在远处的宿淮双。锁定目标之后,这些巨剑的剑身都兴奋地震颤起来。最中间的巨剑之上、广远的黑天之下,遥遥站着一个人影,从容不迫地向他一挥手,霎那之间土石迸溅,赤后的土地之上,缓缓张开了一只鲜血淋漓的巨大眼睛。

第128章 憾世无双2

他的脸色很不好, 看起来连行动都不是很方便。然而他依然坐在这里,以一种十分秀雅的姿态坐在院中等他。

江泫想不通他搞这样一通做派干什么。最开始把他捡回来的时候,江泫最想把他教成的就是这个样子, 奈何桀骜天性难改,只要记得最基本的礼数, 慢慢地也就随他去了。

若要说江明衍单单只在他面前这样, 江泫是不信的,多半是为了笼络族人的伪装。

他在院门处站定, 开门见山道:“淮双呢?”

江明衍道:“见到我的第一句就是这个啊。实在让我有些伤心。”

江泫不欲看他的嘴脸,侧开目光, 冷淡道:“你伤不伤心, 与我何干。”

侧开目光的同时, 他的灵识也不动声色地在这个小院里头搜寻。自从上次雨夜分别, 他与宿淮双之间那条朦胧的连线似乎被切断了,现在就算两人在一个地方,他也感知不到宿淮双在哪了。这让他心中升起些许焦躁。

却见江明衍凝视他一会儿,轻轻笑了一声, 从竹椅上站起来,兀自转身,走上廊前的几级台阶。在开门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在门上一划。

这是解开锁仙柱的密令, 然而这一划以后, 江明衍并没有得到他预想中的反馈,动作微微一顿,推开了门。

房间里是空的。原本立着锁仙柱的地方空荡荡一片, 房内空气冰冷凝滞,对来人发出无情的嗤笑。

江明衍嘴角一抽, 慢慢牵起一个刻薄的笑容。

“蠢货。”

江泫抢上前去,迈过门槛进了房间。屋子里还有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如江明衍所说,这个房间确实是有过人的。然而此时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可能:里头的人跑了。

想到这个可能时,江泫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宿淮双从栖鸣泽跑出去,等着他的就只有坠落渊谷。好巧不巧,出入栖鸣泽的路就在赤后荒漠里、渊谷的头顶!

然而,宿淮双是不知道渡生道的位置的。他不知道出去就是赤后。而救他出去的很有可能是江时砚、或者江子琢,更大的问题就是,他们也不会知道宿淮双为什么受伤,又为什么被抓进这里,条件反射会将这些缘由都抛在江明衍头上,于是更加心急要救他出去,恰巧将他推进了虎口。

厘清现状之后,江泫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立刻起身打算离开。

谁知还没迈出门口,一只手忽然从侧边伸出来,轻飘飘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明衍看了他一眼,因为察觉到他想要离开的意图,皱起了眉头。

“现在去也来不及了。”他平静地道,“是他自己跑出去的,我就在院子里头守着,他依然要跑。”

江泫道:“让开。”

江明衍道:“兄长,你挑人的眼光真的很不好。挑谁不好,偏偏挑了那一位的容器,给自己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他迟早是要死的,你做这诸多事情,只不过是在延缓他的死期。况且……”他慢慢转过头,注视着江泫的目光之中带上了真心实意的困惑。“为何要在他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我知道兄长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救他也是因为善心。但这种时候,可否把善心收一收呢?进了渊谷以后,就算是神也救不回他了。”

救不回吗?

江泫微微一怔。

确实,很难了。

但是……

昔日的剪影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值得回忆的事情太多了,江泫的过往清清淡淡,宿淮双是重重刻下、浓墨重彩的一道颜色。

这些回忆糅杂在一起,最后汇成的,竟然是曾经在幻境之中,于盖头下狭窄的视野之中窥见的那一双交握的手。那时他们合拢的掌心之中,托着一朵艳艳似火的红梅,宿淮双托着他的手,也如托着一朵花,绣着金线的长靴迈出一步,喜服的衣摆便随之而动,恰如一片惑人心神、鎏金融织的海。

那时心神恍然,总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发芽的征兆,又觉得心慌意乱,强压下去了。这会儿一想起来,心中便泛起一片浅浅的涟漪。

他仿佛是想说些什么的,到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是他师尊。”

江明衍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微微一颔首道:“确实。但今天我不会让你离开栖鸣泽的。”

江泫的眉间倏地闪过一道戾气。

他道:“你想凭什么来拦住我?”

他的手已经抚上了太上的剑柄。江明衍的视线向这灵剑之上一落,不为所动道:“我自然是打不过兄长的,也不会再跟你打。我拦不住你,那酉临殿的人呢?他们是兄长的族人,兄长也要对他们出手吗?”

江泫领悟过来他的意思。

只要他走,江明衍立刻就会叫来酉临殿的人,将他这个擅闯栖鸣泽的外人制住。若他反抗、或者是在这里打伤了江明衍,结果便要更上一层——上清宗的伏宵君偷偷潜入栖鸣泽欲行不轨,还在江氏拔剑,打伤了江氏族人。

无论是哪一条,都绝不能让他发生。

他的手摩挲了一下剑柄,最终还是放下了。

见他依言而行,江明衍眼中浮现笑意,道:“我们去院子里坐一会儿吧。”

他指了指摆在院中的竹椅,示意江泫过去坐。随后,他自己回身去房中搬了一只木凳出来,见江泫仍然站在门口,又随手将木凳扔了回去,遗憾道:“兄长不想坐,好吧。那我们就这样站着聊天,不会有人来打扰。”

江泫自认没什么好跟他聊的,不想坐,更不想看见他。然而也不能出这座小院在栖鸣泽闲逛,挑了那棵开得正好的楹花树,翻身跃进一片薄雪似的楹花中,抱着太上倚树小憩。

他在等。

江明衍当他彻底放弃了,屈膝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懒洋洋地道:“兄长上次完成了我三个愿望,我只还了一次天业草。原想用宿淮双充作一次,却失败了。不如这样,我送兄长一份礼物如何?”

树上的江泫冷冷道:“不需要。”

江明衍却道:“你会需要的。”

隔着一树楹花,江明衍用灵力浮上来一只袋口打开的乾坤袋。原本江泫是不想理会的,想抬手把它打下去,略一睁眼,却瞥见一道青色的浮影。剑灵衔云被装在乾坤袋里头,探出半个身体,正睁大眼睛看着他。

江泫一下子僵住了。衔云的出现,一下将他脑海杀得一片空白,耳边只余清风抚过楹花树的细细声响。

衔云抓着乾坤袋的袋口,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除此以外,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明明只是一道虚影,眼中却浮现如有实质的泪光,却因不肯眨眼,迟迟落不下来。半晌以后,他才嘴唇颤抖地呜咽道:“主……主君。”

江泫还是不敢动。

他怕这是在做梦,他一动,衔云就消失了。

衔云比他更怕,向前倾身靠近了些,道:“主君!”

江泫如梦初醒,试探性地伸出手去,细看之下能发现,他的指尖正在发抖。剑灵同样伸出手,虚虚贴住他的手掌,又猛地伸出另一只手,将江泫的手整个抓住了,道:“主君!您去哪儿了?公子跟我找了您好久!我还以为要找不到了,我……”他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江泫抱着的太上之上,呆了一下,讷然道:“……主君是有别的剑了么?”

江泫道:“不是。不是本命剑。”

衔云还待说话,江泫却再也忍不了了,一下收拢乾坤袋揽进怀中,怒火中烧地跃下树,质问道:“衔云怎么会在这儿?!衔云怎么可能在这儿?!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叫你公子……他记忆有损是不是?!”

面对江泫的指责与质问,江明衍沉默了一阵,答非所问道:“若非衔云,我找不到你的。”

下一刻,太上剑尖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江泫语气森森道:“我问你。你对衔云做了什么。”

江明衍抬头看他。

这是第一次,江泫从他脸上看到这样苍白的痛楚。他向来是笑盈盈的,此时却如同被这剑尖扒掉了皮、刨开了心、流干了血,痛得就要低下头去缩成一团了。他讷讷道:“我……我没做什么。我找不到你,想让他帮我找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将他养得好好的。我以为……我以为你看见他会开心。”

重逢至今,所有的强装镇定、视若不见、自我欺骗,全在他这样一番话之下碎成了齑粉。在江氏的数十年不是假的,不是在做梦。他自大是真、圣心泛滥是真、举棋不定是真、一味求稳是真,为江氏呕心沥血是真、对江明衍尽心尽力是真、在危机到来时作桥作堤也是真。正因为如此真切、真切到一想起来仿佛就在眼前,所以才不能轻易忘记、轻易释怀,每每回想起来,只觉锥心砭骨,剧痛难熬。江泫只觉得自己快疯了,被他握在手中的乾坤袋似乎察觉到了外界的情况,震颤不止。

江泫将它攥得更紧,死死地盯着江明衍的脸,心觉狂怒不止、荒谬不已。他一字一顿,几乎是刻薄地诘问道:“你找我做什么?!一剑不够,还要再来第二剑吗?!”

“当时是什么时候?!柊山神出世,天下大乱!偌大九洲四处是流民,江氏倾族而出,死在外面的有多少?!你在做什么?!你趁此机会,先后屠了鸣台与四殿的族老,而后又盯上了我这个家主。你只用了那么一剑,就将我这么多年做的努力全数瓦解了!我究竟哪里对你不好?!我到底哪里做错 ?!你是心中恨极了我,才要挑在那个时候动手!可既然你如此厌恨我的存在,如今又来找我做什么?!”

江明衍猛地抓住太上的剑锋,急切道:“不是的!我从来没恨过你,也从来没讨厌过你!我没想过要伤害你的,当时我——”

却忽觉手中的剑锋一空。

江明衍双瞳紧缩,条件反射般立刻扑上前去,却什么也没抓住,反而因为惯性扑倒在地,动作太大,扯得胸前的伤口鲜血淋漓。他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呆愣地盯着自己被剑锋划得血肉模糊的手。

江泫在他面前消失了。

良久以后,他浑身颤抖地将脸埋进遍是血迹的手掌中,发出一声悲意入骨的哀鸣。

第129章 憾世无双3

荒漠, 一望无尽绵延不绝的荒漠。

从天际的云海向下俯视,能看见由北至南,几乎将整个赤后贯穿的裂缝。裂缝之下, 便是渊谷神殿所在。

神殿之内,曾被崩碎的祭坛被重新搭好, 圆形祭坛边上搭着密密麻麻的人阵。穿着黑色斗篷的教众肩挨着肩面对祭坛跪着, 双掌合十置于胸前,虔诚地垂头敬拜。

在他们颈后的位置, 伸出一条纤细的、猩红的血线。这些血线穿过空气中不住飘行的黑灰,一路蔓延向上, 伸进神殿顶上一只长满黑毛的眼睛里。

这只眼睛一直镶嵌在神殿的殿顶, 此前一直处于闭合的状态, 此时却睁开了, 露出爬满血丝的眼白、漆黑无光的眼瞳,其中映出祭坛正中祭品的身影。

渊谷的神殿,恰如被血洗濯过的海陵。红光从穹顶之上洒下,少年躺在祭坛中央, 紧闭的双目之中流出汩汩鲜血。

这是他方才直视顶上那只眼睛的代价,此时只能紧闭双眼,掌心抵着冰凉的剑鞘。那枚垂着红穗的明水坠也无声无息地躺在他身边,这等阴森、邪气弥漫之地, 也不能将它的灵光湮灭半分。

元烨站在祭坛边上, 一边捂着哗哗流血的侧腰,一边神情不耐地催促道:“还没好?”

这道伤口是宿淮双砍出来的。他只不过在巨剑之上招了一下手,下一刻那煞神竟然直接到了他眼前, 若非他闪得够快,身体非得被拦腰削断不可。

不过他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没将元烨从剑上打下去, 再睁眼的就是夔听。元烨最喜他这副被牢牢制住动弹不得的样子,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发了狠,猛然一脚将他从巨剑上头踹下去,在风中狞笑道:“你是有出息。你厉害!可就算你再厉害又如何?!人就是人,就算强大如你师尊,在神格之下也只能被碾成飞灰!!”

剑下是一只巨大的血眼,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在这只眼睛底下,有无数教众欣喜若狂地举着双手,张大眼睛望向天际,等待神的容器下落。

宿淮双落入他们手中,如同落入双眼发红的食人鼠堆里,立刻被淹没不见。

霎时间,谷底爆发畅快至极、引得地动山摇的巅笑,无数人的笑声聚合在一起,震的山巅之顶的石块都不住下落,在这狂笑之中,神殿之中的血眼缓缓张开。

听了元烨的催促,一旁的下属十分恭敬地回答道:“少谷主稍安勿躁,还需再等待片刻。”

元烨耐着性子,抬头看向殿顶上头夔听的眼睛。

他的身体里栖居的,是夔听游离在外的几缕残魂。而殿顶上的,是他趁着江泫因风氏兄妹离宗之时,从苍梧山底窃出来的、夔听六分之一的元神碎片。若非他因故离宗、又恰逢其中一锁出了点小问题,计划不可能那么顺利。

不知道那枚锁现在怎么样了。死了吗?

元烨凉凉地想。

估计离死也不远了。伏宵看见他尸体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他想象了一下,顿时觉得一股快意疯狂上涌,不断拧扯他的心脏,爽得他头皮发麻。想到了这么开心的事情,他顿时觉得自己生出了无限的耐心,甚至有闲心与旁边的下属聊天:“你说一会儿伏宵会不会来啊?”

下属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双瞳之中隐隐泛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红光。他回答道:“不会来的。就算他来,也是死路一条。山上的仙人,最是冷血无情、道貌岸然,不会为了其他人赔上自己的命。”

元烨闻言笑了,看了看祭坛中央,对下属道:“你说话这么大声做什么。宿淮双岂不是已经听见了。”

话音未落,却见祭坛中央的宿淮双动了动,有些艰难地转过头来,睁开一双凌凌的赤瞳。

起初,元烨以为他在看自己。但后来发现不是的,他在看自己的剑穗。

漆黑的祭坛之上,这是唯一干净、唯一发亮的东西了。

他盯着那枚坠子看了许久,又撑着身体翻过身去,伸出一只手将它攥在掌心之中。随后,他将剑穗抵近胸口,就维持这个姿势不动了。

元烨奇怪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作势要起身去看,殿顶上的巨眼却微微一转,一道恐怖的视线锁定了他。元烨浑身一僵,明白自己讨了个没趣,又重新坐回椅子上,敷衍道:“好好,我知道了。不喜欢有人进祭坛,那我就不进了。”

坐着看了一阵,发现宿淮双似乎在低声默念着什么。在这样的绝境之下,他竟然不曾展现半分怯懦慌乱的丑态,握着明水坠默念之时,面上神情虔诚无比。

元烨感到有些费解,顺着他的口型,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辨认。

我、会、回、来、的。

等、我。

仿佛发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并大声复述了一遍。周围的教众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渊谷之下凝滞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唯独顶上那只巨眼,一直沉默地凝视。

它沉默了许久了,渊谷之中听见过它说话的,只有元烨。然而此时,神殿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有什么遗言?”

夔听的声音,沉而缓,有历经千万年岁月的古老浩瀚。然而神似兽吼,粗粝磨耳,在神殿之中层层回荡。

霎那之间,神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宿淮双咳了一声,将涌到喉尖的血咽回去。他慢慢翻过身,在祭坛之上平躺,抬手搭在眉间,指缝间落下来模糊的红光。他盯着那缕光芒,平静道:“我们见过很多次,如今你已无法再打散我的元神。若再见几次,想必容器也不是想进就进。”

殿顶上的血眼缓缓转动,并没有否认他的说法,然而视线如常,装满居高临下、挥之不散的傲慢。

“蝼蚁。”它道,“一生命数,自有天定。”

宿淮双闻言,竟然轻轻笑了几声。他的双目被手背挡住,唇角弧度却轻蔑,道:“我不信命。”

“今日殒命于此,怨只怨自己能力不足。只要我还有一缕元神存世,化为恶鬼也好、邪煞也好,今日种种,必将原数奉还。”

夔听闻言,捧腹大笑。整个神殿之中都环绕着它的笑声,震耳欲聋、叫人心惊胆战。已有不少教众被震得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声浪如同摧山蹈海的巨浪,整片大地都为它震颤。

元烨十分不耐地嘀咕道:“再笑,用来续魂的养料都要死光了。”

正是如此,不仅元烨身边的那位下属闷声倒地,围在祭坛边上、用自己的血肉魂魄维系夔听显世的养料也倒下去不少。

恰在此时,献祭的阵法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另一人艰难地爬过来,口鼻之中遍是鲜血,向元烨手中塞进一样东西,是阵法启动的灵符。

元烨这才微微一笑,将灵符接过来,用掌心托着向天一举。注入灵力的瞬间,埋在祭坛之底的阵法应愿启动!

霎那间穹顶崩裂,土石迸溅,殿顶之上的巨眼失了支撑,劈头盖脸砸下来。在穹顶上时便知那是一只巨眼,待它掉落至半空中,其巨大程度更是翻了一倍,若要形以形象的比喻,恰如一人对上一座当空坠落的城池,鲜血淋漓的独眼几乎挤满了全部视野,倾轧而下的姿态隐现数万年前人神之战的一角。

越往下,它眼中的血丝就越多,瞳孔缩得越紧。细小的血管在它眼中跳动,如同爬了满眼扭曲蠕动的虫豕,眼周漆黑的毛发燃起烈火,包裹着猎猎狂风,向着祭坛轰然坠下!

人和神是不一样的,宿淮双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当神真正出现在眼前,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却绝无法诉之于口。他喉头动了动,脑海空白了一瞬,怒火与恨意却瞬间抢回了他的理智,当即抽出送生,注入自身现有的所有灵力,毫不犹豫地向上一刺!

同夔听的一只眼睛比起来,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小了。这一剑的光芒,也立刻湮灭在铺天盖地的血光之下。

然而,在千万年前,赤后的土地之上,也是无数个渺小的身影交叠在一起,铸成一堵足以与邪兽对抗的高墙。

夔听的眼睛很快逼近了剑尖。宿淮双双目充血、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此时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到了,只有瞳中映着送生剑刃上的耀耀红芒。这一剑过后,他一定会死的。很有可能,这就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剑了。

不甘心。

这三个字浮现在脑海中以后,他的眼中顿时烧卷起一股灼烧元神、灼烧理智的熊熊业火。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然而更多的是愤怒。足以蒙蔽心智的愤怒。

神力欺近,宿淮双已经能感受到元神被拉拽的感觉。猝不及防间,他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这声音在这般境况下如此明显,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倏然断裂。他艰难地转动眼球,发现送生的剑刃承受不住,剑身上已经爬满了裂痕,就在下一刻,它在手中折成几半!

与送生一同碎掉的,还有在狂风之中飞舞的剑穗。

那明水坠挂在他剑上那么久了,一直完好无损,此时碎了个彻底,碎片被风刮卷着,利刃般擦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玉坠中包裹的水流被狂风彻底吹散,唯独其中艳红似雪的梅瓣在风中岿然不动,一道灵光迅速从它身上蔓延出来,在满殿红光之中拉出绚烂的尾迹。宿淮双感觉周身的压力一松,疼痛尽数消弭无踪,连一直在耳边呼啸不止的狂风也听不见了。

他这才察觉,方才听见的碎裂声不是从剑上传来的,而是明水坠碎了。那枚花瓣落在宿淮双眼瞳中心,少年睁大眼睛看着它,忽然想起来一些十分久远的回忆。

那是在去幽州的路上,他们同乘一辆马车,坐在他对面的人眉间似落有碎雪,浅而清、冷而淡。交谈片刻,江泫取出这枚坠子,放在手心递给他。

当时他说:带在身上,未来若走到绝路,可保你一命。

宿淮双当真依言,将此坠悬于剑柄,片刻不离身。

只是他时常在想,这坠子之中究竟有什么,能在危急时刻救他一命呢?

神殿之中淌入一片死境般的静默。恍然之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横剑挡在他与夔听之前。

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日日相看、夜夜苦思,在这样的罡风之中,清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细竹。

往日不得解的问题,在此时豁然开朗。

坠子里有什么呢?有江泫啊。

只要明水坠一碎,江泫就会来到他面前了。

“师……师尊……”他喃喃一句,忽而眼泪上涌,混杂着温热的血液流得满脸都是,向着江泫撕心裂肺地大吼道:“走啊!!!你走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奋力跃起,想把江泫从他面前推开。没有什么场景比现在这个更能让他发疯了,面对夔听的时候他尚且存有理智,可发觉江泫在这以后,他便再无理智可言。

但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推不动江泫。太上剑上缠绕着极淡的青影,衔云护着太上的剑锋,让其一举贯入夔听的血眼之中!

神殿之中地动山摇。灵力与神力相接,扬起的飓风与灵压将整个神殿都削成了碎片,教众逃窜的逃窜、癫狂敬拜的敬拜,惊叫狂笑之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去尽是血光,整个渊谷仿若化为无间炼狱。

然而更让宿淮双崩溃的还在后头。被刺出一道伤口之后,夔听的眼球之中,又长出了另一只眼球。这些眼球不断分裂,密密麻麻挤成一片,神经质地四处乱转,每一只都杀气凛然,带着无法消却的神力。江泫握着剑的手一松,腕骨似乎断了。

他当机立断换上另一只手,握剑之前飞快结印。

猎猎飞舞的长袖之中飞出一只古铜色的罗盘,从罗盘的天池中心,瞬间张开一道牢不可破的结界,将整个祭坛笼罩其中。他们被笼罩在巨影之中,夔听的数只眼睛盯着江泫,忽然大笑道:“蝼蚁!你真当你能改写什么?”

江泫死死握着剑,道:“尽我所能!”

他的剑就这么卡着夔听的元神,让他不能再进半分。僵持片刻之后,他忽地抽剑出来,横手一划。他负有极其浩瀚的灵力,一剑削烂了不少眼睛,刹那间血液飞溅,泼了一身一脸。抓住这个机会,江泫将长剑一抛,踩着凌厉的剑芒,当空一跃!

他虽有灵力,却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为没有灵台,这样大量地消耗灵力,实际上同燃烧寿命没什么区别。且他心中更明白,此一战只败不剩,最好的结果便是将它击退片刻——只需要这片刻时间,他就能将宿淮双从渊谷底下带出去,从死神面前抢回一命!

一人独面一神,江泫丝毫不露颓势,横剑于手,愈战愈勇。宿淮双被结界死死地圈在祭坛中央,无论使出何等方法,也不能撼动这神器凝出的结界分毫。只能透过结界,目眦欲裂地注视上方一闪而逝的数道剑影。

江泫的白衣很快不白了。它沾上了很多血,是江泫自己的。到了最后,几乎没有一片干净的地方了。

宿淮双眼睁睁地看着他飞身于断石飓风之中,一剑复一剑,将夔听越打越高、离祭坛越来越远。妖神的怒吼遍及渊谷的每一个角落,赤后的土地上刮起席卷天地的黑风,云层仿佛被这声音撕裂,翻出同样阴森乌黑的恶态。

“师尊的名号是用剑杀出来的。他很强,正是因为他很强,世上的妖邪都惧怕他。”在他还未正式入峰时,岑玉危曾对他这样讲述道。

当时的宿淮双很年幼,对这样的强大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并不明晰,只抱着小小的手炉,道:“那……伏宵君一定什么也不怕了。”

岑玉危摸了摸他的头,微微笑道:“只要是人,总会有害怕的东西,师尊也一样。”

师尊也一样。宿淮双也一样。大家都一样。怕没关系,怕只怕恐惧之事发生在眼前,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夔听被江泫杀得东一片西一片,江泫身上的情形更不乐观。交手数招,因为伤重,他露出一个微小的破绽,还未来得及化解,便被一道翻涌的妖力狠狠地穿腹而过。他的身影一顿,太上脱手落下。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宿淮双一眼,背影透着不可撼动的决意。

剑上飞出一道青影,焦急地掠上空中企图接住同样下落的江泫,无果。

失去了他的灵力支撑,乾天盘一直疯狂旋转的表盘止息,横拦在祭坛上方的结界瞬间溃散。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纸鸢,江泫从上空狠狠砸进祭坛中,落进了宿淮双的臂膀里头。两人摔在一片断石之中,周身俱是尘泥与鲜血。

宿淮双已经感受不到痛了。他跪在江泫身前,徒劳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摸了摸江泫的脸颊,摸了摸他一身的伤口,最后摸了摸江泫紧闭的眼睛。他挤出灵力探了探,探到一具破败不堪的躯体。

半晌,他发出一声崩溃至极的惨叫。在这悲嚎之中,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狠狠地向地面砸了数拳,砸得双手鲜血淋漓,又伸手抱住头,竭力撕扯自己的头发,眼角渗出殷红的血泪。

“对不起,师尊,师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对不起……哈……哈哈……我……哈哈哈哈……”

呜呜哭过,他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当真可笑至极,坐在废墟之中哈哈大笑,神情癫狂,神智全无。

直笑到声嘶力竭、笑到肝肠寸断,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将手探向碎石中的太上剑。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彻底不知道了。最后的最后,夔听的血眼彻底被切断,裂口竟隐隐有消散的征兆。这是它前所未料的,因为着一点消散的元神吓得发狂,为了争抢容器不管不顾,拼着被他削走一大片元神的剑光,全部妖力倾泻而出,裹挟着宿淮双飞速向半空升去。

他们贴得很近,从未如此近过。夔听的血眼已经彻底化成了翻涌的黑雾,不顾后果地向宿淮双的身体之中挤去。

在这一刻,命运的钟声悄然叩响。

曾在九门会武之中被长尧画下的、掌心的那一道法印,此刻倏地亮起刺目的紫光。光壳急速膨胀蔓延,将宿淮双和夔听包裹其中,从起初矮山大小缩至屋宅一般大,随后以势不可挡之态不断缩小,化成一道灵芒在空中一闪而逝,彻底消失不见。

罡风止息,废墟之上,一切就此落幕。

第130章 憾世无双4

再次睁开眼睛, 江泫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呆愣地张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只看见一堆模糊不清的重影。越是奋力想要看清,越是天旋地转, 直到冰冷的雨丝被一缕荒风吹到脸上,才将他的意识激得稍稍清醒了几分。

然而也只有几分了。有那么一会儿, 他连自己是谁、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 眼前的重影似潮水一般涨涨落落,过了许久, 才慢慢清晰起来。

他还在赤后,现在正趴在谁的背上。背着他的人步履并不稳, 深一脚浅一脚, 长靴踩进泥泞的荒土之中。这片常年黑灰漂浮的土地之上下起了雨, 雨滴打在头顶的油纸伞面上, 发出轻而细、足以让心脏麻痹的闷响。

伞柄之上环着一层淡淡的灵力,无人托举,依然稳稳地在头顶撑开,随着步履缓缓前移。

半晌, 江泫艰难地转动眼球,看见一截被雨气润湿的白衣。原本垂在背后的长发都被顺去了另外一侧,空出一半肩膀托着意识全无的江泫,在他们身后, 便是赤后横亘的裂谷。

面前不远处的地方, 停着一只温顺的拨云鸢。

似乎察觉到他醒了,江明衍微微偏过头来。他的声音似乎也被雨水浸湿了,透着温和柔软的潮气:“醒了吗?有没有哪里痛?别怕, 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掌心的灵印散发着阵阵暖意。正是长尧在临行前赠给他的护符,在最关键的时刻完完整整地护住了他的灵脉, 让他不至于面临灵脉断裂、变成废人的结局。

夔听的最后一击,是朝着他的灵台去的。只要把江泫的灵台打散,杀他就轻而易举。然而它没有料到,江泫原本就没有灵台,更没有料到他掌心的那枚护符,将这足以将他灵脉震碎的攻击通通化去了。

只是虽然致命伤被挡住,腹部的伤口却也不是闹着玩的。这会儿感觉不到什么疼痛,想必是江明衍给他喂了什么东西。

江泫趴在江明衍肩膀上,连对他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半点情绪波动也无,心变成了一滩冰冷的死水。他张着双眼,声音恹恹道:“我没有家。”

江明衍道:“有的。怎么会没有?我一直在等你回家。”

江泫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江明衍的脚步一顿,仍然当他在说气话。江泫懒得对他解释,艰难地抬起手臂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得离自己远了些,道:“放我下去。”

“不放。”江明衍道,“你又要去找宿淮双是不是?他已经死了,不用再找了。”

江泫冷漠道:“我不信。”

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江明衍的声音倏地冷了下来:“他差点把你害死了,你还要去找他?你只是他的师尊,根本不用在他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天下薄情的师尊那么多,你为什么就不能当其中一个?”他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怒意上涌,语气重重地道:“为什么你从来就不肯听我的?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明明有些事情只要不去管,你会活得比现在好一千一万倍,为什么你非要去管?”

他的呼吸很烫,江泫侧脸抵着他的肩膀,像贴着一个巨大的火炉。

江泫没有说话。

沉默笼罩下来,不消片刻,江明衍刚刚升起来的气焰就如同被冷水浇灭了一般,散得干干净净。他背着江泫向拨云鸢那边走,声音中闪过罕见的无措:“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发火的,原谅我好不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能不能先把伤养好?你真的伤得太重了,不回栖鸣泽没办法的……”

江泫脸色苍白地抬起手,挤出现有的所有力气,向着江明衍的后颈来了一下。

江明衍根本没料到这出,浑身猝不及防的一麻,纸伞失了灵力的支撑,翻卷着跌进泥地里头。

远远的拨云鸢高鸣一声,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来用翅膀托住江明衍,一以免他仰面栽进泥水里头。它托得很及时,江明衍只有双膝落了地。

被江泫推了这一下以后,他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那天,江周带他回去草草包扎了一下,喂了生肌生骨的丹药,但不知道为什么,丹药一点作用没有。伤口并没有好,就明晃晃地横在胸口上,像是在嘲笑他曾经的所作所为。

慢慢地,它不像最开始那么痛。江周说它会自然愈合的,让他待在栖鸣泽静养。

结果自然不如他意。江明衍亲自去了一趟渊谷找元烨谈判,费了许多时间与口舌,连蒙带骗从渊谷带回了宿淮双。受谷底死气浸染,回栖鸣泽之后,他的伤口发炎了。

发炎之后,就是猛烈的高热,这种原本养个两三天就没有大碍的伤,情况竟然越来越坏。但就在刚才,江明衍还觉得自己发发高热其实挺好的。赤后下雨,这么冷的天,江泫靠在他身上一定不会冷。

可到了现在头晕目眩地扑在拨云鸢翅膀上,他又觉得不该发这场热。撑着身体想站起来,那股麻劲却仍没有过去,只好竭力转头,眼睁睁地看着江泫腿脚发软地倒退几步,仰头栽进裂谷之中。

江明衍的双瞳一缩。他的灵力比他更快,刺入裂谷中想把江泫捞回来,可是捞了个空。

等待力气恢复了,他又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底下跳,双脚刚刚离地,便被惊慌的拨云鸢叼住了后颈的衣服。他想挣扎,拨云鸢长颈一扬,鸟喙大张,将他整个儿包进嘴里,强行带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裂谷。

江泫落到了谷底。在半空中时,被衔云栖身的太上剑奋力挣脱了掩埋住它的碎石,化作一道淡得快要消散的青芒横空飞来,托住了江泫的身体,减缓了落势,这才能平稳落地。

历经一战过后,渊谷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两方崖壁之上的山石垮塌,壁上的石刻也被毁得七七八八。神殿已经彻底报废,周边零零散散的建筑也被尽数崩碎,大大小小的碎石之下,能看见蜿蜒而出的潮湿血迹。

上头的雨落不到这里,血迹还是湿的,说明自己并没有昏迷多久。

江泫靠着碎石休息了一会儿。他的灵力透支得太厉害,现在的身体虚弱无比,一阵狂风都能把他吹倒。

等到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撑着剑,吃力地从一地狼藉之中站起来。废墟之中极难行走,衔云原本是被他握在手中的,到了后面,便成了他支撑身体平衡的拐杖。

走着走着,江泫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这辈子最开始醒来的时候,他的腿脚也不太灵便,随手拣了根树枝当拐杖,边走边想,要是手里是衔云,一定更加顺手。不曾想,现在竟然真的实现了。

太上的剑鞘早不知到哪儿去了,现在拄地的是剑尖,磨损非比寻常。衔云一声不吭,任由江泫拄着他,一路迈过高高低低的石堆土堆,走进只剩下断壁残垣的神殿。

神殿中间的祭坛,已经被碎石掩埋了一半。江泫沉默地环视一圈,看见半截沾满尘灰的红剑穗。

明水坠已经碎了,就只剩下这根红穗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江泫走过去,在它面前蹲下来,开始动手搬石头。因为没有力气,放在平常抬抬手就能完成的事情,他花费许多时间才清理出一小片,露出底下一截蒙尘的断剑。

江泫将它拾起来,放在空地上,又开始找另外的碎片。

到后面,指尖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寻来的碎片摆在一块,拼不齐。

剩下的,他是真的找不到了。

江泫默默地从身上取出一个沾血的乾坤袋。这是装衔云的袋子,衔云出来以后,它便也空置了。江泫试了好几次,才从干涸的灵脉之中挤出一点灵力,打开袋子,将送生的碎片挨个放进去,拉紧袋口系好。

做完这些以后,他跪坐在祭坛上头,抬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天,忽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茫然一会,他抓起乾坤袋和衔云,强撑着站起来。

一片死寂的渊谷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江泫反应了一下,才发现这个声音是从自己的脑海中发出来的。

系统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正好不用废力气开口说话,江泫在脑海中回道:“去找阿序,把他带回去。”

【带回去以后呢?】

“带回去以后,休息。看看师弟,找淮双。”

【九州之大,你要到何处去寻?】

江泫沉默片刻,道:“他没死,对吗?只要还活着,总能找到的。”

说话之间,他突然想起,可以让衔云钻进废墟里头看看,当即挥了挥手。衔云会意,剑上青芒一闪,一下钻入断石之中。

说漏了,还有一条。江泫想。

还得看看衔云。

衔云以前无论是灵体还是剑芒,都是纯白无暇、清粲纯澈的银白色。拥有青色剑芒的,只有江明衍的本命剑,淬阴。他一定是对衔云做了什么的,因而这青色虽淡,却看得人极不舒服,需得等灵力恢复以后细细察看,将其变回原样。

顿了顿,系统道:【宿淮双的确还活着,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乌序被元烨带走了,日后有缘自会再见。离开赤后吧……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你真的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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