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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 作者:冰川永眠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3-04 06:28:55
  • 完书字数:129854

第51章 纷至沓来11

在江明衍的一生之中, 有两个到死都无法忘记的瞬间。

第一个,是上一世江泫顶着胸口血淋淋的窟窿、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时候。

那时候他才知道,就算是江泫这样的人, 也是会流很多血的。殷红的血液将素来白净整洁的衣袍染红,黯淡的乌发散落在草叶之间, 和他见惯了的尸体没什么区别。

第二个, 是这一世他历经千辛万苦找回江氏之后,在栖鸣泽主殿前, 与江泫错身而过的瞬间。

江明衍醒来的时候,是在那个破落的小镇里, 是在刚刚咽气不久的女人身旁。时隔多年再见, 他一句话也没能和她说上, 历经醒来后猛烈的狂喜、扑上前去查看发现她已经死去时的巨大失落后, 他攥着枯瘦如柴的手腕,呆愣地跪在母亲身边。

她是活活饿死的。从离开那个酒鬼父亲一路到现在,她已经带着他走过了相当长的路,这座小镇位处九州之南的涿水, 与赤后接壤,距离栖鸣泽已经不远了。

然而她并非是有具体目标,而是听信指路、遭人诓骗,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距离赤后越近, 人烟就越稀少, 能乞到的吃食也就越少。江明衍小时候不懂这些,只知道眼巴巴地跟着母亲走,时不时问:“爹什么时候来会来找我们?”

“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不想要我们了?”

“阿娘,我们不去找他了好不好?”

那位如同残烛一般的妇人便会摸摸他的头, 微微笑着,却并不说话。她是一位执拗的女子,妄图跨越修士与凡人之间的界限,死亡就是她的终局。

江明衍在她的身边跪了很久。镇中的雨一直下,他跪在潮湿冰冷的地上,腹中空空,因为久未进食,四肢酸软无力、也有些头晕眼花。但他一边跪着一边想,那人该来了。

时隔多年能再见到他,喜悦永远大于愧疚、再大于悲伤。一切还有重来的机会,对于他来说,江泫还活着比什么都好——倒在血里的样子太狼狈了,一点都不适合他。他该是尊贵无匹的、纤尘不染的,穿着一身缀着银色濯神纹的白衣,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之中踩过地面的泥泞与湿漉漉的草叶,向他伸出手,说要带他回家。

这次一定不要再咬他的手了。江明衍想。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把江泫的手咬得血肉模糊,满嘴都是血腥味儿,想必一定很疼。这次他找来的时候,便乖乖跟着他走吧。

只是他一直等,从白天等到晚上、等到雨停,也没等到江泫。

江明衍睁着干涩的、爬满血丝的眼睛,感觉心底泛上来几乎要将他挖空的痛楚。他将脸埋进臂弯中,藏在黑暗里的眼神异常可怖。

那天晚上过后,他葬下母亲,从涿水启程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没有灵力的时候想找到栖鸣泽的入口有多困难。世上最为纯净的那片土地,虽是九州的一部分,却由于神力切割游离于九州之外,而入口藏在赤后的天幕之中,那座静寂坟场的黑烟之上。

然而江氏弟子出世,是不必沾染赤后的死气的。

有濯神纯净的神力以及守神人血脉护身,就算是行走在尸骨遍野的荒地,周围也能开出飘摇的花朵。江氏离开赤后的渡生道同样被藏了起来,那是赤后荒芜土地之上仅存的一片绿洲,林海滔滔、草木如烟,沿途落满楹花,从那条小道之上,便能窥见栖鸣泽胜景的一角。

只有身负江氏血脉的人,才能找到那条入口。江明衍的生父是江家人,但他没有灵力,想进赤后找路简直是是天方夜谭。

进不去赤后,便只能在外头蹲守。

江氏偶尔会有出世历练的弟子,然而守神人一族寿数漫长,何时出来历练犹未可知,可能运气好等上一两年便等到一个,往坏了打算,可能直到他死都不一定碰得上。

江明衍没有那么多时间耗,越早回去越好。栖鸣泽于他来说不是家,但江泫在的时候,它姑且能和这个词沾上边。

既然他都能重活一次,江泫指不定也回来了。他没来找自己,肯定是因为还在生气。既然他不来找,江明衍就打算去找他,等见面之后,让他回刺一剑消消气……

他在赤后之外等了整整一年。一年的时间里,费尽心思用尽手段搜罗来不少灵丹药材,总算想办法打通了灵脉,得以聚灵修行;不需要有多深的境界,只要能护他走到江氏渡生道前就好。

最后事实如他所愿,他走到了江氏的渡生道前。并且,他的运气很好,恰巧碰上要出世历练的本家子弟,看见伏在黑土之上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江明衍时大惊失色,唤来同伴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

江明衍任他们动作,头疼欲裂地伏在那名本家子弟怀里,垂手之间,丢出袖间的信物——那是他生父遗留在母亲那儿的,栖附着他的灵力,一探便知是江氏之物。

旁边人拾起玉佩一看,立刻猜出了事情原委,神情微微一变。

这样的情况在族人个个洁身自好的江氏是极其少见的,几百年都不会发生一次。但现在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必须要处理。

江明衍被温和的灵力包裹着,浑浑噩噩之中听见抱着自己的那人关切地道:“你还好吗?你叫什么名字?”他懒得说话,闭眼沉进一片蒙混的黑暗里。

再次醒来就是在栖鸣泽。江氏的动作很快,在他昏迷期间就已经将他的生父找了出来。生父蓄着黑须、穿着白衣,长相气质相当儒雅,然而江明衍知他人面兽心,以至于他屈膝笑着来关心自己、承诺将他归进分家血脉中时,心中都毫无波动,甚至感到厌恶恶心。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他生父了。

上一世他也见过,那时他和江泫一同坐在高堂之上,生父跪在堂下,满面愧疚、声泪俱下地向堂上人忏悔自己的罪行,悔恨太过,连带着身躯都在颤抖。他如同一只狗一样跪在堂下悔错的样子终于让江明衍提起了一些兴趣,盯着看了半天,江泫转过头来,问他想如何处理。

江明衍说,想让他死,死得越惨越好。

听见他的回答时,江泫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江明衍同样记得那一丝错愕,也记得自己当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伪君子。

表面上清高正义,一听要动自己族人的性命便犹豫起来,和其余江家人一样让他恶心。

然而现在江泫不在他身旁了,以至于在江明衍心中位同牲畜的生父也能直起腰来看他,甚至一边带着温和的笑容,一边将那玉佩放回他手心,道:“辛苦你了,小衍。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看看你母亲。”

脏。

实在太脏了。

江明衍藏在袖底、攥着那枚玉佩的手青筋毕露,定定地看了生父好一会儿,突然无比地想见江泫。那人肯定还在栖鸣泽内,他一贯住在鸣台正殿,看这边景色似乎是东殿,过了云桥就是了——

他拨开面前的人,赤脚从东殿之中跑了出去。初入江氏,无名无份,这大概是他最容易见到江泫的时候了。如果被拨去分家,想去鸣台就再难找机会了。

江明衍从东殿跑出去,脚底踩着落满路面的、洁白的楹花,驾轻就熟地从错综复杂的小路中绕出来,跑到云桥前,拉下了拴在桥边的白纸鸢。纸鸢被他的灵力一浸,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翅羽一抖,化成了一只真鸢,栽着江明衍向高天之上的鸣台而去,生父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御白纸鸢是需要灵力的,那时他灵力低微,花了大力气才让纸鸢将自己送到正殿之前。由于灵力枯竭,那鸢在台阶几步之遥的时候便消散了,江明衍险之又险地向前一扑,手臂在地面上擦出一道血痕。

尖锐的疼痛在手臂炸开,他捂着手臂,勉强从地上坐了起来。

一抬头,见殿门前走出一队人。

为首那位衣饰上绣着四枚濯神纹,背后背着一柄净如白雪的长剑。银冠束发,玉饰垂坠,清贵矜傲,目下无尘。观其面貌俊雅若谪仙,神色冷淡,正侧头同身边的人说话。

另一人袖上的濯神纹只有三枚,落他身后半步。同样是位少年,戴红玉冠,金石点缀,眉目桀骜,斜眼睨人时不失冷刻,极有气势。只是此时神色懒散,毫无干劲。

正是江氏少主江泫,和与他同岁的堂兄弟江鸣岐。

他们似乎正要出行,却被殿边的江明衍吸引了注意力。江鸣岐看见地上那道刺目的血痕,眉头微微一皱,向身后人示意,立刻便有人走上前来扶他,顺便清理掉地面上的脏污血渍。

江明衍任他挽起自己的袖口察看伤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领头之人,神色僵滞、瞳孔紧缩,带着些临近崩溃的狂喜。

一样的……一样的。和上一世的时候没有区别,还是那个江泫……

江少主观他神色,心中有些莫名。他挥退仆从,抬脚走到江明衍面前,垂眼望他,确定自己对这张面孔没什么印象之后,问江鸣岐道:“这是?”

声色冷淡,如同远山上的一抔细雪,并无过多的感情波动,传入江明衍耳中时,让他微微一愣,心中猛地一沉。

江鸣岐道:“昨天从外头跑回来的孩子。等事情忙完,我就去将那人渣提过来好好教训。”

他性情高傲,注重血脉,并不太把江明衍放在眼中,之所以说这句话,是觉得那人所作所为玷污了江氏的族训,是在往江氏面上抹黑。

这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低头一看,这流着一半凡血的私生子瘦骨嶙峋,显然在外头过得不好,心中刚升起一点怜悯,又见他直勾勾地一直盯着江泫看,啧了一声,暗道:不知礼数。

江鸣岐道:“他父亲呢?让他把人领回去,瘦成这样就好好养着。”

语气似乎是在打发什么猫猫狗狗。

江少主道:“需好好处置。将他送回去吧。”

言罢转过头,带着清淡楹花香气的纤白衣角一飘,竟抬脚带着江鸣岐一道离去了。从头到尾,态度冷淡,无甚关照之意,甚至因为公务繁忙,来去匆匆,连眼神都未多给几个。

江明衍呼吸一窒,视线死死地追着他走到云桥边,眼中爬满骇人的血丝。旁边留下来照顾他的仆侍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从袖中取出手帕道:“别咬了,你的嘴角流血了!”

恍若未闻。

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

一段两个人的记忆,只要有一方不记得,对于被留下来的另一方来说,就是最剜心蚀骨的折磨。他宁愿江泫看见他就心生厌恶,狠狠地踹他一脚、或者毫不留情地给他一剑,那起码证明江泫还记得他,记得是怎么将他捡回来、怎么陪他长大的。

他犯了错,但是他想改了。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江泫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只要他诚心悔过,江泫一定会原谅他的。

但江泫不记得了,待他如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再无任何特殊之处。江氏之中本家与分家各司其职、如隔天堑,要想见到江泫,绝非那么容易的事。

他死死地盯着少主与他仆从的背影,又听耳边的仆从道:“别看啦,少主已经走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这是鸣台,是本家大人们的居所,你该去酉临殿的,那才是分家的地方。”

见江明衍神色怔愣,他叹了口气,四处张望了一下,俯身到江明衍耳边悄悄道:“虽然不太可能……但你要是这么喜欢少主,就努力修行,未来也是有可能被挑进本家的。毕竟那什么……这一代本家的公子小姐统共也就三位,实在有点少……”

江明衍垂下头,听了侍从的话,心中突然奇异地安定下来。凌乱的长发堪堪遮住他苍白的面容,他跪坐在殿前,突然想到,还可以从头再来。

上一世他不听话,做了好多江泫不喜欢的事情,让他操了好多的心。这一世不会再这样了,江泫喜欢什么样的,他就变成什么样。只要江泫还活着……

那时江明衍的确是这么想的。

只要还活着,总有挽回的时候。他一定能再进入江泫的视野,再成为他最信任的那个。反正上一世江氏已经没了,这一次他也没了报复的兴致,只要能在江泫身边,捏着鼻子在这儿生活个几百年也无所谓。

在江明衍回到江氏后的第二年末,江氏少主殒命鸣台。江明衍藏在灵堂外,从缝隙之中向里窥探,却只看见一口漆黑的棺椁。

元烨道:“开始了?”

江明衍盯着殿中的血阵,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他。阵中心的刻印与印在江明衍手腕上的血红刻印一模一样,是元神与阵法的连结。既然要招魂,自然需要锚点、需要魂引,而到底要招什么人,只有江明衍最清楚。

“开始吧。”他道,“启阵的祭品呢?”

元烨笑道:“这就来!”

他不紧不慢地抬手拍了两下,两侧殿门上的符咒起效,化成几条粗重的黑色铁链,勾着一片黑压压的人,摔进了法阵中央,其中赫然就有跟来的那批江氏门生。

他们仍然穿着一尘不染的濯浪服,早先神色迷茫,直到被捆进阵中,再环望一圈阴森可怖的巨大正殿与脚下猩红色的不详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登时头也不回地向法阵边缘奔逃,被结界弹回来以后万分惊惶地向江明衍道:“公子……江公子!!!我等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何故如此?是启阵的祭品不够吗?要是不够,请先放我出去,我可以为你去找——”

身后更是传来一声目眦欲裂的暴喝:“江明衍!!你畜生不如!!我为你卖命这么久,什么脏活没替你做过?!你现在是要干什么?!!”

这一声暴喝点燃了恐慌,那一批被江明衍带进江氏的外姓门生纷纷扑到阵法边缘,或怒骂、或求情,神色扭曲、丑态毕露,混杂着阵中平民的嚎哭尖叫,惨烈异常,聒噪异常。

江明衍站在高处,微微阖上了眼睛,仿佛底下的杂音都只是风声。

待到风声稍稍止息,他张开双目看向最初出声的那位门生,冷冷地道:“为我找祭品?”

那人性格似乎颇为怯懦,被他森寒的眼神一定,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江明衍道:“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因为一颗内丹,杀妻卖子。你旁边的人,因嫉恨之心灭人满门。你身后的,盗窃成性,一旦被发现便出手杀人,事后毁尸灭迹。在座各位,不过都是借我之手改名换姓,才能从索命仇家手中逃脱,苟活于世。”

“既然是苟活,必然有限度。”他微微一笑道,“人须得知恩图报。能为阿泫而死,是诸位的荣幸。”

阵中呆了一瞬,似乎从未想过他是如此道貌岸然、狼心狗肺之徒,怒骂之声更甚;江明衍充耳不闻,示意元烨开阵。

阵法开启之后,便没有怒骂声了,阵中红光大盛,它们统统变成了惨烈至极的哀嚎。引魂阵会一刻不停地汲取他们的灵力、元神与血肉,直到将他们生吞活剥殆尽方才开启。

在赤后开启的邪阵受土地上弥漫的死气浸染,效果更佳;若再加上数十倍的祭品,更是好上加好。引魂阵由此打开,便有了连通五行、刺探轮回的效用,无论所唤之人是谁,只要灵魂尚存世间,就算已经投胎转世,也能将其生生拽回来。

手腕上的刻印越来越烫,随着阵法逐渐开启,让江明衍产生了一种皮肤即将被灼烧成灰的错觉。

元烨看了一眼,道:“引魂阵风险还是挺大的,你要是死了,我就随便找个角落把你的尸体丢出去。毕竟谋害江氏本家子弟的罪名,我渊谷可担当不起。”

江明衍瞳中映着盈天一半的红光,闻言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死了便死了。”他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泽,轻声自语道,“要是找不回来他,而我还活着,我就把江氏所有的人一起带下去给他陪葬。”

元烨点评道:“你这疯子。”

那疯子向前踏出一步,如同一只玄色鸢鸟,直直坠入阵法中央。

苍梧山下。

江泫靠着石壁,谨慎地收敛灵识、屏住气息,仔细辨识坑底传上来的长尧的声音。

“你太贪心了,夔听。”

静默片刻,那侧传来一阵恐怖的絮语。像是无数枯鸦的声音被挤叠在一起,又如同巨兽可撼动山岳的吐息,其中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尖叫,听得江泫心中发毛。它并没有说人类的语言,这可怖的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江泫竟然听懂了其中的内容。

“贪心?那是人才有的东西。”

长尧的嗓音波澜不惊道:“若无那道飞升机缘,你尚不及人。”

“机缘降至吾身,便是天命所在。”夔听道,“天下不过吾掌中玩物,吾不过出世一探,又何来贪心一说?”

银发人站在阵中,袖边散着微微荧光。他静静地凝视着面前那道虚影,道:“六锁缺一,你方能稍稍挣脱桎梏。夔听六锁之位在上清宗传承数年,数代人因你一生被困锁苍梧山,与你的遭遇并无不同。”

江泫微微睁大眼睛,立刻想起了上次夜探苍梧山底时,找到的那六枚阵眼。……六锁之位代代传承,系统所说的夔听锁,竟然是上清宗内六峰的峰主!

他心下一骇,又立刻收拢杂念,在心中思忖道:人不可能生来就是锁,必然有禁制、或者是天谕加诸其身,将人变成了以身魂镇邪的锁。要想解开夔听锁,必然要想办法搞清楚,束在天陵重月他们身上的究竟是什么。

可若解开夔听锁,妖神必然重新现世……

地下,夔听哈哈一笑,声音极其刺耳,隐有摧人元神之势。

“以人身困锁上神,本就是无稽之谈,惨死都算是一生有幸。”它漫不经心道,“算上最初的那一代,你们死了多少个人了?锁一旦死去,元神也会跟着灰飞烟灭。”

“但即便是这样,死了一个还是立刻就有人替上。为何不畏死?成为锁的感觉不好受吧?”

听它的意思,解开禁锢的方法只有死这一条路。原身伏宵也是六锁之一,他的那枚阵眼已经黯淡了,说明……

江泫的心微微一沉。

长尧道:“我非六锁之一,无法得知感受。险事当前,前赴后继,是人本性。”

夔听嗤笑一声。

“若放在几百年前,你对吾说这些,吾还会觉得新奇,抚掌称赞。”它慢悠悠道,“可现在如你所见,已然断了一锁。”

“因那只名为伏宵的蝼蚁,前人数千年的努力付之一炬。明知地上已不可能再有人飞升,还妄想冲破天命,等成神之后将吾斩灭……实在狂妄可笑。”

长尧的声音仍然没什么波动,如同苍梧山上常年缭绕的云雾一般不易不变。

“他是这天下最好的孩子,只是命途太过坎坷。”

“既然坎坷,便要学会认命。六锁断一,吾有一片残魂已出苍梧山,如此便够了。”它的声音中带着游刃有余的笑意,每一个吐字都带着神的高傲与轻蔑。“余下五锁,不日便会耗损殆尽。除非剩下一锁归位,方可延缓时日。”

“那小子似乎已经回来了?如何,舍得再让他变成锁吗?”

地下陷入长久的静默。江泫靠着石壁,感觉一股不知源头的复杂情绪蔓延上来,他皱紧眉尖,感觉呼吸微滞,抬手攥紧前襟。然而那情绪太过厚重、太过久远了,他甚至连辨识都做不到。

良久以后,长尧缓缓道:“他不会再成为‘锁’。”

第52章 纷至沓来12

长尧说, 他不会再成为锁。

可长尧所不知道的是,他疼爱的师侄、所夸赞的那位“天下最好的孩子”,已经在那场雷劫之中殒命, 如同夔听所说那般,身死魂消了。

那枚阵眼是黯淡的, 伏宵也不可能再活着。现在自己顶替他的身份回到宗门, 却终究只是一个仿品,虽不用再担心身份被揭穿的事, 但心中仍有些怅然。

历经数千年、代代传承,数代人用生命与一生的自由将霍乱天下的妖神镇压于此, 却从来无人知晓。九门不晓、凡修不晓, 就连为濯神守灵万年, 站在高天之上俯瞰九州变化的江氏之中都没有记载。

即便到了现在, “夔听封印下苍梧山下”一事,在世人眼中还是一个无凭无据的传说。实际上,已经有数代人为它耗尽生命,终局是元神灰飞烟灭、彻彻底底地从世间消失。

既能传承上清宗的峰主之位, 必然是境界极深、或专从某个领域并大有突破之人。这样的人放在修仙界,无论去何处都是受尽拜服与尊敬的存在,必然也拥有极高的心气、恨不得与天一争高下,那位义无反顾踏入雷劫尝试登仙的伏宵君便是如此。

而他们却甘心舍弃自由, 将余生都困锁在这云雾缭绕的险峰之上。明知结局是死亡。

而长尧与妖神的谈话仍然没有结束。宗主不常来此, 镇压夔听的邪阵、仙阵被他周身的灵气一浸,都有了倾轧之势,直让夔听想闭门谢客。

“不必白费功夫, 长尧。活了那么多年,你还是太过天真。”

长尧道:“我……”

后面的话江泫一个字也没听清。在洞内阴冷气息的缠绕下, 一股尖锐的疼痛骤然从心口升起。那疼痛太过剧烈,仿佛有什么越过他的身体直接拉扯他的元神,要将他拽出躯体一般;江泫此前从未体会过如此感觉,腿脚失力,顺着石壁跌坐下去,勉强伸出一只手攥紧胸口的衣服,死死地咬住舌尖,试图保持清醒。

于此同时,他元神之内存放的灵力受到搅动,疯狂地运转起来。它们顺着江泫的经脉骨骼此处流淌,如同一道又一道带着尖刺的巨浪,剧痛之下,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今日一定会死在这里的错觉。

是……什么……

他艰难地转动思维,再也坚持不住栽倒下去,身体磕了地,死死地蜷成一团。长发与衣袍沾上尘泥,脏污狼狈异常,但江泫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明白自己绝不能让长尧知道自己在这里,自始至终拼命忍住没发出声音,实在忍不住了就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腕,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声响和着血一同咽了下去。

那股拉扯灵魂的恐怖力道还在继续,颇有些只要牵回去、不论好坏的意思。再这么被牵拉,元神一定会碎掉的——

江泫紧紧咬着牙关,血液沁出,染红衣袖和手腕。他强行凝聚精神,姑且稳固住濒临破碎的元神,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有人在引他的魂。

九州的某个角落,有谁正在为他开引魂阵!

霎那之间,江泫脑海之中浮现了一个名字。

江明衍——!

他也回来了。带着以前的记忆回来了,不甘心江泫殒命的事实,要把他再召回去。引魂阵探人心中所想,江明衍不知道凡是江氏之人,死后身魂都会回归濯神怀抱,根本不入轮回,贸然开阵,阵法找不回江少主的元神,便来找自己的了!

铺天盖地的怒火与恨意冲上头顶,江泫松开手腕,猛地咳出一大口血。这一口血之后,他脑海变得一片空白,这是心魔作祟的征兆,若江泫有灵台,现在一定已经破破烂烂了。

然而他没有灵台,这心魔便化为蚀骨焚心的恨意,一寸一寸地蚕食江泫的理智。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稳固灵魂,将阵法的牵引捱过去,如果江明衍没能将他招回去,便会认定他已经死了;一会儿又觉得恨意入骨、怒气冲天,恨不得现在就去将那罪魁祸首碾碎。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灵识海中猛地响起一道冰冷的电子音:【江泫!不能过去!】

然而他双耳嗡鸣,什么都没听见。

挣动之间,发冠凌乱,乌发与束目的白绫都一同散开来,沾上未干的血迹,一片狼藉。江泫看不见,却仍然死死地盯着一片黑暗——白绫未散之时,他也是这么做的,剧痛之下眼球充血,眼角流下两道鲜红的血液,像是个理智全无的疯子。

疼。疼痛像炼金的烈火,把江泫拼命维持的理智烧断了。一直苦苦维持的清醒被暴怒踩了个粉碎,他深深地、痛苦地吸进一口气,猛地松开了按在前襟上的手,打算应召过去,亲手杀了江明衍。

勉强将元神圈在身体中的桎梏就此消散,阵法牵引的恐怖拉力传来,江泫迷蒙漆黑的视野一断,周身轻盈,不再抵抗引魂阵之后,原有的痛苦一扫而空。

快了。再见到他就是下一瞬,早知今日如此,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应该把他杀掉的——

江泫恍惚地想。

然而在元神被拉走的最后一颗,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耳侧渐渐消隐的嗡鸣之中,传来了长尧略有些怔然的声音:“你为何在这里?”

江泫攥紧拳头,条件反射想挣开他的手。哪知那手力道巨大,牢固如铁箍,江泫未能把它挣开,反而被他带扶着慢慢坐了起来。

自从长尧出现,引魂阵便如同被凭空截断了一般。江泫的元神被妥善安放回身体里,无论是剧痛也好、头晕目眩也好,通通消失了。他被扶坐着靠上冰冷的石壁,睁着无神的双眼,似乎想在面前的黑暗中找什么,又什么都找不到。

长尧垂下眼帘,透过昏沉的壁灯,看清了他一身刺目的血迹。他没有松开手,宽大的手掌圈住江泫的手腕时,也圈住了他的灵魂。

“引魂阵……”他低声自语一句,又道:“宵儿,哪里疼?”

没有回应。江泫怔怔地坐着,嘴角淌下一道血痕。

长尧的灵识向内一探,发觉他体内灵力极度紊乱,灵脉都险些被冲散了。向来境界越深者灵力暴动后果就越严重,他握着江泫的手腕,沉缓的灵力慢慢注入江泫的身体,顺着灵脉,一点一点引着他□□的灵力复位。

灯火下,他如雪的银发散着温和的光泽。

见江泫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长尧便凑近了去听。他听见江泫用沙哑虚弱的声音道:“……杀了你……”

长尧耐心地道:“静心。世上没有你不能杀的人。”

江泫不作声了。紊乱的灵流好好地回了元神里,心魔被压制下来,引魂阵不再作用,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长尧又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江泫道:“疼。”

长尧于是哄孩子似的,将他面上的血痕擦拭干净,喂了他一滴血。这一滴血过后,江泫似乎真的不疼了,昏昏沉沉地道:“……夔听锁。”

长尧道:“世上没有这样的锁。何人要引你魂魄?”

江泫动了。他抬起一只手,慢慢攥紧胸口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衣襟,似乎又想缩成一团。长尧没让他动,叹了口气道:“我不问了。今夜之事,你忘了罢。以后不要再来这里。”

江泫昏昏沉沉地道:“忘……”

长尧道:“忘。忘了以后,就睡吧。”

他的声色波澜不惊,像是漂浮的云气一般,不一会儿便消弭了。江泫觉得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同他的声音一起消失了,费心寻找了一会儿,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灯火之下,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垂下头慢慢闭上眼睛。

他睡着以后,长尧抬眼,烟紫色的眼瞳中映出一条细细的线。线的这头连接着江泫的灵魂,似有若无地漫进石壁、飞越高天,连接着不知位于何处的引魂阵法。

这条线实在很细,然而被它连上的人,无论何种境界,都只能成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长尧静静地凝视它片刻,伸出指尖,轻轻一勾,如同勾散一束云烟一般,将引魂阵法勾散了。

渊谷之下,引魂阵的光芒一顿。元烨原本在不远处闲逛,见法阵一顿后霎时红光大盛,顿时睁大眼睛惊愕道:“搞什么!要反噬了?!”

话音未落,刻在正殿地板上的引魂阵一寸一寸崩裂了。江明衍坐在阵中,被崩裂的阵法聚成的铁链锁住手脚,行动不得,竟然还死死地闭着眼睛,没有清醒的征兆。

只看了一眼,元烨就知道出岔子了,出的还是不得了的岔子。引魂阵被人从中掐断了!

这下好了,因果倒转,江明衍要死了!

他站在台上,狂暴的灵流在空气中翻搅,斗笠四周垂落的黑纱被烈风刮得尖嚎不断。正殿的地板以江明衍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出巨大的裂痕,狂风卷着灵流一路向上,支撑殿顶的石柱都隐隐有了崩裂的征兆。

元烨一看,神色大变。

“夔听,你房子要塌了!!”他大喊一句,跃下高台,顶着狂风向破碎的阵法里头跳。这一句话后,他的额头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缝,随即一只血淋淋的眼睛在风中张开,漆黑无光的眼珠转了一转。

它视线所及之处,狂风与□□的灵力都被蛮横的妖神一把拍散。原本有摧山倒海之势的引魂阵被拍成齑粉,一瞬就消弭殆尽,元烨平稳落了地,拔腿就向阵中的江明衍那边跑,却见少年睁开眼睛,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夔听毁阵迟了些,引魂阵的反噬还是有一部分起效了。江明衍浑身脱力向后仰倒,鲜血顺着下颚淌进衣领,然而胸膛剧烈起伏、瞳孔震颤,眼神死死地盯着正殿的宽敞的殿顶,嘴角慢慢咧出一丝笑意。

“哈……哈哈……”

元烨停下脚步,知道他马上就要发癫。果不其然,下一刻,殿中回荡起了江明衍声嘶力竭的大笑。仿佛这一辈子他从没碰见过这样令他开心的事情,笑得肝胆俱裂、笑得几欲发狂,血液涌进嗓眼,癫狂的笑声就被疼痛锯成了碎片。他翻过身,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他的样子实在不太像个人,元烨有时候觉得,没准这人比自己更适合做夔听暂用的容器。

他谨慎地靠近江明衍,道:“你别死在这儿了。”

江明衍咳出一大滩血,将气理顺之后,又翻倒回去。

“阿泫还活着……”他气若游丝地道,“他不想见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仍然在笑。元烨有点恶寒,道:“人家讨厌死你了,压根不想见你,你还在笑什么?”

江明衍道:“我会找到他的。”

元烨绕过他咳出来的那滩血,站在他旁边,稀奇地俯身看他。

透过飘摇的黑纱,他看见江明衍栖着一点红光、偏执又干涸的眼睛。

第53章 纷至沓来13

元烨道:“我真的很好奇啊。江泫到底做了什么, 让你这么念念不忘?你回江家多久了?他救过你的命吗?”

江明衍撑着被阵法震裂、坑坑洼洼的地面坐起来,眼神阴沉沉地盯着地面出神。

从方才的癫狂状态中安静下来以后,他就一直这副样子。元烨对他说话, 他充耳不闻,不论怎么询问他的情况, 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不是你身份麻烦, 我压根就不想救你。”元烨说。

可江明衍听了这句话,仍然没什么反应。直到提起江泫的名字, 他才给点面子,抬起头道:“救过。”

元烨道:“瞧你那死样!一听见江泫的名字, 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是不是江泫现在出现在这里, 你就能激动得跳起来?”

江明衍的眼神一动, 似乎真的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了。良久以后, 他用尚且嘶哑的声音道:“他要是看见我,一定会杀了我。”

元烨:“……他到底是你的恩人还是仇人啊?”

江明衍又不说话了,似乎压根懒得向他解释。

“……得。”元烨撩开斗笠的黑纱,随意招了块裂开的大石头渣子过来当凳子坐下, “你们仙门的人嘛,清高。爱恨情仇打打杀杀都拧巴,我可不懂。话又说回来,你打算怎么找他?”

“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既然死了一次换了身体, 长相肯定也不一样了。人的元神往躯体里一塞, 更是认不出来。还是说你们江家有什么辨识元神的特殊技巧?”

江明衍缓缓道:“没有。”

觉得坐着有点干巴,元烨又想喝点什么。但是现下“好朋友”的事情比较要紧,于是他姑且忍住了, 道:“那你惨咯。”

江明衍瞥他一眼,道:“江家没有, 我有。”

元烨道:“那你不惨。快告诉我,是什么?”

他的面容隐在黑纱之下,声音轻快,仿佛真的只是好奇。涉及元神层面的术法与密阵,感到好奇乃是人之常情,然而他知道以后究竟要拿去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你用不了的。”江明衍慢慢地道,“我带着一样东西。”

元烨坐正了身体,奇道:“什么东西,能识人元神?”

江明衍抬眼看他,漠然的神情慢慢发生了一点变化。他牵起嘴角、柔下眉眼,露出最让元烨恶寒的温和笑意,道:“想知道?”

元烨神色一变,骂道:“你别他妈笑!我当然想知道!”

江明衍微微笑道:“给我一把剑。”

元烨道:“你的本命剑呢?出门不带剑的吗?”他抱怨了几句,抬头向头上几丈的入口道:“扔把剑下来。”

话音一落,立刻有教众跑到围栏边上,解下身上的佩剑,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包裹着,送到元烨面前。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柄剑,道:“还不错。你要剑做什么?”

江明衍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乾坤袋。

实在太小了,同平日里用来储物的乾坤袋相比小了一大圈,区别就像大人的手掌和小孩儿的手指头。然而其上灵气涌动,异常纯粹,一看就是从栖鸣泽那样的福地中养出来的仙品。

那只乾坤袋躺在江明衍的手心,受到赤后的死气侵蚀,灵气隐隐有溃散之势。江明衍小心地用灵力将它包裹起来,又用江氏的净灵诀将悬在面前那把佩剑中的死气、业障消蚀得干干净净,才打开掌心的乾坤袋。

元烨道:“什么东西这么稀罕?江泫的元神碎片?”

能让江明衍小心到这个程度、又能找到江泫元神的东西,除了元神碎片,元烨想不到其他的了。他漫不经心地翘着腿,见那乾坤袋被江明衍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少年掐诀引灵,袋中飞出一道纯净明澈的剑芒,被他引着慢慢没入剑身。

元烨:“……”

他微微愣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体,心道:“不是吧?”

那柄品质尚可的佩剑原本平庸黯淡,这道剑芒浸入以后,剑身灵光流转,竟有了上品仙剑的雏形。他张了张嘴,心中难免有些震惊。

居然是剑灵。

万物化灵,在九州并不算罕见。

妖兽、灵兽、甚至一些灵感较强的飞禽走兽能开灵智,长期受灵力浸染的草木也能拥有灵智,它们都是生灵、是拥有呼吸的活物,因此具备了化灵的资格。然而器具不一样,它们是死物,化灵的条件太过苛刻,能侥幸生出灵智的千万件中一件都挑不出来。

在这其中,最难化灵的,就是刀兵。武器是造杀业的,逆去天道、屠戮生灵,原本就不可能拥有灵智。若想将一柄剑养出剑灵,需要它本身是万里挑一的名剑,再加上长久的灵力护养、与本命主人结下魂契、天地机缘,四者缺一不可。

一般来说,修士是不会与一柄剑结契的。结契的后果是与这柄剑终身绑定,不管它有无灵智,剑毁人伤,人死剑亡,人生在世命途多舛,结局往往异常惨烈。

看江明衍那小心谨慎的态度,这一定是江泫本命剑的剑灵。再看灵气的纯澈程度,这剑灵开灵智的程度想必相当高。

元烨在心中啧啧叹道:好厉害的少主,不过活了十几岁,竟然连剑灵都养出来了!寻常人要养剑灵,花个几百年都是短的。

剑灵直接与主人的元神绑定,对主人的元神异常敏感。既然有了剑灵,那么就算江泫换一百个身体,江明衍也能靠着这个把他找出来。

怪不得他那么笃定江泫没死……剑灵还在,人怎么可能会死?不过换了一个躯壳,不想再回去罢了。

元烨暗自咋舌半天,说不惊讶、不嫉妒那是假的。他本身天资不好,修为又低,一路从凡尘的泥巴里头打滚走出来,得到了夔听的垂青,才一路走到现在,虽然有妖力护身,却从来没感受过天资极高到底是什么感觉。

又凉飕飕地想:早知道栖鸣泽的守神人一族天赋异禀,没想到这一代的少主竟然变态到了这个地步。或许就是因为天赋太好,天妒英才,所以才早早夭折。

但他惊讶归惊讶,嘴始终闭得紧紧的,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毕竟剑灵入了剑身,是能听得见声音的。

江明衍封好乾坤袋,收回了掐诀的手。那剑灵光粲然,须臾之后,其上便浮现一道虚影,像是一缕浮烟,看起来虽然飘渺不定,却并不脆弱,江明衍将它保存得相当好。

虚影的视线在江明衍身上停顿片刻,其中传出一道微风般清朗温煦的嗓音:“公子,您伤得很重。”

语气忧心忡忡,元烨原本还有几分兴趣,听了这句以后,心中立刻感到索然无味起来。

还以为是什么戾气深重的剑灵……没想到栖鸣泽的剑灵都跟江家的人一种做派,实在没劲。

江明衍神色温和道:“我没事,衔云。”

衔云道:“您和主君一样,总是这样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这是在何处?在下现栖于何剑之身?若主人答应,我可否借此身一用,送您回栖鸣泽?”

江明衍道:“我真的没事。”言罢,似乎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他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模样好端端地走了两步,微微笑道:“你看。”

虚影一顿,虽然看不清神情,但竟也能感受到几分迟疑之色。沉默片刻后,衔云道:“……无事便好。公子许久不唤我出来,是出了什么事?”

剑灵失了原本的身体,感知力本就有限,再加上江明衍的灵力圈护着他,他并未察觉到此地弥漫的死气,也未察觉到站在他身后的元烨。

“没什么事。”江明衍道,“就是问问你,想不想要新的身体?整日待在乾坤袋里,肯定不好受。”

衔云迟疑道:“新的身体……?”

江明衍道:“和你以前的身体一模一样。”

剑灵的虚影如同风中的烛火一般,微微闪烁了一下。衔云认真地思考了很久,道:“谢谢公子。但请公子不必为我费心,身体的事情,可以等找到主君之后再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栖身的长剑承受不住衔云的灵体,发出“喀擦”一声轻响,一下在空中裂成两半。剑断了,便不能再承接剑灵,衔云飞出剑身,化作一团灵光,被江明衍眼疾手快地拢住,收回乾坤袋中封好。

断裂的长剑落了地,铿然作响。

元烨道:“看来你们以前关系真的挺不错的,他的剑灵都这么喜欢你。”

江明衍将乾坤袋收进袖中,闻言道:“……是不错。”

以前是不错的。不止是不错,江泫待他极好,比待江鸣岐兄妹都要好。

在江泫死后,不知为何,他的剑灵仍然没有消散。那柄净如霜雪的长剑就这样躺在江泫身边,剑尖染血,剑身却依然散发着微弱的剑芒,只是因为主人的灵力逐渐消散,那光芒也就越发黯淡。

然而江泫已经死了。心脏停跳、不再呼吸,灵台也随着身躯的死亡彻底溃散,安静地躺在荒郊的草叶里。

他的身躯是空的,元神不在身体里。江明衍将衔云收起来,剑灵知道是他杀了江泫,歇斯底里、怒不可遏地声讨他,然而他只是一抹剑灵,失去了本体,什么都做不到。他意识到自己被江明衍掌控,不堪其辱,想要自毁,江明衍却道:“你没有消散,说明兄长还没有死。你动手自毁,是想去他半条命吗?”

衔云呆了一呆。虚影之中,传出他痛苦的呜咽声。

江明衍让他帮忙找江泫的元神。他坚信江泫没有死,一定还活在九州的某个角落,只是不愿意见他。他答应衔云,只要找到江泫,就将他放回本体中,递还到江泫手上,

他们找了很多、很多年,没有找到。后来江明衍死了,再次睁眼,回到了风雨侵袭的破屋檐下。原本他是孤身一人的,谁知十几岁那年江少主殒命后不久,江明衍睁开眼睛,在床头看见了一缕微弱的、纯净的剑芒。

他出现的时候,仍然和前世一样,虽然微弱,但没有要消散的迹象。

江明衍愣住了。

江氏少主死去的时候,衔云明明还没有被打造出来。从没听说过剑灵越过本体和主人凭空化灵的道理,这剑灵究竟是哪里来的?!

看见衔云的一瞬间,江明衍呼吸一窒,立刻神色狠厉地探出灵力,将其牢牢拘住。谁知灵力一碰到衔云的灵体,他便如同水滴入海,无比顺畅地融入到了江明衍的灵力之中。

少年怔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掌,猛然察觉到自己方才拘住的,是前世的那个衔云。

为了防止他自毁、更好地控制他为自己所用,前世江明衍做了一些隐秘的处理。其中最残忍的一个,就是修改他灵体上的烙印,强行添加了一个自己的灵识符号,将他变成了衔云除江泫以外的第二位主人。

他一直藏在江明衍身体里,因为剑灵不如人类元神坚韧,贸然回到几十年前、受了损伤,直到现在才苏醒。

江泫死了……衔云出现在未被铸造出来的时间点却还活着……

他们在找的那个江泫,和死掉的那个根本不是一个人!

这个想法蓦地浮现至脑海中,江明衍心中霎时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泫这次没来找他,还认不得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又怎会认得他?这一世江泫之所以不在栖鸣泽,很有可能是被冒牌货顶替了身体,然而天命玄妙,本就不是他能探知得到的。但既然衔云出现了,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之机……

他猛地将衔云拽了出来。

原本江明衍以为,剑灵的态度会和从前一样,冷漠、厌憎、面对他时寡言少语,没想到这次用灵力拘束住他的时候,剑芒中传来衔云茫然慌乱的声音:“……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江明衍愣住了。

衔云会叫他公子,是在江泫还活着、他们关系还很好的时候。

那时江明衍长大了些,到了赐佩剑的年龄。江泫坐在院中的楹花树下看书,江明衍则席地而坐,背倚着石凳,后脑勺靠着江泫的腿,懒洋洋地困觉。

“不要在这里睡,衍衍。”头顶上传来江泫淡淡的声音,“回房间睡。”

江明衍道:“我在房间睡不着。”

江泫道:“在房间睡不着,靠着石凳就能睡着了?”

少年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坐好,道:“我靠的不是石凳,是兄长的腿。”

头顶被书卷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出了鸣台,便不能这样放肆。”江泫道,“被族中的长老见了,又要念你一通,罚你去跪祠堂。”

江明衍还是很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坐在地面,不倒翁似的东晃一下西晃一下,懒散地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兄长,嫉妒我。”

江泫似乎因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叹了声气。紧接着,江明衍嗅见他袖角清淡的楹花香气,一只手揽着他的后脑,将东倒西歪的少年揽了过去。

江明衍如愿以偿,立刻转了个身,没骨头似的伏在江泫的膝头,慢吞吞地在温煦的和风之中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又听江泫道:“前些日子和人聊到,世外的弟子,十二三岁便赐本命剑了。你天资很好,修炼也刻苦,商量着提前为你铸剑。”

江氏的子弟,赐本命剑的时日都统一在十八岁生辰那天。十八岁以前的岁月都用来淬体淬心,用的武器都是库房中挑的灵剑,若想提前铸剑,需通过试炼,得到族中长老的认可。江泫提前了两年,十六岁便有了衔云。

江明衍一向懒得同那群迂腐古板的老头子打交道,也不想江泫被他们恶心,便道:“为何要提前?十八岁就十八岁,反正也不远了。”

江泫道:“也好,也没有两年了。只是要提前想好名字。”

江明衍道:“想好了。”

“这么快?”江泫有些愕然道,“叫什么?”

江明衍闭眼道:“赐剑的时候再告诉你。”

江泫道:“小孩子心气。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剑?”

一聊到这个,江明衍的困意都散了七分。他坐直身体,撑着地面站起来、拍干净衣摆上沾着的尘土,道:“想要衔云那样的!”

江泫道:“一模一样?衔云虽好,但太过轻巧,你平日里挑的剑要重些,怕你用不惯。”

江明衍道:“兄长借我用用,我就知道了。”

于是江泫抬手,指尖灵光一闪而逝,殿中飞出来一柄银光清粲的长剑。衔云被剑诀召进江泫手心,他轻轻抚过剑鞘,剑身华光一盛,其上浮现一道温和若流云的虚影,道:“主君。”

江泫道:“随衍衍去试剑,不要伤到他的手。”

衔云道:“是,主君。”

江明衍催动剑诀,那素不喜人近身的长剑便温顺地飞入他掌心,像一道清澈的霜雪。衔云温声道:“公子,您想去哪里试剑?”

那时浮于身前的剑灵,言语之中尽是纯然善意。江明衍原本以为不会再听见这样的语气了,可此时剑芒之中传来的声音一如往昔,带着最为温善、最为纯澈的心,略有担忧地道:“公子,您怎么了?”

江明衍慢慢睁大眼睛。衔云没有剑身,便只能作是一道剑芒,只能听见灵识相连之人的声音,却看不到江明衍的面容。江明衍低着头,长发垂下遮住他的脸,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

“你……还记得什么?”

衔云道:“记得主君,记得公子,记得栖鸣泽的乌灵木。公子,主君去哪里了?我的本体又去了哪里?”

良久的沉默过后,江明衍伸出手,轻轻地将衔云拢住了。

没有用灵力,仅仅用上双手,小心翼翼的,像是捧着一段再也回不来的美好回忆。

“衔云,”他低低地道,“阿泫……兄长不见了。”

从那以后,江明衍便一直将衔云带在身边。他年岁未满十八,族中不会给他赐剑,而衔云作为曾经有过本体的剑灵,其余的剑都承接不住他的灵体,他就一直将他放在乾坤袋中。

方才问他想不想要身体,也只是为了给元烨展示他所拥有的筹码。将衔云收好之后,江明衍道:“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元烨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好端端地给我看好少主的剑灵。说吧,做什么交易?帮你找人吗?”

江明衍道:“不止。”

元烨:“喂,你搞清楚,江公子。开引魂阵的报酬你还没给呢,上次交易的条款可只有净元啊——‘江家给阵法、渊谷交灵脉’,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我为了你在殿中开阵,地板和柱子都震碎了,现在妖神大人怒不可遏,万一我今夜就被他杀了怎么办?”

江明衍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在栖鸣泽外,我行动受限,不好出手。我找人,若在我能力范围之外,你就想办法将他带到我面前来。”他淡淡地道,“作为报酬,我会给你一条栖鸣泽地下最强盛的灵脉,带有濯神遗留的神力,可保渊谷百年不朽。”

元烨愣了愣,似乎从没想到他能拿得出那么大的筹码。

那可是灵脉……一片地方气运如何、养不养人、灵气是否丰沛,可全是靠灵脉决定的。在九州,一条微小的灵脉都能成为世家撕破脸皮争抢的目标,更何况是栖鸣泽的灵脉,把这名头往玄门一扔,那些修士们估计到死也不敢相信。

不过一息之间,元烨就在脑中将利害斟酌完毕。他翘着腿支着下颚,黑纱之下露出半张笑意盈盈的面孔,道:“赤后死气横生的,要你这灵脉有何用?渊谷的教众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不靠灵气养的。”

江明衍道:“是不靠灵气。可有这样一条灵脉,可以为你体内的妖神做到许多事。”

元烨一愣,刚想开口说话,整个人就如同木偶一般僵住了。他的额头上现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夔听的眼睛张开,借他之口道:“取走地底的灵脉,需要血脉最纯净的守神人之首的性命。你如何保证,一定能取到?”

江明衍漠然道:“现任守神人之首,我会杀了他。”

黑纱之下寂静一瞬,猛地传来元烨溺水一般的咳嗽声。他一边咳,一边恼羞成怒道:“下次要出来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你再挤用力点我就死了!”

发泄完愤怒之后,他的气也喘匀了,冲着江明衍阴阳怪气道:“江鸣岐真惨。”不等江明衍接话,又道:“可以帮忙,但是要定血契。”

黑纱之下,他的瞳孔透出诡谲与森寒并存的深黑。元烨向着江明衍伸出手,道:“若是你没能成功,便来聆听渊谷数万教众的哀嚎吧。”

握住江明衍的手之后,元烨微微一笑,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们家说的无人能识破的净元阵,被那位伏宵君识破了。”

“人活得长就是好,博学广知啊……你说对不对?”

江泫心中一悸,从杂乱的梦境之中清醒过来。

醒来以后,只觉得异常头疼,鼻尖似乎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然而伸手探探衣襟,又是干干净净的。他在榻上呆坐了一会儿,感觉脑海之中一片空白,连方才做的梦都忘了。

身上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觉得哪儿都不太舒服。窗外飘来细微的风雪声,净玄峰今日又在下雪。他掀开薄薄的被子,摸黑穿上靴子、套上外袍,凭借着对房间的熟悉,一路绕过障碍物,推开门走出正殿,站到了冷风凄凄的廊下。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该在净玄峰……为什么自己会在床榻上醒来?他已许久没有睡觉的习惯了,昨夜似乎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感觉记忆都缺了一块。

这样的感觉让江泫极不舒服。他扶着朱红冰冷的廊柱,侧过身体半倚半坐在栏杆上,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去探飘飞的浮雪。借着冷风提神,他开始细细回想自己在睡觉之前都做了什么。

然而回想了半天,竟然连个记忆的尾巴都抓不着。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替宿淮双封瞳的事情,然而宿淮双走之后的事情都如同蒙在雾里一般捉摸不清,心中情绪仿佛也被剥去几分,掌心触到冰冷的霜花时,竟然生出几分奇怪的茫然。

……不对劲。

他在灵识海中道:“系统?”

没有回应。

也许是有回应的,江泫察觉到系统已经醒了。它正要开口说话,走廊侧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微微侧过头,察觉有人停在了自己面前。这次醒来以后,江泫感觉自己的思维都僵滞了些许,五感仿佛被蒙上一层灰一般,直到面前人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师尊,您怎么坐在这里?”

江泫微微一顿,花了一点时间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在这期间,他面上维持着岿然不动的冷淡神色,看得宿淮双心中一愣。

师尊是……心情不好?

不知为何,少年心中就是有了这种感觉。仿佛不知何时起、不知何处探来一条灵识聚成的细细红线,一头拴着宿淮双,一头拴着江泫,以致这向来冷若高山寒雪之人的心思,他现在也能探究几分。

江泫没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心里有点空。

他道:“没有。你从何处来?”

宿淮双道:“从训教堂来,方才下学不久。”迟疑了片刻,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带上了点紧张:“师尊要不要进去?外头风雪大,很冷。”

宿淮双的声音,在这样的寒风之中,像是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烛火。不至于化开冰雪,却足以让江泫觉得温暖了。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情转晴些许,道:“不必,你记得多穿一些。”听宿淮双应下,又道:“今日风雪大,便不用习剑了。在训教堂学了些什么?”

江泫没有发话,宿淮双也没有在他身边坐下来的意思,笔直地站在江泫面前,垂下来的眼瞳中泛着浅浅的、潋滟的光泽。

“今日学了绘符箓,用以望风驱邪。”宿淮双道,“只是写阴文的话,倒还可以。只是弟子一直对绘制不得要领……”

话音未落,旁边猛地传来孟林的惊呼。

“小淮双,你的脑门上是什么东——”他咋咋呼呼地从走廊那头往这边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稍微跑近了些,就看见了被宿淮双和朱红廊柱挡住的江泫,当即停下脚步,老老实实道:“……师尊!”

江泫今日没有束目,便安安静静地阖着眼。他循声将脸转向孟林,淡声道:“额头怎么了?”

问出这句以后,他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封瞳那最后一笔,是宿淮双自己点的。照孟林这个语气来看,似乎出了些岔子……?

然而孟林这边刚刚喊完,也突然想起来,自家师弟眉心那一道不知有什么用途的东西,一向是出自师尊的手笔。上次画得十分好看,笔直锋利。红色极正,将少年衬得气宇轩昂、不似凡人,这次嘛……

师尊看不见乱画的,不算数的!

他迅速改口道:“好漂亮!像梅花瓣,师尊的手艺真好……哈哈哈……”

江泫默了默,还是没开口告诉他,这次不是他画的,是宿淮双自己动的手。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出来,孟林前后说的仿佛有那么点不搭。

到了这个时候,他开始真心实意地遗憾自己看不见了。如果可以,他倒想亲眼看看宿淮双口中的“不善绘制”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以至于让孟林远远一看都能失声惊呼。还有,一条线究竟要怎么弯,才能像梅花瓣……

还是说宿淮双其实更喜欢花纹,所以没有照上次那么画?无论如何,等到九门会武结束,解开眼上附着的妖力,就能看见了。

思绪乱飞之间,宿淮双十分镇定的声音传来:“孟师兄,岑师兄方才在找你。”

孟林的神色一变,道:“他找我做什么?先说好,我不是心虚。他找我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他闲得没事找我干嘛?”

越念到后面,他的心里就越是心虚。恰好一抬眼,好似看见走廊后头飘过了一道岑玉危的影子,登时心中一跳,告了退,拔腿就跑。

江泫道:“他做什么了?”

宿淮双道:“什么也没做。但是他总背着岑师兄偷偷做些什么……”瞎蒙一下罢了,为了把孟林支走,结束这个让他尴尬的话题。

他的声音镇定,实则耳朵早已红透了。在这方面他算是妥妥的手残,不论是写字还是绘制什么东西,纸面上的没一点是他拿得出手的。

写字只能说是没丑到让人看不懂内容的程度,无论怎么说都算不上端正;绘符绘画更是手抖无比,一根笔直的线能让他画成民间曲折蜿蜒的河流。写字倒也罢了,掌教眼睛疼一疼也就过去了,可绘符的事情万万不能马虎,每到绘制符箓的课程,宿淮双必然会被留下,苦口婆心地劝教一番。

“这里能这么拐吗?我是教你这么画的吗?这一笔再往下拐一点,就是逢阴符而非镇阴符了!还有这里……”掌教唾沫横飞半天,抬头一看宿淮双眉心的灵旨,又呆了一呆,劝道:“长得好看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啊……听掌教的,回去擦掉重新画,是在不行让别人帮你改改……”

宿淮双应是。

然而这次江泫迅捷无论地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忍了一忍,还是没忍住,向着宿淮双微微抬起了手。

他明明还什么都没说,宿淮双竟然奇迹般的会意了。面前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轻响,指尖便有了发尾拂过的轻微触感,江泫掌心贴上宿淮双温热的侧脸,少年按照他心中所想,在他面前俯下身,维持住这个姿势不动了。

江泫于是轻轻捧住他的脸颊,指尖摩挲着划过他的鼻梁与眼睛,最终停在了他的眉心。灵力顺着眉心缓缓游走,那丹砂之中混了他的血,因此,他很快便摸清了宿淮双眉心红痕的模样。

摸清之后,他不禁弯了弯唇角。

面前少年的身体微微一僵,江泫的指尖向后一探,摸到他温度高得发烫的耳尖。触到这温度之时,江泫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宿淮双垂着眼帘、红着耳朵俯下身的样子。

宿淮双长得很漂亮,若他为哪位少女俯身,一定能将对方迷得找不着北,不过仅限昨晚之前。今日顶着这道灵旨出去晃了一圈,怕是已经被女弟子背后偷偷说笑好多次了。

不知为何,方才起来之后一直缠绕在心间的怅然若失,在他摸到弟子红透的耳朵之后,彻底消失不见了。

江泫道:“果真漂亮。”

方才被孟林询问时,宿淮双的声音镇定,听起来毫无异常,此刻江泫一说,再开口时,语气中竟带上了轻微的窘迫:“……师尊。”

江泫探手向廊外一招,便有飞雪静静地停栖上他指尖,一片一片叠在一起,又被他略低的体温融化成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白皙的指尖缓缓滑下。

润湿了指尖,江泫收回手,将手指点在宿淮双眉心,直到已经凝固的丹砂化开些许,才用指尖慢慢抹开,勾勒形状。好一会儿过后,少年的眉心似真的有了一瓣极细的梅花瓣。

原本是极正的朱红,被雪水化开一点,颜色也淡了一层,越向外沿、颜色就越淡。它静静地停栖在宿淮双眉心,没了锋利的边缘框划,细看如梅,远看便像一团袅袅的游火。

江泫收回了手,道:“好了。去写课业吧。”

宿淮双慢慢直起身,似乎有点想留在这里,但最终还是行礼离开了。宿淮双离开以后,江泫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灵识海中,道:“系统。”

系统这次很快就冒头了。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它道,【解释起来费劲,你自己看吧。】

江泫的意识被它一拉,迅速沉入黑暗之中。他反应迅速地扶住冰冷的廊柱,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仍然坐在走廊下,只是意识被拽走了。

系统:【你昨晚上确实去了一个不太该去的地方,记忆被抹掉了。不过我有帮你记录下来,你再看一遍吧。】

江泫默不作声地抿唇,顺着系统的指引,将昨晚被人抹去的记忆从头到尾观看了一遍。从进入苍梧山下,到发现长尧在与夔听谈话,再到得知夔听锁的真相、得知伏宵已经死去的消息,最后听见的一句是长尧所说,“他不会成为锁”。

他心中刚刚升起与昨夜一样的嗟叹,系统为他呈现的记忆就走到了头。江泫微微一愣,道:“是长尧抹去了我的记忆?”

系统道:【是的。】

江泫道:“后面似乎缺了一段。”

系统默然片刻。许久以后,灵识海中重新响起了它的声音:【你有心魔。】

冷不丁被提及这个,江泫一怔,道:“我有。”

又听系统道:【我有一句忠告。无论何时,不要被心魔左右你的想法。还记得我们的条款吗?你应当不想被挑去做主系统的基石,那么对于特殊之人,绝不能直接出手猎杀、改变原有的轨迹,即使那轨迹已经错位了。】

【你还有很好的未来……别将它葬送在不值得的人手上。】

【还有,抱歉。】

没头没尾留下这么一句之后,系统便不再说话,灵识海中也找不到它的影子了。江泫能明白他说的是谁,毕竟这个世界里值得他起杀意的特殊之人,只有江明衍一个。

他神色冰冷地陷入沉默。

江明衍一定做了些什么。长尧不愿‘伏宵’再一次知道夔听锁的事情,不愿他再成为锁,因此连带着后面的事情一同抹掉了他的记忆。可这抹掉的记忆之中,或许藏着相当关键的信息。

系统又为什么在道歉?

况且无论如何,只要他理智还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不会亲手杀江明衍。宿江二人是宿敌,江明衍最后会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况且他们这一世本就不会再有交集,何必去自找不快?

正沉思之间,耳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在殿外拜过,才万分谨慎地踏进浮梅殿,脚步不怎么利索,似乎被冻得发抖不已。看见走廊下的坐着的江泫,他更是从头到脚一个激灵,恨不得当场跪服以表来意,抖抖索索道:“见……见过伏宵君!不知您可否有时间去落墟峰一趟?”

江泫冷声道:“何事?”

那弟子惊恐地道:“伏宵君请莫要动怒!您……您的弟子乌序和人打起来了,打的是落墟峰的弟子,都被末阳君抓起来了……”

第54章 九脉争锋1

在宗内呆了这么多年, 江泫从未听过什么弟子之间相互斗殴的事件。

上清宗一贯是出了名的友爱同门,无论师从哪峰都是上清宗人,大家都醉心修炼, 向来没有利益纠葛,根本也没什么好打的地方。平日里上学下学路上碰见, 性格开朗些的自会拱手寒暄一番, 若是内向一些便只需低头走路,也不会被人觉得孤僻奇怪。

转念一想, 新入峰的弟子,大多都是少年。年龄不大、行事冲动, 眼里容不得沙子, 容易生出摩擦口角, 互相之间拳脚相向怒骂一通或许很正常, 并且多半第二天早晨起来,又能笑嘻嘻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只是打到师尊面前的情况是很少的。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江泫甚少出峰、峰内四位弟子又无比安分,不曾听闻过这一种事, 然而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弟子本分,他才觉得奇怪。

乌序和人打架,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位少年和宿淮双一届,两人一起入峰, 一起修行, 他的心性江泫再知晓不过。甚至他会被分来净玄峰,都是末阳的属意——巫族平常并不与人接触,乌序作为一夕之间被覆灭的族群留下来的遗孤, 同人交往想必有些困难。因此,在拜宗式上, 末阳将他分去了人少又清净的净玄峰。

进入净玄峰之后,乌序一直表现得十分安分,甚至有些过分沉默。他出身巫族,似乎不太懂得如何正常与人相处,若要提起他的族群,便有不少故事要讲。

这支族群从属于巫神麾下,纵观其历史,当得上一句“命途多舛”。而有关巫神的传闻,从古至今向来众说纷纭。

这位神不可谓不强。然而这强法无关武力、无关智慧,而在于操控人的心智,被人评以“歪魔邪道”,加之心性让人捉摸不透,在他还未带着族群隐世的时候,与他接触的修士们向来都提心吊胆、防备心拉满,害怕哪句话没说对惹得对方突然发难,被他的能力操控,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上古时期的九州地下遍布灵脉,灵气强盛,神魔妖鬼四处行走,玄门一派兴盛之象。那时飞升了的神仙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云游世间,隐匿于烟火闹市,最喜欢过人间生活,若是碰见妖邪,也会抬抬手解决,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另一派则醉心传承,飞升之后同样行走世间,寻得顺眼的风水宝地便显出神通,削平山峦、荡平地面,开山立派,这样的神仙不在少数。因此,上古时期的门派,凡是名头大一些的,上头是真的有神的。

巫神在飞升之前,乃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天资平平,唯一的可圈可点之处就是灵感稍强了些,然而这样的人在世上虽然稀少,却并不是没有。他之所以能飞升,是因为得到了天道降下的机缘,创下独门秘法《无闻术》,能够以声音或者视线为媒介,操控人的心智。

等阶越高,能操控的人就越多,同样,被操控的人就越难挣脱。这秘术防不胜防,开启关闭全在一念之间,唯有那些修为高深之人,才能在巫族面前自如行走。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大能?大多都是还在登仙路上苦苦攀登的普通修士罢了,对于巫,不得不防。

后来巫神也觉得这样终日被人提防索然无味,大手一挥,将海陵划归已有,带着族人住了进去,此后不问世事。

既然是神,身后站着一般都是信徒。然而巫神不一样,他带着的族人,全都是他的后代,体内或多或少都流淌着他的血,也或多或少地继承了他的能力。

巫神自己不出去,但并未限制族人。然而族人心知既然背负着这样的能力,天生受人排挤冷待是正常的事,偶尔碰见表皮热情的,底下的心也一定微微提起,带着无法说清的警惕,再坏一些,就是赤裸裸的利用之心。于是,他们也跟着神一起住在海陵,不再出去了。

就这样,巫族与人世间相安无事数千年。而之所以说这支族群命途多舛,是因为他们遭受了两大难,一难削去半条命,二难直接让其魂飞魄散。

这第一难,就是巫神陨落。

巫与人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有一天,天道降下讣告,言明巫神陨落。

祖神陨落,对于神民来说是天大的打击。为防人心起恶,借巫族诡术会为祸人间之名猎杀族人,巫族的族长分割元神,绘成二十二道阵法与禁制,将海陵土地上族人居住的位置藏了起来。

之所以不带族人遁走去别处,是因为海陵是祖神划下的地方。偌大的九州,只有这一块地方是真正属于巫的,其余都是人类的地盘,而对于人类,巫族一贯的信条是“不可轻信”。

好在巫神陨落之后相当一段时间,一切都风平浪静。世间对这支祖神逝去的族群大多抱有怜悯的态度,如此又相安无事几千年。

第二难,便是发生在江泫重生醒来后,他也亲有耳闻。巫族隐居的地方被一个神秘势力找到,一夜之间海陵血流成河,全族人无一存活,玄门中人闻讯赶到时,只看见了一片尸山血海,仿若人间炼狱。

原本以为世上已经不再存在巫族的人了,没想到这一届入门选试,上清宗就进了一位。乌序很好地保持着巫族人的特征,寡言少语,用眼睛看人、开口说话的时候,都让人不寒而栗。

最开始入峰的时候,江泫同乌序说话,对方都是垂着眼,用最简短的句子应答。若说宿淮双是峰上最听话的弟子,乌序就是最安静的一位。江泫在他身上花的心思不如在宿淮双身上花得多,后来更是将宿淮双提成了亲传弟子,再加上乌序不太侧重于剑诀修习,照顾他的时间就更少了些。

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便把存在感降得更低,若无事找他,净玄峰上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偶尔见他冒头,也是在隔壁峰上那个名叫傅景灏的弟子来的时候。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省心。

这位省心的弟子突然冒出了一些不那么让人省心的事情,让江泫心中奇异,方才思索事情时的凝重心绪也舒散不少。他倚着栏杆,颇为冷淡地对那弟子道:“告诉末阳君,我稍后就到。”

前来叫人的弟子一下明白过来,江泫是在让他先走。他求之不得,行了大礼之后立刻转头跑出了净玄峰,边跑边想:伏宵君好怵人!

江泫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回房从木架上取下束目的白绫,想了想,只用木梳将长发理了理,没有再花时间束冠,就这么散着头发遮好眼睛,带着一身比雪还素净的颜色飘出了门。

他准备叫宿淮双陪自己一起去,却想起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为课业发愁,于是摇了摇头,转身去找岑玉危。谁知一缕细小的灵识逛遍了净玄峰都没找到岑玉危,连孟林也不见了,看来是被宿淮双方才的话诓去了别峰“避避风头”。

江泫只好去找宿淮双。

摸不清是不是到了宿淮双的房间外、摸不清是不是经过了他房间的窗户边,江泫忽然听见里头传来木制笔筒、细笔和砚台翻倒的声音。他莫名道:“淮双?”

少年眉心印着一片细细的梅印,正死死地捂着方才画过的宣纸不撒手。他的袖子上沾了一大片墨迹,旁边是被他剧烈动作带翻的砚台,还有在桌面上骨碌碌滚动的笔筒。眼见着它快要滚去桌下了,宿淮双勉强腾出一只手,将它放回原位。

听见江泫的声音,他埋头道:“没事,师尊,桌子倒了,我已经收拾好了。”说着抬起头,看见江泫散在身后的长发时微微一愣,条件反射地移开了目光。没过多久他又将视线转回来,看见江泫目上束着白绫,想起了对方现在并看不见。方才一时情急,竟然给忘了。

宿淮双迟疑片刻,从桌子上将手撤回来,道:“师尊找我有什么事吗?”一边从门口绕出来,引江泫进了房间。

江泫被他引着跨过门槛,在他要去搬椅子的时候摆了摆手,道:“要去一趟落墟峰。”

宿淮双道:“我陪您去。只是师尊先等一等我……墨迹把袖子弄脏了。”

江泫颔首,摸到椅子扶手,顺着扶手在椅子上坐下,神情坦坦荡荡。反正他现在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气息一屏房间里头就跟没人一样,此乃最好的避嫌。宿淮双也知道如此,可最终还是拉开了屏风,绕到屏风后,才小心地开始换外袍。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弄出来的动静不能太大,全程神情极其严肃,连衣料的摩擦声都细不可闻。换着换着,江泫没听到声响,有些奇怪地道:“淮双?”

宿淮双立刻道:“我换好了!”说着将右手边的袖子一拉,穿着一身整洁如新的弟子服,从屏风后头又绕出来,几步迈到江泫身前,俯身向他伸出了手。

“师尊,拉着我的手。”他温声道,“我带您去落墟峰。”

第55章 九脉争锋2

江泫同宿淮双一道, 离开了净玄峰。一踏出净玄峰的范围之后,天上就立刻不再下雪,婆娑的雪气也被隔在身后, 曲桥的那端连着苍梧山,要想去末阳的落墟峰, 须得从撷云殿前路过。

苍梧山原本是一座高耸入云的仙山, 但听闻上清仙祖于此地开山立派时,横手一劈, 便削断了山峦,将山峰的尖尖信手丢去了别处, 主山才要比六峰稍矮一些, 但面积极广。若真说起来, 六峰也归于苍梧山, 是弟子与峰主的居所,但平日弟子上下学、宗主的居所、宗内有什么大事招办,都是在苍梧山主山。

是以修葺得极为气派,层层叠叠、肃穆堂皇, 建筑大多是不透尘烟的白色,檐顶铺琉璃瓦,四角悬铃,日照之下熠熠生辉。各堂各殿高低不一、错落有致, 煌煌间有仙气与云雾缭绕, 遥遥一望,仿若仙京,乃是广受世间赞誉、九州不可多得的绝景之一。

这会正是下学的时间, 一部分弟子已经回了本峰,但仍有相当一部分在主山上逗留, 凑在一块高声论课、试剑比武,或者躺在树下草坪上偷闲睡觉,一派祥和之气。

原有一队弟子铺了宣纸,围着路边坐了一圈,正唾沫横飞地与同伴辩论,辩着辩着却见同伴跑了神,不由也奇怪地转过头追着他的视线而去,谁知这一看,就看见那边的曲桥上,晃悠悠地走来两位白衣人。

一位清瘦高挑却不失风骨,气质冷淡肃然,一只手负在身后,乌发散在身后、目上束着白绫,露出半张矜贵洒然的好容颜,行走间衣袍若高天之上的流云,轻盈飘逸,甚是美观。另一只手放在身前几寸,被身侧一人稳稳的托着。

那是位身量极高的少年,玉冠束发,眉间落一道出尘的红印,更衬其面相俊美无铸。两人身量相差无几,然而少年英姿勃发、肩宽背直,远远看去,竟然隐约高过另一人几分,只是神色冷峻,看着极不好接近,托着一只手,便只顾垂眼看路。

有眼尖的弟子看见他袖上的断梅纹,认出是净玄峰的同门。还未出声,便听一旁围坐的几位少女掩唇惊呼道:“是宿师兄!”

“宿师兄怎么又来主山了?”

个个粉面含春、眼波流转,又声色怯怯,惹人爱怜。这样一来,其余的弟子也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位入门两年便成了净玄峰主亲传弟子的宿淮双。平日里所习课业不同,有鲜少撞见的,今日得观正容,也不免在心中暗自咋舌:怎么长得这般好看。岂不是要将师姐师妹们的眼睛都吸走了!

江泫耳力极好,少女的絮语甫一出口,须臾便传到他耳中。

听其声色细柔,仿佛年纪都不大,像是这一届入门的,原本都是平辈,不知为何竟叫上了宿淮双师兄。他暗自思忖了一会儿,又察觉过来,少女心思岂是他这个活了这么久的老古董可以理解的,又释然不再想了。

宿淮双在近两届弟子之中,可谓风头无两。

江泫不曾细问过他的课业,将大多心思都放在了他的剑术上。原因无他,上辈子刚做江少主的时候不曾继承到原身的记忆,每日晚上都要偷偷跑到藏书阁去恶补江氏族学、各类功法派系、九州历史等等等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文课,直将他补得头晕眼花、恨之又恨,这辈子不愿弟子再受同样的苦,宿淮双只要知道最基本的除祟方法、布阵破阵这一类基本功就算过关,毕竟仙门弟子不是风水先生,碰上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能用剑削掉的。

因此他不知晓宿淮双在课业上无可挑剔的刻苦优秀,又因其相貌俊逸、剑术了得,再加上端方自持洁身自好,从未听说过他与哪位女弟子不清不楚,寡言少语的性格在众位女弟子眼中也被生生镀为“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朦胧之美,在宗内落花情缘无数,甚至有年长一些的师姐也为其倾倒,让无数师兄弟捶胸顿足、饮恨自叹不如。

江泫听到了,宿淮双自然也听到了。

只是好似一句也不曾入耳,听了这些絮语,眉头都没扬一下,脸上的表情跟刻上去似的半分不变,唯一有动静的就是垂首提醒江泫小心脚下的时候。

又听几位师妹道:“宿师兄今晨眉心的印记是这样的吗?”

旁边一位细细的女声接道:“似乎不是。今晨莹莹在清肆门口悄悄等他,结果回来的时候脸又红、又止不住笑,说明天要将脂粉和朱笔带过来,试着和宿师兄说说话呢!”

江泫听了这句,莫名很想笑。净玄峰清净,这样年轻率直的轻语是从来没有的。然而宿淮双托着他手的手掌微微一紧,江泫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又察觉到他身体一僵,有些局促地将手放开了。

另一位少女幽幽道:“现在的就要好看多了,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画得可真好,一定是一位漂亮的师姐。”

江泫原本刚刚下了曲桥,听了这句心中一震,脚下没看路,险些一个趔趄,被宿淮双探手稳稳扶住,这才没有显出异样。

少年道:“师尊,小心台阶。”过了一会儿,又听他轻轻解释,语气听起来竟有些紧张:“闲言碎语,师尊不要往心里去。”

江泫泰然自若道:“不会。”

听这些话,看来他闭着眼睛凭着感觉胡乱画了的东西相当好看。好看就行。

走得近了,便有人奇道:“宿师兄身边的是哪位师兄?似乎受了伤……但是蒙着眼睛的样子真是俊极了!”

“不知道……似乎有些熟悉,想不出来在哪儿见过……”

紧接着,便有眼尖的人看到,宿淮双原本冷淡的神情一下黑了下去,满面不虞之色。从没见他黑过脸,众人心中正有些忐忑,便听一声幡然醒悟的惊恐呼声炸响在耳边:“是伏宵君啊!!”

霎那之间,什么轻言絮语都没了。殿前一片死寂,无人再敢出声,个个都面露震惊之色,心道:那是伏宵君?!

也不怪他们认不出来。江泫原本就很少出净玄峰,唯一能看见他的机会就是在拜宗式上。可拜宗式时六峰主都会穿统一的制服,腰间佩着峰主玉令,个个庄严肃穆、高不可攀,叫人不敢多看一眼,伏宵威名在外,寻常弟子更是不敢抬头。

他今天穿得太素,将拜宗式上周身环绕的冷肃与厉色化去五分,再加上白绫一束面容不清,又没带玉令,一认出正身,就将众人惊得魂飞魄散,个个都无比恭顺地起身行礼,齐声道:“见过伏宵君!”

却是什么都不敢多想了。

若说宿淮双他们还敢议论几分,面对江泫,他们可是一句都议论不出来了,更生不起哪怕一丝不该有的心思。全都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敬畏,说到底是大家心中都有一个共识:伏宵君岂是凡人能够肖想的?将那些情情爱爱的心思往他身上扯,都是一种亵渎。

江泫面不改色路过,面对弟子的示礼面色冷淡地颔首。宿淮双则是紧紧抿着唇角,神色冷刻得十分不近人情。直到两人的身影远去,才有弟子神色恍惚地道:“伏宵君的眼睛怎么了?”

“不知道……”

方才议论过江泫的几位少女更是默不作声地收起东西,向自己峰上回去了。

总之,江泫一路顺遂地从苍梧山过了曲桥,一路到了落墟峰。早有弟子等候在桥边,一见江泫来,立刻上前行礼引路,江泫被宿淮双带着左拐右拐,过了两三个转角之后,终于到了议室之前。

一拉开门,江泫的脚步就微微一顿。

他察觉到里头似乎坐了不少人,然而就在他拉开门的时候,议室内也静了一静。江泫不觉有他,抬脚跨过门槛,彬彬有礼道:“末阳君。”

谁知回应他的不是末阳,而是站在不远处的天陵。他示意宿淮双先将江泫引来坐下,道:“来这里坐。”末阳却没有出声,不知在不在这里。

直到江泫坐下了,他的声音才在主位之上响起:“人都来了。庾成,你们谁先动的手?来解释解释原委。”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严苛,听着就让人心中打鼓。这次除了严苛之外,还多了几分十分明显的不悦,似乎对议室中几位弟子私自斗殴的事件十分瞧不上眼,正盘算着要从严处置。

如江泫所想,这间不大不小的议室之中,确实有许多人。首先就是坐在上位的三位峰主、与站在江泫身后的宿淮双,下头又乌泱泱跪着一大票人,有三位袖上落着斥金纹的,是末阳的弟子,一个乌序、一个傅景灏,还有守在门口的温璟。议室的窗户边挂着一只鸟笼,里头关着一只正在啄梳羽毛、通身洁白的云稚鸟。

从一进门,傅景灏脸上愕然的神色就没收下来过。他看了看江泫目上缠着的白绫,又对宿淮双挤眉弄眼了几下,无言中表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伏宵君这样了,本来没想闹这么大的……伏宵君怎么这样了?!

宿淮双静静地和他对视片刻,示意他稍安勿躁。傅景灏于是神情复杂地低下头去,转头见座上自己的师尊正冷冷地垂眼看着他,顿时一个激灵,不敢有其他动作了。

总而言之,打架的就是这么些人。乌序站在人群之中,从头到尾默不作声,只在江泫落座之后轻声叫了一句师尊,立刻换来几位落墟峰弟子隐含嫌恶的目光。

听见末阳的话,名叫庾成的弟子直起身体,道:“回师尊的话,今日下学,我和宁应、纪天在道上走,碰见了乌序。我们和他打过招呼,却见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里头装着一只开了灵智的灵兽!”

说到这里,他一脸大义凛然之相,义正言辞地抨击道:“灵兽既然已开灵智,就有了情绪和思想,高寻常飞禽一等。对于灵兽,绝不应当私自拘养,如此实在有悖德行!我等上前好声好气地劝解,谁知他并不领情,还纵灵兽将宁应打伤了。”

说着,他招了招手,侧边一位弟子上前来,脸上果然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若是再险一些,只怕脸谱都要被扯下一块来。到议室之前做了些简单的处理,现在已经止血了,脸上额外还有几块大大的淤青,像是遭受拳击所致。

“师尊,伏宵君,天陵君,请看!这就是那云稚鸟啄伤的!”

窗边的鸟笼上传来一阵振翅之声,议室内几声婉转的鸟鸣,嗓音细细、十分悦耳。然而,确如庾成所说,它开了灵智,于是这几声鸟鸣传到江泫耳朵里,就有了别的意思:“笨,笨!”

被一只鸟骂了,看来那是挺笨的。江泫心想。

然而听了它说话,江泫也知道这事可能不太好解决。在九州、尤其是上清宗这样的名门正派之中,是严厉禁止私自拘养灵兽的。在整个九州,唯一能不受指责拘养灵兽的,只有洛岭洛氏。然而这是因为人家家里祖传的就是驯兽术,与灵兽与其说是主宠,更不如说是亲近的伙伴。

若这只云稚鸟真的是乌序私自拘养的,末阳一定会重罚。果不其然,侧方传来末阳冷冷的重复:“私自拘养灵兽,还纵灵兽伤人?”

庾成道:“是!”

听了庾成铿锵有力的回答,傅景灏面上显现愤然之色。他其实也算不上多好,右脸肿了一大块,左眼青了一块,嘴角有一道小小的血痕,一张俊脸鼻青脸肿。他不动声色地挪动身体,靠乌序近了些,用手肘悄悄扒拉了他一下。然而乌序不为所动,垂着漂亮的眉眼,神色安静得有些落寂。

末阳又道:“此兽确有灵智。乌序,为何要拘养它?”

乌序被点了名,终于开口了,声音似拢在雾中一般轻柔飘渺,叫人琢磨不出情绪。“弟子并非有意拘养。”他道,“在今天之前,我并不知道它开了灵智。”

庾成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有没有灵智,你不是用眼睛看一眼就知道了吗?灵兽会不会伤人,不也是你一句话说了算吗?”

他的态度咄咄逼人,显然对同伴被伤一事相当愤怒。江泫坐在座上听,手下搭着扶手,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地叩响,引得天陵微微侧目。

末阳斥道:“庾成!”

那言辞激烈的弟子被他斥得一抖,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座上,末阳又问道:“你从何处捕到这只灵兽?”

乌序道:“并非捕来,而是从山下的小镇中买来的。”

末阳道:“你买云稚鸟做什么?”

原本回答买来养养也就罢了,毕竟宗内养猫猫狗狗蛇虫鼠鸟的弟子又不是没有。谁知乌序听到这个问题,抿了抿唇,又将头低了下去,不说话了。

末阳眉头一皱,正待追问,旁边的天陵却看见了在下头一脸愤慨之色的傅景灏,出声问道:“乌序纵灵兽伤人,落墟峰弟子被伤被伤。那傅景灏,你为什么在这里?”

末阳问话训话的时候,非常讨厌有人插话,因此傅景灏一直死憋着没有开口,憋得浑身难受。此时天陵一点他的名,他立刻站直了身体,不顾末阳黑如锅底的脸色,抱拳大声道:“师尊,他们打我!”

天陵默然片刻,道:“……为何打你?”

傅景灏道:“他们想打乌序,我去拉了一把。那个纪天,一拳就打到我脸上了!”

在场的第三位落墟峰弟子,正是同样鼻青脸肿的纪天。闻言,他勃然大怒:“你那叫拉吗?!要不是我出手得快,我鼻梁非得被你揍歪不可!而且,谁说我们要打乌序?我们是要抓那破鸟!”

傅景灏气势毫不落下风,扬声讥讽道:“你想抓鸟?谁信啊!你们偷偷堵乌序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他身边可没有鸟!再说你们抓鸟干嘛,莫不是想私下烤了吃吗?”

骤然被挑破之前的往事,纪天的脸色一青,气势不自觉弱了一些。一旁的庾成立刻道:“一派胡言!何时看见过我们堵乌序?!那畜生伤我朋友,为何抓不得?”

傅景灏道:“堵没堵你们自己清楚。那灵兽究竟是不是在乌序的指示下伤他的,你自己也清楚!”

被鸟抓破相的宁应抖抖索索道:“那我什么都没干啊,那鸟做什么抓我!流了好多血,费了师姐好几颗止血的丹药!”

傅景灏又道:“你是什么都没干,旁边就数你笑得最欢!既然都是灵兽了,谁知道那鸟是不是讨厌你这样的蠢货,觉得碍眼,扑出笼子里要抓你呢!”

议室中乌烟瘴气吵成一团,傅景灏以一敌三不露颓势,恨不得把这几个欺负乌序的狗贼骂个狗血淋头。然而吵了半天,也没能吵出来个前因后果。

眼见末阳额角青筋乱跳,天陵揉了揉额角,道:“傅景灏。你亲眼看见乌序纵灵兽伤人了吗?”

傅景灏的气势顿了一顿,道:“不曾看见!”

庾成道:“那你辩什么!还空口污蔑人!”

傅景灏道:“他干什么都不可能纵灵兽伤人。你们三番两次堵他,见他对你们黑过哪怕一次脸吗?”

庾成道:“怎么没黑脸?他常年一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样子,同他说话只回一两个字,也不知道正眼瞧人,这上清宗的弟子,有谁他是瞧得上的?再者,他怎么不可能纵灵兽伤人?我之前也说了。他养的灵兽要不要伤人,全凭他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事!”

傅景灏简直要笑了:“他这么厉害,怎么你现在还能——”

天陵道:“傅景灏。”

座下少年被他一点,立刻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的话要是当着末阳的面说出了口,会有多严重的后果。然而他心知这群人纠缠乌序已久,今日肯定就是想抢那只云稚鸟,激怒了灵兽,这才受了伤。然而后面他赶到,出手还击下了他们的面子,便随意扣个帽子想叫乌序遭殃罢了,说起话来都颠三倒四、强词夺理,实在好笑。

见傅景灏被天陵喊停,庾成以为他有意助自己,更是一挺胸膛,傲然道:“他当然不敢伤我,因为他是巫!”

此言一出,议室之内寂静如冰。

江泫的指尖原本闲闲地叩着扶手,此时也不叩了,指尖落上扶手面,最后一声响起,带上了不悦的意味。宿淮双站在他身后,极具压力的可怖视线落到了庾成身上。

天陵的视线冷漠,瞳中浸入三分暗沉之色,末阳靠在椅背上,原本有些愠怒的神情竟然收了回去。而座下跪得笔直的傅景灏听见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暴怒,死死地盯着庾成,冷声道:“好啊。我算是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堵着他找他麻烦了。不喜欢巫是吧?”

从这场闹剧开始,乌序就一直安安静静地跪在人堆里头,仿佛不论是谁扔了什么话、砸了什么骂语到他身上,他都不会生气。然而,听了傅景灏这句话,他低着头伸出手,悄悄地拽了一下少年的袖子。

傅景灏猛地将袖子抽回来,道:“阿序你别拽我!你看他们那个德行,有这样的同门真是丢人!”

巫族相较于人,特征明显。不少在家中习过史学的,都看出了他身上的蹊跷,因此乌序的真实身份在宗内不算秘密。大部分人对他都持同情态度,毕竟一整个族群被灭、只剩下他这一个,不能说不惨,只能说是相当惨。

然而同情是一码事,对于巫族的特质心中提防害怕又是另一回事。相比于上前接触,更多是敬而远之,最多做到互不接触、不排挤戕害,因此傅景灏与宿淮双不在的时候,乌序时常独来独往。

庾成这句话刚一说出口,立刻就有些后悔。他惶惶地转头看向座上,立刻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末阳、眼神沉沉似笑非笑的天陵、和明显露出不悦之色的江泫,当下后背一凉。

宁应一见此状,立刻把庾成一拽,慌慌张张道:“不是的!单纯只是因为灵兽起了口角而已!只要乌序跟我道个歉,我就自愿不追究了!”

傅景灏怒火中烧,正待继续说话,却听座上一直从头沉默到尾的江泫突然开口说话了。

“阿序。”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淡。“那只云稚鸟,是买来做什么的?”

座下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抬起头。看着江泫的时候,他瞳中泛起浅浅的光泽,与平日阴沉诡谲的样子并不大相同。他看傅景灏、看宿淮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色,轻柔、温和、似有若无的依赖眷恋,仿佛是在看飘摇人世之中支撑他行走的浮木。

这神色实在纯粹,如同入门选试时他所化的魂火一般。

“师尊。”他轻声细语道,“这是淮双托我给您带的礼物。”

第56章 九脉争锋3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乌序就收拾好,出了浮梅殿。

要迈出殿门的时候,身后有声音叫他道:“阿序, 这么早就去?”

乌序转过头,看见了站在走廊下头的宿淮双。他似乎也才刚刚起, 披在肩头的长发有些凌乱。

“早些去, 早些回,也没有太阳。”少年微微一笑道, “去得早,或许能挑到一只好的。”

宿淮双点点头, 道了谢, 乌序于是转身, 抬脚走出净玄峰。他一路过了曲桥、路过苍梧山主山, 又走向山门,向山下的小镇而去。

苍梧山下有不少镇子,这次他要去的是规模最大的东水镇。因为江泫不让宿淮双下山,昨日他受少年所托, 找个闲暇的时候去山下小镇里头,为他带一只雀鸟回来,挂在江泫的房间里头。

“师尊的房间太安静,如今眼睛又看不见, 太冷清了。”宿淮双道, “要养点什么,鸟雀再合适不过。”

乌序深以为然,今晨进了东水镇, 便直奔鸟市而去。上清宗的鸟雀是不能捕的,若想养在住所, 只能从山下买。而山下的鸟市也不仅仅是鸟市,有花有草有蜥蜴,有蛇有虫有白鼠,挤挤挨挨地混在一条街上,每去逛一次,都能叫人大开眼界。

远远地就有人招呼他:“小哥,来得好早!要买什么!”

乌序抬眼见那店外堆着许多鸟笼,足尖一转,便走了过去。他长得漂亮,身量不高,小的时候经常被人认成小姑娘,长大些后、面上出了轮廓方才好一些。

只是他虽然习剑,周身气质也不似其他弟子那般凛冽,不太有攻击性,像是撷云殿前一株细瘦的兰草。在人多的地方生活了两年,他花了些心思将周身的异常之感压下去不少,这才得以正常地行走在人群之中。

只是,气质和眼神方便遮掩,声音却是不能改变的。这是巫族血脉的展现,无论用怎样的声线说话,听着也总叫对方觉得不详、心惊胆战。

“要声音好听些的。”乌序安安静静地道,“不要太吵。”

他的表述已经尽可能地缩短了,可店家一听见,面上还是露出了些异色。虽然苍梧山是仙山,但是山下小镇里居住人之中,还是凡人居多。

店家不知道什么巫,连妖兽都辩不明几只,之所以面露异色,只是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生意还是要做,他搓了搓手臂,暗道一声奇怪后,还是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声音好听,那得挑云稚和草莺!”

乌序原本停在店外头,见店主对自己招了招手,才抬脚走进去,被他领到几只鸟笼前。店内的空间要比外头挤一些,细铁笼挤挤挨挨在一起,里头停着的鸟雀,有的生长翎、有的拖着长长的尾羽、有的羽毛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店主探手从顶上、右侧取了两只下来,提到乌序面前,热情洋溢道:“左边这只是云稚,右边是草莺!小哥喜欢哪只?”

乌序的视线落到鸟笼里头。左边的云稚鸟通身洁白,约有成年人一掌长,顶着一撮同样洁白的翎羽,如同从雪中扑出来一样干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抬头瞅他。右边的草莺则要小得多,约莫少年一拳大小,毛色软黄,像是农家饲育的小鸡仔,在鸟笼里头上蹿下跳,偶尔发出一两声软绵绵的鸣叫。

店主道:“都是上好的品种,尤其这只云稚,漂亮得很!性格也温顺。光看看不出什么名堂,要不要拿小米喂一下试试?”

乌序略一迟疑,点头答应了。于是去店中取了小米,俯身将手探进鸟笼。先喂的是草莺,谁知原本看起来憨头巴脑的草莺一见他将手探进来就猛地炸了毛,发出尖锐恐惧的嘶鸣扑腾着翅膀向里头缩,将鸟笼撞得动摇西晃。

店主连忙将它提开,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跳什么?”他将草莺挂回原位,提着云稚回来,见乌序的神色有些怔愣,颇为尴尬地解释道:“不知道它是受了什么刺激……小哥……要不再看看云稚?”

乌序摇了摇头,准备再去别家店里寻一寻。谁知他刚准备转身,笼中的云稚鸟便轻轻地鸣叫一声。

那声音又轻又细、婉转悦耳如仙鸟鸣,硬生生将乌序准备离开的脚步拖了一拖。他看着那只云稚鸟,云稚鸟也抬头瞅他,过了一会儿,乌序鬼使神差地上前两步,苍白的指尖顺着笼沿探了进去。

他的指尖上栖着几粒小米,靠近云稚身前。那白鸟盯着那几粒小米,颇为不满地轻轻叫了几声,还是低下头来啄了,只是态度怎么看怎么有点降尊纡贵的意思。乌序静静地凝视它片刻,道:“就这只吧。”

老板又是一个激灵,麻溜地带人去结账。

出了东水镇,乌序没别的想去的地方,就回了上清宗。登天阶的时候,天色比他起来的时候亮多了,估摸着时辰已到卯时过,再过一会儿就有朝阳了。他不怎么喜欢太阳,提着鸟笼,默不作声地加快脚步向净玄峰走。

谁知这次路过主山时,遇到了几位不速之客。庾成带着宁应和纪天,三人同乌序迎面撞上了。大路不窄,庾成脚步一顿,却笑容满面地绕了过来。

“早上好啊,乌师弟!”

乌序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然而他走到东边,庾成就走到东边,他往西边走,庾成也横跨一步,生生挡在他面前。无法,乌序停下脚步,抬眼看向了面前吊儿郎当嘻嘻笑的人。

庾成道:“师弟别急着走啊。这个时间碰上你可不多见,今日没打伞吗?”

乌序静静地看他,双瞳像是两道透不进光的深渊,看得久了,就让庾成背后有点发毛。纪天没正面对上乌序,在一旁抱着手道:“多简单啊,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情,不就让你和青青师姐说几句话吗?庾成不小心惹她生气啦,看她最近似乎挺喜欢和你说话的,帮忙劝一劝嘛。”

所谓“听喜欢和他说话”,只不过是课业上随意有些照顾;帮忙劝一劝,言下之意就是动用血脉控制心神让她回心转意罢了。

就为了这么点事,他们已经前前后后挡他路了好几次。乌序语气平静地道:“庾师兄好好向师姐道歉,她会原谅你的。”

纪天皮笑肉不笑道:“这话听着,你和青青师姐真熟啊。师姐要不要原谅他,你居然现在就已经知道了?”话音未落,他又忽然做出恍然大悟之状,装模做样地轻轻抽了自己一掌,道:“失言,失言。乌师弟当然是知道了,因为师弟正打算帮忙不是?”

旁边的宁应哈哈大笑起来。现在已零星有了几位往返的弟子,看见这边的情状,都低头走得远远的。偶尔有几个想仗义出手的,认出其中一人是乌序之后,也悻悻地打消了想法。

庾成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师姐就在那边和人说话呢。”

他伸手去拽乌序,少年眉尖一皱,向后退开半步。哪知这半步一退,手中原本抓得稳稳的鸟笼掉在地上,磕出一声隆隆响声,原本关的严严实实的门随着鸟笼在地上滚了几圈,猛地被一道凌厉的白影撞开,从地面掠至半空,抬起尖利的指爪,向着庾成狠狠一挠!

庾成原本有些不耐烦,被这突然一招惊得脸色大变,连忙向旁边闪开。纪天反应也快,脚下抹油跑开几步抱头就躲,唯独一个哈哈大笑的宁应留在原地,片刻之后,空气中溅开几滴鲜红的血,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爪印。

宁应呆了一呆,笑不出来了,捂着脸嗷嗷惨叫。

庾成原本还在疑惑什么东西这么快,转头一看同伴脸上竟然挂了一道好彩,再一看那罪魁祸首抓了人之后浑然没了方才迅捷的气势,慢悠悠地振翅停在了乌序肩膀上,神色颇有些睥睨众生的傲态。

庾成从没想到过自己能从一只鸟的眼睛里看出这种意思,横生一种被侮辱的愤怒,刚想开口斥责,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寻常鸟抓了人早就跑了,这只神态如此鲜活还停在乌序肩膀上不走,举止从宗内的灵兽没什么区别,不是乌序养的是什么!

抓到了一个好用的把柄,他正想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狞笑,就被反应过来的纪天一把推开。纪天把他推到一边,蹲下来看了看宁应鲜血淋漓的脸,登时勃然大怒,起身骂道:“什么破鸟,我撕了你!”一边伸手向乌序抓去。

岂知此时异变陡生,斜侧方猛地刺出一只坚硬有如金刚石的拳头,狠狠地照着纪天的脸来了一记,这一拳要是中了,必锤得他鼻血飞溅,好半天找不着北。然而他反应奇快,险之又险地向旁边躲开半步,才没让来人的拳头招呼上他的鼻梁。与此同时他也如法炮制地来了一拳,两声闷响过后,动手的两人都退了一步。

一道怒斥声炸响在耳边:“你们想干什么?!私自斗殴,我要告诉末阳君!”

乌序面前,竟然已经挡了一个人,正是傅景灏。他穿着时隐峰的弟子服,长发高束成马尾,原本只比乌序高一个头,头发一束竟像是又往上窜了一截,英姿勃发、耀眼异常。

一看见他,乌序眼中似有若无的沉沉之色立刻散去了,瞳仁显出光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

庾成道:“关你什么事?你打了纪天,别以为能摘得掉!”

傅景灏抱着手臂神色轻蔑道:“那个叫什么纪天的不也打了我吗?要是捅上去,他也别想跑!”

庾成脸色铁青,似乎被他这论调惊呆了。他指着傅景灏道:“你让开!”

傅景灏道:“你叫我让开我就让开?我才要说话。本少爷来来回回看见你们堵他好多次了,今天终于给我抓住了!都给我站好挨打!”言罢撸起袖子,提拳便打。

乌序伸手去拉没拉住,傅景灏打得上头,也没听见他说话。关于打架斗殴,傅景灏别有一番领悟,原本庾成和纪天站在一起,此时一下子被他的拳势分开,忙

不迭地向两边倒。

庾成是个只会喊话的,手脚功夫不行,没想到他真的敢打,大惊失色;纪天性格暴躁不少,躲开一拳之后怒火上头,立刻和傅景灏扭打在了一起。

乌序原本皱着眉头去拉,谁知纪天一拳落到傅景灏脸上之后,他的神色一下沉了下去。适逢旁边的庾成想寻机补刀,一脚还没踢过去,便听乌序用极轻、极冷的声音道:“别动。”

庾成的身体立刻便动不了了。乌序用的声音太小,傅景灏一点儿都没听见,那边脸上血流不止的宁应却注意到了异常,刚想出声说话就对上乌序阴云笼罩的双眼,顿时耳中嗡地一响,神情肉眼可见地呆滞下来,忘了自己方才要做什么。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瞳中倒映着乌序深渊一般的眼瞳、苍白漠然的神情,阴森诡谲的气质缠绕于身,将他衬得如同尸山血海之中爬上来的一只恶鬼,恐怖异常。

前后不过几息时间,两个生龙活虎的人就变成了两尊死气沉沉的木雕。

纪天的耳边原本一直回响着宁应的鬼哭狼嚎声,此时那声音停了正觉得奇怪,条件反射地就想分神去查看情况,岂料傅景灏又挥出一拳。

这下是直直冲着他面门来的,厉风已至眼前,若是中了,一定会掉好几颗牙。他刚想歪头躲,冷不丁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傅景灏身后的乌序。他靠傅景灏靠得极近,像鬼魂一般无声无息,贴在他身后,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

纪天头皮一炸,没来由的恐惧在心中冲天而起,登时头疼欲裂,瞳孔紧缩、心脏狂跳,连呼吸也被一并扼住了。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察觉到灵台隐有溃散之势后,什么火气、什么反击都被他忘得干干净净,脑海中残留的只剩几乎能将他就地吞噬的惊恐,然而身体僵滞,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就是这一僵,让他来不及躲开傅景灏的拳头,被狠狠打飞出去。

这一拳落到实处,当真打掉了纪天几颗牙,还带出了一串飞溅的血弧。谁知那纪天倒飞出去之后落了地,就再没爬起来,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昏过去了一般。

见此情状,傅景灏心中咯噔一下,心道:“我的拳头不至于能把人打成这样吧?!”脑海中的热血霎那间冷了大半,搓了搓带血的拳头,又跑了几步上前查看情况,见那纪天仰面躺着,神情僵硬、瞳孔呆滞,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自己不可能一拳把人打成智障,肯定不是他的问题。傅景灏这才注意到了其余两人的异常之处,回头道:“阿序?”

乌序站在几步之遥,瞳中漆黑的雾气翻涌一阵,面色冷凝,在转向傅景灏之后,又变成了纤细无害的浅笑。

傅景灏一下站起来,手忙脚乱道:“阿序!不能用啊!”

乌序视线慢慢扫过他脸上的红肿和淤青,最终凝固在他嘴角的血痕上。半晌,他轻声道:“他打你了。”

傅景灏道:“我也打他了!”

乌序道:“这不一样。”

傅景灏可劲儿地抓了抓头发,道:“哪儿不一样?你对他们用了什么,怎么都跟傻了一样?”

乌序的视线微微一偏,道:“他们都该死。”

这一句给傅景灏听出了一身冷汗。他放下了捂头的手,上前几步握住乌序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道:“我不疼!一点儿都不疼。他的牙被我打飞好几颗,比我还鼻青脸肿,就算算上他欺负你的份儿,我们也扯平了。”

乌序却道:“扯平?”

他的视线定在傅景灏面上的伤口上,瞳中又渗出几分冷意。傅景灏心中暗道不妙,立刻放下了搭在乌序肩膀上的手,转而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闷闷地道:“扯平了。你听我的,阿序,我可以随便揍他们,但是你不能这么做。”

乌序道:“我不这么做,你会受伤。”

傅景灏道:“你管我受不受伤干嘛呀?你应该多管管你自己,别被人欺负到头上了都不出声。声是一定要出的,只是不能这么出。你可以像我这样把他们狠狠揍一顿……不对,你不擅长打架,那我来!”

他放开蒙在脸上的手,神色严肃道:“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要是碰上有人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我把他们挨个都好好收拾一顿。但是,不对敌人,你也不能用你那个了。好不好?”

乌序仰头看他,眼底泛起一片小小的涟漪。他神情让人有些捉摸不透,良久后垂下眼帘,安安静静地道:“好。”

傅景灏如蒙大赦,立刻松了一口气,又道:“那现在解开他们,好不好?”

乌序道:“好。”

话音未落,身后就重新传来了宁应的鬼哭狼嚎声。纪天从地上一跃而起,心脏狂跳,指着傅景灏道:“卑鄙小人!”他全然记不得自己曾被乌序盯过,只知脑子一顿,醒来之后便躺在地上,认为一定是傅景灏使了什么卑鄙的秘法,起身便骂。

然而这下骂出口,转过来的傅景灏面上已不见了怒容。他神色平静地站在乌序身边,斜过来的视线不到一眼又迅速移开,仿佛十分瞧不起他。

庾成见纪天鼻青脸肿的惨状,心头怒意高涨,打定主意要乌序吃到教训,道:“走!去见末阳君!”

傅景灏哼道:“走就走。你肩上这只鸟还挺好看的……怎么不会动啊?假的吗?——哎哟!”后半句是对乌序说的。话音未落,那只云稚鸟便冲着他鼻青脸肿的俊脸狠狠地啄了一下。

现下那云稚鸟被挂在高处,望下来的眼神仍然十分不屑。傅景灏心想:“阿序的眼光不好。怎么挑了只脾气这么差的?”

座上江泫却稍稍有些愕然。背后的宿淮双应道:“确有此事。我昨日托阿序有空下山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

温璟按天陵的意思上前检查过乌序的玉令,向座上道:“今晨确实下山过。”

那么,庾成所说私自拘养灵兽乃是无稽之谈。自己峰内的弟子空口污蔑同门、还私自斗殴嘴硬不认,再加上一条尚未被核实的围堵同门意图不轨的罪名,让末阳的脸色几乎黑成了锅底。然而最后一条已经无关紧要,在庾成得意洋洋地说出“他是巫”这句话时,末阳心中原本的恨铁不成钢通通散去了。

未曾想到他们为自己准备了这么一遭,江泫愕然之余,神色更是不悦。

自己的弟子,天不亮就下山给自己挑礼物,路上还遭人堵截污蔑,一路闹到了末阳前头,甚至被点名道姓地说是“巫”,其中轻蔑歧视之意不言而喻。

再好的地方也总会出几个渣滓,江泫深知这一点。这是行运世间的铁律,就连江氏那样的地方都逃不过,在上清宗更是正常。但下头犯事的都是小辈,过错方还是落墟峰的小辈,怎么处理要看末阳的意思。他向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极重道德礼教,想来不会从轻发落,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一说。

江泫冷声道:“他们找过你几次麻烦?”

乌序道:“四次。”

“都是为何?”

“让云青师姐回心转意。”

末阳重重地斥道:“荒唐!”

他从座上起身,几步走到堂下,厉声斥问道:“尔等可知巫族血脉之力作何用处?”

三人见他走下座来,个个都惊得魂飞魄散。原本就应庾成说错了话战战兢兢,此刻被近前末阳的威仪与灵压一震,心乱如麻,一句谎话都说不出,抖抖索索道:“弟、弟子知道……”

“知道?”末阳坚沉如铁的声音在议室内回荡,“你们如此欺负到人家头上去,他又可曾对你们动过手?”

闻言,傅景灏心中一紧,低头绷紧了神色,不露异样。乌序跪在他身边,竟然颇为镇定。

庾成和纪天被末阳的怒气吓得手脚僵硬、脸色惨白一片,然而宁应却是微微一愣,似乎回想起了一点苗头——下一刻,他面上又闪过木偶似的呆滞,极短一瞬就回过了神,与同伴一道哭丧着脸摇头,直说没有。

末阳道:“没有便好。如此品行,实在枉为上清宗弟子,有负师长教导!”他一挥金棕色的长袖,三人腰间悬着的玉令瞬间化为齑粉,又听他在头顶咆哮道:“即日起逐出上清宗,滚回你们自己家里去!”

第57章 九脉争锋4

傅景灏被天陵罚下山当驱邪苦力, 直到九门会武前才能回来。挑事的三位弟子被碎令赶出山,此事就此终结。末阳拉不下面子和江泫说话,听说拂袖出门的时候脸还是黑的, 而江泫带着两个徒弟回了峰,傍晚的时候, 又去天陵那儿取了一把剑。

是宿淮双的本命剑, 昨日就已经锻好了,今日江泫才去取回来。

听天陵说, 剑鞘是柔和的乌黑,护手上镂刻一枝梅花, 剑柄也是黑的, 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红线, 出鞘时寒光凛冽, 剑芒是轻而厉的红色,有一剑破军之势。

剑身上镌刻凛凛二字:送生。

听上去血光厉厉、森寒缭绕,于造杀业的刀兵来说,是个极有气势的好名字。只是江泫将送生交到宿淮双手中时, 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世的佩剑。

上一世他兢兢业业地过活,为了江氏殚精竭虑,然而说到底是顶了别人的壳子,所拥有的东西, 无论是亲族、朋友, 还是地位、权力,甚至是身体,都没有一样是自己的。

唯独衔云。

衔云是江少主满十七岁的时候, 族中人从剑池中提剑胚铸造出来的。极富灵气,是匠人一生再也无法复刻的绝品灵剑, 与江泫订下魂契,是真真正正唯一属于江泫的东西。

陪伴他两三年之后,竟然生出了剑灵,性格温和却也有些清高,一向不喜他人近身。奈何江鸣岐总是好奇想伸手摸一摸,江泫无奈,只好走哪儿都将衔云带着,以免他被旁人薅了一把,缩在剑里头生好几天的闷气。

江少主夭折,衔云应该不会有了。若是剑胚再被提出来,恐怕也变成了别的剑,不再是他所熟悉的衔云了。

他走了片刻神,少年在座下跪的笔直,视线灼灼地举起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了自己的本命剑。

江泫道:“可要寻何处试剑?”

宿淮双道:“先等一等。”得到江泫允许之后起身,脚步迅速远去。他回了自己的房间,过一会儿又快步出来,坐到了江泫身边,似乎在理什么东西。

廊下清凌风过,江泫听见珠玉与剑鞘相撞的清脆响声,道:“是剑穗?”

少年埋头认真地装剑穗,掌心拖着一枚小小的明水坠。红穗从他的指缝落下,如同细沙一般垂至剑身,与剑柄上的红线遥遥相应,肃然的沉黑之间出现两抹亮色,破去沉闷,赏心悦目。

宿淮双道:“是师尊给我的明水坠。”

装好了剑穗,他就要去试剑。临行前想叫江泫一起,又想起他看不见,这会几步,认认真真地向江泫承诺道:“师尊,这次九门会武,我会顺利夺魁的。”

江泫温声道:“自然可以。你的剑术与境界在同龄人中,已然出类拔萃。”

原本是一句难得的夸奖,可是宿淮双听了,仿佛也没有多开心。他垂下眼睛,道:“谢谢师尊。弟子去试剑了。”

江泫道:“去吧。”

少年的脚步声便慢慢远去,江泫独自一人坐在廊下,思绪渐渐飘远了一些。

宿淮双的剑名送生,背载着他心中泼天的恨意。他在雪峰之上沉淀、淬炼自我,实际上心中的火焰一刻也未曾止息过。九门会武或许是一个节点,证明他从毫无灵力的阶段跨越到了另一个阶段,时间不过两年,他的进步大得吓人,当得上一句“天赋人为”,然而他本人看起来却并不满意。

有些急躁,却极少对自己展露。不曾与人交谈、独自一人的时候,他都在想些什么?

宿淮双想报父母的仇,江泫知道。

他想将风氏那些人挫骨扬灰,江泫也知道。

若是放在前世,江泫会觉得,前者无可厚非,后者或许有些隐情,并且多半会开口劝阻,陪他亲自去走一遭。一定会劝他虽有仇需报仇,但也要学会看到事后的真相再做决断,不可一时上头滥伤无辜。

但这时坐在这里,江泫想的却是无论怎样都好,且随宿淮双去。只要事情不做得出格,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背后替他兜着底。

人性有善必有恶,无论有何隐情,纵容自己显出恶态对伤害一位瘦骨嶙峋的幼子,就要考虑自己来日被这幼子咬死的风险。说白了是自己作出来的因果,还须得自己承受,江泫是外人,本就没有插手的余地。

妄图改变什么东西、扭转什么因果,原本就是无用功。

他的思绪默默地飘了好一会儿,回过神的时候冷不丁发现,相较于前世,他变得冷漠了不少。又或者单纯只是害怕,畏惧自己力竭之后仍然没能看见好的结局,看见原本应欣欣向荣的事物在自己的影响下反而走错了路,变成一朵枯焦破碎的花,迎来避无可避的死局。

原本他是从来没怕过这些的,向来心中想什么便做什么,可现实叫他狠狠地跌了个跟头,即使身体能自如行走,心也被锁在黑漆漆的夜色里,一刻不得挣脱。

他停在膝上的手掌轻轻一抚,动作顿了顿。

衣摆上不知何时停了一瓣梅花,花瓣上栖着淡淡的雪气,轻柔地贴着江泫的手掌。江泫将它扫至掌心,很快又碰到另一瓣。

他在檐下坐得太久,半身都是艳艳的落花。凭着感觉将它们收进掌心之后,江泫将手探出檐外,一阵夹雪的寒风平地起,卷着细碎的梅花流向远方,他抬起头,仿佛能在漆黑一片的视野中追到它们的身影。

随缘吧。

他想。

在九门会武开始之前,上清宗内,首先还有一位“内门争锋”,为的是从几位适龄的亲传弟子之中选出一位能代表门派参加九门会武的弟子,重月的浮云峰不习武艺不必参加,余下五峰之中适龄的亲传弟子一共有三位,搭台比过,最终胜出的是宿淮双。

九门会武如期到来,会场开设在上清宗。会武前好些日子,撷云殿前的广场上便搭起了巨大的传送阵,各峰年长的弟子悉数下山,携阵前往各家迎接——因苍梧山周禁制的原因,各家无法主动前往,需有人持玉令引路,方可上山。

在现今的九州,每州各盘踞一大势力,或是宗派、或是家族,称作一门。

然而九门之中又有次序之差,分为三顶门、六中门,前者在世间通常被称作玄门三首,分别是天下大宗上清宗、栖鸣泽守神人江氏、赤后渊谷。前两家满天清誉,后一位则饱受诟病。

剩下六中门,为首的即是洛岭洛氏,族人通驯兽之术,擅射术,底蕴深厚、行事坦荡,在玄门颇有声望。其下依次是玉川风氏、幽州奚氏、危洲蔺氏、三行原菁华门,最后一位,则是宿淮双本应拜入的门派,蓬莱岐水门。

这些个门派家族,有些相当偏远、有些处于险地,前去迎接的弟子提前一个月就已经下山,以便能及时开阵,使此盛大赛事能够顺利进行。

九门会武的主要场地在苍梧山主山撷云殿下,由长尧抬手一招,广场之上便架起帷幕飘飘的高台;原本矗立在苍梧山巅、日日俯瞰山间岁月的撷云殿亦随云雾隐去,山巅架起共九阶云台,升于地面、环绕广场,其中八阶云台之上,都设有传送阵,便于各州弟子往来。

第一天无赛事,只用来迎客、顺便办开幕礼。早先几日就有弟子将礼服送来,厚厚一叠的黑底金纹挽剑服,袖口收紧、下摆轻盈便于行动,提剑抖刺时衣袂翩翩,更显鲜衣怒马的少年气质。

宿淮双长得快,将这礼服一撑,站在院中时俊美无伦。

当然,因为江泫看不见他的俊美无伦,所以是肩上那只鸟告诉他的。这鸟被乌序拎回峰之后就挂在了他的房间里,还算得上是安静老实,只是每次一饿了在笼中上蹿下跳,聒噪异常。

第一次发现它在笼中横扑乱撞的时候,宿淮双给吓了一跳。从第二天开始,每到了饭点,乌序或是宿淮双就会端着一碟小米进来喂鸟,后来江泫觉得次次都站在窗边很麻烦,让他们开笼子给放出来了。

岂知开了笼子之后,此鸟更是猖狂。闲得没事就喜欢出去乱飞,回来之后再扑江泫一身的雪,随后嘎嘎叫着又飞远,声线粗犷豪放,和那日在落墟峰听的那一耳朵完全判若两鸟。

说不准它是喜欢自己还是讨厌,总之一开始的时候,总是四处捣乱,叫江泫不得安生,常常房间里四处都是扑腾的鸟毛。

宿淮双给它起了个名叫毛毛。第一次这么叫它的时候,江泫听见它愤怒的声音:“毛毛!难听!难听!我是!女鸟!”他正抿了一口茶,闻言差点被呛到,颇为狼狈地咳了好几声,换来宿淮双担忧的问候。

大概只有面对乌序的时候,她才能变得温顺起来,夹着尖尖细细的嗓子往他手上跳。宿淮双在一旁一言难尽道:“这是个什么鸟?”谁料这无心一言惹得她大怒,乌序走后立刻现出原形,在屋内横冲直撞,撞翻了江泫的书柜。

房间内一声巨响,原本收整得十分整齐的书卷哗啦啦下雨一般从书柜上倒下来,角落里一片狼藉。

宿淮双长了十几岁,不至于和一只鸟计较。她嘎嘎怪叫撞过来的时候只顾着躲便是,一边收整好角落的书柜一边道:“师尊,要不把它送回阿序——”抬脚时抵住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失去重心向后一仰,险之又险地稳住平衡才没有摔到地上,却被毛毛瞅准时机,以千钧之势向下一坐——

宿淮双扑了地,后脑勺和墙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磕出响亮的动静。

这下江泫的茶喝不下去了。

他放下茶盏,认命地起身,慢慢地用灵力拂开地面上的障碍物,一时半空之中纸页翻飞,凌乱无比,江泫走到宿淮双面前蹲下,凭着感觉探手去摸宿淮双的后脑勺,岂料宿淮双坐稳身体刚好抬头,鼻尖就接到了江泫的手指。

霎那之间,少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江泫不觉有异,将手挪了个地方,转而侧覆上发顶,轻轻按了按道:“磕到哪儿了?”

宿淮双屏着呼吸,任由江泫的手在脑袋上按来按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神色有些怔愣。

原本他已经长得快要比江泫高了,然而此时坐着、江泫蹲着,身量错开,要看清江泫的脸,须得微微抬起头。少年于是将头仰起些许,透过烟云一般纤白的广袖窥见半张白皙清俊的容颜,那身影落入他眼底,便如碎金落潭水,晃起一池柔软的涟漪。

慢慢的,宿淮双感到耳朵有点发热。

江泫原本已经摸索到后脑勺的位置了,气质掌侧一向下,碰到了宿淮双滚烫的耳尖。也就是同时,他的手被稳稳地抓住,宿淮双的体温顺着薄薄的衣料渗进来,一时竟有些灼人。

面前传来他颇为镇定的声音:“……师尊,我不疼。”

不疼便好。

江泫如此思索着,想收回手起身将杂乱的角落收拾一下,却没能如愿。

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总之宿淮双一直抓着他的手没松开,他也收不回去。如此在静默中持续了好一会儿,江泫道:“淮双?”

宿淮双如大梦初醒似的,一下将他的手放开了,速度快得像是被火舌舔到了手。江泫的手被撂在半空,有些莫名地蜷了蜷指尖,还是收回手,起身用灵力慢慢将杂乱的书卷纸张归位。

整个过程中,罪魁祸首一直站在江泫的书案上,歪着头默不作声地观察。宿淮双放开手的时候,她突然嗷嗷叫道:“坏徒弟!坏徒弟!”

江泫心下奇怪,以为宿淮双悄悄做了什么,正想直接开口问,又觉得对着一只鸟自言自语有些奇怪。遂探出一缕极细的灵识,道:“为何?”

岂知他一开口,毛毛立刻哑火了。

她的眼睛睁得巨大,两个黑点之中能看出海量的震惊,直接将她整只鸟给震呆住了。她从没想到过有人能听懂她讲话,这些日子在房间里嘎嘎怪叫了不少东西,都被这个人类听去了。

人!

人能听懂鸟语啊!!

恐怖如斯!!

她一个激灵,炸毛飞走了。

江泫虽然能听懂开灵智之物的言语,却没法探知到它们的心声。因此毛毛飞走之后,他心中更是莫名,平白生出一点被万物嫌弃的诡异失落感。

傍晚的时候,毛毛又自己飞回来了。这次回来之后,她的态度同以前相比温驯得仿若两鸟,在窗边磨蹭了半天,又小心翼翼地跳道江泫手边,态度扭捏又带着一丝敬畏道:“……人。”

江泫的额角微微一跳。此时房间没有其他人,他不必刻意忍痛探出灵识说话——值得一提的是,被长尧抹去记忆送回来以后,不知对方做了什么,他灵识缺损的伤好了不少。

灵识缺损恰如凡人的身体被剜去一块肉,这段日子虽然被剜去的部分不曾回来,伤口却在慢慢长好,长尧加速了这个过程,现下稍微使用灵识,已不像从前那般疼痛难忍了,但如重月所言,尽量少用。

况且,他也差不多已经习惯看不见的日子了。

青年在桌面上摊开手,云稚鸟歪头瞅了瞅这只不如何宽、也不如何厚的手掌,非常识趣地跳了进去。头顶人道:“我不叫人。我叫江泫。”

毛毛低着头,磕磕巴巴地道:“伏、伏宵。”

江泫微微一怔,垂下眼帘道:“……伏宵也好。”

小小的一个毛团缩在他掌心里,温热的。难以想象这么小的一只云稚鸟如何能发出那般聒噪的声音,现下又因为自己能听懂她的语言而缩得安安静静,摆什么态度真是全凭她心情。

灵兽对于人类的态度高低不一,但对于能听懂灵兽语言的人类,普遍视作高它一等的同类,颇为亲近。

因此,现在江泫成为了净玄峰上第二位能让毛毛俯首夹嗓的人。房间内一下安静了不少,出于敬畏,她不再在江泫的房间内胡乱飞来飞去了,若江泫让她好好呆在笼子里,她绝不踏出去一步。

只是身不闲,嘴却是闲的。

偶尔江泫静心打坐的时候,能听见她在笼子里头细声细气地道:“坏徒弟!坏徒弟!偷看!”

这便是宿淮双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站在了窗边。

若是毛毛道:“坏徒弟!坏徒弟!下毒!”

这便是宿淮双拿了些微甜的点心送过来。

若是毛毛道:“啊!!使坏!!”

这便是——

宿淮双俯身,轻手轻脚地摘去落在江泫发顶的一片梅花。将花瓣掷进雪中,他抬头,对着笼中的云稚鸟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去膳房取了一叠小米,递进笼中。

毛毛哼唧两声,便不再发出声音去打搅睡着的人。她一边啄食碟子里的小米,一边用两只黑豆似的眼睛盯着下头的两个人。

她见少年如雪松一般无声无息地守在江泫身边,气质沉静、风雪不侵。又见江泫靠着椅背阖眼似乎睡得正熟,心中莫名其妙纳闷一阵,而后恍然大悟:

这个人总有些不像人,因此只是看见他睡觉,她都觉得奇怪。可哪有人不用睡觉的呢?还是不吵他罢。

听话的时候,毛毛是一只挑不出毛病的好鸟。也许是后来宿淮双来喂她的时间多些,她对宿淮双的态度慢慢也能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不再有最初那股莫名的嫌弃劲儿,停在江泫的肩膀上,声音柔柔细细地夸他这身衣服好看。

江泫道:“自然好看,只是我看不见。”

毛毛睁大眼睛,道:“不要,夸他!”

江泫心中莫名,道:“为何?”

毛毛扑了扑翅膀,道:“他会、得意。”

翅羽带起一丝微风,吹乱了江泫的鬓发。他对此浑然不觉,反倒是站在院中的宿淮双见了,抬脚走上前来。

礼服的长靴后缀有玉流苏,轻轻晃荡的声音和靴底踩过积雪的闷声混杂在一起,使他的脚步声听起来不急不徐,多了几分少见的老成与沉稳。他停在江泫面前,犹豫片刻,恭声道:“师尊,您不要动。”

江泫原本就站得好好的没动,话音刚落,就感觉一只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发间,短暂一触之后,又克制地撤回。

……头发乱了。他心中明悟几分,又道:“要去九仙台了?”

宿淮双道:“是。末阳君交代了,须得提前去迎客。”顿了顿,他试探性地道:“师尊什么时候过去?要同路吗?”

江泫道:“你先行便是。”

九仙台,即为九门会武开赛的地方。今日会在苍梧主山举办开幕礼,但江泫不喜这种世家乌泱汇聚的地方,原本跟末阳提前打了招呼,准备不去,奈何对方一听愤怒异常,举着玉令将他说教了半个时辰,最后只好应下,不得不去。

不过他只是个去观礼的,不用收拾得像宿淮双那样正式,也不用太早到。按天陵所说的,不迟到即可。

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到了,宿淮双背着送生向江泫告别之后,离开了净玄峰。江泫独自一人站在檐下,慢慢抬起手,解开了束在眼前的白绫。

柔软的白绫吹落,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眺望净玄峰上灰蒙蒙的天际。

……还是看不见。

不过就快能看见了。重月先前传信说江氏的人不日便到,他们带来了栖鸣湖的湖水。只要用它将蒙在眼上的妖力消解掉,视力便能恢复如初。

九门会武将至,他们本来就应当来的。他现在是上清宗的一峰之主,不是山间散修,迟早会与江氏的人有接触,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对于江氏,江泫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那是他曾经生活过二十多岁的地方,无论如何也算是半个家;另一方面,他与江氏的人朝夕相处,深知绝大多数族人良善的本性。只是,越知晓这些,前世的终局就越令人难以接受。

信任他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人里头,埋怨他、憎恨他的大有所在,福地栖鸣泽、世间最纯净的守神人一族,分崩离析只在片刻之间。

……这一世的栖鸣泽,握在江鸣岐手中。他性子有些火爆,但赤诚一片、做事果决,没有江明衍的影响,江氏应当能走上另一条路。

无论如何,他已不是江氏的少主了,自然也没有他操心的余地。

江泫抬手,将掌心的白绫覆面束好,蓦地察觉到一点刺骨的凉意。指尖一触,只碰到一片濡湿的冷意,想来是白绫上化了雪。不过几片雪,他也懒得再换,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便动身向九仙台去。

第58章 九脉争锋5

江泫靠在软榻上, 感觉有点无聊。

现在九仙台上杂乱得很,四处都是跑来跑去收整物品确认阵法的弟子。峰主落座的那一台倒要稍微清净些,只是江泫失了视力, 听觉就更加敏锐,四方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一般涌动, 总有那么几句碰巧跑进他耳朵里。

“伏宵君今日来得真早!太稀奇了……”

是啊, 是啊,是来得挺早的。心不在焉记错时间罢了。

“是不是来看宿师弟的?毕竟是他的师尊, 亲传弟子来参赛,肯定要早点过来看看嘛。”

这么说也可以, 只是我实在看不见啊。

“说起宿师弟, 你们方才看见了没?那身礼服一穿, 真真是玉树临风!照我说, 咱们上清宗最俊的师弟就是他啦!”

真有那么俊吗?

“其实若单论脸的话,乌师弟也很好啊。长得比女孩子都漂亮!”

“单论脸的话,净玄峰哪位弟子不好看?个个都好看。岑师兄那可是花月榜上头几名的常客,有师姐追不上他伤心许久呢!”

花月榜是什么榜?

“其实孟师兄也……”

“嗯……听说孟师兄很爱喝酒, 被伏宵君抓到过好多次,十次去思过崖有八次是因为这个。”

“好大的胆子……”

胆子确实很大。虽然自己允许他偶尔小酌一杯,但不是让他抱着当饭吃的。

江泫想。

他坐在座上,闲闲地听这些弟子谈笑, 手中漫不经心地盘着两只玉核桃。这是方才天陵看他无聊塞给他的, 让他没事盘着玩儿,他们要去加固苍梧山周的禁制——因为他是个看不见的病号,末阳给他放了个假。

现在九仙台上, 只有一个站着监工的末阳,还有一个坐着无所事事的江泫。

末阳和他一向不怎么对盘, 话说不过两句立刻就会开始说教。江泫懒得听,因此只要末阳在场,没有必要的话,他绝对一句都不说;相对的,只要他主动避开,末阳也不会上前跟他搭话挑刺。

这是两人之间的“和谐相处之道”,百年来一直如此。谁知今天,末阳监了一会儿工,脚步一转,竟然往江泫这边来了。

听见脚步声的刹那,江泫心中咯噔一下。

不因为别的,末阳说教起人来,实在是滔滔不绝、令人头疼。他蓄着长须,长得也严苛,单看外表,乃是六峰主之中最“老”、最不好招惹的一位。而实际情况与这有些偏颇,末阳确实是最不好招惹的一位,但若要论年龄,六峰主之中最小的乃是整天摸鱼划水的清野,倒数第二位,正是末阳。

末阳君刚正不阿之名天下皆知,无奈就无奈在他虽然性格严苛了些,但大多数的举动都是出于好心。因此他说话时江泫只好左耳进右耳出,无论如何还是要听完的,免得伤了他的心。

此时末阳从九仙台边缘走到他面前来,江泫正琢磨这次是坐姿惹他不悦还是他单纯看不惯自己玩核桃,谁知对方开口竟是:“你的眼睛,今日如何?”

江泫顿了顿,道:“老样子。”

末阳用十分勉强的语气道:“不必在意。一会儿开幕礼,你只需要坐在这里即可,别的都不用参与、不用理会。若是有人议论你的眼睛,不管是哪家的,将他从阵中提出来便是,我会处理。”

这一番话,明明是关心,却说的无比僵硬、无比别扭。

江泫思忖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之所以会亲自来找自己,是因为天陵一直没回来。以往有什么话,他都是托天陵代为转达,今日天陵不在,这才亲自上阵。

不知为何,江泫此时心中横生一股诡异的受宠若惊。

虽然他是看不见、灵识也有损,但又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在这样盛大的典仪里头,一向恪守礼教的末阳竟然让他什么都不用做,可以说是十分令人意外的照顾。

江泫盘核桃的手都停了,彬彬有礼地点头道:“多谢。”

末阳轻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阵法确认完成、禁制加固完成之后,等人到齐,就要开阵迎八门客。

八座传送阵,启动时所消耗的灵力巨大,隐隐有一种能将苍梧山周灵气抽空的气势。江泫看不见,却也能想到此时的九仙台之上是一种怎样的胜景,灵流涌动、华光璀璨之间,他听见台中弟子扬声道:“洛岭,启阵——!”

“玉川,启阵——!”

“三行原,启阵——!”

“涿水,启阵——!”

灵力流注,传送阵法开启。不过短短一瞬,灵光大盛的传送阵法之中就出现各宗各派的队伍,确认他们已经来到宗内之后,脚底的传送阵立刻化为纯净的光点消散了。

各家的队伍之中,来的不仅有八门本家的人,还有那一洲其余家族的子弟,因天资合适、或与此门交好,被带来上清宗观赛,傅瑶此刻便在洛岭洛氏的队伍里,穿着洛氏的升阳服,正分外好奇地四下打量、一边找寻傅景灏的影子,眼中满是憧憬之色。

六门很快到齐,只有江氏与渊谷的台位空缺着。外人进不去栖鸣泽,因此每一次会武搭阵,都由江氏指一个地方,并出人协助,来得要稍微晚一些;但渊谷是近年的新起之秀,此次会武是他们第一次参加,迟到实在有失礼数。

九仙台上,末阳的脸色已经开始慢慢变黑了。

看他脸色,旁边协助的弟子一个激灵,立刻传音向那边问道:“渊谷为何还没到?”

场中静默了好一会儿,那阵中竟然没有传来回答,众人面面相觑。就在这时,江氏到了。

用来接送江氏的阵法似乎经过特殊的改造,氤氲的灵光之间第一个显现出的,乃是几对巨大的翅羽。眼尖的人立刻认出来,这是江氏的白纸鸢,也叫拨云鸢,恰如其名,乃是白纸所化,浸灵成型,可载人遨游天地之间。

白纸鸢甫一落地,便化成了轻飘飘的纸型。阵中走出一队衣袂似雪、不染尘埃的白衣人,袖上缀着濯神纹,周身灵压温淡清和,九仙台上遥遥一瞥,只觉似天地间一道清气,纯粹至极、高洁至极,再多看上两眼,都是一种玷污。

领头的有两位,一黑一白,站在阵前气势凛然。黑衣的是分家公子江明衍,生得俊逸无双,虽是分家庶生,周身却浑然一派嫡系的矜贵气,一身黑站在江氏的阵列前,神情温润柔和,恰似一株云烟缭绕的墨竹。

另一位则是个年芳十八的少女,现任江氏家主的妹妹,江鸣鸢。此人一身白衣,袖上同样落三枚濯神纹,眉目锐利、明艳若灼灼桃李,江氏阵中原有几位长相不错的小辈,都被她压得黯然失色。一落地,她便扬手收了白纸鸢,行动间飒爽利落、神采飞扬,叫许多少年少女都看直了眼。

他们是此次九门会武江氏负责带队的人,称作司教,江明衍为正,江鸣鸢为副。两人平日里就颇有龃龉,此次因为正副问题,江鸣鸢更是心中不悦,下了白纸鸢就站得离他远远的,偶尔有不得不交谈的时候,面上也满是寒霜。

一队人向座上主家见了礼,这才在九仙台上落座。这一坐下来才发现,他们对面渊谷的位置上是空的。

江鸣鸢奇怪道:“渊谷还没来?”

身后的族人同样茫然地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了江明衍。谁知江明衍像是没听见这个疑问一般,从坐下以后,目光便似有若无地飘上了六峰主所在的高台,视线虽淡却坚牢无比,也不知究竟是在找谁。

等待的时间略久,末阳的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然而他绝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发作,虽然脸色不好,但还是按捺住了,绷着满脸的肃然威仪,向阵中传音道:“发生何事?”

他的声音被灵力扩散,传遍整个九仙台,不似方才弟子那般微弱,被阵中前去接引的弟子听见了。很快,传送阵中传来一个颇为虚弱的声音:“咳咳……回……回末阳君……渊谷说此次没有适龄人……”

此言一出,九仙台上一片哗然。

没有便没有,哪有临到会武开始前才说没人不来的道理?分明是在给其余八门难看。

洛岭阵中骤然站起一人,劈头斥道:“胡闹!如此行径简直形同儿戏!九门会武岂是他说不想来便能不来的?”

邻座一家有人高声附和道:“就是!渊谷这样,将其余八门置于何地?又将上清宗和江氏置于何地?!实在是不可理喻!”

众人议论纷纷,普遍脸色都不太好。世家总是格外注重面子,此时被人下了脸面,心中都不大欢喜。幽州奚氏阵中有人冷笑一声,悠悠道:“渊谷一向如此,没一个好东西,待人行事都叫人不敢恭维。也不知是哪些人对其无比推崇,称它是‘玄门第三首’的?真是笑话。”

三行原所在的台上,有人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他都不来了,我们难道还能将他抓来不成?赤后那鬼地方,没人想过去。不来就不来吧,也省得在这里碍人眼。照我说,下次的请帖可不要再发给他们了,扫兴极了。”

如此议论一番,原本只有三分的不悦也被点到了七分。

江泫在台上面不改色地听,对渊谷缺席这件事稍感意外。

莫不是死了个少谷主,原本的一团散沙更散了?

上次杀元烨,原本是想把他身体里的夔听残魂逼出来毁掉,却不想被它逃了。无声无息地去到客栈之中,绕过方子澄在宿淮双眼睛上留下一道污秽的妖力,随后不知遁逃去了何处,但总归还在渊谷之内。

然而在这种典仪之上,若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揪出来的是夔听的残魂,上清宗的人就不会贸然动手。

夔听在世间销声匿迹已久,现下的世家宗派大多是不认识的夔听的妖力的。就算他的残魂被人发现,又有谁知道那是什么妖兽?让他的新身体随便想个托辞,糊弄过去便可。毕竟势力交往,最要会的就是察言观色。

渊谷是玄门三首之一,地位不可谓不高。人家都专门解释了,岂有抓着不放的道理?除非是想和渊谷交恶。

再者夔听被封印在苍梧山下的事情,是不可传世的机密。若世人知晓,心系天下的正义之士必然大大有之,要自发前来守卫封印,届时会给上清宗增添许多麻烦;再者,也不乏妄图使天下大乱、行事极端的恶人,每一位都是会导致封印破损、夔听出世的危险来源。

隐秘此事,不论对于九州还是上清宗,都是一种保护。

因此,对于渊谷缺席的原因,江泫心中虽有些意外,也只能归结于他们本性如此,行事乖戾。众人虽然不悦,说到底也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在此声讨一番。

九仙台上,只有江氏和上清宗一直没有说话。

须臾之后,又听传送阵中弟子道:“末阳君……咳……赤后死气弥漫,弟子感觉不适,申请回宗……”

竟然直接将人从渊谷赶去赤后荒漠上了!

末阳心中更怒,面上神色却愈发冷静,没有失掉风度。他稍一侧身,向台上候着的弟子道:“宗义,去将人好好接回来。”

一人出列礼道:“弟子领命。”随后祭出本命剑,飞掠过九仙台,身影没入传送阵中。

众人观他表情毫无波澜,竟对此事没什么反应,一时也慢慢噤声了。

末阳君在上清宗内颇有实权,宗内大小事务都是由他在处理,在这样的典仪上,他的态度也代表着上清宗的态度。

只是若被江泫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少不得感到啼笑皆非。

宗内大小事务之所以都堆到末阳头上,正是因为其余几个不想做。清野整天找不到人,上次集议前不见踪影,是弟子在玉门峰的某个灌木丛里找到的,听说找到的时候正在睡觉。

重月醉心钻研医术两耳不闻窗外事,江泫就更不必说。只是因为末阳看起来很喜欢这种事,五人一合计,末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点别的,便通通交给他处理了。只有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天陵和毓竹会稍稍帮衬一些。

坐着坐着,就成了六峰主中明面上的领头人。这位领头人此刻站在九仙台的边缘,俯瞰底下的擂台与仙山,片刻过后,抬手将那传送阵挥散了。

“实在上不得台面。”他沉声道,“无需为它多费心思。诸位,开始吧。”

江泫心道:这人肯定记仇了,不记仇才怪。

其余人可听不出他记没记仇,皆是摇头叹息,表示愿意将此事暂时揭过。

开幕礼正式开始,流程冗长复杂无比,江泫果真照他所说,从头到尾不动弹一下,安安静静地当他的病号,一边不经意地探听其余阵中的闲言碎语打发时间。

大多数都是些无聊的拌嘴家常,也有不少讨论他眼睛的。不乏有几个想多看看他的,一表现出意图,立刻被身边年长的人呵止:“眼睛别乱瞟!怎能把伏宵君当观赏物看?当心惹怒了他,一剑将整个九仙台劈了。”

江泫:“……”

他在心中怀疑道:伏宵原来是个一言不合拆场子的暴脾气吗??

那小辈听了他的话,却立刻缩了缩脖子,当真不敢看了。过一会儿,江泫又听见他弱声弱气地问道:“上清宗的宗主,长尧君没来吗?还以为今天能看见他呢……”

年长者道:“仙人岂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旁边另一人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长尧君可是天下无情无爱第一人,可以几百年都不说一句话。和他有联系的人,什么师尊、师兄弟、徒弟,没一个他看得上的,这样的小小会武,他当然不可能来。要不怎么说是仙人呢?”

小辈听了,神色茫然道:“看不上……?可师尊和同门也就罢了,若真的看不上,怎么会收弟子呢?”

那人嘻嘻笑道:“那我怎么知道,可能随便收的呗,收了一个就不想收第二个了。长尧君徒弟死了,可没见他如何在乎。”

那小辈长到这么大,何曾听过这种八卦,惊得眼睛都直了,磕磕巴巴地问道:“死……死了?长尧君的弟子是怎么死的?”

“为了救长尧君死的。”

周围诡异地静默了一瞬,江泫亦默了一下。

长尧对他颇为照顾,但从来没人谈论长尧的往事。因此此人所言之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虽然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小辈摇了摇头道:“骗人。长尧君怎么会需要人救?还有,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那人洋洋得意道:“野史啊。我买了好多,每天都看。诶,你要看吗?什么,不看?那你要看吗?还有可多好玩的事了。比如‘伏宵君雨夜提剑斩师尊’、‘长尧君平雷山行’、‘濯神再现’,杂七杂八,各门各派都有。”

江泫的手一顿,险些抓坏了手心里的玉核桃。他憋了又憋,心道:果然编野史是个技术活,想象力一定要超群。倘若没点想象力,都写不出这么离谱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挪去别处,不再探听。

那家族的阵中,谈话却还没有结束。另一人听了好半天,插嘴道:“真扯。一看就是那些修炼不上心的闲人杜撰的,你有空看这些,不如抓紧时间修炼。”

讲野史的人悻悻然地冷哼一声道:“你这人真是无聊。照我说,这些事儿多有趣啊。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些事情真发生过呢?那岂不是更有趣、有趣极了?”

年长者终于忍不住了,骂道:“我看你修习不过关被掌门吊在山门口树上的样子更有趣!”

那少年哀嚎一声抱住脑袋,痛苦而狼狈地道:“别说了,别说了,算我求你了。那天我的脸都被丢光啦!”却是终于消停了。

然而消停了没一会儿,方才听得心痒痒的一众少年又偷摸凑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小心翼翼地问道:“当故事听的话,确实有趣。要不要详细讲讲?伏宵君为什么会杀他的师尊?濯神再现又是什么东西?江氏的濯神不是已经陨落了吗?”

周边人七嘴八舌道:“还有还有,风氏有些什么秘闻?”

“药王谷呢?还有那个臭屁王洛氏,我看他们不爽好久了。”

少年被众星捧月似的围在中间,立刻忘记了方才的沮丧,眉飞色舞道:“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慢慢来。”

“据说啊,据说。风氏的先祖曾经留下一位满心怨恨的守护灵……”

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谁知下一刻齐齐色变,作鸟兽散,有好心的顺便将坐在中间的少年扯开,往后退时你绊我、我拽你,一堆人骨牌似的倒了一圈,一时一片呜呼哀嚎声。

讲野史的那位遭此惊变,大惊道:“怎么了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倒了?我怎么也倒了?!”

抬头定睛一看,方才自己坐的那边已经插了一支雪白的羽箭,箭簇已经完全没入坐台,尾端的箭羽仍在余力作用下不断颤动,将那少年吓得脸都白了。再一看,射箭之人力气虽大,但准头不好,足足歪了八寸,就算他不躲开,这箭也是不中的。

他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抬头看向羽箭射来的方向。只见风氏落座的那方台子前,站着一名挽弓的粉衣少女。

其人神情倨傲,明明是正身站着,却仿佛在拿鼻孔瞧人。她挽着的弓弦是空的,羽箭就插在他们的坐台上,见不中,她冷哼一声,随手将弓扔给了一旁的家仆,遥遥叱道:“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背后嚼风氏的舌根?”

险些被射中的都是涿水飞痕谷的弟子。来的人少年居多,火气颇大,平白无故险些受了一箭,心中都窝着火,闻言,立刻有一人起身指着风愔的鼻子骂道:“听不过耳就出手,实在刁蛮至极,毫无教养!”

风愔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我没教养?!你舌头想不想要了?”

那弟子道:“当然要。我还要用它骂你一万句呢!歹毒!阴狠!卑鄙无耻!背后放冷箭,说的就是你这种小人!”

风愔从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气急败坏地回身去抢家仆手里的弓,道:“拿箭,快给我拿箭!不知道那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东西,今日我非拿箭射死他们不可!”

风定正在不远处的首座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微微皱眉道:“愔愔,在外头不要胡闹。”

风愔道:“我才没胡闹!他们聚在一起论东论西,还敢骂我,谁给他们的胆子?”

两台之上乱作一团。原本已经到了各门参加会武的弟子出列去擂台拜礼的环节,临出这么一场幺蛾子,末阳只觉事事不顺,异常头大。

视线落到台上雪松一般的少年身上,末阳道:“宿淮双,去看看怎么回事,顺便将他们的弟子领过来。”

宿淮双抱拳领命,视线落到骚乱源头上时,瞳中蓦地划过一丝冷意。

第59章 九脉争锋6

说话之间, 风愔已经从家仆手中夺下了长弓,又去台侧取了一支箭,搭箭上弦, 对准了不远处台上方才指着她鼻子骂的人。

那人大概是没想到她真的敢再发一箭,当下变了脸色、气势弱了几分。

风氏是氏族, 看风愔的做派, 她在族中的地位一定不低;而飞痕谷是门派,行事往往需要顾着门派的面子, 远不像氏族那样随心。因此只能仗着这是在上清宗的地方对方不敢动手这一点来过过嘴瘾,对方真的动手了, 没有长辈的指示, 就只有低头认怂的份儿。

飞痕谷领队的人似乎没想到自己才走开这么一会儿就出了这么大个岔子, 神色无奈地向风愔传音道歉:“风小姐, 是我们的小辈不懂事,谷内会严加管教,还请不要生——”

风愔道:“凭什么?我就要气!”言罢拉满一弓,那支羽箭离弦朝那少年的心口略去, 箭簇上竟然带上了灵光。

领队人神色一变,不曾料到她是真想将自家弟子结果在这里,当下也丢了好脸,面色阴沉地将弟子拉到身后, 抬手聚灵要将那一箭拨开。但他刚刚抬起手, 不小心透过箭矢看见风愔碧蓝色的、灵光氤氲的眼睛,立刻被风氏的瞳术定身,想动一动手都难。

那羽箭当头此来, 风愔收了瞳术,嘴角浮起一丝势在必得的笑意。

岂止中途生变, 天边掠出一道厉红的剑芒,携破军之势一剑将箭矢劈成两半。被劈断的羽箭失了势,跌入苍梧山翻腾的云海之中。

风愔神色一变,立刻转向剑芒掠来的方向,见一人翻踏云海,从上清宗那边的云台一路落至飞痕谷的云台上,轻飘飘地落了地。

是位身形颀长的玄衣少年,玉冠束发,手上提着一柄厉芒森寒的长剑,面色漠然地落了鞘。他背对着风愔,落地须臾便抬手破了缚住那领队人的瞳术。那人得了自由,脸色难看地将胸中的怒气压下去,拱手向他道谢。

只那一剑,便能得知此人身手了得,绝非是那些背后嚼舌根的花架子能比的。风愔面上阴晴不定,姑且收了弓,遥遥道:“什么人敢劈本小姐的箭?”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让她异常熟悉的俊朗面容。

风愔心中又惊又疑,视线一路从头到尾,从少年眉心那道昳丽出尘的红印滑到他带着几分森然之意的眉眼、再到他流利清俊的面孔、紧抿的唇角,越看越觉得熟悉,握着长弓的手都顿了几分。

她皱紧眉头,正想开口问一问那人到底是谁,却听身后的兄长低语道:“宿淮双?”

风愔心头一震,愕然地回头去看风定。

宿淮双?!那个不中用的废物??

她猛地转过头,视线锁住宿淮双颜色沉沉的黑瞳。那双眼睛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没有瞳印,和世间凡人一样平庸,是风氏上一位圣女留给风氏耻辱的证明。只是曾经它灰蒙蒙的,如今恰似出鞘的寒刃,仅仅与宿淮双对视片刻,风愔就有些浑身发凉。

只是她虽震惊,对方却没有跟他多做交谈的意思,轻飘飘的一瞥过后,便收回了目光,低声询问飞痕谷的弟子发生了何事。

这样的漠视让风愔心中火冒三丈。

宿淮双离家出走之后,风氏的家主震怒,当夜便叫人将玉城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翻找出宿淮双的踪迹。第二天又将搜查的范围扩大到整个玉川,惊动了沿途无数大大小小的家族,都得知他家有一位本家子弟失踪的消息,鼎力相助之下,仍然没有找到宿淮双的踪迹。

风愔异常反感这样的行为,认为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根本没有去寻着的必要。家主什么时候对他俩这么上心过?这次这样的做派,让风愔恨得牙痒痒,正想央求哥哥让他和家主去说一说别找了省得丢人,抬头却被风定阴冷的神情吓了一跳。

当时风愔年纪还小,虽然被风定的表情搞得心中发怵,到底还是执拗的,扯着风定的衣角晃来晃去,带着不满的哭腔道:“爷爷那么费心找他干什么?一个一点血脉都没继承到的废物,简直是家里的耻辱。大费周章地找这么一个东西,实在是丢死人了!何况他一点灵力都没有,不知死活跑出玉城,指不定早就被哪儿的野兽吃了!”

风定原本表情阴沉,听了她最后一句,神色却慢慢缓和下来。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风愔的头,淡淡道:“再怎么没用,毕竟是圣女的孩子,家主总归有些舍不得。不过你说得对,他走不出玉川,现在多半已经死了,让家主再找几个月,找不到他自然会放弃的。”

几个月后,果然没有找到。家主回到家中,原本是要折断宿淮双的灵命牌的,不知为何最后却没有下手,沉默着将他的灵命牌收好了。

此举更是让风愔不满,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宿淮双三个字都成了风氏之中的禁词。但凡听见有谁在私底下讨论,风愔都会将他们揪出来,一个一个地拔了他们的舌头,再废了灵台逐出府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原以为已经死透了,此时竟然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还劈了自己射恶人的箭,风愔不能不怒。她将弓拍进家仆手中,正要开口呵斥,肩上却落下一只手。

是风定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揽到身后,无甚真心地对着宿淮双拱了拱手,微微笑道:“好久不见。”

对于风定的态度,风愔只觉得莫名其妙。

旁人也就算了,哥哥对他那么礼貌干什么?也不看看到底配不配?

她心中憋火,正想把风定拉开,却见他回过头,用颜色稍深一些的眼瞳看她一眼,她便被定住,动不了了。身体是动不了,眼睛和嘴还能动,轻蔑的目光在宿淮双身上走了个来回,这才看见他腰间悬着的上清宗的弟子玉令。

进上清宗了?

明明是风氏本家的人,还进上清宗,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实在是给风氏丢人。

但她转念一想,又明白了风定态度如此冷淡礼貌的原因。

宿淮双的确是她血缘上的堂哥,但他不姓风,姓宿。他是风氏圣女亲生不错,但在外界眼中,风氏圣女可是年纪轻轻就不幸殒命了的,哪里留下过什么孩子?

若被外人知道宿淮双这个外姓人和风家有联系,不管他是谁生的,都是天大的丑闻。为了顾及风氏的颜面,只能装没关系。

厘清这一点后,风愔的牙都快咬碎了。她努力将被宿淮双轻视的怒意压下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阴阳怪气地道:“是啊,好久不见了,小哥哥。”

“小哥哥”三个字绕过她的齿间,带着一种渗了毒似的柔情蜜意。小的时候,每当她这么叫,就证明宿淮双要遭殃了。这如同一道符咒,原本不打算多做理会的宿淮双当真转过头来,冷漠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

飞痕谷的弟子犹豫着问道:“你们认识?”

宿淮双道:“认识。”

风定道:“想不到再见面,竟然是在上清宗。”

他正待多寒暄几句,又见上清宗的云台那边过来几位弟子,亲亲热热地同宿淮双打招呼:“小宿,怎么啦?末阳君说这边有灵力波动,又让我们过来看看。”

风愔心中一紧,转念一想又感觉自己没做错没什么好怕的,转而想道:这废物如今还挺混得开,人模狗样。以前在风氏的狼狈样子,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清?

她示意风定将自己解开,威风凛凛地道:“没什么大事。我——”

“这位风小姐与飞痕谷的弟子起了口角,挽弓伤人。”宿淮双冷淡地打断她的话,“箭附灵力,还动了瞳术,是想致人于死地。”

闻言,那几位前来查看情况的弟子都神色微变,频频看向风愔的方向,眼神都没了多少善意。

九门会武在上清宗举办,其中两门内斗死了人,上清宗要怎么向他们本家交代?

风愔被人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立刻感觉被冒犯了,火冒三丈地上前两步,道:“你休要信口雌黄!何时见我箭上附了灵力?又何时见我用了瞳术?你听他一面之词便这样冤枉我,你的老师平常怎么教你的?”

此话一出,对面云台上原本还算融洽的氛围立刻凝固了,暗自打量她的几位弟子也黑了脸,神色真正变得不善起来。宿淮双更是脸色一沉,手掌慢慢抚上送生的剑柄。

见此情状,风愔原本高昂的气势一顿,心中升起一点莫名其妙的恐慌。

都看着她做什么?她说错了什么吗?

宿淮双这样的人,就算走上仙途,也一定是个灵力低微的废物。方才那一剑,很大可能是别的上清宗弟子帮他掷的,他这样的天资,顶多在上清宗当个外门弟子……

九门中的世家弟子不入上清宗,风愔自然不知道,上清宗没有内外门之分。一旦过了选试,一律划为正式弟子。而她骄纵跋扈惯了,说话一向不过脑子,见了对面人的神色,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旁边的风定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这下风愔心里更是忐忑,从云台边退到风定身侧,脚步慌慌张张还差点踩了裙角。无论如何,她是不敢说上清宗六位尊座一句不是的。那可是上清宗的尊座,爷爷见了他们也要好声好气以礼相待的……

她正想偷偷问问风定宿淮双如今是哪一峰的弟子,就听那边云台上的弟子冷声道:“风小姐是对伏宵君教导亲传弟子的方式有何不满吗?”

如同惊雷轰顶,风愔的脸霎那间变得惨白一片。风定神色微怔,同样感到十分意外。

怎、怎么会……居然是伏宵君……

她转过惨白的脸,向上清宗所在的云台望了一眼。

那人静静靠在软榻上,如同霜雪所塑,高高在上、目下无尘。那是能踩在绝大部分修士之上的人,单单一个名字就能让天下邪物闻风丧胆,在人之中,则是无数修士从小便憧憬的对象。

宿淮双何德何能能做伏宵君的亲传弟子?!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风愔心中突然升起一道几乎将她理智掀翻的嫉妒。看到原先能被自己踩到尘埃里的废物如今步步高升,她恨得脸色都快扭曲了,偏偏不敢说伏宵君一句不是,只好颇为狼狈地道歉:“我没有那个意思……都是误会……”

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风定,却只看见素日疼爱她的兄长平静无奈的侧脸,一颗心立刻凉了一半。

宿淮双冷冷地瞪视她一会,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又把扶着送生剑柄的手放下了。

“有意无意自己心里清楚,举箭伤人却是真。”他不紧不慢道,“若存狡辩的心思,我便请师尊取证。”

江泫坐在那边正神游天外,蓦地听见自家弟子点自己的名,迅速回了神,向着苍梧山周翻涌的云气之中一招,澄净强大的灵力立刻裹着一支断矢浮上云台。

风愔原本想说不用了,可江泫的动作很快,断矢慢悠悠地上来,每上几分,她心中的慌乱就高涨几分。原就是仗着风氏的威名想惩罚一下几个嘴里不干不净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射出去的那一箭根本就没带多少灵力,可是被宿淮双这样颠倒黑白一说,仿佛她真就想要别人命似的!

眼看着对面上清宗的弟子开始检验断矢上残留的灵力,风愔又怒又急,一把拽住风定的袖子,眼中泪意闪动。

每次她惹出什么错,都是风定给她收拾烂摊子,谁知这一次风定仿佛打了主意要让她长长教训,无论她怎么要求,也没有半分要出面的意思。

那边人已验完了箭,握着那断矢冷笑一声道:“风小姐,别拽了,跟我们走一趟吧。思过崖一个月,包你满意。”

她虽然不知道思过崖在哪儿,但飞痕谷的几位弟子显然有所耳闻,听了这三个字,脸色都变得不太好,想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风愔咬牙道:“我又不是上清宗的弟子,为什么要进你们的思过崖?”

那弟子道:“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在上清宗内,不尊师长可是能被除名的大罪,只关你一个月算是好的。你现在脚踩着苍梧山的地方,还是说你想让末阳君亲自来请你吗?”

风愔彻底说不出话了。

原本对客不该这么说话,可自从听见她当面编排伏宵君和自家师弟之后,几位弟子之中就没人想给这在上清宗内纵箭伤人的蠢女人多少好脸。宿淮双也不阻止,转头询问出事实之后,将这几位背后飘闲言碎语的弟子一并带走了。

准备离开飞痕谷云台的时候,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风定叫住了他。

“小妹只是性格骄纵了些,心却不坏,无论如何算你半个妹妹。”他缓声道,“劳你多多照顾,来日得空,可以来风氏坐一坐。”

这番话并不是说给宿淮双听的,而是说给能听到这番话的人听的。比如伏宵君,又比如末阳君,甚至对面几位上清宗的弟子。若知道风氏与宿淮双有旧缘,看在他的面子上,或许会酌量减罚。

毕竟是自己的妹妹,从小娇生惯养惯了的,让她稍微吃点苦头长点教训也就罢了。思过崖那个鬼地方,真要算起来她三天都待不过去。

宿淮双正要让人来云台接风愔,闻言瞥了一眼神色惶惶的粉衣少女,眉头都没皱一下,道:“受罚须深刻,才能记事。思过崖,三个月。”

风定的笑容僵在脸上,没想到他会直接拆自己的台,瞳中闪过一丝尖锐的怒气。

那边的云台之上已经掠来几人,抓住风愔的肩膀便将她向九仙台下带。眼见自己妹妹哭哭啼啼被带走了,风定冷着一张脸,却碍于宿淮双背后的靠山不敢多言。风氏家主还没死,他只是个少主,在众多势力之前,再怎么说都只是个小辈,没有出手保人的权力。

他冷冷地看了宿淮双许久,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不阴不阳的夸赞:“淮双,真是好出息。”

宿淮双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这句讽刺,对风氏与飞痕谷阵中的参赛弟子道:“到拜礼的时辰了,随我来。”

两人这才发现到了时辰,忙不迭出列跟着走了。这边的骚动没能在九仙台上激起多少水花,开幕礼依旧按照正常的流程走完。参加九门会武的弟子都在上清宗下榻,主山上早已腾出了住处,开幕礼过后,便是开赛之前的短暂闲暇时间,此时在宗内走动,能看见不少四处瞎跑着玩儿的九门小辈。

入夜时分,江泫才从落墟峰的议室之中出来。集议开始之前他便让宿淮双回去休息,少年似乎对于擅自加重风愔处罚一事有些忐忑,江泫摆了摆手让他随意办,末阳那边不用管。

这次的集议,便专门是为了这些事情开的。集议上自然又被末阳明里暗里点了一通,好在他今日心情似乎难得平常,没有多发作,很快旧散了会。

夜风之中,重月拿着一只小瓶,几步追上了江泫。

“伏宵。”她声音中罕见带上了几分喜色,“栖鸣湖的湖水来了。方才刚一下九仙台,江氏就让人送过来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明日解?还是等九门会武过了再说?”

江泫略微思索片刻。

起初他想的是反正都瞎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不如等九门会武过后再解吧;但转念一想,认为自己实在想看看宿淮双穿那身礼服的样子,又觉得早些解比较好。

但无论是早还是晚,会武刚开始那两日大多忙得脚不沾地,肯定是没时间。等这几日过后,得空便解了吧。

重月也同意他的打算,将手臂伸给他拽着,打算送他回峰。江泫颇有几分尴尬地抓住她细细的手臂,斟酌片刻,道:“我能自己走。”

重月道:“入夜了,路不好走。”

江泫一想也是,便跟着她走了。走了几步,这话在脑海里转过一圈,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都是瞎子了,什么时候眼睛前面不是黑的?

但走都走了,不好再返回,只好继续跟着走。

不知经过了几座曲桥、途径了哪峰哪殿,重月忽然停下脚步了。江泫动作一顿,感觉到前方有人,便听耳边重月道:“你是江氏的弟子?为何在这里?”

不知为何,江泫的心突然微微提起了。

第60章 九脉争锋7

这个时间, 上清宗的弟子一般不会在外头乱跑。因此四周静寂一片,重月的话音落下之后,江泫竟隐约能听见自己不自觉变得急促几分的呼吸。

江氏的弟子, 怎么会在深夜跑到这个地方来?

他正摸不准自己要不要说话,面上绷着一派冷淡的神情一声不吭, 看上去极有威慑力。一般的人见了他这副神情, 一般都会惊恐地打消和他搭话的想法。

谁知过了一会儿,面前响起来一道陌生和善的少年声音:“见过伏宵君, 见过重月君。”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带着令人不适的沙哑, 仿佛喉咙里含着一把沙子。然而依旧算得上年轻, 语气中的和善也不似作伪, 想来是咽喉处有什么隐疾。江氏虽然处在灵气丰沛的福地, 但也不是说人住在里头就不会生病了,只是抵抗力要比他人稍强一些。

重月道:“明日有初赛,更深露重,早些回去休息吧。”

原本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客套, 江泫竟然从中听出一点警惕的意味。与此同时,他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愈升愈高。

事实证明,江泫的不祥预感一向很准。

夜色之中站着一位提着纸灯的白衣少年,面上似乎微微带着笑意, 然而这笑意连带着面容一道模糊在深黑的夜色之中, 显得有些诡异。只有身前的灯笼散着柔和的暖光,映亮他纤白广袖上一枚孤零零的濯神纹,余下两点星火映进他的眼瞳之中, 照亮他直勾勾盯着江泫的眼神。

正是乔装过后的江明衍。

从方才看见江泫开始,他的眼神就一直在江泫身上没有下来过, 就算嘴上无比礼貌地向重月示礼,也没有将目光挪开半分,重月之所以警惕,也是因为这一点。

这人实在有些奇怪……

她莫名觉得对方长得有点熟悉,但是因为云台之间距离遥远、再加上江明衍白天穿的是一身黑,此时她没能认出面前这位就是江氏此次带队的司教。

若江泫不盲,他一眼就能认出面前此人的正身,然而可惜的是妖力未解,无论气氛如何诡异,他也的确看不见。

江明衍道:“实在惭愧,在下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请问二位仙君,这里是哪一峰?”

说这话时,他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泫,仿佛十分期待听到他的回答。

重月面色略有不虞,从发间取下一只小小的珠花,向着江氏居住的方向一抛。珠花尚未落地,就蔓延成一道透明丝绸般的灵流,以江明衍脚下为起点,静默地流淌进远方浓稠的夜色之中,远远一看,仿若萤火铺路,胜似仙境。

“跟着它走,它会将你带回去。”重月道,“往后不要再一个人出来乱跑了。”

虽然觉得此人有些怪异,但好歹是江氏的小辈,重月的语气还算得上是温和。却也没告诉他现下到底是在哪儿,只抛了灵器让他赶紧回去。

江明衍提着灯,微微转身望了望这条荧光点点的路。逐客的意思如此明显,这下是不得不走了。

试探不成,他终于将几乎黏在江泫身上的眼神收回来,维持着温淡的神情向重月点点头,道:“多谢重月君。请问我要如何将这灵器归还?”

重月道:“它自己会回来,你跟着走便是。”

江明衍颔首,躬身一礼后,转身踏上了回程的路。一转过身,他便不动声色地将袖中的乾坤袋向里头收了些,乾坤袋的封口系得极紧,他还没有寻到打开的机会。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视野尽头。回净玄峰的路同去江氏住殿中的路是错开的,江泫跟着走了几步,还是开口问道:“方才的是江氏哪位弟子?”

重月道:“不是本家,也未报上名号,不识。”

江泫便也不好再问了。重月将他送到净玄峰外,碰到了等在曲桥口的宿淮双。通往浮梅殿的路上挂了灯,映亮少年在落雪下挺拔颀长的身躯,他似乎已经在雪中站了好一会儿,肩上、发顶都积了几抹澄净的浮白,见他们遥遥走来,立刻几步上前接人。

重月把江泫交给他,看着少年垂眼小心翼翼地扶住江泫的手臂,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反正比方才那位给人的感觉顺眼多了。

她莫名其妙地这样想了一句,又将跑偏了的思绪收回来,道:“好好送你师尊回去。我先走了。”

宿淮双垂首一礼,再一抬头,面前已经不见重月的身影。江泫被他严严实实地抓着手臂,总觉得他掌心的温度有点烫,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转而像方才握着重月那样,将手掌搭上他的手臂。

一搭上去,就摸到一手偏硬的衣料与细密的绣线。绣线绣的似乎是断梅纹,然而弟子服的料子没有这么硬,更像是传去开幕礼上的那件挽剑服。

开幕礼已经结束很久了,按理来说宿淮双回来应当已经换好衣服了才对。

江泫道:“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宿淮双道:“也没有很久。只是想着师尊会回来,还是想来这里等一等。”

江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方才被那江氏弟子搞出来的莫名心情也松缓了些。“夜深雪寒,不必等我,早些休息。”他温声道,“明日初赛,不必紧张。”

回到净玄峰后,总是要比呆在外头自在些。他在这雪峰之上生活了许久,如今这里已经能称作是他的家了。

一路进了浮梅殿,江泫进房间之后,第一个做的就是解开蒙在眼上的束带。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个东西,奈何重月说眼睛最好不要见光,还是继续蒙着比较好,这才戴了这么些日子。

窗边的鸟笼里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紧接着,江泫听见毛毛蔫巴巴地道:“……饿。好饿。”

江泫道:“晚上没吃?”

毛毛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道:“阿序,没回来。淮双,没回来。”

江泫微微一愣。

他并没有派什么事务给乌序,是否参加开幕礼全凭弟子自由,乌序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应当不会去参加的。没有喂毛毛,也不在峰内,莫不是找傅景灏玩去了?

宿淮双也是。明明早该回来,中途也不知折去了什么地方,回来之后也不进殿,就站在曲桥边上等,还丝毫没有跟自己说说去了哪儿的意思。

弟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办了。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亲自去膳房盛了一碟小米、一小碟水,放进毛毛的笼子里。毛毛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跳过来啄了几粒,吃着吃着又蔫头巴脑地道:“阿序,去哪儿?上次见他,不开心。”

江泫道:“在上清宗内,走不丢。明日我让孟林把阿序找回来。”

谁知片刻过后,门口就传来乌序轻柔的声音。

“师尊找我?”

江泫动作一顿。

乌序的声音很平常,并没有毛毛所说的不开心,反倒有些莫名的释然。总的来说,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甚至稍稍好了一些。

请示过江泫之后,他从门口迈进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屏风旁边,道:“师尊和淮双近日不得空,可否让我将毛毛带去我那边照料?九门会武结束之后,我便将它送回来。”

毛毛一听都快乐疯了,险些将装小米的瓷碟扑翻。

江泫伸出一只手稳住笼子,叹道:“拎走吧。”

乌序于是小心地饶过他,将挂在窗边的鸟笼取下来拎走告退。左右接下来也没什么事,江泫想了想,原本打算往遏月府上跑,最终不知为何,还是留了下来,简单洗漱过后上了塌。

都说修士寿数漫长,江泫自己体感下来,除了寿命原本就很长之外,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压根不睡觉。不分白天黑夜地醒着,同脚下的土地一样坚韧冷漠、不可摧折。这是锻心的一种方式,却也将修士与人的本能越隔越远。

在遏月府同宿淮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江泫久违地将为人的感觉捡起来一些。曾经他日日催自己好好休息,近日没催,竟也隐约生出一点不习惯来。

他拂灭了灯火,慢慢闭上了眼睛。

夜色寒凉,江明衍踩着灵器指引的路,独自向江氏暂居的殿中走。那灵器静默地蔓延至殿前便停住不动,江明衍原本也按照逸散的萤火一路向前,但在靠近正殿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殿门口站着一位少女,白净的面庞被微光照亮。她正盯着这条路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而听见脚步声以后,就立刻回神抬头,确定来人的瞬间神色变得不善起来。

江氏这一代只有江鸣鸢一位嫡小姐,听说出生时瑞象降临,福泽绵长,现在又是江氏家主的妹妹,虽然年纪不大,在整个栖鸣泽中却是独一份的尊贵。

她不笑、不说话的时候,如同濯神手中的玉雕一般美丽,然而这也仅限于不笑不说话的时候。江鸣鸢同她哥哥江鸣岐一样,脾气都不怎么好,脸上表情丰富得很,对人对事一百八十遍地换。

比如现在,她看见站在远处的江明衍,就立刻沉下脸来,道:“你偷偷跑去哪儿了?”

江明衍知道她一向看不惯自己,对她夹枪带棒的说话语气早就习以为常,提着灯停在荧光之中,毫无芥蒂似的微微笑道:“没来过上清宗,心血来潮想出去看看,毕竟白天可没有时间。小鸢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江鸣鸢皱了皱眉头。她用将信将疑的视线扫过江明衍这反常的一身白,最终落到他袖上的一枚濯神纹上,道:“出去逛就逛,哪儿的景色需要你借别的弟子衣服去看?你借的谁的衣服?”

江明衍同样抬起手看了看,十分自然地承认道:“江恒的。晚上一身黑出去容易吓到人,被当成夜行者便麻烦了。不如穿得显眼一些。”

江鸣鸢心道:谁见了濯神纹还敢将你当夜行者?

也知道他是不想说。每当问到江明衍不想说的事情时,他就会这样微笑着用各种似是而非的理由打太极,偏偏态度极好,让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江鸣鸢厌烦他这样的态度,如同她一向厌烦江明衍这个人。她不喜欢江明衍,从这人费尽千方百计从外头找回栖鸣泽来的时候就不喜欢。但是说到底,她和江明衍无冤无仇,中间更是没什么大的过节,如今共处高位,撑撑表面功夫一同相处倒还算过得去,可江鸣鸢不是喜欢撑表面功夫的性格。

从第一眼见到江明衍,她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人。

长得瘦瘦小小,虽然继承了江氏的血脉长得还算过得去,眼神却像野兽一样冷血。纵使它们都被藏在了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江鸣鸢却仍能察觉到他表皮之下翻涌的恶意,若放任这个人留在江氏,指不定以后会惹出什么大乱子——

江鸣岐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比她还要讨厌江明衍。这多出来的一截讨厌,主要缘由是因为这人老是寻找各种机会想往江泫身边凑,看着实在碍眼得很。

原本江鸣鸢想,将他放去分家养一辈子算了。谁知后面族中大变,哥哥做了家主,整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去思考其他的事情,江鸣鸢想帮帮忙,也整日泡在书房里头处理杂七杂八的事务。正在这个空挡,江明衍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而江鸣岐飞快地熟络起来,某日江鸣鸢处理完事情迈出书房,正正撞上了两个站在树下谈笑的人,当时只觉两眼一黑。

自己的哥哥,自己最清楚。江鸣岐看着又傲又不好惹,实际上脑子最是简单,也是最好糊弄的。

江明衍使了手段诓骗自己的傻哥哥,在族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而他惯会做戏笼络人心,这些年竟然广受赞誉,只是无论他如何笼络人心,江鸣鸢都不在被笼之人中。她从不屑于隐藏自己对他的厌恶,二江不和是整个江氏都知道的事实。

江鸣鸢道:“来了上清宗就请不要乱跑,不要给江氏惹麻烦。你若是有什么想法,等九门会武结束之后,自己向族中申请出世。”

江明衍轻轻摩挲了一下被夜风浸得冰凉的木制灯柄,面上笑容丝毫未变:“我真的只是出去看看。既然小鸢不喜欢,明日我便不出去了。”

江鸣鸢皱了皱眉道:“我没有让你不出去,只是让你不要这么偷偷摸摸的。我看你白天一直盯着伏宵君看,你们是旧识?”

江明衍道:“我与他的亲传弟子有些交情,方才出去一趟,路上碰见叙了叙旧,这才回来得晚了。”

江鸣鸢道:“你回来以后就从未出过栖鸣泽,怎会和伏宵君的亲传弟子有交情。是还在尘世时认识的?”

江明衍不置可否,笑而不语,摆明了不愿意回答。他编起谎话总是一套接一套,真假参半,说起谎时气定神闲,叫人抓不出一点破绽。

他方才碰到伏宵和重月之前,确实碰见了宿淮双,只是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撞破了一点不那么好的事情;非要说的话,他和宿淮双确实有些交情,只是不在现在,而是在前世。

前世他俩之间的过节,编书的用一整本都写不完,狭路相逢举剑便刺之事大大有之,长恨刻骨,不可消解。然而今生从头开始,在夜路之上相对而立,竟然见面不识。

江明衍碰见宿淮双,是在苍梧山主山某一处上山的曲桥边。主山周边多的是曲桥,除了通往六峰的几座之外,还有不少通往其他地方,只是没有地标,不是上清宗的弟子,随意上桥很容易迷路。

看见宿淮双的时候,对方仍然穿着白天那身黑底金纹的礼服。没有背剑,面色冷漠,似乎正要回峰。

江明衍正在找去净玄峰的路,微笑着灭了灯打算尾随他而去,谁知方才走了好几步,立刻就被宿淮双察觉了。

少年转过身,冷厉的目光刀一样剐过来,似乎想要拔剑,探手却摸了个空。江明衍被他的目光定在几步之外,心中无端升起几分烦躁。

在江鸣鸢十年如一日的厌烦目光下,江明衍可以做到丝毫不在意。无论她如何厌恶、如何排挤,都能送上一张毫无威胁的笑面,只因她还有利用价值,再者江明衍本身也不如何看得上她。上一世轻轻松松就能将她算计致死,这一世也不需要过多戒备。

但现下被宿淮双这样一盯,他心中确确实实地感到了烦躁。

这个宿淮双,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向来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只有给他添堵的份。对于他的忍耐度,早在前世就被江明衍无限拉低。

然而少年望向他的眼神之中除了警惕,只有全然的陌生。宿淮双微微绷紧了身体,视线扫过广袖上的濯神纹,道:“江氏的人,跟着我做什么?”

他的声色冷硬,同前世的语气毫无差别。同样的,因为夜色模糊,再加上换了身衣服,他也没认出面前人究竟是谁。

江明衍姑且绷住了笑容,带着不似作伪的善意道:“并非尾随,只是灯熄了又迷了路,想找你帮帮忙,又不知如何称呼。道友是净玄峰伏宵君的弟子?”

宿淮双不语,抬起手,一道灵光飞入纸笼,只消片刻,笼中便有火光微微一晃,暖光逐渐蔓延开来。

江明衍不着痕迹地将灯笼放低了些,状似无意地上前一步,口中诚恳地道谢:“多谢这位道友。不知我若要回去,应该走哪条路?”

近了一步以后,空气之中一直漂浮着的、一缕极淡的煞气逐渐明显了起来。上清宗本不可能出现煞气,唯一有煞的地方想必是传说中宗内弟子谈之色变的思过崖。

白天将那聒噪愚蠢的妹妹亲自送下去,入夜时分又自己偷偷摸摸地下去探望,实在无聊得很。

江明衍收了面上的笑容,又向后挪回去了。宿淮双似乎压根没有和他人多做接触的意思,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了蒙蒙夜色之中,江明衍原本打算追上去,又莫名觉得倒胃口,遂打消了这个想法,拎着灯笼回头,漫不经心地往回走。

这一走,便见着了两位意料之外的人。

是重月君与伏宵君,三人正面撞上了。这一撞,江明衍的心就漏了长长一拍,他愣在原地,提着灯笼,视线怔愣地落在不远处的白衣人身上。

……太像了。

在这身影和面孔都模糊不清的夜色之中,这位伏宵君给他的感觉,和江泫实在是太像了。

胸中震如雷鸣,只在短短一瞬之间。甚至随着伏宵与重月逼近,他心中突生一种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曾经他想过很多次,自己要是找到江泫了会是什么心情。答案是很复杂,什么情绪都会有,狂喜、悲伤、恐慌、愧疚、疯魔,它们会堆叠在一起,也是既定的事实。然而在这之中,恐慌与愧疚最为深刻,深刻到现在只是遥遥瞥见一个与江泫有些相似的影子,都让他举灯的手不住颤抖起来。

不能让人认出来。

这是浮现在江明衍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于是他操着一把沙哑的嗓子同两人打了招呼,披上天衣无缝的好壳子;重月掷出灵器之后,他便提着纸灯,一路心不在焉地回了江氏下榻的地方,碰见了站在门口的江鸣鸢。

江鸣鸢想盘问他的打算,而他确实有些打算。

那位伏宵君正如元烨所说,非试不可。

他垂眼,指尖抚过袖中的乾坤袋,盘算着明日去寻几柄好用的佩剑,直接让衔云出来找。

江鸣鸢走后,江明衍遥遥望了一眼自己身处的这偌大的上清宗,踩着灯火回房了。

一夜之内,一宗之间,各怀心思,辗转入眠。

醒来以后,九门会武的初赛如期开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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