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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102万花筒

  • 作者:有人说
  • 类型:青春校园
  • 更新时间:03-03 03:11:29
  • 完书字数:11420

荒木不是懦弱的人。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也告诉他,凡事得三思后行,要负责任。正因了这责任,他和早川相处时,才表现得优柔寡断。正视自己的情感是容易的,可一旦这种情感和别人挂钩,考虑它就变得阻碍重重,连想一想都仿佛是僭越——更何况,这“别人”,不是别人,恰是他的学生。

他清楚自己不能主动。有些话只能往心底过,一遍一遍地过。像是走马灯,卡片机,字幕条。世界上总有东西是一次性的。胶片曝光了便不能再用,这些话说出来就收不回去。可他没料到,早川竟这样大胆。

“我没有开玩笑。”她仿佛是站在悬崖边缘,很清楚自己脚下是什么样的深渊。然后她看了深渊一眼,转头对他微笑。

“你是老师,我是学生,这件事情违反规定,于理不容。我都知道。我想了很多遍,还是没办法告诉自己,在我的心上,什么都没发生。”

“老师也喜欢我吧?”她的目光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我只是觉得不划算。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依然要被别人拿来编排。与其任由他们编排,不如把这件事坐实——那样的话,至少不是冤枉,而是咎由自取。”

这让他怎么回答?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他站在十字路口,身后是路人,身前是红灯。他当然可以发挥理智与口才,告诉她,咎由自取并不比含冤受屈更好,忍一时风平浪静,围观者总会散去。但他总觉得,这些话安慰不了她。甚至她提出的要求,这所谓的非分之想,也只是一种转移。转移她曾经以为自己能承受、却终于无法承受的挫折与失意。

就像她曾经那样清楚地告诉他,双相只是病名,不是病因。

“如果,”他的声音卡顿了一下,最后下定决心,“如果这能帮到你。”

那天他照例送她回家,下车的时候,她情绪已经稳定,语气软和下来,同他告别:“刚才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下半张脸上,好像思考着应当在哪里落下一个吻。最后,她到底是没有吻。他也终究没能帮到她。

后来她果真没有再来办公室找他。十一月底的神奈川,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简历发呆。想着是否要换工作,又扪心自问这念头是否太冲动。到点上课,台下交头接耳,他的目光扫过去,声音便堵住了。这时候他才有点怅然,想起自己终于建立起“威信”,那被学生问得面红耳赤的日子,终于一去不还。

早川给他发邮件,说给他添麻烦了。他说也没有,同事们多半不看bbs,对他的影响其实不大。早川回复道,本来就是清白的,所以也没有清白可证。她不会回应,因为越回应,越会卷入其中。好在过段日子就有月考,八卦传不到月考之后。

他能说什么呢?她都已经想得如此周到。不用他插手,也没必要逞英雄。于是,也不过回复她,放宽心态,不要多想。

睡前,新的邮件跳进信箱。点开,还是早川的。她说:我知道的。就算真的拿不到推荐名额又怎么样?我自己一样可以考上。就算考不上又怎样?世界上又不止东大有医学部。我只是不甘心,咽不下这口气。

她还说,那天情绪激动,有些话说得重了一些,请不要见怪。但我对老师的心意也不是假的。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这些。他望着屏幕,一时有些踌躇了。他毕竟年长一轮,经历过风月,冷静下来,自然知道两人的感情里有多少同病相怜,多少虚幻。就像她说的,是因为不甘心,咽不下这口气。然而她仿佛也知道。

过了一会儿,新的邮件又来了。她说,老师也不用害怕。因为我可能只会爱你到四月。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走廊上。晚上七点,许多灯都熄了,只剩她头顶那盏还亮着。隔过一个转弯角,他远远地望着她。她似乎心情很好,过了一会儿,邮件进来。她说:我抓住主席的把柄了。

他说:是什么?

她盯着楼底的小花园,好一会儿,才想起去看手机,然后回复到:他和文艺部的学妹谈恋爱,指示人家在报销账目里动手脚。感情的事情太复杂,我原本也不想调查的。谁叫他这次事情做得那么过分。

仿佛草木一季荣枯,此时她又恢复了干劲。他站在那里,不能走上前,却很为她高兴,于是拿起手机打字:祝你凯旋。

过一会儿,她的邮件进来了:祝我凯旋。

他心想,简直是消耗战。消耗着主席,消耗着她,也消耗着他自己。那边惊心动魄,这边暗流涌起。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被消耗殆尽。

然而他到底也没有等到她的凯旋。翌日,他从bbs上刷到了新的热帖,《过五百楼公布一个大家都想知道的秘密》。是什么秘密,楼主没有说,然而回帖已经滚得如同沸水。稍晚些的时候,他看见宣传部部长白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高三楼,不知去找谁。第二天,早川没有给她发邮件,第三天也没有。

后来,他听说了早川的死讯。后来,家属来学校认领遗物,她的母亲抱着一摞书走出学生会办公室,书堆顶端,早川常围的围巾垂落下来,淌在地上,一地的水红。她蹲下身,腾出一只手,从地上搂着料子,像是要把地上的水搂起来,搂起来又滑下去,徒劳无益。半步远的地方,早川的妹妹袖手看着,看着,不出声地哭了。

再后来,因为校内舆论纷纷扬扬,学校要对他进行调查。那调查其实有应付的意味,委员会不知道他的私人邮箱,也不知道他曾经和她几次在校外遇见,翻了监控资料,又对他问了话,就说没有这回事,打算结案。然而他也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果然,过了几天,校长室把他叫过去,大概意思是,虽然他为学校做出了很多贡献,但是考虑到“师生恋”实在影响恶劣,招生季在即,还请他另谋高就。

于是他终于发出了简历,离开了校园。走时,归还了在图书馆借的书,换掉了联系方式。学生会副主席的办公室空着,据说主席已经和人瓜分了早川负责的部门,却不敢如此堂皇地征用她原先的办公室——也没有这个必要。他趁着夜色走进去,东西基本都搬走了,正对着窗户的墙上,高高低低贴了一排倒挂着的干枯玫瑰,是她过生日时收到的花。想起她告诉自己的,鲜花在阴凉的地方倒挂两周,水分蒸发的同时,花瓣受重力作用,可以保持聚拢的形状,这样就能够做出永生花。

他闭上眼睛。永生花的残影在眼皮上跃动,仿佛一束又一束音符。

沿着公园的青石板台阶往下走,幸村一脚踏空,差点摔跤。还好,被早川拉住了。早川扯着他的袖子,笑他走路不看路:“我这家属都没摔,你怎么就摔了。”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锈住。此时猛然送气,免不了一阵咳嗽,咳着咳着,竟咳出了血腥味。

幸村在一边说风凉话:“你也没好到哪去。”

早川咳得整个人蹲在了地上,自顾不暇,懒得理他。幸村见她半天不起来,自己也蹲了下去。百无聊赖地盯着草丛看,蚂蚁搬家,蜘蛛结网,叫不出名字的小虫从眼前飞过去。半晌,他说:“没想到是这么复杂的事情。”

“是啊。”早川闷声道。

“你是不是有事情忘记了?”幸村摘下一片叶子,折成五角星的形状,然后又轻轻弹进草丛里,“昨天在档案室,你说想问他,学姐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一个瞬间,是真的快乐。”

早川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才撑着膝盖站起身:“算了。不问了。”

他们从中午聊到傍晚。公园里游人聚散,只有他们一直坐在那里,饮料都喝了好几罐。早川本以为姐姐和荒木老师的故事很简单,没想到单是羊皮卷的褶皱,都叫人不敢细看。再看眼前的人,三十多岁,依然单身,眉眼清清爽爽,仿佛是不会老的,仿佛已经老了。

荒木老师说,我知道你今天来,其实是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的。以局外人的立场看,我是老师,她是学生,我罪无可赦。但是以我们的眼光看,什么都已发生过,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无罪可赎。

秋天太阳落得早。玫瑰色的晚霞透着些许亮光。因为起身太急,她还有一点头晕。想起那时打电话给幸村说,我要清算自己的过去。姐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决定了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然而荒木老师给出的也只是一些片段,毫无征兆的遇见,《俄狄浦斯王》,没有后文的诊断书,作为礼物的乐谱,办公室里的玩笑,和毫无征兆的离别。到最后,他猛然抬头,血丝遍布眼底,对她说,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早川一愣,思绪被那交错的血丝绊住,竟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我在想,”站在公园的高处,沿青石台阶往下望,河岸边走着荒木老师的背影,长长的一道,影子也是长长的一道,“我是不是不应该联系他?”

幸村仍在观察植物:“为什么这么问?”

“两败俱伤的事情。”她叹了口气,酸涩的感觉从喉咙深处涨起,漫过喉咙,涌上眼眶,“他也难过,我也难过。”

“这倒未必。”幸村没有回头,或许是故意的,故意不去看她脸上的表情,“血痂脱落的时候,就是伤口愈合的时候。讲述,同时意味着告别。”

过了一会儿,她道:“这句话你以前也说过。”

“是啊。”幸村的语调很平静,“在你问我细致调查网球部的失败体验会不会冒犯到我的时候。”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背影,投向波光潋滟的河面,想起那天所见幸村的眼睛,仿佛隔着漫长的时间,在故事的起点,遥遥注视着她:“你说不会。于是我放下负担,问你……”

他瞬间接过话来,每个字,都和当初一模一样:“‘得知自己可能再也没法打网球,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你回答道:‘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如果一定要说,就像是失去了一半的自己。’”

短暂的屏息后,幸村笑了。“你那时候还真是过分,”他说,“分明知道不该问,却还是要问。问就问了,偏偏还想落个好,来征求我的同意。我能说什么呢?横竖逃不掉,我只能同意了。”

早川也笑了。她知道幸村没有计较的意思:“其实我是替自己问的。”

“我很幸运,依然能够打网球。”幸村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从草丛前站起身,这时方才回过头来看她,“那么你呢?你找回另一半的自己了吗?”

找回来了吗?视线中荒木老师的身影逐渐模糊,从一个人,到一条线,再浓缩成一个点,很快就要看不见了。他提供了许多答案,又留下了更多问题。姐姐是否找到了自己的“病因”,她如何处理自己的糟糕情绪,而那句“我可能只会爱你到四月”,又是什么意思——是说这份爱意多少有些虚幻的成分,类似于她的剧本,女主角读了太多浪漫小说,才会追寻“爱”的感觉,她是因为孤立无援,才想用“爱”排遣;还是说这“爱”固然真实的,但也到此为止,不能往前了?

这些问题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了。至今为止,她遇到的每个人,那些自以为了解姐姐的人,白鸟、宫崎、母亲、老师,都没能给她完整的答案。

或许本来就没有完整的答案。她追根溯源,反本穷末,拿着一把旧钥匙,去敲厚厚的墙。由此而生的情绪,不甘、愤怒、屈辱、疑惑、怅然,有多少是因为姐姐,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

在医院楼梯间里坐到天明,葬礼上手足无措的自己;被父亲冷嘲热讽,泪水漫过卷子的自己;初入立海迷宫,隔着一道厕所门遭人议论的自己;学生会里举步维艰,听任宫崎调遣的自己……

国二的冬天,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姐姐没有来,电话没有挂。她从漫天大雨中涉水而过,记住了国文卷子上白纸黑字的悼文,丘园未归,馆舍先捐,百身莫赎,一梦不还。

可能,也许,大概——其实根本没有人要求她弥补。父母不需要,姐姐也不需要。她告诉自己,成为第二个姐姐对他们来说意味着许多,譬如家庭的重建,伤口的愈合,生命的延续。但这只是一场催眠术。催眠者是她,被催眠者也是她,家用跑步机的滚轮转动不休,她朝着设定好的目标努力,气喘吁吁,屏幕上的数字不断更新,却并没有前进一分一毫。

“失去一半的自己”——说得太对了。迷人的比喻像是一个谜语,然而真相从来都在表面:她失去的只是自己,不是姐姐。就算她已永远地失去姐姐,也不可能通过找到自己,找回姐姐。

她对幸村摇了摇头:“我不想找了。”

幸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真的不找了?”

她说:“我和姐姐是两个人。”

这话谜语一般,然而幸村听懂了。他笑道:“可是你们很像。”

幸村说,夏天参加远征,西班牙队的成员邀请他去看本地的弗拉明戈舞蹈。据说那是真正的弗拉明戈,从不会出现在剧场,只有经朋友私下联络,才可能进入夜幕下某处不起眼的小巷小门,在一个不太大的房间里,坐在少许“内部人”中间观赏。

吉他声砰然进发。舞者足尖点地,黑裙绽放遮天之际,仿佛命运就此开始。那支舞和他看过的商业演出不一样,是复杂的、纠结的、撕裂的、尖锐的,热情又痛苦,敞开又隐秘,倾诉又沉默,目光中交织着鼓励与禁止,支撑与对抗,前进与退守。

他说,听荒木老师说起学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支舞。学姐给我的印象,就是那天的舞者。不是芭蕾的清纯或华尔兹的高贵,而是弗拉明戈的孤冷顽强,耸肩、昂首,眼神落寞甚至严厉,与舞伴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手中响板跟随靴跟踏出的铿锵顿挫,用令人眼花缭乱的眉梢、指尖以及腰身,回望内心。

早川沉默地听着。等他讲完,突然笑了:“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诶?”幸村神态错愕,仿佛突然被她从夏天的夜晚召唤回来,“有吗?”

“听这个描述,好像这支舞和你更像一点,或者说,跟国三的你更像一点。”早川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表情,“不过没关系,你心里有一个关于姐姐的印象,我心里也有一个。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昨天还对幸村说,姐姐的故事有太多版本,恍若散落在万花筒底部的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样。然而这也未必是件憾事。万花筒拿在手中,轻轻摇晃一下,上百个玻璃碎片组合成一幅美丽的图案;打乱这一幅,还会得到另一幅。

想要成为第二个姐姐,原本就是不可能的。姑且不论她的意愿,因为从来就没有唯一的、确定的“姐姐”。这动态的过程本身,就是早川明理的故事,永远没有答案的故事。

她曾经纵身跃入汪洋。世界如无限嵌套的俄罗斯套娃,套娃中心,她为自己设定的结局逐渐成形。此时此刻,像是套娃层层打开,往里窥觑,那一切,“姣好的容貌、发达的运动细胞、良好的人际关系,18岁时当上学生会主席,和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谈恋爱,高中毕业前夕保送东京大学”,其实空无一物。

既然空无一物,那么就算放弃,又怎么样呢?

于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她听见自己问幸村:“u-17今天放假吗?”

她听见自己接着说:“我要去找仁王雅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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