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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 作者:奥苟
  • 类型:玄幻奇幻
  • 更新时间:03-02 04:39:29
  • 完书字数:8212

晚上六点半,池竹西抱着王邱留给他的纸箱,单手拿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他没有提前给容岐打招呼,也没联系安澜娅。本来池竹西是打算回家好好整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的,可就在他打开门的瞬间,交叠的对话声从门缝里蹿了出来。

离他最近的那句“我们当然也是支持你和竹西的,但你也不要操之过急,樊川不是不讲理的男人”几乎是从池竹西耳边擦过。

往日寂寥的大平层里来往着熙熙攘攘的人,他们身着素色的衣物,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低声交谈,而此刻离池竹西最近的就是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的女性。

她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十指交叉搭在腹部,修长的脖颈拉得笔直,即使垂眸听着别人的低语也是一副昂首的姿态。

优雅又干练,安澜娅,他许久未见的母亲。

安澜娅立刻注意到了池竹西,弯眉轻挑。

池竹西沉默着进门,把纸箱放在门口,换了鞋,大衣脱下挂在客厅口的衣架,听话地走到人群中。

他根本不认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这不妨碍他摆出乖小孩的模样:“叔叔阿姨晚上好。”

“小时候见你还不到我腰这么高,一晃眼竹西都这么大了,在念高三吧,听说成绩特别好,次次都是年级第一呢”

“也不是……”

“多谦虚一孩子,基本没让你妈妈操过心呐。”

“……”这话池竹西没办法昧着良心接。

他也不知道安澜娅有没有操过心,按理说是有的,不过实在难以用肉眼捕捉。

“还很腼腆,你妈妈小时候可比你活泼多了,你外公头疼了好久,说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野了些。”

“这也是好事,不独立一点怎么照顾你呢。”

“不过她也就是看着强势,其实心里还是很脆弱的。哎,突然又出了这样的事……”

“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呢?你难道看不出母子俩都已经很伤心了么?”

“是是是,是我不好,也是觉得太遗憾了才情不自禁……不提了不提了。”

在各路陌生亲戚的描述中,安澜娅堪称单亲母亲的楷模,当年离婚后不得不把年长的池淮左留在那个家,心里含着泪含辛茹苦把池竹西拉扯成人,对池竹西的教育有所疏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的孩子也够争气,从小到大一直用优秀的成绩报答母亲。

简直是母慈子孝的最佳案例。

而这群亲戚被这对坚强的母子当场感化,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自己那点同情心挖出来,放上天平来衡量个高低。

池竹西现在居然能理解夏实那句将他的心戳得破破烂烂的话:既然都得分出去,他的选择也不多,比起那些傻逼,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不是更合适?

如果是池淮左的性格……池淮左小时候的性格,他绝对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这样想着,池竹西又有些厌弃自己,肯定夏实的观点就是在肯定他不想接受的那些东西。尽管他知道,那是完全合理的。

他们在彼此心中都只剩下一个自己虚构的影子,一厢情愿的把影子塑造成自己缺少的拼图形状。

被留在原地的池竹西记忆中的一部分,代替了池淮左,永远地与他站立在一起。

爱么?那是爱的。恨么?也是恨的。

重要么?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说只是情感寄托又有什么错?

走神中,池竹西就跟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完全程,安澜娅和他一样一言不发,连应和都没有。

这些叔叔阿姨也不尴尬,这些成年人或许就是有种事宽则圆的天赋,能视僵持为无物,话题一个接一个比渠水还顺畅。

这次他们提到了池淮左。

“现在年轻人压力太大了,他爸爸要求又高,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呢,都是一家人。”

“淮左小时候可疼他这个弟弟了,我是没想到遗嘱里会一点都不提,哎,这孩子。”

“到底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别瞎说,他怎么可能不考虑自己亲妈和亲弟弟。总不可能把东西都给那对母子吧。”

“要我说,下次和樊川聊的时候叫上竹西,毕竟他也是池家人。”

“竹西是不是还有事,就不用陪着我们了,先回房间收拾吧,吃晚饭的时候叫你。”终于有人说。

池竹西早就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本想立刻回房间,又想起门口的纸箱,和大衣口袋还装着池淮左给他的红绳,便转过头去取东西。

一群亲戚望着他的身影。

回想起刚才和池竹西说话的时候,他不太会面对人的视线,目光总是虚虚望着某处,眼里浮着一层雾气,朦胧缺乏神采。

是很典型的,因为长期生活在不被重视的环境下显得有些自卑怯懦的小孩模样。

可他的身影却不是那样。

室内明亮的灯光照出少年流畅的身型,细窄的腰下劲瘦笔直的腿,当他微微侧头,白皙的脸颊从墨色的发丝中露出得更多,眼睛也露得更多。

露得多了,更加看不轻情绪,玻璃般无机制的黑,倒也亮,却只让人想到冬季附上霜的窗户,带着介于成年与未成年之间天真无邪的淡漠疏离。

亲戚的心里不免有些诧异。

场面话说了那么多,事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他们差不多都是类似的家庭,对小孩能变成什么样心里门儿清。不突然叛逆走上弯路违法乱纪都算祖上显灵,没出息也不是什么大事,银行卡里的存款会让人变得宽容。

可现在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那种感觉有些不好描述,就是有些不对,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竹西他没事吧?”有人问。

安澜娅看也没看卧室那边,淡淡道:“不用管他。”

池竹西回到房间,纸箱放上桌,掏出红绳把大衣扔到一边。

他走到镜子面前,拆下板正的领带,一颗颗解开衬衣扣子,干瘦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茶色的护身符露了出来。

换上红绳,池竹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没有动作。

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

【你不该打断夏实,她能查到的无非是你小时候出过你自己都没印象的小意外,邻居心脏病死了,被关在家里看过心理医生,遭到过霸凌——仅此而已。】

【你太紧张了。】

不是紧张。池竹西想,他只是不想让人把自己过往以那么干涩的形式念出来。

任何逻辑性的描述都会让池竹西觉得自己那点情绪畸形且矫情。他吃得饱穿的暖,温沃的土壤浇灌出的痛苦在其他人眼中无异于是无病呻吟,他对此相当有自知之明。

他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出那样不堪的一面,尤其是在池淮左昔日的故人面前。

【自负又自卑。】那个声音毫不留情评价道,【逃避已经成了你的本能,在这种情况下你却想要追查池淮左的事,凭什么?你配吗?】

池竹西敛着眼将扣子一颗一颗扣上,坐到桌前,犹豫再三后还是打开了纸箱。

王邱说这是一部分池淮左留在总经办的遗物,他刚从警方那边取到的。

虽然警方已经调查过,但王邱还是担心交给蔡闫的话会被倒腾出什么“证据”来。除了部分商业资料,其他东西他又无权滞留,于是干脆交给了池竹西保管。

池竹西首先看见了被相框装裱起来的合影。

那是一张毕业照,绿草如茵,天蓝得发透,阳光下,所有人的脸都明亮又清晰。

照片中的三个人站了两排,稍矮的娃娃脸女性站在前面单手比耶,另一只手拽着身后的人不让他走。后面两个人脸色各有各的臭法,其中一个拽住另外一个懒得看镜头的,一副同归于尽的表情。

比耶的人是一身便装的夏实,穿着粉领学士服的是王邱,灰领学士服不看镜头的是池淮左。

池竹西摩挲着相框,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这就是照片能定格的东西了,在过去的某时某刻某分某秒,池淮左和他的朋友拥有一个被永恒留存下来的瞬间,至少在那个瞬间,没人能介入他们的默契。

那个时候的池竹西呢?或许在数学课上昏昏沉沉望着讲台,周围的同学静默不言,天花板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

一个与无数个枯燥下午没有任何区别的时刻,他和池淮左站在两条各自向前的平行线,一个站在太阳下不情不愿地由着朋友拍照,一个缩在教室里枯燥麻木的打发着时间。

说不清是谁抛下了谁,好像谁都没有错,即使把两个人硬凑在一起也发展不出新的故事。

【你就是嫉妒他有自己的正常生活,搞清楚,池竹西,他又不欠你的,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陪你发神经。】

“可只有我把他的死当回事。”

没有其他人,池竹西开始口不择言,说出的推断连他自己都觉得恶毒。

“王邱只想完成遗嘱,夏实把这当生意,他的家人是为了遗产,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觉得他的死亡本身有什么意义。我能嫉妒他什么,没有他,我的人生依旧一片敞亮,他才是凄惨的那一个。”

【你嫉妒他的人生比你有价值。】

【你嫉妒他很清楚自己是谁,自己要做什么。】

【你嫉妒他抛弃你之后只是短暂痛苦了一瞬,他依旧活得像个人。】

【所以夏实还少说了一点,你不止是怕担责,你觉得他的死让你的存在产生了无与伦比的价值。】

【你们还真是亲兄弟,如果池淮左只是把你当成感情寄托,你简直过犹不及,你在利用调查他的死来充盈自己狭隘的满足感。】

心底巨大的压力让池竹西的脊背一点点被压低,到最后他几乎倒在了桌上,只靠双拳让自己不被压垮。

他被迫直面自己的丑陋,却又无处可逃,那个声音永远不会放过他,审判般吐露着话语。

【你就那么低贱吗,池竹西。】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池竹西岌岌可危的理智。

他开始翻箱倒柜找起药来,舍曲林也好,劳拉西泮片,安眠药也好,只要能让那个声音安静下来,让他吃什么都行。

池竹西撞开了椅子,桌上的东西被他暴躁掀落一地,纸箱也掉在地上,东西全部摔了出来。一个黑影骨碌碌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他脚边。

是从纸箱里的那件正装外套里掉出来的钢笔。

池竹西一怔,恍如隔世似的弯下腰捡起那支笔。

montblanc的经典款,通体黑色,笔顶是六角白星标记。

和池淮左没能送给他的毕业礼物一模一样的钢笔,不同的是钢笔笔盖已经被磨开了漆,能看得处经常被使用过的痕迹。

两条平行线真的没有任何交集么?

池竹西突然泄了劲,跌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握着那支笔,头埋在拳头里颤抖。

门开了,屋外的暖气钻进来,一个带着温度的身影走到池竹西身前。

他抬起头,安澜娅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高挑有致的曲线投出弥天蔽野的阴影。

“说实话,我对你很失望。”这是他的母亲今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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