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网

当前位置:首页 > 经典文学 > 山南水北

20-30

  • 作者:闵然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5-17 00:49:52
  • 完书字数:90448

第21章

鹭城的北区, 是鹭城的工业区,几乎是距离鹭城中心城区最远的一片区域。姜妤笙下了轮渡以后,从码头坐公交到老太太所居住的那片村落最近的公交车站, 又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出发的时候还是早上,等车转车,抵达的时候,已经时近中午了。

北区还是姜妤笙两年前离开时的那副样子,沿路随处可见工业厂区, 街道冷清,人流稀疏,更不用说车流了。

几分钟都很难见到一辆。

仿佛与以繁华热闹著称的旅游城市鹭城不是一个地域。

姜妤笙提着自己做的茶点和老太太惯来喜欢尝试的一些新奇小零嘴, 轻车熟路地朝老太太家走去。

不过五分钟, 便拐进了通往老太太家那栋七层自建房的小巷。小巷口的石头长凳上, 坐着几个爱聊天的六旬婶婶们, 看见姜妤笙,便与她打招呼:“小姜又来看刘婶啦?”

姜妤笙其实不太认识她们是谁,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婶婶们便夸:“真是个有心的好孩子。”

“我听说她之前给刘婶买了个……”

“是不是真的这么好心啊?”

“啊?你这什么意思?”

“当然是有图点什么喽。”

“诶, 你小声点!”

“怕什么,她又听不懂。”

她们在她走过去的背后用寻常音量的鹭城话议论着,姜妤笙浑不在意。

她其实听得懂的。

但她也无意去计较。

但行好事,不昧己心,老太太知道她无所图谋就够了。

她左耳朵进, 右耳朵出,淡定地走到老太太自建房的大门前,掏出钥匙, 开了门锁,径直往老太太自住的三楼走去。

三楼的楼道口, 老太太家的防盗铁门是虚掩着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饭菜香已经溢满了楼道间,勾动着姜妤笙的味蕾了。

姜妤笙不由地弯了眉眼,猜测老太太应该是在为她准备午饭了。

她敲了敲防盗门,不见外地在门外换了鞋,顾自走进了房门里。

“奶奶……”她一边反手合上门一边唤。

果然,老太太从厨房里探出了头,满脸笑纹地应:“你回来啦,刚刚好,我再炒道菜就能吃饭啦。”

姜妤笙其实还不饿,但她没有拒绝老人的好意。她边把手中提着的东西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边应:“好,好香啊奶奶,奶奶你煮了什么好吃的呀,我来帮你打下手。”

她走到厨房门口,刚要踏进去,老太太就挥舞着锅铲拒绝:“别别别,你就站那儿吧,我这都要好了,难得可以偷懒一天,你这怎么还换个地方继续干活啊。”

“出去。”老太太不容置喙。

姜妤笙失笑。

她见老太太坚持,便也没再客气,领受了老太太的好意,站在厨房门边,笑眼弯弯地和老太太闲聊。

老太太一边把鱼放下锅,一边关心:“最近生意怎么样呀?”

姜妤笙不动声色地打量老太太的站姿、气色,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的,一直半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她应:“还可以,比去年这个时候好。”

“那就还行,会越来越好的。”老太太向来喜欢鼓励她。“身体呢?手还是会时不时感觉到痛吗?”

自从断指以后,遗留的神经痛问题总是三不五时地造访,困扰她。

这两年来,丝毫没有好转。

但姜妤笙惯来报喜不报忧:“好多啦,现在很少了。”

“那就好。”老太太替她舒一口气,终于还是问到了:“感情呢?还是没有碰到合眼缘的啊?”

姜妤笙不好意思地笑。

“你啊……”老太太也笑,给鱼翻了个面,没有要催促责备她的意思。

姜妤笙想了想,捡了个好笑的与她分享:“不过,我前段时间有遇到过一个想追我的。”

“嗯?”老太太好奇。

姜妤笙说:“有个来吃饭的顾客,吃完饭以后一直在店门口等到了打烊,想要加我的联系方式,我没给他。”

“嗯。”

“然后他就换了个策略,找了一个跑腿的人,天天来给我送玫瑰花 ,一直送了二十几天,我都没收。”

“那还挺有心的嘛。”老太太扭头看她,上了点心。

姜妤笙点点头,继续说:“但是,最后不知道是第二十几天,他给我送的最后一束花,是一捧白色菊花。”

白色菊花,不用多懂花语,大部分人都知道,是多用于祭奠的。

老太太:“……”

“这什么人啊,也太没风度了,这前面幸亏都没有收,不然他这得发什么神经了。”

姜妤笙笑说:“是吧,店里的大家也都这么说。”

池棋气得差点想给对方送花圈。

老太太也有点生气:“别理这种男人,我们不着急,擦亮眼睛,再挑挑。”

姜妤笙乖巧应:“嗯。”

祖孙俩气氛温馨,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到了这顿饭的结束。

饭后,姜妤笙说什么都不肯让老太太继续忙碌,收拾了碗筷,独自进厨房去洗了。

老太太在餐厅里给她拣早上包好的粽子,一垂垂剪好装袋,一袋给她们自己吃,一袋给庄传羽。

姜妤笙在厨房洗完碗,顺手把垃圾袋提起,想打个结,晚一点出去的时候,帮老太太把这些垃圾一起带走。

没想到垃圾袋一提起,不经意间,她就看到了垃圾桶旁边掉落着一小颗药片。

很小的一粒,应该是老太太吃药的时候不小心掉落的。

姜妤笙愣了愣,把药捡了起来。

药片是棕褐色的,不太像她往常帮老太太在社区医院里拿的那些降压降血糖药。

她不太放心,直起了腰,把药片放在料理台上,去到了烧水壶正上方的那一片橱柜前,打开了柜门——老太太图方便,惯常在这个地方吃药,也习惯了把近期要吃的药都安置在这个柜子里。

柜子里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地放着几种姜妤笙往常帮她分类好的药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姜妤笙没有见过的新包装药物。

未经同意,她没有直接伸手拿下查看,而是偏过了头,问外间的老太太:“奶奶,你最近在吃什么药呀?”

老太太装好了粽子,也正准备进来看她收拾得怎么样了。

她闻声而入,正要回话,视线就扫到了姜妤笙正注视着的那一盒新包装药物。

“奶奶,那一盒是什么药呀?”姜妤笙关心。

老太太有两分踌躇。

姜妤笙担心,柔声哄:“奶奶?怎么啦?你最近身体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老太太“哎”了一声,叹气说:“本来想着应该没什么大事,还是不告诉你让你担心的好。”她自己伸手把药拿了下来,递给姜妤笙,解释:“前段时间社区不是组织老人免费体检嘛,我去做了,之后不久,社区那边就打电话给我,和我说我有肾积水,让我去做进一步复查。”

“我本来想问问你的,又怕你跟着担心,就想不然自己先去一趟看看怎么个情况。但是出去的那天,我在巷口碰到了张婶,和张婶聊了两句,张婶和说我,大概率是结石,结石堵了尿管,尿不通就积水了,没太大事,别折腾了,可以先吃点化石药看看,实在不行再去碎石就好。我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就先去药店买了点药,想着吃段时间再去好了。”

肾积水?姜妤笙蹙眉。

她看了看手中药盒上的说明,确实是化石药。

她不愿意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但也不敢盲目乐观。

她安抚:“没事,奶奶,你拿到体检报告单了吗?我给你看看?”

老太太说:“拿到了,哎,那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

姜妤笙说:“好。”

她把药放回柜子里,把垃圾袋打结了,提出来,换一个新的套上,而后才洗了手,回到客厅。

老太太正好把报告单拿出来了。

姜妤笙接过,一张一张仔细地翻看下去。

毕竟不是专业的,太多的专业名词她也看不懂,只能大概看出血象上都没什么问题,肾功现在也没什么问题,就是彩超显示左肾有积水,建议做进一步检查。

姜妤笙征询老太太的意见:“奶奶,其他的确实都没什么问题,就是左肾有积水。这个积水,我觉得可大可小,我们还是要听医生的话,再去做进一步检查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老太太犹豫:“这个检查会很麻烦吗?”

“不会的,没关系,我陪你一起去,你别担心。”

“我……我就是不想麻烦你,你看你工作本来也忙,还要抽时间来看我,陪我做这做那的。”老太太内疚。

姜妤笙杏眼柔软,去拉老人的手,包到自己的手心里,笑道:“奶奶,你要这样把我当外人吗?”

她语气温软,目光澄澈,老太太被包裹在她手心里的手暖呼呼的,眼睛也被暖出了一层水雾。

她眼尾笑纹挤到了一起,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姜妤笙白净的手背,终于答应:“好,我都听你的。”

姜妤笙也笑,便说:“那奶奶你去拿一下医保卡,我们看一下市医院什么时候有号,约个时间去看看。”

“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当多做一个体检项目了,有问题的话,小问题,我们早解决也早安心。”

老太太其实本来就也是在摇摆的,只是担心麻烦姜妤笙。此刻得了姜妤笙的允诺,便有了主心骨,从善如流:“好,我去拿。”

她再次起身去往卧室,姜妤笙从挂在沙发旁置物架上的包里取出手机,打开微信小程序,准备看一下市第一医院近期的泌尿科排班,刚刚点开,几条微信消息就跳了出来。

姜妤笙看到通知条上显示,是来自重新加上后就没联系过的薄苏。

犹豫两秒,她还是上移了指尖,戳开了这条通知。

通知条跳转对话框,薄苏的消息,完整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一张焦得像黑炭,完全可以投稿炸厨房组,很勉强才能看出原型的生煎水饺图,和一句稍显无奈的话:“发现有的先天不足,后天确实不应该勉强。”

姜妤笙:……

她确认了,薄苏是真的一丁点厨房的天分都没有。小的时候,她就真的炸过厨房炸过微波炉,那几乎可以算是她完美无缺的别人家孩子履历里唯一的污点了。怎么还没认清啊?

她不自知地翘起了唇,无声笑。

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冷不丁出声:“小妤呀,你真的没糊弄奶奶吧?”

姜妤笙抬头,茫然:“嗯?”

老太太揶揄:“真的没情况?”

“盯着手机消息笑得这么开心,奶奶还是第一次见哦。”

姜妤笙蓦地怔住。

第22章

她笑了吗?姜妤笙的笑意渐渐自眼底淡去。

她左滑指尖, 没有回复这条消息,退出了对话框,应老太太:“没有, 奶奶,是……”

是朋友吗?

算不上吧。

她解释:“是个女孩子发的消息啦。”

“女孩子又怎么啦?也不是不可能啊?”老太太一副看穿了你们年轻人的把戏的表情。

姜妤笙微微睁大了眼睛。

老太太淡定地在她身旁坐下,递过医保卡,稍显顽皮和得意:“怎么啦?以为我老婆子一把年纪了就什么都不懂吗?你们年轻人现在不是都不在意这些了吗?”

她指了指天花板的方向,小声地说:“我看出来了, 五楼住的那两个小女生,是一对儿。两小女孩每天一起进进出出,散步遛狗, 日子过得也挺美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的, 不就是找个知冷知热的人一起过日子, 能把日子过好就行, 奶奶我呀,活到这把岁数了,没什么看不明白想不通的啦。”

老太太出奇地开明。

姜妤笙意外, 不由地竖起大拇指给她比了个赞。

老太太笑着收下了夸赞。

两人没有就这个话题再深聊下去,姜妤笙接过老太太的医保卡,把用户绑定了,时间预约了,陪老太太又看了会儿电视剧, 聊了会儿天,时近两点钟,踏上了返程的路途。

一路上, 艳阳高照,姜妤笙没打伞, 走在阳光下,全身热乎乎、暖洋洋的。

虽然除了在青春期刚刚察觉到自己对薄苏的不一样感情时无措过、喜欢着薄苏的时候,忐忑过,怕她不能够接受,后来,她便再没有在意过自己取向与大多数人不一样这件事,但意外得知了亲近的人与自己一样,完全不在意这件事,还是莫名有种开心、轻松的感觉。

她在公交车站站定,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车来,便取了手机查看下一班公交车到站的时间。

还要十来分钟,她退出页面,戴了蓝牙耳机,准备点开听课APP听一节人文课程,视线不经意间扫到那个绿色的微信图标,思绪不受控地又发散了几秒。

几秒后,她到底还是没有再点开这个图标,没有回复薄苏的那两条消息,就让她的话,孤零零地冷在那里了。

成年人之间,时间宝贵,边界清晰,分享日常生活,其实是一件很亲近、甚至很暧昧的事。她想,以她和薄苏目前的关系来说,这种分享欲,过界了。

她不打算纵容薄苏。

也不打算放纵自己。

她掀过了那个主页,点进了听课APP,播放了一节课程,边听边等车来。

北城高端住宅区昆仑明湖二十三层的大平层里,薄苏拄着拐艰难地做完了厨房的收拾工作,依旧未等来姜妤笙的回复。

她没有再尝试开火,也没有点外卖,随手给自己泡了杯牛奶,喝了两口,去到了书房工作。

夕阳西下,天色向晚,她不自觉地又分了神,伸手拿过手机查看消息。

中午发出时是什么样的,现在依旧是什么样的。

她了然了,姜妤笙是不会回复这条消息了。

算不上很意外,但是当时发出消息前有多踌躇,此刻便有多失落。

她胃部隐隐作痛,注意力也有些无法集中,干脆停了手上的工作,点了保存,合上了电脑屏幕,在渐暗的天色里静坐。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有,夜幕完全笼罩了大地,黑暗中,她突兀地听到了几声门铃叮铃的声声响。

她回过神,摸过手机,点开了手机上的可视通话。

通话的视频界面里,显露出来的是她母亲谢长嫣的面容。

薄苏鸦睫颤了颤,坐端正了身子,出声:“妈,你稍等一下。”说完,她挂断了电话,点下了开门的按键,而后站起了身子,打开了灯,拄着拐,去到了客厅。

客厅里,谢长嫣已经就着她打开的门进到了玄关。

她穿着一套优雅正式的商务西装,似是刚从哪个严肃的商务场合里出来,又或是一会儿就要前去参加,但手上,却提着一袋与她妆容格格不入的保温袋。

“我听黄姨说她这两天有事不能过来,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我让家里的阿姨煮了给你送过来。”她换完鞋走近,念叨薄苏。

薄苏淡声:“没事,不用麻烦,昨天出门了,在外面吃的,明天有工作,也不会在家。”

谢长嫣不放心:“那今天呢?吃的什么?”

她这个女儿,从小到大,要说别的,都让人十分省心,挑不出一点错处,但要说照顾好自己,那真是让人一点都不放心。

大二的时候,突然暴瘦十几斤,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差点没把她吓坏。好不容易接受了一年多的心理治疗,好起来了,工作这几年,又跟个拼命三娘一样,都不知道进了多少次医院了。

薄苏微怔,口吻平淡地应:“吃了速冻的饺子。”

谢长嫣不疑有他。

她把带来的饭菜放置在客厅尾部的餐桌上,叮嘱:“一会儿吃的时候,要是太凉了,你自己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吧。”

薄苏应:“好。”

谢长嫣视线下移到她的脚上,关心:“昨天复查脚怎么样了?”

薄苏回:“挺好的,再过一周就可以不戴护具了。”

谢长嫣点头,表示放心。

薄苏反过来问:“你呢?前两天复查怎么样?”

谢长嫣不以为意:“老样子,没大事。”

薄苏也点头:“那就好。”

两人相对而站,忽然就有些无话可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母女间就似隔了一层空气墙,再无法走近。

明明那一年刚去鹭城,告诉薄苏,妈妈履行了诺言,有能力接你回来了的时候,两人也曾相拥泪流,两颗心无比亲近过。

谢长嫣忍了又忍,还是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你去鹭城了?”

薄苏神色平常,看不出什么,应:“嗯,有工作。”

谢长嫣挑明:“我看到别人发在网上偶遇你去喝喜酒的照片了。”

“在照片被更多人刷到前,我让人把相关流量截断了。”

“虽然你爸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当初该清偿的都已经清偿了,但难保有心人要做文章。你表妹也要毕业了,偏偏选的和你一个专业,也不知道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还是要注意一点,不要给人兴风作浪的机会。”她语重心长地提醒。

其实算不上责备,但有一瞬间,薄苏还是错觉自己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秋日,那个肃杀的病房里。

那一年谢长嫣发现胃癌早期,需要手术切除胃的大部分,手术前,要求和她单独说两句话。

舅舅谢长业退出病房,退出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看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又似看待一个惹人厌的罪人。

薄苏知道,她确实是罪人,毕竟,谢长嫣是为了她才把自己的身体损耗成这样的,也是在和她争吵的过程中,发病倒下,送来急救的。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恹恹的母亲,在她开口前,便哑声答应了:“你安心手术,安心养病,我不会再联系鹭城的人了,手机号和Q | Q号,我都注销了。”

谢长嫣病容憔悴,却因此露出了欣慰的笑:“好,那就好。”

“这才是妈妈的好诺诺。”

仿佛那一年秋日萧索的风依旧在吹,吹进了这炎炎的夏日里。

薄苏垂下睫,轻声地应:“嗯。”

听不出情绪。

谢长嫣欲言又止。

算了,她这么大的人了,该是有分寸的,她怕多说薄苏逆反。总归这些年来,薄苏也没有让她失望过。她相信她。

她没再多说这件事,转移了话题,问薄苏:“对了,你舅舅让我问问你,纪家那小子是真的没机会了吗?他好像还对你念念不忘,托他爸爸来探口风。”

薄苏声音更轻了:“嗯。”

谢长嫣看她不甚兴趣的模样,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行,我知道了。”

她没再多做逗留,因为后面还有一场商务晚宴要参加,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薄苏送她到门口,关上门,反过身,看向空无一人、精致冰冷的室内,半晌,伸手又漠然地把灯关上了。

视野陷入黑暗。

她缓慢地移动到沙发前,脱力坐下,似也融入了黑暗之中,与周遭毫无人气的死物不辨你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茶几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亮了起来。

薄苏的眼眸也跟着闪起了一簇光亮。

她忍着胃部的绞痛前倾身子,拿过了手机,点开查看。

消息是来自于管青的,向她确认工作安排。

那一簇小小的光亮又灭掉了。

她无悲无喜地与管青沟通,确认好了相关事宜,退出对话框。

无法自抑地,她的视线又飘向了那条置顶对话条。

还是那副沉默的模样。

薄苏忍不住戳开,去戳她头像,就像往常那样,明明知道什么都没有,却还是忍不住有所期盼。

这一次,竟然有了意外之喜——姜妤笙发了新的朋友圈动态。

因为设置了仅三日可见,所以自加上以后,薄苏从未见过姜妤笙朋友圈有动态内容。

这还是第一次。

她点开,发现这条动态,是帮庄传羽发的。

截图的庄传羽朋友圈,是一条招租信息——招的永城路三十三号顶楼租客。

第23章

彼时, 姜妤笙正在听风民宿的后花园里与庄传羽、沈珈禾品茗、吃粽子,雅俗共“赏”。

信马由缰,不知道怎么聊的, 话题聊到了姜妤笙现在正在租住的那栋永城路三十三号楼房,顶楼的租客确定是不续租了,过两天就会回来把东西都清走,她们需要寻找一个新的租客了。

找好的邻居,不比找好的房子简单。

庄传羽问姜妤笙:“你有没有什么新的要求呀?”

上一个租客是一个自由撰稿人, 平日里极少出现,存在感很低,除了不做一楼公共区域的卫生, 其他方面, 大家都相处得挺融洽的。

姜妤笙便说:“没有什么其他的新要求, 还是希望能够是女性, 或者是一个稳定的家庭整租,平时能够共同维护公共部分的卫生,晚上十点后的正常休息时间, 能够互不影响就好了。”

庄传羽爽快:“行,那我自己再加几条。”

反正也不是特别急着要租出去,她还是希望能够帮姜妤笙挑一个好相与的邻居。

她翻出自己两年前还没有重逢姜妤笙时在朋友圈挂出的招租信息,保存了当时拍的照片,复制了文案, 稍加修改,重新发了出去。

“快,你们截个图, 帮我扩一扩,万一有人想租呢。”她毫不客气地指。

沈珈禾抬杠:“老板给我们多少宣传费呀, 我们朋友圈的坑位费可是很贵的呢。”

手上截图的动作却是很诚实。

庄传羽惊诧:“哦哟,老板,那你可真不会算,我们这房子品味高雅,堪比澎岛的汤臣一品,发在你朋友圈里,只会帮你抬高格调,让人对你的朋友圈子高看一眼,起到一种低调又奢华的社交装饰作用。我都没收你照片的版权费呢,这还不够意思吗?”

沈珈禾笑意盈盈,等她说完了,问:“说够了吗?”

庄传羽嬉皮笑脸,张口要说话,沈珈禾一招直击她命门:“再说不发了。”

庄传羽失声。

姜妤笙失笑。她弯唇听着她俩互呛,安静地帮她把消息扩散了出去,顺手刷了两页朋友圈,点了几个赞。

正要退出界面,忽然,她收到了一个消息提醒,显示朋友圈有一条新消息。她戳开,发现是薄苏给她刚发的这条招租消息点了个赞。

姜妤笙微微怔愣。

是刚好在刷朋友圈吗?还是……

还在忖度着,庄传羽像是想起了什么,恰好问她:“对了,小妤,那个……那个谁,还有没有再找你啊?”

“嗯?”姜妤笙抬头,没有马上回答。

沈珈禾看看庄传羽,又看看姜妤笙,玩笑:“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姜妤笙记起来,沈珈禾是认识薄苏的,没有避讳,解释:“她是指薄苏。”

“有啊。”她神色平常,坦坦荡荡地把手机页面递给庄传羽看:“她刚刚给我点了个赞。”

庄传羽皱眉,如临大敌:“她什么意思啊?!”

她不会又要过来吧?她内心警铃大作。

姜妤笙莞尔,淡定猜测:“可能就是刚好刷到了,顺手点了一个吧。”

庄传羽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应该不至于。薄苏工作看起来就挺忙的,大本营又在北城,相距千里,她是有什么毛病才会在这千里之外再租个房子来住,是有钱多得没地方烧吗?

她点点头,神色稍霁。

沈珈禾听她俩提起薄苏的语气,不由好奇:“我之前听薄苏说,你们是故交,有旧呢,我今天瞅着,怎么不太像呢。”

庄传羽冷哼一声:“谁和她有旧了?有仇还差不多。”

沈珈禾饶有兴趣:“真的假的?什么仇呀?”

她看姜妤笙表情淡然,不似在意的模样,给庄传羽倒一杯新茶,揶揄:“我还挺难想象薄苏那样性格的人会和别人闹不愉快到结仇的程度,该不会是你单方面和人家结仇吧?”

庄传羽“嘶”一声,不满道:“喂,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谁的朋友,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呀?”

沈珈禾轻笑:“新朋友,旧朋友,都是我朋友,我不能厚此薄彼吧。”

“况且,你这个人,看着眼睛挺大,心眼却贼小,结仇点低得很,我不得不怀疑呀。你当初不也把我当头号仇人看了好一阵?”

她有理有据,语气狡黠,庄传羽气结,想回怼她,对上她笑吟吟、娇俏而不自知的模样,红唇嗫嚅了一下,却没发出声,低下头,宛如牛饮般地又喝了一大口茶。

“不和你计较。”她很轻地哼了一声,偃旗息鼓。

姜妤笙和沈珈禾都低笑出声。

三个人心里都没真的把薄苏的点赞当一回事,特别是不过两天,新租客就不请自来了。

“海城人,二十七岁,单身女性,过段时间要来澎岛工作,据说是个摄影师,生活作息良好,应该会是个好邻居。”庄传羽喜气洋洋地通知姜妤笙。

姜妤笙表示OK,恭喜。

庄传羽便火速地与对方签了一年的长约,收了一个月的押金和三个月的租金,还极为热情地帮对方在快递送来的时候,去往楼房,帮忙开门和接收。

所以,当六月中旬,新租客表示今晚十点会抵达澎岛,入住永城路三十三号,庄传羽拿着钥匙,特意去到了门口等候,等来了拖着行李箱气定神闲的薄苏时,她心态一整个爆炸了。

“薄苏?”庄传羽甚至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薄苏踏着冷月投下的光辉走近,淡然点头:“嗯。”

那张清贵孤傲的面容上还是一派风轻云淡。

庄传羽皱眉:“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她伸手,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庄传羽给她钥匙。

庄传羽差点想飙脏话:“我……你……房子真是你租的?”

薄苏应:“不是。”顿了一下,她表示:“是我朋友的助理租的,我暂住几天。”

暂住个鬼啊!她再看不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就是傻子了。

“你是不是知道我不会把房子租给你,故意找人帮你租的房子。”

薄苏没说话,唇角却微微勾起,很浅地笑了一下。

庄传羽整个人都要气炸了,怒火中烧。她脸上再不见平日里玩世不恭、慵懒散漫的笑意,沉下了脸,正色问薄苏:“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要告诉我你是真的需要这个房子居住。”

薄苏没承认,也没否认。

庄传羽气急,声压很低地质问:“薄苏,你会不会太过分了?当初是谁,在人家不顾一切,不远千里地去找你的时候,把人气走了?现在你什么意思?你是看她过得好了,不至于会连累你了,又想重温旧梦了?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一点?”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年冬日薄苏突然回到澎岛来找她,问她姜妤笙在哪里时,她有多惊惧。

她问薄苏:“你怎么问我?她不是去找你了吗?你没见到她吗?”

薄苏脸色很白,只失神地应了一声:“见到了。”

“然后呢?”庄传羽追问。

那个时候,距离她收到姜妤笙报平安的Q | Q消息已经过去三天了。她一直以为姜妤笙找到了薄苏,已经在北城和薄苏过上了她想过的日子了。

薄苏却是不说话了。

庄传羽忽然反应到了什么,勃然色变,攥住了薄苏的领口,怒问她:“你他妈干什么了?你把她气走了吗?还是你不要她了?薄苏你什么意思?你说话啊!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她人呢?你说清楚啊!”

可薄苏却始终没说话,只是在她歇斯底里的质问与怒不可遏的狠话后,打掉了她的手,推开了她,冷冷清清地走掉了。

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薄苏,也没有再见过姜妤笙。

她后来去过一趟北城,走遍了东西南北的大街,试图找寻一点关于姜妤笙的痕迹,可人海茫茫,她的搜寻,显然不过徒劳无功。

很多年里,她自姜妤笙过得不好的噩梦里醒来,想到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在哪里吃苦的姜妤笙,就会心疼地泪流。

再看到电视里开始频频露面,声名鹊起,越过越光鲜的薄苏,她就有一口气梗在心口下不去。有好几次,她看到薄苏在电视里一派光风霁月、温柔无双的假面具时,都很想拨打记者电话爆料,让大家都别好过。

就冲她爸爸薄霖当年破产,欠了一屁股债,被人泼油漆、被人咒骂祖宗十八代的料,都够她焦头烂额的了。

可是想到那些年里,姜妤笙对薄苏的心心念念,想到最后即使闹翻了,Q | Q消息里,姜妤笙都不曾说过薄苏一句坏话,护着她的心、爱着她的心,不言而喻,她最后都生生忍下了。

可薄苏真的欺人太甚了。

她眼尾微红,问薄苏:“你知道别人要重新过回正常生活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她这些年里吃了多少的苦,才能变成现在的模样吗?你就一定要这样,搅乱她难得的安宁吗?”

薄苏目色归于岑寂,半晌,才说:“我没想让她不安宁。”

她握紧了手中行李箱的推拉杆,有一瞬间想退却。

可下一个瞬间,她就听到了姜妤笙的声音。

“传羽?薄……薄苏?”她嗓音清润,稍显迟疑。

庄传羽和薄苏都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姜妤笙和舟稻的众人正站在几步之外的香樟树下,与她们面面相觑。

姜妤笙目光落到了薄苏手下的推拉箱上,有些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她还是走近了两步,和她们确认:“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她今天穿着一件polo领的条纹针织短袖,下半身是一条深蓝色及踝牛仔半身裙,很是清爽秀气,衬得她肤色越发白皙,柔腻如瓷。薄苏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姜妤笙偏头要撞上了,她又克制地移开了。

“我来入住的。”在庄传羽开口前,她先回答了:“顶楼的房子,是我和朋友租的。”

庄传羽横眉冷对:“我不租了,你走。”

薄苏波澜不惊:“合同签了。”

“签了又怎么样?是你签的吗?实际入住人与签约人不一样,我可以主张合同无效的。”

“你不可以。”薄苏平静陈述:“合同条约里,没有这一项,你胜诉不了的。”

显然是有备而来,庄传羽更生气了,声量大了起来,口不择言:“那又怎么样,那你去告我啊,反正我不租,薄苏,你有本事……”

她更难听的话要出口了,姜妤笙伸手拉了拉她的小臂,轻声:“传羽。”

她摇了摇头,偏头看向落后了她几步,依旧站在香樟树下吃瓜的舟稻众人们,提醒她给彼此留几分余地。

庄传羽攥紧拳头,眼尾的薄红越发明显。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努力压下了怒火,用能发出的最平静的语气问薄苏:“你今天是一定要住这是吧?”

薄苏淡声应:“是。”

庄传羽转向姜妤笙:“你呢?你同意是吧?”

她深深地望进姜妤笙的眼底。

姜妤笙心口隐痛,为庄传羽的委屈。

她无视薄苏也在注视着她的视线,柔声安抚:“我没有同意,传羽。我只是……”

“只是什么?!”庄传羽打断。

她明眸蒙上一层水雾,语气有些冲,眼神里透着浓浓的失望。

姜妤笙怔住:“我……”

庄传羽吸了一下鼻子,撇开头,甩开了她的手:“算了。”

她攥紧手中本该交给新租客的钥匙,转身径直走了。

“传羽……”姜妤笙要追。

庄传羽制止:“你让我冷静一下,我不想和你吵架。”

姜妤笙的脚步被迫停了下来。

夜静悄悄的,回荡着众人震耳欲聋的沉默。

“你们……”姜妤笙整理了情绪,看向香樟树下一直大气都不敢喘的大家,还未招呼完,大家就都有眼力见地朝大门内跑去,表示:“我们就先上去啦,小妤姐,薄老师,晚安。”

“晚安。”薄苏轻声地应。她想起来,伸手拦住了走在最后的韩冉,把行李箱上放着的,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递给她,说:“这些东西你们带上去当夜宵吃吧。”

韩冉认出那是海城很出名的特产,她受宠若惊,但也不敢多话,接了东西道了“好,谢谢薄老师”就快速地窜进门了。

夜再一次恢复了寂静。

门内大厅里散射出来暗暗的、冷冷的光,笼罩着相顾无言的两人。

“抱歉。”薄苏开口,嗓音有些低哑。

姜妤笙抬眸,望向薄苏平静的脸庞,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租这里的房子?”

语气算得上冷冽。

薄苏凝视着她,长睫轻动,静了静,才开口:“我想睡个好觉。”

声音不大,也并不显柔弱,依旧是平淡的、清冷的。

只是低垂着的眼帘,稍显落寞。

姜妤笙的心却蓦地泛起了潮湿。

她知道,薄苏一贯不是擅长示弱的人。她也几乎从不示弱。她仿佛一个隔绝了五感的人,不会哭,不会喊累,更不会喊痛。

是她自己在太多年的相处里,太懂她的情绪了。

姜妤笙恼自己的敏锐。

可冷硬锋锐的话到底说不出口了。

她哑火,转身向内,妥协:“进来吧。”

第24章

没有再给薄苏任何开口的机会, 进门后,姜妤笙与她点了个头,便径直上了二楼。

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事情怎么就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薄苏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态、何种心思,来到的这里,她一点都不想知道,也一点都不想猜测。

可难以避免的,她又想到了那一套漂洋过海而来的餐具。

她宁愿自己再迟钝一点。

她开了楼层门, 进到二楼的玄关,合上门,背靠着, 在黑暗中独站。

她试图把所有的杂念都清出脑海, 薄苏似有若无的恼人脚步声却在楼道里适时地响起, 一声, 又一声,像踩踏在她的心弦上,渐渐近, 又渐渐远。

姜妤笙微微仰起头,静了静,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直起背,抬脚往前走。

刚走了没两步, 挎包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姜妤笙下意识地停步取出,发现是垃圾短信。她随手删除了, 想起来要询问庄传羽到听风民宿了吗?

但看手机右上角的时间,她估计还差一点, 于是锁定了屏幕,准备回房间后再发。

只是,她刚再次抬起脚,黑暗中又传来了几声响动——这次是楼层门。

有人在敲门,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的三声。

姜妤笙的心,莫名地跟着这响动重重跳动。

她站立在原地,在去开门和装作没听见之间摇摆,敲门声又有序地响起。

依旧是有风度的节奏和声量。

姜妤笙无法置若罔闻。

她回身,在池棋出来应门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薄苏。

她面色淡淡的,手下依旧搭着推拉杆,解释:“顶楼的楼层门没有开,我进不去。”

姜妤笙怔住。

“我也没有钥匙。”

薄苏说:“我知道。”

知道还来找她?她不解:“所以?”

薄苏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问:“你们有多余的空房间,可以借我暂住一个晚上吗?”

又是那双静邃惑人的眼,一错不错地凝望着你。

姜妤笙喉咙动了一下,别开了视线。

她想说没有,现在时间也不算太晚,她出门随便找一个民宿或者酒店入住应该也不是难事。但池棋似乎也听到了敲门声,又或者门口的说话声,打开了门,从自己的卧室里探出了头。

“怎么了吗?”她好奇又关心地问。

薄苏很坦荡,矜持地朝着她点了个头致意,又礼貌地复述了一遍:“楼上的楼层门没有开,想问问你们有多余的房间,可以借我暂住一个晚上吗?”

“啊。”池棋做了一个嘴型,却没发出声。

有倒是有,可是她不敢随便答应。她把视线投向姜妤笙。

姜妤笙到底不愿意让薄苏在别人的面前太难堪,只好应:“闲置的书房里有一张上一任租客留下来的单人折叠床,应该不会太好睡。”

金尊玉贵的薄苏不太挑:“没关系。”

姜妤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她侧开身子,让她进门,在池棋欲言又止、欲出又退的观望下,如寻常主人待客一般,领着薄苏去到了书房探看,而后帮她把角落里的折叠床找出,和她一起打开、安放好,最后,把池棋热心贡献出来的干净薄毯递给她。

“没有多余的枕头。”她态度不冷不热。

薄苏似没有察觉:“没事。”

姜妤笙退出书房,去到卫生间洗手。

洗手间不大,但也不算小,姜妤笙站在洗手台前,余光扫到,薄苏也跟过来了。

她站在门外,似在等她出来。

应该是折叠床久未使用,床脚上都是灰尘,她们刚刚打开放置的时候,手上都沾染了一些。

姜妤笙压下水龙头,转身出门,薄苏果然在她之后进门。

“你要……”姜妤笙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回过身,还未开口,不经意间却瞥见薄苏低头洗手的侧脸,有一瞬间,错觉时光倒置,她们又回到了那一年她刚到薄家没多久的那一个雨后傍晚,薄苏领着她上楼,去到卫生间,一个一个打开水龙头,告诉她,哪一边是热水,哪一边是冷水。

那时候,她们之间的氛围,也是这样的沉闷,薄苏的侧脸,也是这样的美丽和出尘。

让她晃神了好几秒。

姜妤笙视线落向别处:“你要洗澡的话,先洗吧,洗完了我也要洗。”

薄苏没有客气:“好,谢谢。”

姜妤笙略一颔首,没再说话,去到了隔壁自己的卧室。

她关上门,拉开椅子,坐到电脑前,打开电脑,很努力地想要把今晚所有的事情都当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轻巧掀过,可薄苏的动静,却始终搅扰着她。

她听得见薄苏自隔壁的卫生间出去,又进去,而后锁上了门,打开了花洒,水流声淅淅沥沥。

像是一场下在她的心里的大雨。

她无法抑制那一颗随雨萌芽的记忆种子,无法自控地被钩沉起往事,忆起上一次与薄苏这样同层而住,听到她洗澡的水流声,还是十二年前薄苏要离开澎岛的前一夜。

那一天,仿佛是她的世界末日前夕,连薄苏洗澡她都舍不得离开,非要搬个小板凳,争分夺秒地感受她的存在,呆坐在卫生间的门口,听她在里面水流声哗啦啦,她在外面,眼泪哗啦啦。

那一夜,她们久违地又睡回了一张床。

凌晨了,她们谁都没睡着,仰面望着天花板,却也谁都没说话。

夏夜清寂,蝉鸣聒噪,叫得人更心烦意乱。

她终于忍不住,翻过了身,面对着薄苏,问:“姐姐,你还会回来吗?”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薄霖的公司财务出了问题,还以为自己会一直扎根在这座小岛上,像过往的那几千个日夜一样,如常地生活下去。

薄苏轻声地应:“我不知道。”

姜妤笙听不出她的情绪。

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不明白,难道这座小岛上就没有一点值得薄苏留恋、惦念的吗?为什么她说离开可以那样坚决,说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也可以这样毫无波澜?

难道过往她感受到的那些温柔暧昧,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吗?

她凝望着薄苏,眼泪不争气地就滚落了下来,鼻息沉重。

薄苏终于也侧过了身,在黑暗中凝视着她。

她乌眸沉静,似蕴着万语千言,又似一潭深水,什么也没有,姜妤笙分辨不清,视野越发模糊。

她气恼地要背过身子,薄苏却伸出了手,第一次主动拥抱住了她。

她身上的香气很冷,说话也总是冷冷的,可是她的怀抱,她的体温,却总是很温暖。姜妤笙忍不住回抱住了她,紧紧地、眷恋地,在她的颈窝里呜咽出声。

薄苏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地由她抱着、哭着,像一个木头人。

姜妤笙哭到动情,忍不住在她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咬得很重,说不分明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渴望,亦或是无能为力地痛苦着,又期盼着她能够记住自己。

至少,记得她留给她的这一点痛。

薄苏没有推开她,甚至没有吭一声,她只是微微抖了一下身子,呼吸低沉了些,半晌,摸了摸她的后脑,很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发顶。

很久以后,她哭累了,哭停了,吸了吸鼻子,从薄苏的颈窝里抬起了头,薄苏才说:“我会给你打电话,会给你寄明信片的。”

她这才努力地破涕为笑,答应:“好,你答应我的,不能骗我哦。”

薄苏似乎也很轻地笑了一声,眼里有很柔和的光亮,应她:“嗯,我答应你的。”

姜妤笙撒娇,缠着她幼稚地拉钩,薄苏也宠溺地配合了。

于是,姜妤笙把这句许诺奉为圭皋,深信不疑。

她日思夜盼,望眼欲穿,一小时数着一小时、一天数着一天地过,就盼着远方来电、远方来信。

可薄苏却仿若失忆了,又或者说,失踪了。

除了最开始的时候给她打过两通电话,Q | Q上和她简短地聊过几句,她就再没有音讯了。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直到她被迫离开澎岛,她都没有在校传达室里问到过薄苏的信件、更没有再等到过薄苏的来电。

庄传羽早就预言过:“薄苏肯定就是不想再联系你了。她肯定知道她爸爸的那些事,怕被连累才走的。你别傻了,别想着她了,人家过好日子去了,就你苦哈哈地在这里感动澎岛,别傻了好不好?”

可她就是不信。

不肯死心,有时候像一场慢性自 | 杀,折磨得人精神失常,偶尔过分乐观,偶尔又极度悲伤。她在这样的日子里不死不活地过了两年,直到薄苏北城的那一句“不认识”,终于给了她一个痛快。

她认清了现实,落进了尘埃,不再幻想能上天堂,也不再受炼于地狱。

只是不明白,薄苏为什么又出现了。

姜妤笙闭上了眼,复又睁开,取出降噪耳机戴上,给庄传羽发了一条问候的信息,而后,她打开了视频网站的纪录片,努力地让晚间生活不受干扰,回归常态。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姜妤笙厚涂了眼部遮瑕,给池棋留了早上她们到的时候她可能会不在餐厅,让她记得带钥匙出门的纸条,便提早出门了。

她先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活虾、猪肉、排骨、凤爪,顺手把往常最后才接收的菜市场订购的食材提前接收回餐厅,而后进了厨房,把刚刚买好的食材,一一做成了精致的广式茶点,之后,踩着时间点,去往码头接收另一批由轮渡送来的食材,最后才又回到厨房,把剩下的两道早点做好,处理完收尾的工作。

在池棋她们来到餐厅吃早餐前,她重新关上了舟稻的门,踩着庄传羽差不多要起床的时间,提着外送袋,去往听风民宿。

听风民宿里还一派未醒的模样,依稀还沉浸在酣然的美梦中。

姜妤笙放轻脚步进大堂,大堂服务台前的服务员听到脚步声便正襟危坐,准备端肃迎客,结果看到是姜妤笙,立马咧开嘴笑:“小妤姐,今天这么早呀?”

姜妤笙弯唇:“早上好。”她晃了晃手中的外送袋,问:“给你们老板送餐,她醒了吗?”

服务员一脸“我懂了”的表情,回答:“还没有,还在睡呢。”

姜妤笙了然:“那我先上去。”

她把特意多做的另一袋外送袋放在服务台上,表示:“你们还没有吃早餐的话,可以试试,可能不是太正宗,但应该不会太难吃。”

服务员惊喜,立刻摆手:“不会不会,怎么会,小妤姐你的手艺我们都尝过的好吗?谢谢谢谢,我一会儿换班了拿去分给大家一起吃。”

姜妤笙笑笑,受了她的恭维,没再多说客套话,转身上楼了。

她不太经常到楼上找庄传羽的,所以之前到楼上找薄苏的时候,第一次还走错了方向,好在庄传羽自住的套房,在次顶楼,就两套,一左一右,她住左边,很好分辨,不需要她多做功课。

她轻车熟路地到了房门口,在门外轻敲门。

房门内很快就传来一声慵懒的:“门没锁,进来。”

姜妤笙拧动门把手,推门而入。

房间里,窗帘是半开着的,一切事物都浮沉在明暗之间。

庄传羽趴着,身上搭着条空调被,侧脸对着门外,发丝凌乱。看见是姜妤笙,她哼了一声,转开了头,把那张风情的大御姐脸埋在枕头里,闷声:“你来干嘛。”

姜妤笙无声地笑。

她走近,坐在庄传羽的床沿,柔声说:“我来负荆请罪。”

庄传羽又是一声“哼”,却是没说什么负气话。

姜妤笙看得出,她的气大抵是消得差不多了,声音放得更柔,哄:“带了你喜欢吃的广式茶点,起来吃饭吧。”

庄传羽嘴硬:“不吃。”

姜妤笙诱惑:“真的不吃嘛?有虾饺、有凤爪、有烧麦、有糯米鸡、有豆豉排骨,都是我早上特意去市场上挑的新鲜食材,刚刚蒸好,新鲜出炉的。”

“哦,还有云吞面,再放一会儿,可能就烂了,不好吃了。”

庄传羽猛地翻身坐起:“别说了!”

姜妤笙闭嘴,眨巴眨巴眼睛。

庄传羽睨她两秒,终是绷不住,笑了:“算你还有点良心。”

不完全是重色轻友。

其实昨天晚上回来,她哭过一场,听了一个小时的歌后,气就消得差不多了。再好的朋友,也难干预对方的感情生活,这个道理,拜姜妤笙所赐,她很早之前就明白了。只是因为对方是姜妤笙,她太心疼她了,所以关心则乱,有失分寸。

冷静下来后,她火气就消了。

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姜妤笙心软,是个善良、体面的人,对所有曾有恩于她的人,都有情有义。不识趣、不识相的是薄苏,她做什么和姜妤笙置气、反向为难她呢?

她说服了自己,雨过天晴,春光明媚。

“你等着,我去刷个牙洗个脸。”她迈开大长腿下床,跨进套间里的卫生间,开始顾自地洗漱。

姜妤笙好脾气地应:“好。”帮她把外送袋里的餐点都取出来,摆放在不远处的飘窗矮几上。

矮几旁的窗台上,放着一本夹着书签翻阅了一半的书,姜妤笙看书脊上的名字,是一本前不久她才在沈珈禾的书单上看到过的书,当时庄传羽还说,你们看的这些书啊,我真是一本都不想看,一看一个不吱声——睡着了。

姜妤笙莞尔,心如明镜。

卫生间里,庄传羽忽然一边拍着水,一边探出头来,问:“刘奶奶的手术,还没有排上号吗?”

姜妤笙笑意微敛,露出些许担忧:“没有。”

自从那天去看望刘奶奶,约好了号,做了第一次检查,确定了是有肾积水,可能是尿路结石堵塞了尿管导致的,两人又去了几次医院,做了一次体外碎石无效后,就准备转微创手术了。但是第一医院床位太紧张了,只能先办理住院手续,人在院外排队,把住院后才能做的术前检查都先做了。

当时说,最快一周,最慢一个月会通知入院,然而现在,大半个月过去了,依旧一点音讯都没有。

庄传羽猜测:“我估计是被人插队了。我昨天听前台的晓琳说,她朋友的一个阿姨,最近也查出了尿路结石,要做微创,也在市第一医院。她从检查结果出来,到住进医院,前后就一周的时间,比你们还晚排的。”

她把化妆棉扔进垃圾桶,开始抹乳液:“要不然我还是找我爸托人问问,看能不能别被人往前插了?”

姜妤笙犹豫,没马上应好,也没马上应不好。

庄传羽知道她不爱麻烦人的性格,替她拍板:“就这样吧,我们再等两天,还是没消息的话,我们就自己想办法。”

姜妤笙确实也很担心拖久了不好,只好麻烦她:“好,那谢谢你和叔叔了。”

“哼。”庄传羽笑,在飘窗上坐下,故作为难:“只口头上说说可不行。”

姜妤笙也笑:“那大小姐还有什么指示?”

庄传羽骄矜,提起筷子:“也就坐下随便陪我吃几口吧。”

姜妤笙轻笑出声,顺从地坐下了。

两人在飘窗前就着朝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享受完了一顿早餐。期间庄传羽没再提起过薄苏,仿佛昨晚因她而产生的不愉快从未存在过,姜妤笙便也没再特意提起,更没开口帮薄苏要钥匙。

她想,薄苏总该会自己解决的。如果没有办法,那她知难而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她着实没想到,她高估了薄苏,又或者说,她低估了薄苏,低估了她顺势而为的心思——

当天晚上九点多,食客渐少,临近打烊前,她又在服务台前见到了薄苏。

她戴着口罩,散着乌发,穿着一袭裁剪合宜、楚腰纤细的优雅长裙,手上提着一个电脑包,袅袅婷婷地进门,气质出众得引人注目。

姜妤笙错愕。

薄苏在她的注视下走近,微微松动眉眼,冷情的眸底便有浅淡的笑意流转。

“我去一方喝咖啡了,没有钥匙,回不去。”她平声,略有些歉意。

姜妤笙:“……”

第25章

“所以, 你今天没有去找传羽吗?”姜妤笙难免蹙眉。

暖黄的灯光下,她眸底流溢的不悦与微愠生动而凛冽,薄苏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下。

“找了。”她说:“我就是从听风过来的。”

“那?”

“我联系不到她。电话和微信, 她都把我拉黑了。我今天去了听风几次,几次前台都和我说,她不在。”

她也没有办法在前台大厅长久地等候。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庄传羽的指示,前台不欢迎她在大厅久坐,屡屡在她等待的时候, 过来委婉地请她离开,说是担心她被人认出来,会对她的人身安全造成风险, 她们担待不起。

姜妤笙:“……”

传羽的拒绝, 可见一斑。她抿唇, 犹豫要不要直说:“那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传羽是不可能把房子租给你的。”

她和池棋的书房更不可能借她常住。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至多再容许她今晚留宿一晚。

余光却瞥见薄苏身后不远处的顾客用餐区, 有一桌顾客似结束了用餐,正纷纷起身,应该不一会儿就会往这边走来。

姜妤笙只好先止了话头, 妥协:“我们还没到打烊时间,我把钥匙给你,你先回去吧。”

她拉抽屉,准备拿钥匙,薄苏制止:“不用, 我等你们一起。”

她偏头,遥望了一眼楼梯尽头的方向,问:“楼上还有位置吗?我可以上楼等。”

姜妤笙微怔, 薄苏解释:“你们还没有回去,我一个人进入不太好。”

姜妤笙:“……”

这时候倒是礼数周全, 会考虑别人的心情了。

不远处的那桌顾客果然往这边走来了,姜妤笙怕她又被人认出来,横生波澜,便不再浪费时间:“二楼的位置都空出来了,你可以随便坐。”

“好,那你先忙。”薄苏也注意到了走近的人群,她略一颔首,提着电脑包,微微低头,和即将到来的顾客错身而过,施施地往楼上走去了。

顾客们在她离开后,如预料般地抵达。

“刚刚走过去的是不是什么网红啊,发质、身材好好,感觉好漂亮啊。”有女生回头,遥望她走过的轨迹。

同行人笑她:“干嘛,你冲上去看一眼呗。”

女生好笑:“那你不得说我想趁机逃单吗。”她收回眼,不再关注,拿出手机递给姜妤笙:“你好,结账。”

姜妤笙敛神噙笑,礼貌应对。

顾客结完账、领完小礼品离开后,静止不动好几秒,姜妤笙还是忍不住跟着遥望了一眼楼梯尽头的方向,不自觉地攥紧了鼠标。

九点过半,顾客走尽,门口挂起了【停止营业】的标牌,姜妤笙检查好一楼的窗户和卫生情况,准备去往二三楼检查,顺便通知薄苏可以走了。

二楼清清静静,只听得楼梯尽头传出来的一点隐约键盘声,在提醒着楼上薄苏的存在。

姜妤笙心绪繁乱。

她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从昨晚开始,也或许,从薄苏的反复出现开始,就像一团被反复扯乱的毛线球,无序地铺摊在盘子里,随着薄苏的每一次出现、反复出现,被越扯越乱。

不想理、不愿意理,甚至觉得,没有必要理。

怕越理越乱、越绕越深,反而把自己困进去了。

她尝试继续做一个闭目塞耳、无知无觉的人,若无其事地往楼梯上走。路过二楼楼梯转角平台处的明信片墙时,不经意的一眼,她似乎扫到了什么。

怔了怔,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回头定睛看去。

不是错觉,昏暗的灯光下,明信片墙上确实是多了一张票根模样的异形明信片,落款为——薄苏。

不是专门的文创精品店,明信片墙上,明信片本就不多,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白底黑字,所以这一张造型独特、色彩鲜明的明信片,挂于其中,便显得过分突兀、格外抢眼。

姜妤笙心脏停跳一拍。

她不受控制地走近了一步查看。明信片似乎是上周在乌城举办的一个电影节的周边纪念品,上面什么箴言与赠言都没有写,只有一个电影节的纪念印章和寥寥的“薄苏”两个字落款。

签名清隽飘逸,不是上次她签给粉丝朋友们的艺术花体字,是她曾在她的试卷、作业本、课本上见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的规整模样。

姜妤笙眼睫颤了颤。

她抬起了手,不由自主地想要触摸那两个字,几乎要触碰到了,但最终,还是止住了。

薄苏明明什么都记得,那两年里,却仿佛什么都不记得。

像酷暑过后的蒲扇,严冬过后的暖被、连余烬都冷却后的徐徐风吹,迟到的糖果,已经过了赏味期,入不了口,下不了咽,除了徒添怅然,有什么意义?

姜妤笙收握起指节,手垂落了下去,静立几秒,她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继续往楼上走。

楼上右边靠窗的最后一桌,薄苏摘了口罩,正单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在笔记本触摸板上滑动,神情专注,似在工作。

姜妤笙在远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几秒,偏移开,在墙边木质装饰板上敲了敲,提醒:“可以走了。”

薄苏闻声抬头,不自知地舒眉展眼,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答应:“好,我收一下就能走。”

说着她就合上了电脑,站起了身。

姜妤笙几不可觉地在她的笑容里怔了一下,随即不甚在意地表示:“没关系,你不用急,我还要再上楼检查一下。”

薄苏应:“好,那我收拾好了下楼。”手头动作却没有放缓,利落地把电脑放进了包里。

姜妤笙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径直朝三楼走去。

接近十点钟,一行人都收拾妥当,披星戴月地往住宿处走去。

夏风习习,人影稀稀,海浪声若隐若现,澎岛恍若又变成了记忆中安闲的小岛。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姜妤笙和薄苏走在前方,池棋、钟欣、韩冉、郑耘她们都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给她们留足了空间。

时不时地,后方会传来隐约的笑语声,前方却是一派沉寂。

姜妤笙没有太多的交谈意愿,薄苏偶尔开启话题,姜妤笙也只是淡淡地应两句,就此结束话题,根本没有给她深入展开的机会。

走出好远,薄苏终于切入正题:“昨天晚上打扰你们了。”

姜妤笙很淡地收下:“嗯。”

薄苏表示:“今天晚上我去珈禾姐那边住,拿了行李就走。”

姜妤笙愕然。

她脚步微顿,侧目看向薄苏,确认:“珈禾姐?”

薄苏点头:“嗯。”她解释:“她那里刚好有一间客卧,一直空着。”

沈珈禾是租了一整栋别墅开咖啡厅的,三楼一整层,都是她一个人自住的,确实很有余裕。

但姜妤笙不免为庄传羽担心。

她可以想象得到庄传羽知道这件事该有多气恼。

她不得不多问了一句:“是今晚,还是?”

薄苏说:“我租下了。”

姜妤笙:“……”

“你……”她想说些什么,劝她离开,可启唇,却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

她来澎岛,给出的理由是为了调理睡眠;她租到了房子,依托的是她自己与房东的交情。似乎她怎么说都有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嫌疑,都不合适,都没有立场。于是最后她只能缄默。

薄苏没有说这边的顶楼她退不退租,姜妤笙便也没有问。

两人间又陷入了无声。

空气中只余脚步声响荡,好一会儿,薄苏再次主动,问:“怎么会想到做餐饮?”

记忆中,姜妤笙也没有进过几次厨房,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表现出过对烹饪有特别的兴趣。

姜妤笙言简意赅:“机缘巧合。”

薄苏没有退却,追问:“那怎么会想到回澎岛开?”

姜妤笙微微沉默,才应:“因为合适。”

之前有过一段时间,澎岛客流量骤减,岛上许多店铺都倒闭了,为求出租,许多店面租金都做出了优惠让步,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场的。

“况且,传羽在这里,陈曙在这里,很多朋友都在这里。”

不论如何,澎岛都曾是她的桃花源地,承载过她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但这句话,她不愿意告诉薄苏。

陈曙。

薄苏在心底里重复这个名字,眼前浮现起少年离开澎岛,外出打工前,攥着一封信和一枝花在别墅门口长久徘徊的身影。

她不自知地蹙眉:“他现在也在澎岛吗?”

“嗯,偶尔回来。”

“在做什么?”

“创办了一个奶茶连锁店。”姜妤笙神色里有了淡淡的笑意,是为朋友取得了成就而感到的真心开怀。

薄苏注视着,红唇抿紧,拎着电脑包的左手指尖泛出青白,没再说话了。

好在住宿处也没几步路就到了,两人间的无言,也不算太尴尬。

姜妤笙开了门,领着薄苏上楼,进门,而后看着她把行李箱拉出,道谢,道别,出门,下楼梯。

除了疏离的客套话,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对薄苏说。

薄苏走后,她关上门,返身回书房。

书房里,薄苏似乎早上出门前就打扫过卫生,折叠床安放过的地方,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折叠床也已经工工整整地折叠好,放回原先那处不显眼的角落里了。

只有空气里残存的、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木质调冷香,还在锲而不舍地彰显着薄苏的曾经到来。

姜妤笙微微走神。

记忆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小妤姐?”池棋忽然探身进来。

姜妤笙侧身回神:“嗯?”

池棋问:“薄老师走啦?”

其实她们撞上薄苏出门了,只是明知故问。

姜妤笙应:“嗯。”

池棋踌躇几秒,吞吞吐吐:“小妤姐,你……和薄老师……嗯……”她似乎在斟酌措辞。

姜妤笙浅浅笑,眼神温和:“嗯?”

池棋心一横,鼓起勇气,求证:“你和薄老师以前真的不认识吗?”

姜妤笙眼眸静了静,否认:“不是。”

池棋从十八岁开始跟着她,从模具厂到舟稻,从鹭城北区到澎岛,几乎是她看着成长起来的,她把她当亲妹妹。

她不想骗她。

她坦诚:“我以前喜欢过她。”

池棋震惊,睁圆了眼睛,明显有一个“啊”字在嘴边欲出又止。

姜妤笙淡淡笑,反问:“不能接受吗?”

她态度平和,眼神宽容,仿佛她不能接受,也只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池棋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她解释:“我只是有点没想到。”

“那……那现在呢?”她小心翼翼地关心。

姜妤笙唇畔的笑意淡下。半晌,她说:“我不知道。”

她无法一直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下去。她应该面对,也必须承认,她还是会被薄苏吸引,还是会对她动心,会被她牵动情绪。

但是,喜欢一个人,和我不愿意再喜欢这个人,可以是同一件事吧。

第26章

薄苏拉着行李箱离开永城路三十三号后两天, 姜妤笙终于接到了鹭城第一医院的电话,通知她,床位空出来了, 明天可以去医院办理住院手续了。

于是姜妤笙分秒没有耽搁,和池棋调了十天的班,第二天就带上了必要的行李,陪着刘老太太去第一医院住院准备手术了。

薄苏完全不知情。

她一直在鹭城中心城区陪秋源应酬。

因为先前租住永城路三十三号时麻烦了秋源的助理,所以秋源知道她人在鹭城。正好她拍《食在四野》第二季, 有一个单元准备在鹭城录制,正在进行前期的筹备工作,便央她牵线搭桥, 介绍她与她因录制《山水之间》而已联络好了关系的当地各部门人员认识, 薄苏不好推辞, 只好应下了。

她忙碌了两天后, 堪堪处理好了秋源那边的事和自己手中的案头工作,才抽出时间,回到澎岛, 履行要请沈珈禾吃饭的笑言。

沈珈禾其实觉得没必要这么客气,虽然如薄苏入住前打过预防针的那样,庄传羽真的不太欢迎她来澎岛——她过来玩时偶然得知这件事后,莫名其妙地和她闹了一通脾气,一副要气秃噜毛的模样, 但沈珈禾没有真的因此困扰。

因为过后没多久,庄传羽就主动打电话道歉了,表示自己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喜恶问题, 干涉她与别的朋友的交往。

她说得有几分诚恳,又有几分不愿意显露出来的委屈。

沈珈禾忍不住好笑、好气, 又心疼。

她也放低了姿态,和庄传羽解释,她不是有意的。她是和薄苏先闲聊,薄苏问她有没有什么好的房源推荐,或者酒店也可以,她要长租,只要房东或者酒店可靠、有保密精神就好,她顺口说自己还有一间客房空着,有需要的话可以给她应急,之后薄苏才好意提醒的她,庄传羽可能会不太高兴。但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好突然改口了。

庄传羽哼哼两声,表示勉强理解了。

沈珈禾难得不与她对呛,由着她得寸进尺、张牙舞爪。

磨人又可爱。

她只当是庄传羽格外记仇,没有真的把她和薄苏的龃龉当成什么不可调和的冤仇。

因为虽然她和薄苏都跟守着什么秘密一样,一个只告诉了她“旧仇”还差不多,一个只承认了,“我以前确实做过不可饶恕的事,她对我有意见是正常的”,绝口不谈到底是什么事,但冲着庄传羽肯打这个电话低头、冲着姜妤笙对薄苏的态度、姜妤笙在庄传羽面前谈到薄苏的言语,还有她自己多年来对薄苏的了解,她还是有信心,薄苏是可以深交的人,不至于真的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她和薄苏客气:“真的要这么见外吗?其实是我赚到了好不好?不仅有人帮我分担房租,还依旧可以常常独占整层楼的空间,还有比这更合心意的房客吗?应该是我请你吃饭才对吧?”

薄苏失笑:“那下次,我交了房租你再请我。今天,先给我个机会吧。”

她坚持,沈珈禾拗不过她,只好收下她的谢意。她建议:“去舟稻怎么样?正好我也馋妤笙的手艺了。”

薄苏自然是没有不同意的可能。

她比沈珈禾更多一份私心,比她更期待这顿晚餐的到来。

可惜,姜妤笙让她的期盼落空了——

六点刚过,盛夏的晚照还在天际流漫,长巷华灯未亮,澎岛晚餐的高峰期没到,薄苏和沈珈禾就抵达了舟稻私房餐厅。

餐厅里,刚刚寥寥地坐了两桌顾客,桌与桌之间的过道里,韩冉一见到薄苏和沈珈禾便亮起双眼,迎了过来,热情地打招呼:“薄老师,沈姐,你们来吃饭吗?”

沈珈禾笑着点头:“嗯,楼上还有包间吗?”

“有的有的。”韩冉应:“我带你们上去。”

“好,我们是不是还算早,你们开张几单啦?”沈珈禾与她边走边聊,彼此之间很是熟稔。

韩冉应:“是呀,楼上现在也才开了一桌,现在天黑得迟,大家吃饭的时间好像也都跟着晚了。”

薄苏安静地听着,没有搭话。

沈珈禾终于问到:“你们小妤姐呢?是不是轮到她在后厨了?我今天是不是有这个荣幸能品尝到她的手艺了?”

韩冉尬笑,不好意思地说:“那真的不巧,小妤姐最近调休了,没在岛上。”

“啊?我怎么都没有听她说起,她是去旅行了吗?还是去出差?”沈珈禾惊讶。

薄苏也不露声色地拉长了耳朵。

韩冉没有隐瞒,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没有,小妤姐去医院了。”

薄苏沉下了眸。

韩冉进包厢,帮她们拉开椅子,指着桌上的二维码表示:“薄老师,沈姐,你们扫码下单就好,有什么需要的话,按桌上的铃就行。”她说着就要退下了。

薄苏忍不住开口,问她:“妤笙生病了吗?”

韩冉脚步顿住,稍显迟疑:“啊?不是,是……是去陪床。”

如果单是沈珈禾问,那她肯定一五一十全说了。然而薄苏也在,她虽然很磕CP,但心里也有一杆秤的。她有点不确定薄苏和姜妤笙究竟是什么交情,能说到什么程度。

毕竟,再具体的,涉及到个人的隐私了,她有点不想说。

好在沈珈禾似乎更清楚情况,接过了她的话,恍然:“噢,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妤笙先前租住的房子房东奶奶的床位排到了,她们入院准备手术了?”

韩冉得以言简意赅:“嗯。”

“那薄老师、沈姐,我先下去了。”她抓准时机脚底抹油。

沈珈禾没发现异常。

她给薄苏解释:“我之前有听传羽和妤笙提到过,之前很照顾妤笙的一个房东老奶奶生病了,妤笙一直在等市第一医院泌尿科的床位,等了好久了,可算是等到了。”

她替姜妤笙开心。

薄苏无意识地关心:“为什么是妤笙陪她去住院?”

沈珈禾扫码,准备点单,闻言抬头看了薄苏一眼。

薄苏黛眉微蹙,一贯平和无波的乌眸里闪烁的明显是担忧与关切。很没必要的,在发现被打量时,她又分明地藏匿了起来,若无其事,欲盖弥彰。

一个放在别人身上不算离谱、放在薄苏身上,又别样离谱的猜测再次在沈珈禾脑海里闪过。

她没表现出来,斟酌着解释了:“因为老太太丈夫和孩子都不在了,一直独居,好像也没有其他走得近的亲友了。”

她把她知道的,关于姜妤笙和老太太的渊源,能说的,用最简要的语言概括了一遍。

薄苏这才大概知道一点点关于姜妤笙在回澎岛开店前的生活情况。

她眼眸幽寂,静默了好几秒,才稍稍收敛起情绪,和沈珈禾聊别的话题。

沈珈禾欲问又止。

但她不好再对薄苏多说其他关于姜妤笙的事了,她怕冒犯朋友,所以为避免薄苏因此再顺势多问她什么,她忍住了这个问题。

饭过半旬,沈珈禾去阳台边上接了一个朋友电话,回来的时候,入座前,不经意的一眼,她扫到薄苏亮着屏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现的似乎是鹭城第一医院的医生挂号排班表。

忍了半顿饭的问题,到底是忍不住了。

她坐下,盛汤,开玩笑的口吻询问:“之前和传羽喝茶,她说你们不是旧识,是旧仇还差不多呢。”

“后来你和我喝咖啡,你也说,传羽确实是和你有一些龃龉。”

“你们俩的说法倒是对上了,那妤笙呢?妤笙和你也是旧仇吗?”

薄苏滑动手机屏幕的指尖蓦地顿住。

她抬头望向沈珈禾。

沈珈禾友善、真诚又略显好奇地望着她。

薄苏喉咙微涩,半晌,她说:“我不知道。”

沈珈禾:“嗯?”

薄苏垂下羽睫,投落阴影:“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的。但对我来说,她不是。”

“她不是”这三个字,她咬得很轻,神色里的缱绻,除了她自己不知道、看不见,任谁都看得出。

沈珈禾心脏震颤。

救命救命救命啊,她在内心尖叫。

薄苏没有留意,她抬腕看了下表,站起身说:“我要先去打个电话,失陪一下?”

沈珈禾应:“好。”

薄苏走后,她就单手托腮,随即闭上了眼睛,扶住了额头。

她了悟了,她一直以来的那个猜测,应该是真的——薄苏和姜妤笙之间,以前一定有过什么。

而庄传羽和薄苏的所谓龃龉,该不会是薄苏曾经辜负过姜妤笙吧?不然真的很难解释,为什么姜妤笙和薄苏遇到的时候气氛那般诡谲、为什么庄传羽和薄苏都不说清楚到底是什么龃龉,而姜妤笙作为庄传羽的好朋友,知悉所有,却还能在薄苏做过所谓的对庄传羽不可饶恕的事后,对薄苏始终落落大方,和气平常。

只能够是,那个被做过不可饶恕的事的当事人,是姜妤笙吧。

而庄传羽作为好友,为姜妤笙气愤,所以才耿耿于怀、又无法贸然给她解释缘由吧。

理顺了一切,满桌的佳肴,突然都失去了滋味。

沈珈禾内心复杂。

他人的感情纠葛,她作为外人,不下定论。只是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直以来无意间给薄苏提供的便利、透露的消息,对姜妤笙来说,是她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晚上九点钟,一方咖啡厅三楼,沈珈禾的客卧里,薄苏洗过澡吹过头发靠坐在书桌前的电脑椅上。

台灯昏暗,她在寂静的光晕里凝视姜妤笙的头像。

许久后,她终于挪动指尖,发出问询:“我今天和珈禾姐去舟稻吃饭了,听说你去医院了,还好吗?”

姜妤笙过了好多分钟才回:“还好。”

薄苏乌眸亮起浅淡的光亮。

她打字,关心:“医生和你们聊过手术的方案了吗?”

姜妤笙[正在输入]的状态闪烁了一下,而后消失。过了大半分钟,终于又出现:“聊过,但不是主刀医生。明天才见主刀医生。”

薄苏蹙眉:“你们是在市第一医院泌尿科吗?”

姜妤笙回:“嗯。”

薄苏指尖悬停,斟酌许久,发出:“我有认识的朋友,认识泌尿科的高主任,你方便的话把老人家就诊的医保卡卡号发给我,我发给高主任,让他方便的时候登录系统再看看?”

姜妤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复,[正在输入]的状态也没有出现过。

薄苏眼神黯下,由着手机屏幕再一次转为灰暗,最后彻底灭掉。

几乎不抱希望了,手机终于又震动了一下。

姜妤笙回:“好,麻烦你了。”

薄苏眼眸骤然被点亮,红唇微扬,如枯木逢春,荒漠开花。并不是一个标准的笑,却已经是这十二年来最发自内心、最接近开心的一个笑了。

第27章

鹭城第一医院外科住院部1208病房里, 病床与病床之间的床帘已经拉上,公用的电视却还公放着,隔壁床的家属还未休息。

姜妤笙坐在租来的折叠床上, 盯着暗下去的屏幕走神。

刘奶奶在病床上剥了一颗橘子,去好橘络,递给她,笑眯眯地问:“怎么啦?”

姜妤笙回神,接过橘子, 笑了一声,说:“没什么。”

她着实做不到为了自己的意气,置老太太的安危于不顾, 多一个专家看看, 总归能多一分安心。

毕竟, 今天刚见过麻醉医生, 郑重地告知过她们,这个手术,按常理来说, 风险是不大的,但是,对刘老太太这种年岁已高,肺本就只剩下一边有正常功能,又合并多种慢性基础疾病, 有血栓病史,心脏功能也不太好的病人来说,麻醉风险是比较大的, 要她们考虑清楚。

而主刀的专家医生,她到现在都没见到影子, 连想花钱开路买平安都做不到。

她很害怕,一个瞬间,就改变人的一生。

这样的瞬间,她经历过太多次了。

她自己的,无论是好是坏,她都可以承担。可老太太的,她无法心安。

她掰了一半的橘子还给老太太,解释:“刚刚,我……我一个朋友问我检查结果怎么样,她有认识的比较专业的医生朋友,可以帮忙看看,我就把之前门诊能看到的检查结果发给她了。”

怕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听见了多心,她没有完全挑明了说。

老太太倒是比她心静的模样,嗔怪她:“麻烦人家做什么呀,没事的啦,我一把老骨头,这么多年都死不了,这次也一样的,你安安心睡一个觉,后天做个手术,我就好啦,什么结果都正常啦。”

姜妤笙露出一个笑,受教般地点了点头,只推说:“我想着多看看总没有坏处的嘛。”

老太太也笑,慨叹:“你啊,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啦。”

“但是奶奶谢谢你啊,拖累了你。”

姜妤笙佯恼:“奶奶你又说客气话。”

老太太立刻投降,一副老小孩做错事的模样,认错:“好好好,奶奶不说了。”

姜妤笙这才舒眉展眼。

两人转开话题闲聊其他。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手机又震动了起来,姜妤笙低头点开查看,老太太也善解人意地把话语停下——

是薄苏把问诊结果传回来了。

她说:“高主任看过片子和报告,给我回电了。他说,老太太这片子看着不像是输尿管结石导致尿路堵塞,引发的肾积水,更像是先天的输尿管畸形导致的。单纯只做取石手术,应该意义不大。”

姜妤笙愣住。

她蹙眉:“那要做什么?”

薄苏回:“要做输尿管成形手术。把畸形段切除,断端吻合,重建功能。”

姜妤笙不完全听得懂这些术语意味着什么,但已经隐约听出了:“这个手术的风险是不是比现在要做的这个微创取石更大?”

薄苏应:“是。”

姜妤笙打字的动作停住。

薄苏说:“高主任说,明天上班了,会和这台手术的主刀医生再一起看一下报告,研究一下方案,到时候你们再看一下,这台手术是不是还要做。”

姜妤笙只能应:“好,谢谢你,麻烦你了。”

薄苏说:“不用。”

姜妤笙犹豫几秒,没再说话了。

她心底里其实是有些恼火的。

因为是住院病人,报告都是直接送到住院部的,她们取不出来,医院小程序上,也显示出院后才能查看,所以这么多天里,她除了等待,连线上线下找别的医院的专家医生再问问都做不到。

可按接收她们进来的那个手术团队的年轻医生的说法,她们明天就要签字,后天就要手术了,作为他老师的主刀医生竟然还没有看过报告,认真地研究过病情吗?

那这么多天的术前检查报告单,他们压在医院里都在做什么?

她不能理解。

老太太看她对着手机神色凝重,心也跟着悬起,有些小心地问:“怎么啦?是……朋友说什么了吗?”

姜妤笙连忙把表情收好,弯了弯杏眼,笑说:“没有,她说,网上看得不是太清楚,明天等医生过来了再沟通一下。”

“这家医院的医生?”老太太压低了声音问。

姜妤笙点了点头。

老太太顿时喜笑颜开。她嘴上虽然表现得很轻松,但心底里其实也不是不忐忑的。老一辈的人,总是更信赖人际关系,总觉得有点熟人打点,事情总会更顺遂些的。

姜妤笙附和着微笑。

她没有多透露什么,怕徒添老太太忧虑,只是在老太太洗漱睡下后,又开始上网搜索输尿管成形术的相关,一整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万物将醒未醒,住院部里还静悄悄的,姜妤笙刚和老太太吃过早餐,薄苏的消息就进来了。

她问:“你们在哪一间病房?”

姜妤笙愕然:“?”

薄苏说:“我在外科住院部楼下了。”

姜妤笙:……

她扭头打量四周,幸好另外两床的病人和家属都去排队做检查了。

怕耽搁太久,她被人认出来麻烦,她只好如实回:“1208。”

薄苏应:“好。”

不过五分钟,她便戴着口罩出现在1208病房的门口了。

她轻轻地敲门,以示到来,姜妤笙和老太太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

她今天穿了裤装,垂顺的烟灰色西装裤,半休闲半正式的白色衬衫,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挺拔沉稳,又不失清雅柔和。

姜妤笙一句不算欢迎的“你怎么来了”,在喉间过了一遍,又咽了下去。

她偏头和老太太介绍:“奶奶,这就是我昨晚和你提到过的那个朋友。”

薄苏应声而进。她摘下口罩,带着一身清新的木质调淡香走近,把果篮在床头柜上放下,自若地打招呼:“奶奶,早上好,你们吃过了吗?”

她面上一派亲切随和的笑意,是老人家最会喜欢的那种,又漂亮、又稳重、又没有距离感的讨喜晚辈模样。

姜妤笙静静地看着,有些新奇,又有些好笑。

老太太果然被俘虏了,满脸笑纹,一叠声应:“吃了吃了,你吃过了吗?太客气了,怎么还专门跑一趟。”

薄苏笑答:“我也吃过了。就是不太客气了,才大清早地这么不是时候地跑过来打扰你们。”

“哪里的话啊,这哪有什么时不时候可说的,有这个心,我老太太就高兴得不得了了。”两人互相客气,你来我往。

薄苏始终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矜不盈。

她关心:“医生来查过房了吗?”

话是问老太太的,眼神却状若自然地落在了姜妤笙的身上。

姜妤笙应:“还没有。”

老太太盯着薄苏看,突然反应到:“诶?你长得好像哪个台的春节晚会主持人啊。”

她隐约有印象,但记不太清楚了。

姜妤笙怔住,薄苏也微微怔。

但随即,她就落落大方地承认了:“奶奶,我是主持人,我叫薄苏,这几年北城电视台的春晚,确实都是我参与主持的。”

老太太登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你不开玩笑的吧?”

薄苏失笑,看向姜妤笙。

姜妤笙只好帮她解释:“奶奶,她没有开玩笑,她确实是北城电视台的主持人。”

“你……你……”老太太惊愕,她看看薄苏,又看看姜妤笙,显然是在困惑姜妤笙怎么会认识这等人物,还能够让人家不辞辛劳地大清早过来探望。

姜妤笙不得不多说两句:“奶奶,她以前也是我们鹭城人,小时候在鹭城待过一段时间,我们那个时候认识的。后来,我去别的地方了,她也去别的地方了,我们就没联系了。前段时间,她来澎岛工作,我们刚好遇上,就又联系上了。”

她轻描淡写,老太太却听得啧啧称奇:“好好好,这是有缘分哪,否则天地这么大,哪能这么容易又恰好让你俩给碰上了。”

“都是好孩子,以后多多联络,互相照应啊。”

老人家说场面话,姜妤笙本该接话,不让老人家的话落在地上的,但无法违心的,她沉默了,只余下薄苏温声地答应:“奶奶说得是。”

她应得太自然了,以至于老太太没有发现姜妤笙那一瞬间的缄默。

正寒暄着,薄苏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取出,接起,礼貌而简短地应了两句后便挂断,表示:“高主任说,他和陈主任都已经到泌尿科住院部的办公室了,让我们过去找他。”

陈主任大抵就是原先要主刀这台手术、让她们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那个陈医生。

姜妤笙会意。已经到这份上了,她便也不和薄苏多做无用的客气了。她低头询问老太太的意见:“奶奶,你是和我们一起过去,还是我和薄苏过去就好?”

老太太斟酌两秒,决定:“我和你们一起过去吧。”

“好。”姜妤笙自然是答应。

她扶着老太太从床上下来、站稳,等她穿好了鞋,三个人一起往住院部的主任办公室走去。

还没有到正常的上班时间,住院部里格外空荡,沿途的医生办公室门几乎都是紧闭着的,只有快到尽头的一间房门,是敞开着的。

门框上标牌写着:主任办公室。

薄苏了然。

她走在最前面,走近了,抬手敲了敲门,礼貌问候:“高主任?陈主任?”

门内坐在办公桌后的两个中年男人都抬起了头望了过来,挤出笑,应:“薄老师?来啦,坐。”

很是客气的模样。

薄苏没坐,回头招呼老太太和姜妤笙进门,让她们坐。

姜妤笙也没坐,只和薄苏一起一左一右地站在老太太的身旁,听薄苏与人寒暄,而后一点一点仔细地追问老太太的病情。

两个专家应该是在她们过来之前,阅过片,确定好情况了。年纪稍大一点的那个高主任,把老太太的片子放到了阅片灯上,指着上面的某一部位,和三人分析:“你看,这个就是石头,这个石头其实是很小的,应该是不至于堵塞输尿管才对的。”

“应该是这一段,输尿管因为先天畸形,挤压住了,所以才尿不通畅,导致了肾积水。”

他很耐心地解说,薄苏问出了姜妤笙心头的一个疑问:“那如果是先天的畸形导致的尿路不通,为什么以前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高主任笑了一下,说:“身体有适应性的呀,可能是因为之前年轻,代谢好,所以这些问题都不是大问题。现在年纪大了,代谢跟不上了,这个不通畅,就成问题了。水慢慢的,就越积越多了。”

薄苏点头,姜妤笙开口:“那主任,现在这台本来要做的取石手术,是不是做下来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她看不懂那些专业的片子,但已经听明白了两个专家话里话外的意思了。

果然,高主任肯定:“是。”他说:“我的建议是,这台手术就先不要做了,做了也没有太大作用,还要白担风险。但也不能不处理这些积水,因为再拖下去,肾要坏了,到时候更棘手。做输尿管成形术吧。”

“但是,”他看向薄苏,“这个手术风险,是要比取石手术大的,不管是手术本身的风险还是麻醉的风险。”

他也不兜圈子,看向薄苏,直接建议:“你们要不要考虑去北城做啊?虽然本身不算什么大手术,但是那边毕竟技术、条件都更成熟的,要保证后期功能的重建,那边成功率肯定是会更高的。”

他以为薄苏是老人的亲近家属,觉得既然有这个资源能用,为什么不选择更好的呢?

姜妤笙心脏兀地下沉。

薄苏看姜妤笙一眼,没贸然应好,也没应不好,只先答应:“好,那我们回去商量一下。谢谢主任了,辛苦主任,一大早要出差还得跟着多跑这一趟。”

高主任笑说:“客气话,见外了不是,钱老院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那改天主任你出差回来了,我请钱老吃饭,你们一定要拨冗。”

高主任和陈主任都说一定。

也差不多要到医生上班查房的时间了,薄苏适时请辞,三人在两个专家的目送中,走出了主任办公室。

“小妤啊,医生刚刚那是什么意思呀?这手术不做啦?是……是更严重了吗?”几乎安静了一整场的老太太这才敢开口说话。

她面上显露出了忧容。

姜妤笙连忙安抚:“没有没有,奶奶你别担心啊,医生的意思是,之前那个算误诊了,要做手术的话,也可以,但是对纾解肾积水来说,效用不大,所以建议我们可以先不做那个手术了,要做的话,也是做另外一种。”

薄苏也发声,安慰:“奶奶,都不是很大的手术,你别担心。”

她试探:“奶奶,我们去北城做吧?北城那边技术更先进,更稳妥,那边我也更熟悉,更好安排。其实手术费用差不了多少的,可能就是报销医保的时候,流程会多一点。”

刘老太太踌躇:“这……这太麻烦你和小妤了,还是不要了。”

她拿不准姜妤笙和薄苏的交情究竟到什么份上,怕姜妤笙平白承了情,后面为难。也不好意思让姜妤笙再千里迢迢跟着去北城陪护,太耽误她时间了。

她自觉推却。

姜妤笙也有所顾虑,但她怕老太太误会她是因为太远了不愿意,她没表现出来。她只先问老太太:“奶奶,那我们先确定一下,这一台手术,我们还要不要做?”

老太太毫不迟疑:“那既然做了也没有用,我们还是不做了,你觉得呢?”

姜妤笙肯定:“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送老太太到病房门口,没跟着进去,说:“奶奶,那你在病房等等我,我再去问问医生,我们这台手术不做了,要不要做什么说明,签什么字,现在是办理出院手续还是等待其他的什么流程。”

说着,她看薄苏一眼。

薄苏领会,立刻应和:“奶奶,那我陪妤笙一起去看看。”

老太太慈蔼:“好好,麻烦你们了。”

“没有。”薄苏客气。

两人转过了身,一起沉默而默契地朝楼梯间走去。

楼梯间狭小,空寂无人,姜妤笙在没开窗的窗前站定,回过身,注视着薄苏,问:“北城的技术条件,真的比这边好很多吗?”

她语气沉凝,似只是求证,但垂放在腿边的指节已经微微蜷起。

薄苏知道,她这是动摇了。

她温和地说:“是。”

“鹭城第一医院在鹭城是最好的医院,但在省里,它连前三都排不到,而省里最好的医院,在全国医院的排名里,连前五十都排不进。”

“鹭城和北城的医疗资源差距,你可以想象。”

姜妤笙再一次沉默了。

如果是她自己,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开这个口的。但刘老太太,她赌不起,也不敢赌。

默然不语好几秒,她终于再次开口了,直视着薄苏,问:“我该怎么谢谢你?”

薄苏知道,她这是答应了。

她一贯不显山露水的眉眼间漾出点点难以自禁的笑意,轻柔说:“不用。你什么都不用做,让我能够为你做一点事就好。”

第28章

有一刹那, 姜妤笙望着她隐有柔情的面容,想问她:“为什么?”

也凭什么?

是为了弥补吗?还是为了她自己之后可以得到心安?

如果是前者,她不需要;如果是后者, 那她把她们之间的过去,看得太重,又看得太轻了。

但毕竟有求于人,受人恩惠,不思感谢, 还要诘问,多少有些过于不识好歹了。

她垂下眼睫,半晌, 还是把诘问压进心底, 转开话题, 表示:“我把医保卡和这次就诊的所有资料都交给你, 麻烦你帮忙挂合适的医生的号和安排合适的手术时间,可以吗?住宿和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自己解决。”

薄苏有分寸, 见好就收:“可以。”

“好,那先谢谢你。”姜妤笙惜字如金。

薄苏摇了摇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默契地下楼,一起帮着把老太太把出院手续办理了,而后返回病房, 整理物品,出了医院,打了车, 各回各自的地方。

当天下午,薄苏就回了北城, 而后不过两天,她就通知姜妤笙:“号我挂好了,北城大学第一医院泌尿科凌主任的加号,这周五上午十二点过后的就诊时间,可以吗?”

姜妤笙回复:“可以的,谢谢。”

这周五就是三天后,已经是姜妤笙想都不敢想的速度了。

她打开的订票APP,准备订机票和酒店,薄苏消息又发了过来。她说:“门诊问诊过后,如果没有别的不适宜手术情况,应该过两天就可以入院准备手术了。手术之后,大概要有7到10天的恢复期,之后就可以出院休养,等待两三个月后的复查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手术前的时间,可以住我家,离医院不算远,不管是开车还是公共交通,都算便捷。”

姜妤笙不留余地:“我介意。”

薄苏【正在输入】的状态蓦地被打断,消失了,有好几秒都没再有动静。

姜妤笙咬唇,有一丝丝的后悔涌上心头。她是不是太不客气了一点,应该说:“不用了,已经很麻烦你了,就不打扰你了。”

但那一瞬间,有一些情绪已经积压到了临界值,她没有忍住。

好在薄苏似乎并没有真的在意,又过了几秒,她新的消息发了过来:“那到时候不用约车,我去接机,让我稍尽地主之谊,可以吗?”

姜妤笙还是想拒绝,薄苏补充:“不是单纯为你,也是为了老太太。”

“老太太对来北城就医本就有心理负担,如果我从头到尾都不露面,老太太可能会以为我们交情不深,你欠了很大人情才来的北城,心理压力更大。”

一语中的,姜妤笙很难拒绝。

老太太确实挺担心这一趟的人情债的。她不缺钱,缺的是人和人情。

姜妤笙权衡,妥协:“好,那麻烦你了。”

“不过,饭我请你吃吧。”

薄苏没客气:“好,那我要挑一家贵的。”

姜妤笙说:“应该的。”没接她的玩笑。

薄苏也没再往下说,她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推送了过来:“你航班定好了发给我,到时候下机了打我电话就好。”

姜妤笙应:“好。”

薄苏【正在输入】的状态又动了动,但最终,什么都没再发过来。

对话就此结束。

姜妤笙锁屏,静止不动好一会儿,才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解锁屏幕,把那一串手机号码复制进通讯录名单中,备注:Z薄苏。

隔了两日,姜妤笙和刘老太太依照计划,踏上了去往北城的路途。

飞机在日暮中降落,从机舱中走出,呼吸到北城空气、仰望到北城天空的一瞬间,姜妤笙有些恍惚。

那一年她离开北城,踏上南下的归途前,也曾见过这样一场盛大的日落。

那一日,她坐着公交,望着窗外,如同第一日来到北城时的那样,绕着北城,从南到北,漫无目的,从当前一站,坐到了最后一站。

那是她对北城、对过往的最后道别。

从未想过,还会再来北城,更没想过,再来北城,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听着手机听筒里薄苏的声音,遥望着不远处从出发层高架桥上徐徐驶近的黑色轿车里的、面容姣好若天边月的薄苏,有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口翻涌。

像陈年的旧梦,突然从心底不知道哪一处缸里冒出,过时发酵。

淡淡的酸楚。

薄苏说:“是一辆黑色的沃尔沃,车牌号是北A*****,你从3号门出来后应该就能直接看到。”

她的声音,经过扬声器的传送,有微微沙哑磁性的质感,是年少时,姜妤笙梦想过无数次的通话声音与通话内容。

姜妤笙握着行李箱推拉杆的手不自觉攥紧。

她本以为,她早都忘光了、放下了的。

她动了动喉咙,嗓音稍涩,应:“好,已经看到了。”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挂断电话,和老太太一起朝她走去。

薄苏是很好很尽职的东道主与司机。

她下了车,帮着放好了行李箱后,亲自扶着老太太上的车,一路上分寸得宜,关怀备至。她调了老太太觉得适宜的车内温度,带了茶点,给她们先垫肚子,边开车边给老太太介绍沿途路过的景致、回答老太太的各种好奇问题,很是健谈,却不聒噪,配合着她泠泠动听、不疾不徐的嗓音,让人只觉得像是听了一台晚高峰时段北城的私家车载电台,极有极致的耳部放松体验之感。

姜妤笙望着车窗外的霓虹灯,却是一语不发,兴致寥落。

薄苏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窥见姜妤笙的漠然,明眸微黯,但也没有表现出来。

她在北城一家几乎可以称为是地标性的餐厅里定了位置,预点了一部分的菜,人到了就能上,而后又把菜单推给姜妤笙和老太太,让两人再添几道。

“我也不确定奶奶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所以只敢先就着店里的招牌菜点。”薄苏帮老太太拆一次性餐具的包装。

老太太笑着摆手:“不用啦不用啦,够了,我们就三个人,吃不了这么多的。”

她看菜单上薄苏点好的那些菜的示例图,想起来提醒:“噢,小妤不吃鸡爪和牛蛙,能不能让他们把这两种菜换成别的?”

薄苏把拆好的餐具推还给老太太,应:“我知道,鸡爪和牛蛙我都让他们换成别的了。”

老太太怔了一下,姜妤笙翻看菜单的手也微微一顿。

但什么都没说,她又添加了两道菜,借口去洗手间,准备顺道买单。

不算意外的,服务员说,账单薄苏已经结过了,直接从她的会员卡上划走的,不用另外结算。

姜妤笙在服务台前站了两秒,没多为难服务员,只看了眼金额,记下了,折返回餐桌旁。

餐桌旁,薄苏正在和老太太闲聊关于这家店这几道点好了的菜的轶事。

看见姜妤笙回来,她抬眼,噙着未收敛的笑,关心:“找到了吗?”

姜妤笙知道,她只是没在老太太面前把那张社交面具卸下,但看着她那张笑脸,总觉得掺杂了些明知故问。

她扫她一眼,很淡地应了一声“嗯”,坐下了。

冷淡得溢于言表。

薄苏收回眼,抿唇很浅地笑了一下,也没在意。

倒是老太太看得暗暗诧异。

菜都上齐后,老太太开始不着痕迹地打探薄苏的过去。

她好奇:“小薄老师你来北城很多年了吗?”

薄苏应:“是,我大学就是在这边上的,之后就没有离开过了。”

老太太点头:“那你父母是也都在这边了吗?”

薄苏说:“没有,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妈妈是这边人,一直在这边。”

“那你妈妈很了不起啊,把你培养得这样好。”

老太太不吝夸赞。

同为女性,她太知道一个单亲妈妈要养大、养好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妤笙觉得薄苏没有之前应答得自若,有沉默了好几秒,才嗓音微轻地回:“是,她很辛苦,为我付出了很多。”

姜妤笙低着头剥虾,很努力地才克制住了,不去打量薄苏的表情。

不去探究她这几秒的沉默背后可能有的故事。

她始终寡言地吃着自己的饭,鲜少加入老太太和薄苏的对谈中。

一席饭,吃得不算热闹,但也说不上尴尬和冷清。

吃过饭后,时间已经不早了,薄苏送她们回酒店。

姜妤笙定的酒店,是在第一医院辐射圈内的连锁酒店,算不上高档次,也算不上廉价,自带一个停车场。

薄苏把车停在停车场里,戴上口罩,坚持陪她们办理好了入住,送她们到酒店房间门口。

要道别前,她征询姜妤笙的意见:“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们去医院?”

姜妤笙婉拒:“不用,你工作忙,医院人多,你也不方便吧?不用特意跑一趟了。”

老太太也在房间内搭话:“是啊是啊,小薄啊,已经很麻烦你了,我们自己过去就好。”

薄苏理智,退而求其次:“那我让管青陪你们,可以吗?医院那边有什么问题,她也好及时沟通解决。”

毕竟借用的薄苏的人脉关系,姜妤笙也不确定,如果有突发的意外情况,她能不能及时地、稳妥地解决。

为避免反而更多地麻烦薄苏,她到嘴边的拒绝,只好咽下,答应:“好,那麻烦管小姐了。”

薄苏用眼神示意不用。

该走了。薄苏目光最后克制地在姜妤笙脸上掠过,道别:“那我先走了。”

姜妤笙波澜不兴:“好。”

薄苏又停留了两秒,转身离去。

她的脚步声并不重,鞋跟敲击在厚重地毯上的声音却闷闷的,如同姜妤笙的心情。

姜妤笙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合上门,回过身,望向室内。

“奶奶,这个酒店还可以吗?有没有什么不喜欢的?”她弯弯笑眼,露出如常的暖笑。

刘老太太摇头:“没有,奶奶什么地方都能住,什么地方没住过呀。”

她不挑剔。

她注视着姜妤笙的表情,犹豫几秒,冷不丁地问:“小妤啊,奶奶多嘴问一句……”

“嗯?”

“你和小薄老师,真的只是普通的旧友吗?”

猝不及防,姜妤笙弯腰准备帮老太太拿酒店抽屉下一次性拖鞋的动作顿住。

第29章

酒店吸顶灯投下的暖光, 昏昧不清,老太太眼底的慈祥与关怀,却很明晰。

一如这么多年来的关心。

姜妤笙自落地北城后, 不知不觉绷紧的心弦,不由地在这样的目光中放松了下来。

她放弃了要拿拖鞋的动作,就势在床沿旁坐了下来,回望着老太太,坦白:“不完全是。”

她垂眸, 看着地板上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轻声地说:“奶奶,我和她的过去, 有一个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但我没有完全解开。”

“解不开了吗?”

“我不知道, 也许吧。其实, ”她吐露心声,诚实地面对自己:“重新遇到她以前,我一直觉得我已经放下了、不在意了的, 可是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又慢慢地把我以前的那些情绪勾起来了,我又有些没办法不在意了。”

老人很温柔地注视着她,清明的眼神中含着心疼。

不论是什么样的境况,认识这么多年来, 姜妤笙给她的印象始终是平和的、举棋若定的,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怅惘的姜妤笙。

她开解:“那解不开,就不解了, 我们以后不见她了,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像以前那样生活就好了。”

姜妤笙抬起头,笑了笑,带着些无奈:“她总来。”

“但你也总给她机会,是不是?”老太太温和地一语道破。

姜妤笙怔住。

老太太一副洞悉了的慈悲,走近了在她身边坐下,拉过了她的手,拍了拍:“其实你心底里,对她还是有期待的是不是?”

姜妤笙喉咙发干。

半晌,她承认:“是。”

“本来已经没有了的。”她问老太太,也问自己:“奶奶,人有时候是不是就是这么奇怪,记吃不记打,经不起一点示弱和示好。”

“有时候会恍惚,好像做了让人伤心事的人,和现在做着讨好事的人,是分割开的两个人。”

“拿过去的错误,惩罚现在的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有时候又觉得,她也挺可怜的。”

“她好像过得也不是像我曾经以为的那样好。”

“我其实很受不了她,在我面前流露出落寞的神情。”

她记忆中,她是那样骄傲凌冽的人啊。

可这份受不了,和她曾经没有自知之明地来北城找薄苏一样,在她的“不认识”三个字前,都显得好可笑。她到现在居然好像还会有些心疼她。

“奶奶,我是不是太心软、太不记仇了。”她反省自己,也告诫自己。

老太太宽慰她:“不是的,不奇怪,我也是这样的人啊。小妤啊,奶奶活到这把年纪了,都还是会这样呢。”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人要是总记着别人不好的地方,记恨着,该过得多辛苦啊。”

“况且,奶奶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你要是会对她心软,那也说明,她是有值得你心软的地方的。”

“奶奶觉得啊,只要你自己觉得开心,怎么样都好。要是骂她一顿,你觉得开心,你就怼她、骂她,大不了这个手术不做了,奶奶帮你一起骂。”

老太太突然起范,声音都大了起来,姜妤笙被她逗笑。

老太太跟着笑,摸她的手背,接着说:“要是觉得,不想骂她,心软一点,自己会更舒服一点,那也没关系,那我们就大度一点,不跟她那么计较了。左右就是,不要拧巴,不要为难自己,我们自己舒坦最重要。”

姜妤笙点头应是。

其实不是真的都听进去了,心底里的那个结,也不是真的就可以因此解开了、放下了。但说出来,好像多少没那么硌得难受了。

她心口若有若无的沉闷稍散一点,侧身弯腰帮老太太把一次性拖鞋取了出来,放到老太太脚边,转移话题,笑问:“奶奶今晚洗澡吗?”

老太太应:“不洗啦,你去吧,早洗完早休息,明天还要辛苦你。”

姜妤笙温顺应:“好。”

她从行李箱里取出了换洗的衣服,去到浴室里,借由着清凉的水流,试图把连日来的心浮气躁都浇灭、冲净,神清气爽。

本以为就此可以睡个好觉了,但没想到,大半夜,她还是被噩梦惊醒了。

她梦见了一艘巨大的游轮,在风靡云涌的大海上行船,巨浪翻涌,游轮着火,她往甲板上跑,眼看着就要跟着沉没了。

她拼命地大喊:“姐姐,姐姐,救我,救我……”

朝着远方,不停扑腾。

可远方,薄苏却始终只站在岸边,一动不动,隔岸观火,眼看着她沉没。

冰冷的海水渐渐没过她的头顶,充斥她的口鼻,濒死窒息的绝望感让她本能地挣扎,极力地用力地想要呼吸,心肺疼到像是要爆炸,终于,一个失重,她从噩梦中惊醒,一头冷汗。

心脏不适地跳动着,她睁开眼,入目的却不是早已习惯的黑暗。

旁边床上的老太太按开了床头的灯,正坐在她的床边,轻声地问:“小妤,小妤,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醒啦,都是梦,都是假的。”

她声音放得很轻,姜妤笙清醒了过来。依旧惊魂未定,但她条件反射地跟着坐了起来,道歉:“对不起,奶奶,吵醒你了。”

老太太轻拍她的被子,摇头:“没事,好点了吗?醒过来了吗?”

姜妤笙勉强舒展眉眼,气声:“嗯。”

老太太关心:“做什么梦啦?怎么把自己吓成这样?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姜妤笙双手交握,振了振心神,勉力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可能只是和北城不合,有点水土不服吧。”

“嗯?”老太太不解。

姜妤笙说:“好多年前,我在北城打过半年的工,那半年里,我也总是做这类的梦,还总是生病。”

“后来回鹭城了,就好很多了。”

“那可能真的是有点水土不服,被魇住了。”

鹭城那一片区域,信仰文化很盛,老太太居住多年,入乡随俗,也很信奉。她起意:“那等明天看完医生,有时间的话,我们找个庙拜拜,上柱香,也算是和当地的神仙们打过招呼问过好了,让他们也记得分点神保佑保佑我们,你看怎么样?”

姜妤笙从善如流:“好呀。”

她权当是带老太太去散心。

她已不再向神明祈要什么,但依旧保有敬畏之心。偶尔入殿,她也依旧愿意双手合十,谦卑参拜。

不为祈祷,只为佛前仰望的那一瞬,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以醒贪迷。

她和老太太又说了两句,怕影响老太太休息,她佯装没事了,让老太太回床躺下,她关了灯,也重新酝酿睡意。

但到底没真的睡着,这一夜,她半明半昧,在真真假假的往事中,浮浮沉沉至天明。

早上九点半,吃过早饭,管青发来消息,问候:“姜姐,我十点半过来接你,方便吗?”

姜妤笙回复:“方便的。”

医院离这里不远,再堵车,半个小时也能到。十二点后的号,怎么算都来得及的。

管青便应:“好嘞。”

十点半,她如约而至,开着昨日薄苏来接她们时开的那辆沃尔沃。

“薄老师今天本来也想一起过来的,但是台里临时有事,让她过去了。”路上,管青替薄苏解释。

姜妤笙和老太太都表示:“没事,没关系,她工作要紧。”

“后面的事,我们都可以自己来的。今天也是,麻烦你了,希望没有影响你们的正常工作。”姜妤笙不矜不伐,客客气气。

管青连忙说明:“没有没有。”她开玩笑:“跟着小姜姐姐你跑医院,可比今天跟着薄老师去台里要轻松多了。”

“嗯?”

管青半是正经半是玩笑的口吻:“领导临时有事找你,多半是有任务要你赶工,小半是有问题要你修正,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让人神经紧绷,皮都不敢乱展开的了。”

姜妤笙失笑。

老太太感慨:“这看起来呀,各行各业都一样,都不好做啊。”

管青应:“是啊。”

她没直说,薄苏被叫回台里,又是因为《山水之间》的事。

这档节目,真的是多灾多难。好像天时地利人和总缺那么一点,背后总有一点阻力,时不时地来掺和一脚,让人备受困扰。

好在薄苏心理强大,一直都有惊无险地撑过去,坚持到了现在。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希望后面都顺顺利利的。

不堵车,车程很快,不过十几分钟,医院便到了。

在附近有空位的停车场里停好了车,三人一起朝医院走去。

一路畅通无阻,很顺利地取了号,排了队,看了诊,约好了大概的入院时间和手术时间,三人从医院门诊出来,时间还没有到一点钟。

薄苏适时地发来消息询问:“还顺利吗?”

姜妤笙边走边回:“挺顺利的,谢谢。”

薄苏【正在输入】的状态动了动,最终只说:“那就好。”

姜妤笙没再说什么,收起了手机,望着医院门诊对面的一条街,邀请管青:“附近有什么推荐的店吗?管小姐一起吃个饭吧,害你到现在也还饿着肚子。”

“对对,一起吃个饭吧。”老太太附和。

管青客气:“不用啦,其实我早饭吃得晚,现在都还饱着呢。”

姜妤笙哪里听不出这是客气话。她坚持,管青便也没再多扭捏,推荐了一家附近的中餐厅吃铜锅涮肉。

席间,老太太突然想起来问:“管小姐呀,你知不知道北城哪座寺庙的香火比较旺盛、比较灵、你们本地人去得比较多呀?”

管青下菜的动作顿住,不好意思地笑说:“奶奶,你这个问题真的问倒我了。我其实不是本地人,我只知道游客去的最多的是灵泉宫,但它到底灵不灵验,本地人去得多不多,还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她想到了什么,笑意加深:“奶奶,你应该问问我们薄老师呀,她肯定知道。”

“小薄老师?”老太太诧异。

姜妤笙也微微惊讶。

老太太迟疑:“小薄老师对这些很了解吗?”

管青狡黠:“看起来不太像是吗?”

老太太没回答,倒也不是像不像的问题,只是好像潜意识里会觉得她应该是不感兴趣的。

姜妤笙却淡淡地接了:“是。”

“她看起来比较唯物主义者是不是?”管青眼眸亮晶晶的,一副找到了同道中人的模样。

姜妤笙浅浅扬唇:“是。”

管青笑出声,爆料:“我们所有人都这么觉得的!”

“但是,和薄老师接触久了的人都知道,薄老师其实有两痴,和本人反差极大。”

“嗯?”

管青说:“一痴是佛痴,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有时间,一定会去当地香火鼎盛的寺庙里拜拜,求一求平安的。”

姜妤笙夹菜的筷子顿住。

她实在很难把曾经那个路过寺庙都不太愿意踏入的薄苏和管青口中这个有虔诚信仰的薄苏联系在一起。

但背后打听别人的隐私并不算礼貌,于是她什么都没问,打算就此听过就算了。

管青却兀自说了下去。

“我们所有人都挺好奇的,她怎么会这么喜欢佛文化,是不是家学渊源,但她只是摇头,笑了笑说,觉得拜一拜心会静一点。”

“那另一痴呢?”老太太新奇。

“另一痴就是明信片痴啦,每到一个新地方,有条件的话都会挑两张明信片,盖几个戳。”

“也没见她寄出去过,应该纯粹就是为了收藏。我有一次到她家里拿文件,发现她家里有一抽屉的明信片。我简直叹为观止。感觉这是我们薄老师身上最有少女心的地方了。”

她当趣事说出来的,姜妤笙却笑不出来。

她的心,随着她每个字音的落下,错乱停拍,混乱失序。

第30章

无法自控地, 姜妤笙眼前又浮起了那张随风轻晃在舟稻二楼楼梯墙壁上的异形明信片,甚至,想起了那套书写着“长乐”款识, 承载着制瓷人厚重相思,静静蒙尘于暗格里的瓷器。

她惯来不是喜欢自作多情,做过多无谓联想的人,可薄苏让她发现的这些巧合,却总在诱导着她不得不多想。

仿佛薄苏也不是那么无情、也不是一点都不惦念着她, 仿佛,她也曾真真切切地在薄苏的生命中留下过洗不去的印记。

但是,倘若真的有心, 真的想挽回什么, 她为什么不解释?

是解释不了, 还是没必要解释?

姜妤笙不明白。

管青还在语调轻快地说说笑笑, 姜妤笙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小妤?小妤!”老太太轻唤她。

姜妤笙回神。

老太太复述:“管小姐问我们下午有什么安排吗?要出去转一转吗?她可以陪我们一起。”

“我们还没有想好诶。”姜妤笙若无其事地弯唇,她无意再多麻烦管青,所以推脱:“我们打算先回酒店午休, 晚一点再看看要不要出门去附近的商业街逛逛。”

管青不疑有他:“噢,好吧,那如果你们接下来两天有什么想要转的地方,需要用车,或者需要一个还不赖的导游的话, 随时联系我呀。”

姜妤笙笑应:“好呀。”

管青想起了什么,热情:“或者,你要不要攻略呀, 我也可以速出的。”

她说着就拿起了手机,一副要开始查找制定的模样。

姜妤笙失笑:“那晚一点有需要的话, 我一定联系你。”

“现在,我比较想先请你好好品味这一桌美食,让它们物尽其用,好不好?”她眨了眨眼,语气狡黠。

管青受宠若惊,蓦地有些结巴:“好……好。”

她发现,她扛不住美女的一点撒娇。

虽然那也还算不上撒娇。

但是,姜妤笙这样的脸、这样的声音,谁能扛得住她这样盯着你,温言软语地说话啊。

接下来的全程,她都很专心地吃饭,和姜妤笙、刘老太太闲聊美食相关,没再提过其他的话题了。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下午回酒店稍作休息后,姜妤笙问过老太太的意见,叫了车,陪着老太太一起去附近的古街转了转,吃过晚饭,赏过夜景才回酒店。

洗完澡,吹完头发,她在手机上回复庄传羽发来的关心消息,给她分享刚刚拍的古街照片,薄苏的消息弹窗忽然跳了出来。

她问:“方便通话吗?”

姜妤笙笑意淡下。静止好几秒,她才挪动指尖,点开,回复:“方便。”

几乎是消息才发送过去,通话请求就进来了。

薄苏开口,微微的哑:“抱歉,没影响你休息吧?”

她嗓音似染着疲惫,但依旧是好听的,有一种有别于平日端庄清冷的动人。

姜妤笙喉咙动了一下,垂下头应:“没有。”

薄苏解释:“今天太忙了,中午没来得及细问,医生有说什么吗?”

“没有,和之前高主任他们说的差不多。”

“那和你们敲定入院时间了吗?”

“嗯,大概就这两三天,让我们等通知。”

“那就好。”

扬声器安静了下来,彼此无言几秒,姜妤笙准备说客气的结束语了,薄苏再次开口:“管青和我说,你们想去拜拜?”

姜妤笙微愣。

她忽然意识到,管青连这个都说了,会没有告诉她其他的情况吗?

薄苏打这个电话来,根本就是没话找话,多此一举。

她心口再次浮起复杂的情绪。

她没拆穿,平常地应:“嗯,奶奶想去。”

薄苏介绍:“北城香火最盛的是灵泉宫,因为曾经是皇家寺院,久负盛名,所以游客很多。你们要是不喜欢太商业化、太嘈杂的环境,可以去元殊寺,在元殊山上,历史也很悠久,本地人去得也很多。”

姜妤笙答应:“好,那我们看一下。”

薄苏轻声:“嗯。”停了一秒,询问:“什么时候去?”

姜妤笙说:“可能明天吧。”

万一后天就让她们入院了。

薄苏没有迟疑:“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姜妤笙再次愣住。

薄苏平声:“刚好我明天没事,我想去还愿,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同路。”仿佛是再自然、再寻常不过的顺路邀请。

姜妤笙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只好答应:“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薄苏的声音里终于有了很浅的笑意,像羽毛轻拂耳道:“那你们确定了出发的时间和我说。”

姜妤笙嗓音微干:“好。”

她挂断了通话,盯着还没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有些出神。

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洗好了脸,自洗手台前走过来,慈蔼:“小薄老师的电话?”

姜妤笙抬头:“嗯。”顿了顿,她告知:“奶奶,她说明天想和我们一起去拜拜。”

“那你答应了吗?”

“我答应了。”

老太太了然:“那就答应了呗,一起去就一起去,佛门净地,她还能把我们怎么样了不成?”

姜妤笙被逗笑。

老太太轻快:“我们小妤啊,是聪明人,才不花那没用的心思纠结在这上面,对不对?来,陪奶奶玩两局抽乌龟怎么样?”

老太太从置物柜上拿过酒店自带的扑克牌,递到姜妤笙的面前,满眼慈爱。

姜妤笙领受了老太太的好意。

她接过扑克牌,弯了弯杏眼,答应:“好。”

她把时间和地点给薄苏发了过去,而后便清了杂念,陪老太太专心地玩牌。

这一夜,她吃了助眠药,终于睡了一场无梦的好觉。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姜妤笙和老太太吃过早饭,刚刚回到自己房间,薄苏的消息便刚好发了过来,表示她已经到酒店门口的停车场了。

姜妤笙应:“好,我们就下来。”

薄苏说:“没事,不着急,你们慢慢来。”

姜妤笙没回。

她和老太太说了一声,两人拿了包和房卡,便没有耽搁地往电梯间走去。

很快两人便下到了一楼,在酒店的玻璃旋转大门处看到了薄苏的那辆黑色沃尔沃。

薄苏似乎也看到了她们,她解开了安全带,开门下车。

“奶奶,早上好。”她露出笑脸,一身渊清玉絜的清和感。不会过于疏冷,也不会过于讨好,亲切与清冷中和得恰恰好,在淡金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姜妤笙静了静,挪开眼。

她知道,这都只是她的面具而已。

她在她的招呼下和老太太一起坐上了车的后座,听着她们的一路闲聊,几不作声。

薄苏似也没有特意找她搭过话。

车程不算远,不过四十来分钟,她们便抵达了元殊山脚下。

不是什么节假日,但正值周末,游客还是不少,薄苏勉强找了个距离入口处不算太远的车位,把车停下,三人一同瞻仰远处巍峨的高山。

日头正盛,晒得人有些难耐,姜妤笙翻了翻包,发现自己忘记把伞放进来了。

正懊恼着,薄苏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后备箱,走到了她身边,适时地递过了一把未打开过的黑胶遮阳伞,问:“要吗?”

姜妤笙低头看向她的手。

她清瘦的手上,还抓握着一把。

没多客气,她接过:“谢谢。”

薄苏淡淡一笑,转头和她们一起仰望高山,询问:“上山的方式有三种,一种是徒步,一种是坐缆车,还有一种是乘坐观光电瓶车。徒步的话,大概要两三个小时,太累了。奶奶,坐缆车和坐电瓶车,你们更想坐哪一种?”

话是问老太太的,眼神却有几分落在姜妤笙的身上。

姜妤笙都可以。她打开伞和老太太共遮,问老太太:“奶奶,你想坐哪一种呀?”

老太太也都可以:“你们定就好,我都行。”

姜妤笙沉吟:“那我们上山坐一种,下山坐一种,怎么样?”

老太太说好,姜妤笙便下意识地扭头用眼神通知薄苏。

薄苏默契地接话:“好,那我们就上山坐电瓶车,可以直达元殊寺,下山坐缆车,要走一段路到坐缆车的点也比较轻松,还可以俯瞰半个北城的风光,你们看可以吗?”

姜妤笙和老太太都没意见。

于是薄苏戴了口罩,三人打着伞往乘坐电瓶车的地方走去。

刚好有一辆车正缺人,她们扫了码交了钱,便直接发车了。

不过十几分钟,三人就顺利抵达了元殊寺。

元殊寺果然如薄苏路上介绍时所说的那样,建筑格局奇特、恢宏,一座座殿宇,沿着山势,一层层错落有致地往高处布列,自生威压,使人不禁仰望,心生肃穆敬畏之感。

沿着放生池旁的主路往里走,不多时,便可以走到主殿大雄宝殿前。

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大鼎分立两边,香雾缭绕,菩萨法相庄严慈悲,蒲团上已经跪满了祈祷的人。

老太太四下张望:“这边是什么流程呀?”

薄苏指示:“奶奶,没有什么特别的流程,香在那边取,香油钱捐多少都可以。”

她带着老太太和姜妤笙轻车熟路地往免费赠香处走去,姜妤笙跟着她们身后,心口泛起隐隐的闷痛。

她信了管青说的:薄苏信佛,并且,经常去寺庙。

只是,她觉得太陌生了。

尤其是当她看见薄苏屈膝跪在蒲团上,在佛前低头,双手合十,虔诚闭目的清冷侧脸时,更觉割裂。

她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谦卑的女人和当年那个殿前高傲漠然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她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心不自知地沉着,和她一起走出主殿,在殿外的树荫下等待去偏殿解签的老太太。

檀香萦鼻,光影斑驳,姜妤笙捏了捏手中折叠着的伞,终是忍不住开口:“管小姐说,你经常去各地名寺礼佛?”

薄苏应:“嗯。”

她注意到姜妤笙手背上的碎光,打开了自己手中的伞,放至姜妤笙的肩旁,为姜妤笙投下一片完整的阴凉。

姜妤笙捏着伞身的指节微紧,到底是没让她太难堪,她站定着没动,恍若无觉地往下问:“你以前不是不相信的吗?”

薄苏还是应:“嗯。”

她目光落在殿宇内心怀希望虔诚叩拜着的众生上。

“那……?”姜妤笙微微蹙眉。

薄苏嗓音很静地说:“是未到无路吧。”

她侧过头,注视着姜妤笙,很轻地说:“我以前不懂,这世间如果真有神佛,心诚则灵这四个字,有多慈悲。”

她乌眸深深,似古潭般不见光亮,封藏着深晦的黯寂。

姜妤笙心脏像被什么重重地撼了一下。

她喉咙发干,在心疼和心软击溃她以前,她转开了眼。

她在心内隐隐地希冀:告诉我吧薄苏,如果你觉得我有必要知道的话。

可薄苏还是没有往下说。

姜妤笙在心底里哂笑。

她厌烦了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的谈话,打开了自己手中的折叠伞,与薄苏拉开了距离。

薄苏攥紧了手中黑胶伞的伞柄。半晌,她收起了自己的伞,放纵自己朝姜妤笙走近了一步,与她隔着半面伞檐的距离,再次开口:“你有回过禾城吗?”

姜妤笙惜字如金:“没有。”

她只当薄苏是从沈珈禾那里得到的她去过禾城的信息。

薄苏很跳跃:“为什么要做冲床工?”

姜妤笙:“因为工资高。”

那时候年纪小,又只有初中文凭,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早先在鹭城上学的时候,听老师骂过他们,不读书就去北区拧螺丝吧,所以她知道鹭城北区有很多工厂,需要很多工人,不讲究学历,所以她就去了。

薄苏却有意见:“条件很艰苦,也很危险。”

姜妤笙淡淡:“但那已经是我那时候最好的选择了。”

“是不是没有五险一金?”薄苏求证。

姜妤笙突然觉得好笑。

她侧目,叫薄苏名字:“薄苏。”

薄苏一直在看她。

四目相对,姜妤笙目光沉静地说:“这个国家,有很多工作,很多人,都是没有五险一金的。”

她很宽容,语气里没有嘲讽薄苏何不食肉糜的意味,但薄苏反应过来,无地自容。

她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妤笙却不甚在意地转回了头,并没有要听她解释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意思。

她望着殿前半空上随风远去的香雾,牵了牵唇说:“况且,那时候没有五险一金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没有五险一金,说明不用录入系统,不用担心被我妈找到,我可以安心地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虽然至今她也不知道,姜眉究竟有没有找过她。

薄苏喉咙像被什么扼住。

有悲凉和无力从她心底涌出。

她说:“你妈妈后来出国了。”

宛如一粒石子骤然被投入湖中,惊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姜妤笙愕然:“你怎么知道?”

她语调有了微微的起伏,问:“她后来去找过你吗?”

(快捷键上一页 章节(快捷键 enter) 下一页(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