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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 作者:晏闲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2-17 09:23:32
  • 完书字数:9664

——“女郎, 信我,我只愿你长留在清鸢身边, 并无加害之心。”

曾经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对谢澜安说过类似的话,那张温顺的皮囊下,藏的却是血色淋漓的獠牙。

前世那场雨,淋碎过她所有的骄傲。

所以她在重新醒来时便对自己发誓,这辈子绝不会再误信一人。

胤奚是个意外。

她第一眼看见那颗艳红的朱砂痣时,便心生亲近, 她喜爱那把浅吟轻歌的嗓子,她默许他登堂入室一点点闯入自己的生活,这些日子,她已快要在他面前卸下心防。

她并不在乎胤奚杀了庾洛神, 但这个人隐藏至深的心计,让谢澜安回忆起了被信任之人背后捅刀的痛。

可想象是一回事, 罪魁祸首此刻就戳在她眼前,眨着濡黑打绺的睫毛, 紧抿被磨得糜红的唇瓣,看起来这么……乖。

仔细想想,他和那个混账崽子真的一样吗?谢澜安内心动摇起来,楚清鸢是恩将仇报, 他只是为自己有冤报冤。

“女郎……”

谢澜安心头微动,在胤奚再说出什么蛊惑言语之前,警告地指住他。

女子清冷的眼珠凝视他的脸:“怎么做到的?”

胤奚顿了下,浑身的力气慢慢沉静下来, 嘴角意味不明地向外轻扯,“江南七月回潮天……庾洛神不肯放过我,我走投无路, 不想一世活在她的阴影里,便想……开始时,我想到很多极端的法子,刺杀、下毒,只要让我有机会接近她,我便与她同归于尽。”

说到这四个字,他没有遮掩眼里的阴沉。

谢澜安看得清楚,那是纵使骨头折断了,也要从髓缝里流淌出的狠戾。

“可被她用我邻里的安危威胁后,我才清醒过来,贵者一怒,动不动诛人全族,我无九族,却有邻居,我死不足惜,但不能连累他们。所以,我得想一种把自己干净摘出去的方法。”

谢澜安暗中点头。想要远距离杀人,借助地势布置机关是一个法子,但想要万无一失,对实施者的考验却极大。

他既需摸清庾洛神的行踪,常去的地方,又要对她的心性十分了解,知道她笃信祥瑞之事,却又善妒阴狭,见到神迹现世只会一人独享,这才能排除其他人误落陷阱的可能。

胤奚低着眼继续说:“她有很多私人庄园,外人混不进去。我只能暗中打探她会出现的公开场合,后来了解到,她每年中元都会去韦陀寺点长明灯。

“韦陀寺的圣明池恰好连通淮水口,我便花了两年时间……”

“等等,两年?”谢澜安眉心轻动。

胤奚温怯地瞄她一眼,点点头。

想不知不觉掘出一口天然浮沙坑,是个庞大的工程,好在他识得风水术士的朋友,也认得寻墓探穴的高手,他状似无意地零星向他们请教过许多这方面的技巧。

白日不能成事,他会每隔十来日,在宵禁之前先去东城,装作香客入韦陀寺。

他自知他相貌打眼,少不得做一番改扮,提前藏在偏殿角落的厕房或灌木丛里,待僧人晚课结束,夜深无人,便摸到圣明池边掘沙。

次日一早,再混出寺院,回到西城。

在此期间,他白天还要为了生计找活,又要提防庾洛神时不时来了兴致派人来捉他,又要避人眼目……便如此过了两年。

他对着女郎,全部坦白相告。

谢澜安听后,默不作声看着这条颀秀伶仃的身影。

怪不得芮秀峰说他是练武的好苗子,哪有什么天生天养,他的身子完全是靠自己打熬出来的。

这样过日子,每天能睡够两个时辰吗。

所以他果然不是在遇见她之后,才对庾洛神有了杀心,而是早在两年前便开始谋划了。

胤奚被她搭救入谢府,余生本已安稳无忧,却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

就像上一世,无人救他出水火,他便自己来。

只有这样的胤奚,才能出现在六年后的落星崖下,送她一曲安魂的挽歌。

“那只凤凰……”胤奚见女郎还是不语,且脸色仿佛更沉郁了,赶忙继续交代。

“火燧石。”谢澜安接口,“坊间的道士神婆,常用这种沾符可燃的火石粉末作法,是你能够接触到的东西。火石粉在日光的暴晒下会燃烧发光,但无法凝聚成形——”

她模拟着胤奚的思路,“你用了冰,你事先用火石粉在冰面上錾出凤凰的图样,之后……又在冰上加冻一层冰,以保持密封。你昨夜在韦陀寺,天将明时,算着时间将冰投入圣明池中,在它化前无人会留意,在庾洛神到后,顶面的冰层化开,底层的冰托还未化,便有完整的凤凰图案飘浮在水面上。”

谢澜安回想,胤奚的那个羊角辫小女孩邻居曾提起他养过金鳞鲤鱼,也许之前他打算用金鳞鲤鱼作祥瑞,引庾洛神入局。后来发现这个办法不容易掌控,才改作火石粉。

而他今日辰时在府里拖住她出门,是在一夜未睡、奔波往返的情况下,还惦记着不让她去东城惹上怀疑。

一切都说通了。

谢澜安往那张瓷白无暇的脸蛋上看了看。

长年睡不足,眼底还能一点乌青痕迹都没有,他能瞒过她,这张脸居功至伟。

“女郎好聪明。”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由衷的赞叹与钦佩,看着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给我好好说话。”谢澜安轻叱,“此计看似精妙,偶然性却太多,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成。”

胤奚笑笑,神色清淡,仿佛又披上了纯良的外衣:“我没指望一次成功,去年在横塘望景楼,我动了庾洛神包下的那间雅舍复道的栏杆,当时她已登了上去,却也未成……还有她偶尔会去的角抵场,里面养了只猛犬,平日以豹肉为食,十分凶野,我也在想法子……我只要不暴露,一次不成,总会等到下一次。”

而老天让他等到了。

他没有别的本事,想动手就只能琢磨出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可比起难堪的自己,他更怕失去女郎的信任,所以只要她问,他什么都说。

可即便这么怕了,他在事成前,依旧不曾透露半点口风。

若是说了,女郎是会帮他完成呢,还是会阻止他犯险呢?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将女郎拖入他的泥潭里。

这怎么可以。

这番话却再一次让谢澜安感到意外。

她以为他两年来偷偷在韦陀寺筹谋已是极限,没想到,狡兔何止三窟。

这一刻,她没有透过胤奚再看到别人的影子,而是忽然想起了女扮男装、隐忍二十年的自己。

鸟穷则啄,何况是人。

屋里又陷入短暂的沉寂,九枝莲花烛槃上的灯花爆了又爆,谢澜安忽道:“就这么恨她?”

胤奚眼神平静,“那场火差点烧死小扫帚。还有,”

他看着谢澜安,“她屡次针对你。”

谢澜安:“哦?那么你杀她,是为了自己,还是我呢?”

若是机灵些的人,这时候就会顺坡下驴,说些讨巧卖乖的话,何况他的小嘴一向如抹了蜜一般。

只有谢澜安自己知道,前世没有她,他依然动了手。

结果胤奚连一瞬犹豫都没有:“当然是为我自己。”

谢澜安微愣。

胤奚理所当然地说:“女郎天纵逸才,何需他人越俎代庖。女郎教过我的,你有仇当场便报,衰奴一直记得的。”

他还真是……不骗人。

就是会一脸真诚地哄人。

谢澜安按了按额角,进门时奔着兴师问罪来的心,全被他搅乱了。她甚至产生一种不真实的错觉,眼前这个人,和不动声色谋划周密的胤奚真是同一人吗?

前世造成那场举朝动荡的党锢之乱,使那么多士人家破人亡的源头,竟就是他吗?

可是又如何能怪他,他只是个受士族欺压的可怜人罢了。倘若胤奚不反抗,某一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世上,又有谁会怜悯地看他一眼?

外戚与世家之间互相倾轧,不过是借着一个由头争权夺利,一报还一报而已。

关小郎君什么事?

谢澜安历经一世,早已没有陈腐的道德观念。她一念定,心便不乱了,搭眼瞧见他的衣裳,淡淡道:

“衣服脱下来。”

胤奚一愣,他身上所穿是她送给他的襕衣。

她明明说过,给他的便是给他的。

他都已经全部交代了,还是不行么……

男子眼圈瞬间通红,“女郎不肯原谅我,要扒我的皮么……”

谢澜安的头皮一麻,她张张唇,胤奚已白着脸道:“好……好……”

他含在眼眶中间的泪珠,滚圆若珍珠,却有本事不滴落下来,看着更显可怜。他倔强地点了两下头,颤指解衣。

难道女郎以为他是什么纯善之辈,所以对于他这些手段,格外难以接受,定要赶走他吗?

可他,也是尘念满身的人啊……

他生为杂户,从未自轻。他继承祖业,从未以抬棺唱挽为耻。他尊重生命的归去来。

但他操的是贱业,这是不争的事实。

连小扫帚那样没心没肺的孩子,在他抬棺为人后,也要几天不吃他做的饭菜,避免触碰到他。更别提那些士族名流看他的眼神。

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伴随终生。

尤其在庾洛神将他践踏到泥里之后,突然有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怎能不拼尽全力地抓住?

哪怕明知这一切像昙花上的露珠。

昙花一现而落,露珠遇日而晞,昙露消散,梦便醒了。

哪怕明知自己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身份。

她在云端俯视人间。

他在井底仰望明月。

可是深陷命运长夜里的人,怎么舍得不看月?

胤奚指尖抖了好几下,才顺利解开衣带,脱下外衫后,不忘记齐整叠好,躬身放在身前的地板上。

那张惯来能说会道的小嘴,此时却倔强地紧抿,和眼睑的色泽一样嫣红。

他慢慢屈下一只膝盖。

从前有膝下无子的东家,看中他的容貌,出重金请他充当为往生者摔盆的孝子贤孙。胤奚从未答应过。

他出身是低,但那双膝盖,没跪过不该跪的坟。

但跪她,不妨的。

任杀任剐。

雪白的玉山在眼前倾倒,谢澜安眼皮子便是一跳。

连她这从来未知何为情爱的人,都对眼前之景感到心神微栗。

他没有故意引诱她……他本身就是一头纯媚妖冶的精魅吧。

谢澜安不露痕迹地深深呼吸一次,还是把话说了:“从今日起,你我之间的香火情尽了。”

胤奚听了,喉结颤抖,水意汪汪的眼睛仰着盯住她,就是犟着不说话。

“从明日起,”谢澜安目光凌然地一步步走过去,抖开折扇,低头,抵住他的下巴抬高,“跟着我,我亲自教你。”

“你不是聪明么,琴棋书画我教你,运筹庙算我也教你。别再写你那笔狗扒字,学我的字!”

她之前一直刻意回避教他,今日胤奚却依旧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那好,既然是个藏得住事,耐得住狠,吃得住苦的可造之材,她曾教过别人的东西,悉数教给他。

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谢澜安不允许自己心存恐惧,她要驯服这种恐惧。

她更加不喜失控的感觉,唯独胤奚的出现,带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意外,而且轻而易举便能撩起她的心软。

那么这根绳,她更要牢牢牵在自己手里。

胤奚完全怔在那里。

随着扇面抬高,他纤白的脖颈被迫后仰,暴露出战栗得厉害的喉结。

他听女郎冷言冷语地骂他,如逢甘霖,起死回生的滋味也不过是如此了。

半晌后,轻轻发抖地一声:“嗯。”

“别忙着偷乐,”谢澜安瞥下眼睫,冷淡地看他,“学不好要罚,写不好要打。”

剥他这身衣,就是受不了一见他便想起前世因果的心软。她既然决心不念前尘,重头开始栽培他,便要有严师峻刻的样子。

胤奚极力压着嘴角,又是乖乖地一声:“嗯。”

谢澜安稀奇地看他两眼,“挨打也值得偷乐?”

“没、”衰奴被口水呛了一声,把“挨打”和“偷乐”联系在一起,实在容易让人往下流的方向去想。他力证清白般红了脸,又不敢躲开女郎的钳制,脆弱地仰着脖颈:“这个真没有……”

谢澜安嘴角轻勾,眼神却蓦地转凶,收扇往他脸上拍了拍,抽出浅脆的声响。

“让你跪了?上一次教过你,不准露出自己的软肋,不长记性是吧?”

胤奚这下从耳根到脖颈都泛出一片靡艳的薄红,他丝毫不觉疼痛,眼中浮现一片孺慕妩媚的痴迷,爬起身来,口中却道:“女郎不是别人……”

谢澜安眼眸轻侧。

胤奚连忙眨动柔睫,改口:“是衰奴笨……求女郎多教我一次。”

他余光流连着地上那件衣,“庾氏的事……”

“无妨。”谢澜安眸如冷露,“这口气憋了很久吧?你管杀,我管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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