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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 作者:晏闲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1-21 09:13:49
  • 完书字数:11610

谁也没想到, 第一个响应出缴助军钱的世家会是郗家。

当扬州牧郗尹在朝堂上表态后,莫说大臣们,连庾太后也愣了一愣:“郗卿的意思是, 郗家愿意以三百二十万钱作军资,支持北伐?”

“自然。”郗尹慷慨陈词,“光复中州乃举国大计,匹夫匹妇尚且有责,臣作为庙臣,更要慷慨解囊。”

其实他心里肉疼不已, 天可怜见,这钱不是他想出, 是他那儿子非要让他出啊。

郗尹材资庸常,听儿子的听习惯了,昨日在家见郗符言之凿凿, 似有他的道理,便也忍痛舍财了。

谢澜安在太后身侧, 瞥睫向郗符看去。

郗符老神在在地迎上她探究的目光。

就在一人视线一触将分时,太极殿外黄门侍郎唱报:“大司马觐见陛下!”

谢澜安心思微动,指尖下意识轻敲玉带, 京口离金陵不过百里余,顺水路南下半日可至, 他来得好快。

大司马常年据守京口,此次上京未提前奏报台省,打了殿中文武一个措手不及。少帝也是愣了一愣, 才道:“传。”

随着黄门侍郎应声通传,一双乌金兽头军履踏入政殿。

褚啸崖身披锁子甲,腰挂秋霜剑, 从中轴道步步近前,以军礼单膝跪拜,声如洪钟:“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早在先帝朝,褚啸崖便获得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殊荣,他腰间那柄斩杀头颅无数的屠鲵,虽未出鞘,已透出凶杀森寒之气。

少帝命平身,褚啸崖起身,魁梧硕实的身躯仿佛一座黑塔崛起,带动铠甲作响。

殿中一时针落可闻。

以望气术士之言,这一国有龙气,一军有胜气,一人之身亦有气象凝聚。褚啸崖的凶戾气压胜了左右文武,他傲然一笑,向皇帝上陈北伐之决心,再述必胜之誓念,而后,那双鹰隼般的利眼,狩猎般盯住垂帷之后。

女人上朝,太后那半老妪婆不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只见这谢家小娘子长腿纤直,素腰一抹,头戴獬豸冠,腰缠绛绫带,真是好抖擞好神气。

而那点属于女子的媚,全凝在她冷若冰霜的脸上的那对秋水眸底。

她神情越冷,一对明眸便亮得越勾人。褚啸崖阅美无数,还从未见过这种刚柔并济的样式。

若非庾家一小姐致书提醒,他险些错过。

“谢娘子入仕右迁,褚某不曾一贺。”

褚啸崖眼睛豪不避忌地在谢澜安腰肢间流连,“只可惜谢荆州已回荆樊,否则却可与之痛饮一番。”

谢澜安眸底霜色微凝,却是一笑,声如泠弦:“要饮酒何难,大司马不妨与家叔相约于洛水,以胡人血入酒,岂不快哉?”

褚啸崖哈哈大笑:“谢氏女的气度,果真个个不凡。有小娘子这句话,褚某便是想不大捷都难了!”

郗符听见大司马嘴里不甚尊重的称呼,倏地皱起眉。

下朝后,他与谢澜安一道出殿。

谢澜安斜眉瞧他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说的是郗家出钱的事。此事并非郗符心血来潮,他做得了郗氏少主,自然不缺敏锐的嗅觉。谢澜安不惜得罪世家、反水皇帝也要向太后投诚,按理来说,便该紧紧傍住这个靠山,可他又留意到,谢澜安调用了上一次北伐的户部密档,而且何家一个末枝子弟,又在谢府出入频繁,这半个月干脆住在谢府不出来了——他便奇怪,谢澜安为何要用不起眼的何羡?

户部是何兴琼的天下,想往里插人想都不用想,除非……是姓何的自己人。

可若真如他所料,谢澜安既对太后忠心耿耿,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郗符暂时想不通透,只是他了解谢澜安下棋的路子,从来不落闲子。

三百万钱换算成白银,也就是几万两,对郗家而言不值一提,他便只当投石问路,押一注孤注。

搏大赢大,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他嘴上冷冰冰:“我乐意。”

谢澜安夏日换了把趁手的紫竹扇,合在掌心把玩,润凉沁肤,玩味念叨着:“三百一十万,有零有整,亏你想得出来,无不无聊啊?”

谢家出了三百万钱,郗家就要出三百一十万压她一头。

可再无聊也没有郗符成日让人盯着谢府门口,看谢澜安都在和谁家士杰来往更无聊。

“我乐意。”郗符被她引出了火气,反唇相讥,“倒是谢家主,身边来往的不是乐痴文乐山,便是算呆子何梦仙,真没人可用了吗?”

谢澜安才觉出哪来一股酸味,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威鸷之声:“谢娘子请留步。”

谢澜安眼神清冷,掉转扇柄收入袖袋,转过身,一脸平常之色:“大司马,有何见教?”

郗符收敛神色,注视着走近的褚啸崖,下意识往谢澜安身前站了站。

褚啸崖笑笑地凝视谢澜安,女子肤白胜雪,阳光之下,更有凝脂剥荔之妍容。

“今日未见谢荆州,褚某实引为憾。好在谢娘子承继家风,闻听北伐一事,是娘子一力促成?褚某于情于理都该订个筵席,请谢娘子赏光如何?”

以一人身份,他如此相邀实在无礼。

可他是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司马,权势异人,既然连出宫城都等不及,在殿前便将人堵了,就是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郗符强忍着一口气,作笑道:“巧了,我正要请谢直指去长乐肆吃酒赏荷呢,席都订下了。偏大司马一步,在此给将军赔个礼。”

“正是。”谢澜安顺话道,“赴大司马的宴岂能随意,我这身官衣也不合适。过两日,过两日由我做东宴请大司马,必不负大司马盛情。”

褚啸崖的目光在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脸上逡巡几圈,眉角睨人,负手沉笑。

“我就喜看娘子这一身衣。北府军机繁忙,今日回京述职,明日我便要回去,不似郗少主日日在金陵,吃酒不差这一日。”

郗符听他说话不干净,目色冷了下去,“你莫——”

谢澜安抽扇点在他手臂上,没让郗符说下去。

她眼珠轻转,转眼难色全消,展扇一笑:“好啊,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宴席您请,地方我挑,如何?”

将近辰时末,郗符派遣的长随奔至谢府报信。

阮厚雄去了骁骑营校场,阮伏鲸和谢策在府中,闻听大司马下朝后邀走了谢澜安,脸色立变。

玄白一听就急了,跌手道:“主子身边只有允霜一个,乐游原湖心画舫?怎么找了这么个四处不靠的地儿,姓褚的是何居心?不行,我得去!”

谢策从最初的震惊回过神来,按住他,神色沉稳:“你不可露面。你如今对外面说的是伤未好全,若露了马脚,会给澜安多事。方才没听郗家仆从说吗,地方是澜安选的,她有成算,不会自入绝地,再说她身边还有肖浪带人跟着,褚啸崖不敢乱来。府中不要乱,我去接人。”

阮伏鲸随着他话音起身,脸色阴沉,“我与世兄同去。”

玄白急得无法,还在懊恼:“昨日肖浪禀报主子,说发现庾洛神从庾家的邮驿送了封信去北府,她向来热衷挑唆,也不知和今日的事有没有关系。”

厅外是闻讯赶过来的文良玉和胤奚,胤奚恰好听到这一句,脚步滞住。

耀盛的阳光从他高挺的鼻梁洒下,却宛如兜头浇下的一盆冰。

他眼睑下渡出两片浅淡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

文良玉听说前因后果后,哎呀一声,“那褚大司马之前不是——”

话到一半,他省觉此为谢氏长辈之讳,忙收住口。胤奚看向他。

文良玉没说完的话,谢策自然清楚,这也正是他担心的原因。

他的姑母谢晏冬和王家三郎君和离后,褚啸崖倾慕姑母的才名与出身,曾向谢府求娶,还大言不惭地说不介意姑母是一嫁之身。

会稽王尚且为爱女拒婚,谢逸夏自然庇护妹妹,想她连儒雅洵美的王郎都看不上,与一个残暴武夫,又岂有共同话题。谢氏的底气是荆州十万水师,比之北府不惶多让,此事于是未成。

可也让谢家恶心了许久。

“我和你们一道去!”文良玉看着要走的两人,连忙说。

胤奚声音有些紧:“我也去。”

谢策心思微转,迅速决断:“不行。人数太多显得煞有介事,知道哪类人最喜激将?豺豹!越是受围越激发血性,原本无事的,看到我们如此紧张保护澜安,反而会引发他挑战之兴。对澜安不妥。”

文良玉听话,看着谢策与阮伏鲸联袂而出,一人马车都不等,一人一匹快马向乐游原骋去。

被留在原地的胤奚,瞳仁黝黑,面无表情地收紧掌心。

乐游原风情张日,杨柳依依。

一艘绘彩精美的画船,悠悠飘荡在河心。允霜在雅厢中倒酒。

从上了船,褚啸崖的目光就没离过谢澜安的脸。他笑着说:

“从前见娘子玉树临风,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个女子。谢家风水真好,出了你姑姑和你这两朵并蒂莲。”

允霜眼中的杀机一刹迸现。

可在一刀一剑从尸山血海里摸爬出来的枭雄,可不在意这点小意思。

见谢澜安不语,褚啸崖又略笑了笑:“我是粗人,不懂什么赋比兴,若说错了,小娘子可别见怪。”

谢澜安玉指拈箸,夹了片糖藕入口,慢条斯理品着滋味,说:“大司马英雄本色,不见怪。”

褚啸崖生相凶悍,那些柔怯怯的女孩第一次见他没有不怕的,可这个女娘孤身坐在他对面,还敢吃喝,胆气果然不同常人!

褚啸崖目含精光,起了兴致,摩挲着酒杯说:“娘子选的这个地方好,无人打搅,适合畅谈。就是闷热了些,娘子不如摘冠,松快松快?”

“不敢在大司马面前不修边幅。”

谢澜安极稳,这才抬眸,轻睇那张一脸横肉的糙面,“这地方自然好,隔墙无耳,否则怎与大司马谈公事?”

“公事?”褚啸崖微微皱眉。

“自然哪。”谢澜安落箸,眸光盈盈,“太后娘娘知大司马英勇无匹,用人不忌,特命下官请大司马提携提携后辈。”

褚啸崖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提携谁?”

谢澜安随口就来:“庾家的两名嫡系子弟,想立些军功,此次想随大司马一同出征,还请大司马费心安排个职位。”

褚啸崖咂摸出点味道来,怪道她如此痛快地来赴宴,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庾太后,呵,把京畿巡防的兵权攥在手里还不够,还想把手伸到军中。

这哪里是庾家子弟想立战功,分明是太后派来监军的。

褚啸崖平生最恨受人掣肘,当下冷了神色:“军中无闲职,只怕不妥。”

谢澜安气定神闲地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又翻覆一下。

她压低声音:“太后知大司马为难,就怕大司马多心,所以庾家愿出这个数,来给门下的子弟铺铺路。”

两手一翻,便是一千万钱,折合成银子便是八万两。褚啸崖动了心,明知太后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也难免踌躇起来。

那可是整整八万两,而且不走公账,直接入他的私库!

原来太后也怕塞了人过来被他整治,所以这钱,一是给双方的台阶,一是那两名庾氏子弟的买命钱。看样子,太后是铁了心要沾一沾军政了。

褚啸崖心想:人收过来,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还不是随他调配,白白便有八万两银子入库,何乐而不为?

他面上不显,故作沉吟片刻,方应允下来。

谢澜安就等他点头,转头:“允霜,泊船靠岸。”

褚啸崖一愣,气笑,粗声戛气道:“谢娘子这过河拆桥未免太快了,公事谈完,私事还未谈呢。”

“我哪里敢因私废公呢?”谢澜安轻道,剑眉英目间竟隐隐透出几分纯稚无辜的气质,让人近不得远不得,“太后还在等我复命。”

褚啸崖看得怔了。

他喉咙发痒,知道今日奈何她不得,笑了两声,紧盯谢澜安的双眼:“待本将军大胜,我欲向太后求一门婚事。娘子以为如何?”

“那也得先胜了不是?我等着大司马的捷报。”

谢澜安丝毫不以为意,下船前,她似想起什么,起身后回眸,“闻大司马爱美人,我亦惜花。以胡人头颅祭酒难道非天下第一等快意事,便莫伤美人心了吧。”

她的嗓音并不柔媚,清沉之中蕴含着流沙般的颗粒感。褚啸崖心驰神荡,眯了眯眼。

“好!既然谢娘子开口求情,褚某便破回例,此番大战不以美人佐酒了!”

岸边,谢阮一人到后,便目不转睛地凝视河中那条画船。

守在此地的肖浪带人来见礼,谢策诘问:“怎不跟在娘子身边?”

肖浪如今被谢澜安收拾得没脾气,颔首请罪:“娘子只带允霜,不让我等跟。”

片刻功夫后,那只孤横于湖心的游船开始靠岸。

阮伏鲸眼睛紧盯着扃帷严实的船窗,恨不得目光化作纤绳,将画船一口气拽到岸边。

终于,一道身影现身甲板,却是褚啸崖当先上岸来。

阮伏鲸注视那道魁梧嚣狂的身影,恨意顿生。

表妹那般精金美玉般的人,即使只是被这个人用眼睛看几眼,他想想都不能忍受。

他心头蓦然闪过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之。

褚啸崖仿佛喝得很高兴,面带微醺,一脚踏上岸阶,靴下的土实微震。他不识得阮伏鲸,看见谢策,心知肚明他为何而来,笑道:

“谢郎君放心,某与谢小娘子相谈甚欢。对了,代褚某向令姑母问好。”

谢策文雅的脸上腮骨微棱,“不劳大司马费心。”

褚啸崖大摇大摆地走后,谢澜安方出舱下船,以扇遮额,眺望乐游原的好风好景。

两位哥哥见了她一齐围拢过去,阮伏鲸握住她手臂,“没事吧?”

谢澜安看见一人便知是怎么回事,无奈轻叹:“郗云笈多事!本来我料想一个时辰便能完事了。兄长莫忧,我没事,眼下要进宫一趟,过后便回府。”

她抬手安抚地拍了拍阮伏鲸肩膀,令允霜驾车入宫。

登车后那车窗的帏帘又掀开,谢澜安看向谢策,轻咬字音:“放心。”

他今日提姑母几次,来日扒他几层皮。

只不过眼下,且纵他杀胡。

阮伏鲸还因表妹哄人般地拍拍他而哭笑不得,谢策已松了口气,“看样子,这是又要去算计人了。”

长信宫。

庾太后惊诧不已:“什么,他要一千万钱?!”

“正是。”谢澜安沉重地说,“大司马太过狂妄,仗娘娘倚重他,说各家都出助军钱,庾氏自然不会薄待北府,张口便与臣说了这个数。臣初一听也十分愤慨,不过,”

她顿了顿,“大司马也说,作为投桃报李,他可以让两名庾家嫡系子弟入军伍,送两份战功给庾家。”

太后略作思索,冷笑道:“他哪里是想送人情,可不是觉得哀家需要这场战向北朝扬名,便趁机要挟,要两名质子入军以防意外么?”

谢澜安深以为然地点头:“臣也虑到了这一层,所以一直与大司马斡旋到这时。大司马为人吞虎贪狼,钱便罢了,这人却万万不能——”

“不。”

庾太后抬手打断她,目露狠色,“他既然狂妄,索性便挑两个得力的人去军中,名为从军,暗行监管之事。”

太后忖定,看向谢澜安,才发现她官衣未换,一脸风尘疲色。

她不禁缓和了神色,轻拍谢澜安的手背:“哀家失卿,便无臂膀啊。你再辛苦辛苦,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为娘娘办事,甘之如饴,敢言辛苦?”谢澜安笑得心真意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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