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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 作者:脆桃卡里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11-18 11:38:25
  • 完书字数:12678

宁澹所言掷地有声。

丁家大娘本就并未怀疑过那张药方,闻言神情更是笃定。

她匆忙朝一旁的宁澹鞠了一礼,趁着人群分散,抱着孩子跑了出去。

人群终于反应过来,又一叠声地咒骂堂前的两个医师胡说八道,为了卖自己的药泼别人脏水。

比起读书人,他们只能算得上是大老粗。

读书人的之乎者也,他们听得半懂不懂,也不耐烦听。

但他们骂出来的夹着俚语的脏话,贺武贺金却能一字不差地听懂。

不仅能听懂,还又新鲜又泼辣,直往他们耳朵脑袋里钻。

想忘都忘不掉。

贺武贺金坐倒在地,脸色发白,被那些自个儿看不起的人指摘得几乎没有勇气起身。

宁澹没再管他们,快速掠出医馆。

目光在街道上有如潮涌的人群中扫看一会儿,盯紧一个方向追上去。

他神色端静,快步追至一道茜色身影之后,便放慢了步子,双手负在身后,一步一移地踩着对方的影子,没有出声。

前边儿的人正垂着脑袋揉眼睛,瘦月似的脖颈弯着,怯生生地露出一截,揉眼睛的动作却很用力,夹在肩膀旁的手臂都能看出来憋着劲。

宁澹想她的习惯很不好,不怕把眼睛揉坏?

他抬手,欲要伸向前握住她的手肘,眼前却闪过一个画面,是她双眼红彤彤的,湿漉漉的像浸在暖泉里的两块儿饴糖,泪珠滑下来,也可能是甜的化了的糖水。

他看着眼前的幻象有些发呆,耳边嗡隆作响。

幻境中的他好似听见了什么,于是心腔里莫名钻进一只欢悦的兔子,而且这只兔子左突右跳地蹦跶着,嘴里含住了一根最美味的甘草,边咀嚼吸吮边来回打转。

可是他是听见了什么?

再仔细回想,想不起来了。

幻象也慢慢地散去。

宁澹目光不自觉失落,又停在前边人的后脑勺上。

她现在会不会就是在哭。

若是她哭了……

要怎么办。

他毫无准备地想到这四个字,有一刹那觉得自己跟呆头鹅也没有什么差别。

终于他想到一个或许也并不怎么聪明的花招,迈开长腿上前一步。

沈遥凌感觉到身边有人走上来,在拥挤的街道上小心翼翼地侧了下身,似乎是为了不碰到她的肩膀,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打算附上一个同样有礼仪的浅笑,在看清人的瞬间下意识顿了顿,于是瞪着对方而面无表情的样子显得并不那么礼貌。

好在过了两个瞬间,沈遥凌又想起来自己给自己写下的判词。

便很快恢复如常,又从容地展开了嘴角,微微笑着看宁澹:“宁公子。”

“沈遥凌。”宁澹也叫了她一声,并且在同一个瞬间发现她并没有在哭,或许只是方才眼睛里进了一点灰尘。

澹视线微微下移,但又没有垂落太多,只是与她的目光将将错开,闷声道,“你……”

他的话没能一次性说完。

沈遥凌忽然打断了他,圆乎乎的眼珠里有些惊讶:“你受寒了?”

沈遥凌是下意识出口的。

宁澹的嗓音与平时很不同,不对,要说非常不同,倒也没有,只是带着闷闷的鼻音。不过沈遥凌对他实在熟悉,所以这点区别,在沈遥凌听来简直是非常明显。

宁澹也会患上风寒这件事,让沈遥凌感觉很不可思议。

他可是剑挑江湖的人物,想听到他打喷嚏……就跟想听到寺庙里的佛像开口说南无阿弥陀佛一样艰难。

沈遥凌眼珠很大,使她目光上挑时有种天然的纯真和好奇。

宁澹看着她怔住,要说的话也忘了说。

那夜在深冬里吹了半夜的冷风,他是有些风寒症状。

不过已经差不多好全了,也无需用药。

沈遥凌,这是在关心他。

宁澹脑袋里有些轻飘飘的。

沈遥凌看了看他的左手,又看了看他沉默的眼睛。

提醒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宁澹好似一架卡壳的水车,被这句话拨动了一下,又吱吱嘎嘎地转动起来。

“我……”

他回想着,但想得依旧不是很清楚,有些胡乱地说:“你看你荷包里,有一只玉葫芦。”

沈遥凌愣了下,找了找自己挂在腰间的荷包:“没有啊。”

“怎么会没有?”

宁澹一边问着,一边抬起右手在沈遥凌面前晃了下,想要引开她的注意力。

但沈遥凌的目光并没有顺着他的心意移到右边来,而是直直地看向了左侧,低头说:“因为在你的手上啊。”

“……”

宁澹僵住了。

他倏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摊开的手心上掌纹平整,躺着一只精巧的玉葫芦。

宁澹沉默得越发久了些。

心想这个花招已经很不巧妙。

而他甚至还把它给弄砸了。

原本,他应该藏着这个玉葫芦,先用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使沈遥凌感到迷惑,再趁她因迷惑而无防备的时候转移她的心神,然后把玉葫芦放进她原本并无此物的荷包中,就能成功把她吓一跳。

但是。

他为什么。

在做这一切之前,就把攥着关键答案的手摊在了沈遥凌的面前。

而他一点也没有发觉。

看来他的脑子飘得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厉害些。

沈遥凌一阵莫名其妙。

不知道这位大少爷这是在干什么呢。

宁澹顿了好长一会儿,终于阖起左掌,从容地背到身后。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低声开口。

“人心易变本是常事,即便那两人是你熟悉的旧同窗,你也无需对他们的恶行负责。

曾经同为医塾的学子,心怀行医治病济世救人的共同理想,在这样的情形下,很容易把身旁的人当做同伴,与自己共担荣辱。

看着同伴做下恶行,沈遥凌心中大约会觉得羞耻。

但她不必承担这些。

她与那些人,根本不同。

沈遥凌听着,很快地明白了宁澹的意思,但又有些不敢相信。

宁澹竟然是在安慰她。

想来之前在回春堂发生的一切,宁澹是全都看见了。

所以才会对她说出这番话。

那么……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玉葫芦,很有可能也属于这场安慰的一部分。

大少爷安慰人的方式挺独特。

宁澹是站在她这边的。

公正地评判,宁澹是一个很好的好人,他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有怜善嫉恶的公义心,比起大多数人来说,他更适合当朋友。

从前沈遥凌对他的喜爱太过热烈,反倒一叶障目失了公允,不能单纯把他作为一个优秀的人来看待。

现在则不会有这个偏见了。

得到他的安慰,便是得到了她理念中的一位好人的肯定,确实使她感到宽怀。

但更多的悸动,就没有了。

“谢谢。”沈遥凌诚心实意地道谢,对他笑了下。

沈遥凌戴着毛茸茸的围脖,柔软洁净的白色在下颌边围了一圈。

不刻意直起脖子的时候有小半张脸埋在围脖里,另一半脸玉白地露在空气中,很怕凉又很勇敢的样子。

她想要展露笑容,还得努力地把下巴往毛茸茸的围脖外抬抬,看起来很温顺可爱。

宁澹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应。

最后撇开脸,又嘱咐了一句。

“明天过后宵禁时间就会提前了,尽早回家,接下来几日……最好不要出门了。”

上一回他便提醒过,接近年关,城中不算安定。

这样频繁的警示,究竟是无话可说所以随口而出,还是事出有因?

沈遥凌思考着,但没有多打听。

只点点头:“知道了。”

宁澹手心轻轻攥了攥。

他发现他有点想摸一下沈遥凌的脑袋,但最后也没有这样做。

沈遥凌回去后仔细回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这一年的冬季究竟发生了什么动荡。

大约是并没有闹出什么大事。

那群从东海小国返回的僧人最近在京城可谓声名大噪,连沈大人和沈夫人都曾在闲谈时提起。他们似乎是着意与达官显贵交好,时常在大户之家的门庭之间流连,而奇怪的是,极少有人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这日沈遥凌又收到消息,郭典学邀请她与另外几个学子去他家中,观览僧人们带回来的珍稀宝石。

沈遥凌恰巧对郭典学还别有所求,就欣然赴约。

她备了辆马车,嘱咐车夫在城中绕了点路

,先去接上其他人8_[(,再一同去郭典学家中。

天越来越冷,出行总得需要马车。虽然太学之中多为权贵子弟,但各家境况不同,并非每个人家都能单独支出一辆马车来供孩子们做这些“闲事”。

沈遥凌跟这些同窗虽是同龄友人,时常玩在一处,但以她多出二十年的见识而言,她有时又会忍不住把这些单纯的同窗们看作小辈,总不能被他们白叫一声遥姐,于是能照顾的便照顾一把。

先接了安桉和李萼,再去接李达。

李达性情爽朗,一坐上车话就没停过,沉闷的冬日顿时热闹得很。

他带来不少消息,比如这支僧人游学队伍不仅受城中贵胄欢迎,甚至已经进宫觐见过了陛下,还受到了丰厚的赏赐,大约朝他们大门紧闭的,如今只剩佛寺而已。

沈遥凌问:“他们去了各家,是宣教还是占卜?”

“都不是,据我所知他们只是坐坐,接着献上礼物。”李达解释,这个瓦都里教起源于一个名为阿鲁的小国,那里虽是弹丸之地,却有无尽宝石美玉,且色泽缤纷夺目,是大偃见所未见。

如此稀奇之物免费赠上,没有人能拒绝。

沈遥凌点点头,心中却暗忖。

她娘亲家中亦有矿山,各色矿石她也见过不少。就算那个阿鲁国地形地貌特异,能产出奇形怪状的宝石,但也仅仅是石头而已,总不可能陛下也是被这点东西收买。

说话之间便到了郭典学的住处,众人下车。

离了烧着暖炉的车厢,寒气登时扑了一脸,刺骨冷风不容分辩地钻进领子里,几人一边尖叫一边跑进廊下。

仆从们端着热茶迎上,将他们带入一间大殿。

大殿原本很是空旷,此时摆了几条长桌,桌上用红布盖着,郭典学正在一旁与僧人交谈。

沈遥凌过去乖巧问了声好。

那蓝眸僧人亦看过来,又是那般波光潋滟的看法,好似能吸住所注视之人的所有视线。

或许这种眼神放在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会被斥放肆,惹得姑娘家脸热恼火,但这人是异邦人,又是个不染俗尘的无发僧人,加之长相优异,便似乎自动被洗涤去了冒犯之感,没了恼火,只留下脸热。

禁忌之下,总是更容易心动。

难以打动的似乎只剩两种人,一种是情窦未开的懵懂少女,另一种是已历经情爱看破红尘的过来人。

沈遥凌属于后一种。

她掠了那僧人一眼,很快转向脸颊胖胖的郭典学。

“请问郭典学,魏典学有没有来呀?”

郭典学叹气:“请了他,但没有回音。”

“那能不能告诉我住址……”

正问到一半,门外锣鼓“咚呛”一响,预定的时间到了。

郭典学也顾不上她,赶紧走到长桌前面去。

先是再次介绍了一番这个名叫瓦都里的信仰,再命人依次揭开长桌上的红布。

红布揭开,饶是沈遥凌也

眼前一亮。

只见五条长桌上,最右一条摆满了大小不同的金珀,如蜜糖一般通透甜蜜的色泽,华贵诱人。琥珀大偃也有出产,这种纯金色的琥珀被视为财石,许多人相信佩戴在身上便能增长财运,的确是十分喜人的。

不过沈遥凌先前就见过血珀,比金珀更为难得,因此很快走向了第二条长桌。

这张桌上摆着的是珊瑚,根根火红,几乎难以寻见杂色,亦是上上等的佳品。再往左是珍珠,颗颗饱满硕大,这两种物品都是本身并不算稀有,但随便能拿出这样多品质上佳者,绝非易事。

沈遥凌在第四条长桌前停住了。

这张桌上的东西似玉似石,色泽纯净亮丽,深林湖泊似的绿,比朱砂更艳的红,还有,与那僧人的双眸一样少见的蓝。

沈遥凌不自觉摸着耳垂上的耳珰。

她用来做耳珰的这块玛瑙,与这桌上的刚玉亦属同种。

她知道这种石头有多么难得。

否则,她当初也不会兴致勃勃地带回来,想送给宁澹。

只不过,她的玛瑙呈淡淡紫色,已被她视为佳品,而这些僧人带来的刚玉色泽秾丽,乃是她见所未见。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人声。

沈遥凌转身,见那蓝眸僧人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的身侧。

目光也落在她的耳珰上。

他话音落下,他身后那名大偃僧人开口为他复述。

“姑娘这件宝石,也同样宝贵。”

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

沈遥凌定了定神,第一回正眼看他。

行了一礼,说道:“你们带来的这些珍品已经可以买下一座城池,却在京城各处拜访、随手送给旁人,为何如此慷慨?”

大偃僧人低声叽里咕噜了几句。

蓝眸僧人弯唇,使他多情的眸子看起来更为潋滟了。

“我们不会售卖神圣的石头,只会向有缘的朋友赠送,作为连接彼此情分的象征。”

沈遥凌微微蹙眉,无法理解。

她思索时,右手竟被那名僧人抓住。

沈遥凌吃惊地用力收回,对方却并未放松力道,将她的手心摊开,拿起第五条长桌上的一粒圆润宝石,放进她手中。

“这颗猫睛石是你的礼物。你同它一样美丽。”

这大约也是一种宝石,质地温润。

那僧人握着沈遥凌的手放在窗边透下的日光之中,能看到其间有一道细窄明亮的反光,随着宝石的滚动而转动,犹如狸猫观察着人的双眼。

沈遥凌呆了一瞬。

她从未见过这种宝石,但不用说也知道它的珍贵。

桌上总共只摆了二颗,比起之前那些成堆的珍珠、珊瑚,它的数量少得可怜。

沈遥凌挣脱了他,将猫睛石放回了桌上。

“我不能收,它的价值无可估量。”

蓝眸僧人被拒绝,却是笑了笑。

也没有

再提这件事,只是转开了话题。

“听说你是太学院有名的学子。我们阿鲁国有专门的宝石鉴定学,欢迎你来做客。”

“方才那位先生只介绍了我的佛号,你可以记住我的名字,叫做亚鹘。”

亚鹘。

沈遥凌疑惑地扭头看向一旁桌上的刚玉。

她记得,方才听这些瓦都里僧人提及刚玉时,出现过这个发音。

蓝眸僧人愉悦地笑了一声,说了些什么。

他身后的大偃僧人翻译道:“是的,聪明的女孩,我和它同名。”

跟那个名叫亚鹘的僧人交谈完,沈遥凌心里有些怪怪的。

不知为何,对方越是友好,她心中便越是下意识防备。

只是分不清,这究竟是一种直觉的警示,还是她的偏见。

毕竟,经历了上辈子,她看待海外异邦的眼光早已不再天真。

她很清楚,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最重利益,若是利益失衡,便会带来侵吞彼此的野望。

而她一时想不通,这群瓦都里僧人在大偃京城做这些事情的利益,究竟在何处。

沈遥凌终究还是跟郭典学要来了魏渔的住址,之后便没再久留,打算把跟她共乘马车来的同窗们再送回去。

回到马车上,刚看完奇珍异宝的另外两个姑娘都有些兴奋,李达却有些唉声叹气的,因为王杰没来。

他俩最是要好,可冬休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这小子这些日子好像天天替他那个长兄到处跑腿,忙得都顾不上我了。”

王杰是戍边将军王镇江的戍弟,两人相差年纪颇多。

如今父亲已经逝世,王将军主事,两人尚未分家,王杰便由王将军管教,听说时常训斥,“骂家里的一条狗一般”,王杰自己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过。

沈遥凌想了想。

“要不,我们去看看?”

“这、这样好吗?”

“有何不可,同窗之间的拜访而已。”沈遥凌耸耸肩,“更何况,若不能亲眼见他,你也无法安心。”

李达沉默了一下,“是的。”

说什么“顾不上他”不高兴,其实是幌子,他只是担心好友,又恼恨自己帮不上忙罢了。

“没事,我们就去看看。”沈遥凌开玩笑,“我们全都待在一块儿,王将军再吓人,能把我们几个都一口吃了不成。”

李达也嘿嘿笑起来。

沈遥凌打定主意,便探头出去转告车夫请他启程。

再坐回来时,李萼也贴了过来。

握着她的手心,悄悄靠在了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目光,有点感谢,又有点依赖。

沈遥凌以为她有些冷呢,抬手替她拢了拢披风,又把面前的火炉拨旺一些,马车又碌碌地朝着将军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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