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网

一把一把的朱砂撒到苏氏父子缺失头颅的躯干上，苏护的首级会被带回朝歌，献给商王，苏全忠的首级被挂在城门上，震慑心怀不满的冀州叛臣余孽。

洒朱砂，是殷人对于反叛者的诅咒，即使死后，灵魂也要永世受折磨。

作为祭司，朝光望着初月奉上的鲜红粉末，怎么也伸不出手，初月不得不低声提醒她，“大人，父是父，子是子。苏全孝的尸体一直停留营中，该如何处置，还在主帅与殷郊，同情苏护，便失去了为苏全孝最后一争的机会。”

朝光捧起朱砂盘，一闭眼，全倒在了苏氏父子身上，见朝光动手，围在深坑两侧的巫女巫觋们开始低声念诵祭辞，无非是诅咒苏氏到了地下，仍会被配天商帝砍下头颅，生前死后，都是殷商的罪人。

黄土掩埋混合着朱砂的罪人尸骨，深坑被填平，站在恢复原状的地面，朝光仰头，看的真切，冀州城楼的苏全忠的头颅和他弟弟有六分像，他们不要她去见苏全孝的尸体，连崇应彪都沉默，“他已经死了。”

她站在冀州城下，好像见到了。

北地的天，一片灰暗，黑压压的风雪压在地平线尽头，连太阳的光芒都变得微弱，朝光往前走了两步，眼前晦明交替，脚下越来越轻，眼前越来越暗，最后眼前一暗，栽倒在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殷郊张开双臂，接住了朝光，他看向初月，初月迅速上前，为朝光诊脉，“大人只是太累了。”初月闪烁其词，选了个不会触怒殷郊的理由，殷郊一把将朝光横抱起，将他裹在自己的披风之中。

祭司帐，殷郊看着昏迷不醒的朝光，问初月道：“仪式结束了吗？”初月毕恭毕敬道：“回殿下，已经结束了，大人亲手将朱砂洒在了叛贼父子身上。”殷郊点点头，为朝光掖好被角，“等她醒了，让她去见，就说是我允许的。”

“殿下。”初月想劝，她并不确定这是不是殷郊的试探，没有一个男人会接受自己的女人心中对别的男人念念不舍，尤其这个男人还是大商的罪人之子，但殷郊却不甚在意，“让她见。”

“那苏全孝的尸身如何安葬？”初月趁热打铁，请示道。

殷郊沉思片刻，笃定道：“他是殷商的勇士，是父亲最勇敢的儿子。”

有了殷郊的首肯，初月一直在等朝光醒来，但大半日过去，她依旧迟迟未醒，初月无奈，只能拔下发间的骨笄，刺伤她的手指，十指尽破，鲜红的血珠从指尖渗出，朝光才晃晃悠悠苏醒。

朝光脸色苍白，初月坚决摇醒朝光，“大人，你再不醒，他就要下葬了，殿下已经同意你去见他了。”听到可以见，朝光暗淡的眼里，再度迸发出一丝光亮。

外间天色已暗，初月扶着朝光，两个人迅速赶往北方阵，守在外面的是金葵和赢煊，他们两人看了一眼朝光，伸出手想拦，却被初月呵退，“让开，殷郊已经同意了。”

赢煊垂下手，金葵看了眼帐里，“哥在里面，你们等会儿再进去吧。”赢煊拍了拍金葵的肩膀，金葵转过身 ，“好吧，进去吧。”

“大人，早点出来。”初月叮嘱道。

帐内很暗，除了那盏为亡者引路的长明灯，再没有一丝光亮，苏全孝安静的躺在临时拼凑出的椁台上，面前陈列小鼎与簋，摆放着牲畜的肉和谷物，还有一圈陶罐，里面似乎放着什么，但光线太暗，朝光看不清楚。一条狗被拴在角落，商人有杀狗殉葬的习俗。

朝光往里面走了两步，里面忽然传来一阵沙哑带着哭腔的声音，“别过来。”

崇应彪幽幽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拍拍身上的灰土，再说话时，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你等等再过来。”

他依次将那些陶罐搬开，集中在一起，用披风盖住罐口，“好了，过来吧。”朝光这才走近崇应彪，她垂首，方才放过陶罐的地方，一圈暗黑的血迹。

“那是什么？”朝光问道。

崇应彪犹豫了一下，“战俘的头，你不会想看到的。”

杀死冀州的孩子，用冀州子民的头颅来祭奠，一片寂静中，朝光听到在北风中支离破碎的女子凄厉尖叫哭嚎，苏护谋反，牵连者，不分男女，无一幸免。

朝光想走近苏全孝，崇应彪伸手拉住了她的臂弯，“听话，别过去，不要再看了，会做噩梦的，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朝光看着崇应彪，平静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情绪，像一滩没有生机的死水。

崇应彪无奈，松开了朝光的手。

下一瞬，朝光逃窜的身影掠过崇应彪，带过一阵疾厉的风，崇应彪摊了摊手，说了，没人听。

夜空中最后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东方天际越来越黑，暴风雪从日升的方向，集卷而来，朝光奔出营帐，在愈来愈烈的风雪中奔跑，恐惧，席卷了她的内心。

摆放的牲畜头颅，死不瞑目，被盖住的密集陶罐中，全是同类的头颅，枉死者的样貌，过于可怖，本能驱使朝光迅速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她飞快的向前跑，将初月远远甩在身后，她一直向前跑，一时不慎踩到裘衣的长摆，重重摔到在雪地之中。

这一刻，朝光才慢慢从恐惧中清醒，她张开嘴，大口呼吸，她好像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呼吸，越呼吸，窒息的感觉越强烈，心内一片麻木，没有痛，什么也没有。

她蜷缩在雪地中，双手合十，将失去温度的手贴在冰冷的额头，试图在一片荒芜的雪白世界中重新寻找到方向。

一滴.....两滴.....鲜红的液体滴落雪地，发出轻微的滴答声，朝光睁开眼，是触目惊心的红。

血从她的口鼻中冒出来，滴落在雪地中，她茫然看着眼前刺目的鲜红，一切记忆和情绪悄然复苏，对爱人的感情，和因为看到尸体害怕逃窜的愧疚，头，开始剧烈疼痛。

朝光抱着头，那种强烈的恐惧和对爱人的愧疚撕扯着她的灵魂，她踉踉跄跄从雪地中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再一次的摔到，一次又一次挣扎的爬起，换来更严重的摔倒。

崇应彪追了上来，一把抱住雪地中几近崩溃的朝光，他用蛮力控制住挣扎的朝光，将他按在自己的怀中，不让她再重复那种近乎自伤的逃窜，朝光剧烈挣扎，却挣扎不开，逐渐安静下来。

恢复清醒，朝光浑身不住地颤抖，在崇应彪怀中放声大哭，崇应彪抱紧了怀里的朝光，“让你不要看，不要看，你非要看！你能不能听一次话。我能不怕死的带你去见活的苏全孝，我还能怕带你去见一个死人。不让你见，肯定是有道理的。”

朝光哭的更大声了，崇应彪满脸无奈，他一身盔甲全是烟熏火燎的灰烬，擦也擦不掉，连衣服都是黑的，他只能扯起朝光自己的衣袖，帮她擦掉脸上嘴角混着鲜血的眼泪，语气尽量放得和缓，“你别哭了。”

一如既往缃色的绸裙，她很喜欢轻薄的丝帛，裁成宽大的衣裙，再罩上一层朦胧薄纱禅衣。崇应彪曾经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裙角，却只是擦着他的手背而过，裙踞锋利，割伤战士坚厚铁甲。

他擦干净朝光脸上的鲜血和泪水，“死了就是死了，可是你要活着，你看看我，我这样的人都能活的这么好，可是苏全孝那么好的人，却要死，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去恨吧，不留余力的恨，恨谁都好，大商，殷寿，殷郊，恨谁都好。”

朝光眼眶通红，却执拗的摇头，“我不恨他们，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感情，爱和恨，都是珍贵的。”

崇应彪眼眸中掠过一丝暗淡，原来前世她不杀死自己，不是因为大局，是因为，连恨都没有。

他做的一切，都不曾在她生命中留下任何刻痕，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比被恨更可怕的是，忽视。苍白的忽视，剔除自己的生命，如同婴儿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换来父母的冷漠。

崇应彪自嘲一笑，原来那一生，可怜的只有他一人，连懦弱的苏全孝都有朝光完整的铭记，而他，什么都没有，除了姬发为他流下过眼泪，他死后，没有其他人再为他而哭，他死后，也没有人记得他。

朝光看着崇应彪，不懂他眼中忽如其来的悲怆到底从何而来，她总觉得，崇应彪看她的眼神，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人，“你，有什么喜欢的女子吗？”朝光试探性问道。

“有呀。”崇应彪答得流利，“她嫁给别人了，有了很乖的孩子，她的丈夫，是我的死对头。”

“她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朝光问道。

崇应彪一时语塞，“大概是因为.....”

“因为什么？你在外沾花惹草，被她发现了？”

崇应彪蹙眉，“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问题吗？”

“哦。”朝光恍然大悟，“那你活该。”

朝光扭头就走，崇应彪追了上去，“不是，什么叫我活该？那殷....”郊字还没出口，朝光的眼神立刻就变了，崇应彪立刻改口，“姻缘这种事情，门当户对，父母之命，男子三妻四妾，天经地义。”

“那你打算娶她做妻还是做妾？”朝光想了想，问道。

崇应彪避而不答，“我可以保证，我最宠爱的只有她一个。”

“那个男子呢？”

“.........”

崇应彪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上一世，姬发的确只有朝光一位王后，没听说他还有王妃什么的，连异腹子，都没有半个。作为天下共主，姬发能为朝光做到这地步，确实.........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日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朝光想跟崇应彪讲陈阿娇的故事，但一想陈阿娇还没出生，于是作罢，“总之，你活该。”

崇应彪听朝光念了一堆，唯一听明白的只有那句‘你活该’。他笑了，从腰间拔出那把从她那里抢走的短刃，还给朝光，朝光伸手去拿，崇应彪却不松手，朝光看向他，崇应彪垂眸，盯着朝光的眼睛，“我还给你，不是让你捅你自己的。”

“你不怕我杀了殷郊吗？”朝光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崇应彪笑了，“杀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一旦沾染血腥，就回不去了。你能下手杀殷郊？那屋里有条狗，要不你先杀给我看看，然后我就相信你能去杀殷郊。”

朝光抿唇，一把推开崇应彪，头也不回的走了，崇应彪追了上去，“你生气了？”

“没有。”

“你骗人，你看你，牙都咬上了。”

朝光停了下来，崇应彪也停了下来，朝光气愤地望着冲自己嬉皮笑脸的崇应彪，抬起腿，踹了他一脚，足尖踢到坚硬甲胄传来阵阵痛意，崇应彪却纹丝不动。

他‘唉’的叹了口气，“反正我不疼，你疼不疼？”

朝光咬紧牙齿，恨不得拔出短刃，给崇应彪一下子。

崇应彪高大的身躯却忽然一折，他蹲到地上，对着朝光露出了自己的脊背，“上来，我背你。”

“你不疼吗？”朝光想起他背上的伤，崇应彪笑了，“那我抱你？”

朝光的目光略过地上的崇应彪，一瘸一拐的往前走，“我不疼。”走了没几步，她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崇应彪，“好疼，你能不能扶我一把。”看着朝光朝自己伸出的手，崇应彪从地上站了起来，稳稳托住。

崇应彪将朝光送回初月手中，初月向崇应彪道谢，扶着朝光回到祭司帐，在检查过她腿上和身上的伤口无碍后，初月将药箱塞到朝光手中，“大人，君待我以国士，我国士以报之。”

“我换件衣服吧。”朝光放下药箱，初月将药箱塞了回去，“大人，还是不要拖延时间了。”

夜深，殷郊已经准备睡觉了，朝光却在此时掀帐走了进来，殷郊看着她，问道：“有什么事吗？”朝光一瘸一拐走近殷郊，将药箱放在榻前桌案，“殿下的脸上的伤好了吗？”

殷寿的马鞭落下，在殷郊英武的脸上留下道道创伤，听着朝光关心自己的伤势，殷郊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温柔，“无碍，只是皮外伤。你的脚怎么了？雪后路滑，我的伤已经好了，你没事就不要乱走动，以免摔倒。”

朝光打开药瓶，以指腹蘸药，涂在殷郊脸上，她始终垂着眸，不去看殷郊的眼睛，但殷郊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她脸上，他被姜王后教的很好，待女子时，目光中全无戾气，只剩下温柔的笑意。

涂好药，朝光目不斜视，转身将药瓶收回药箱，后背却陡然被一片温暖包裹，殷郊从后抱住了朝光，“天黑路又滑，别走了。”朝光瞳孔一阵紧缩，“殿下，初月还在等我。”

“我派人去告知她，让她不要等了。”

殷郊顺手拉开了朝光裘衣的带子，将那件狐裘挂在了自己的盔甲旁，走是走不掉了，朝光只能认命的转过身，背对殷郊，缓缓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殷郊见朝光在脱衣服，视线自然避开她，转身走到帐外，同两个卫士说了几句话。

烧得旺盛的火盆被端入帐中，殷郊还特意添了一床被子，朝光僵硬的躺在殷郊身侧，内心惴惴不安，殷郊只是为她盖好了被子，“睡吧。”朝光闭上眼睛，直到身侧的殷郊呼吸声逐渐均匀，才舒了一口气。

次日，崇应彪去向殷郊汇报北方阵的战功，走到门口，却被两个卫士拦了一下，“殿下还没起来。”姬发、姜文焕和鄂顺也被拦住，四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对这忽然多出来的卫士摸不着头脑。

等到殷郊首肯四人入内，眼尖的崇应彪一眼就看到了殷郊盔甲上的那件白色裘衣，鄂顺也注意到了，他睁大了眼睛。姜文焕则是发现了屏风后的露出的一截裙角，他推了一把姬发，示意他看，姬发的眼中一片平静，他望着姜文焕，无力笑笑。

他之前看到过比这场景更为.......

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总之，据姬发所知，殷人尚鬼神，王族与祭司，总是密不可分，或以王族出任祭司，或以祭司为王族之妻。

殷郊将几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低低咳嗽了声，将几人的注意力扯了回来，他整理了下衣服，拿起鬼候剑，“你们随我去见父亲。”

等到几人都走了之后，朝光才拿起自己的裘衣，披在身上，一夜暴风雪大作，雪及膝深，朝光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回到祭司帐。

初月熬好了姜汤，昨晚那卫士来告诉她，朝光不会回来，让她不要等的时候，她便算好了时辰，早起熬制这碗姜汤。朝光不知道怎样和初月讲昨晚的事情，又不好拒绝初月让她乱想，索性将那姜汤喝了。

喝完姜汤，朝光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初月，“谢谢你。”

初月也抱住了朝光，但她不知道说什么，作为下属，她能为朝光做的只有这么多，别的再也做不了，她只能抱住她。

苏全孝被葬在了冀州，他下葬当日，质子旅所有人都去送这位曾经的兄弟最后一程，但朝光没有去，崇应彪拽着她去见了两个衣衫不整的女俘虏，“大商人殉，她们是选给苏全孝的殉葬品，将由巫师亲自砍下头颅，你要是去了，你就是地位最高的祭司，砍头这件事，就要你来做。”

两个女俘虏都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项间佩玉，城破之前，应该是个小贵族，灰头土脸，衣服被撕破，身上各处淤青。她们抱作一团，睁着惊恐的双眼望着面前的朝光和崇应彪。

朝光挣脱崇应彪的手，揉着被他捏痛的手腕，好了一半的伤口重新裂开，洁白的纱布渗出殷红血迹，崇应彪注意到朝光揉手腕的动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血迹斑斑。

“不是，我......你的手....”崇应彪急了，话都说不利索起来。

“你什么，我什么，我又不疼，叫什么。”朝光嘴上说着，手却甩了甩，她看着面前的两个战俘，神情一瞬变得犹豫，“我......”

崇应彪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你什么你，你别给我说你能动手，那边战俘还多，你现在杀一个给我看看，我再去找一个替补。”

朝光一愣，瞪向崇应彪，扬手就想打他，但看到他身上甲胄，手又落下，她越想越气，扭头就走。

“你不去了啊！”崇应彪带着询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朝光往前走的脚步一停，她转过头，看向那两个奴隶，强忍泪水，点头道：“嗯，我不去了，你帮我送送他吧。”

点头间，朝光已经接受了这残忍的现实，苏全孝和她道别后，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死了，即使是爱人的尸骨，也一样怖人，他不会再回来了，死亡，就是永远的分别，此后日日夜夜的永不相见。

不要在等他了，苏全孝这么告诉过她。

他们已经走到了故事的尽头，她要活着，活着就是活着，要像个人一样活着。朝光一遍又一遍抚摸胸前的赤金蝴蝶，蝴蝶与庄周的一个梦境结束，他们所有的期盼，都只能寄托于下一次相逢。

请一定要记得，一定要，再次相认。

为您提供大神 BE美学大弟子 的《封神bg玄鸟之女》最快更新

35. 第 36 章 免费阅读.[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