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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摇星循着天机方位，来到当初白鹤降落的地方。

此地在山之巅。

没什么奇特之处，就是个铺满了厚厚树叶的山野树林。人高的杂草和野树长得奇形怪状，草中尽是各色虫鸣，大白天都能听见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吼声。

这样危险的山，怪不得山下人很少上来。

她又借着指引前往一里之外，白鹤口中的龙吟剑阁。

果然没多久便见群峰环抱、山峦叠嶂中隐藏着一片随着山势起伏的飞檐瓦砾建筑群，相当显眼。

庞大的建筑群十分苍老古旧，恢弘气势彰显出曾经的霸主和不凡。在破落的朱漆大门匾额上，挂着四个铁画银钩凌厉逼人的大字：

龙、吟、剑、阁。

当初她就被扔在这里一里之外。

剑阁如此破败，门口石砖缝隙中都长了小腿高的草，应似没什么人迹的样子，侧耳倾听，偌大的阁内听不见一丝动静。

宋摇星尝试推了推门，居然是活的，真将其推开了。

“吱呀”一声老旧木门长叹，梁上灰尘扑簌簌而来，满面飘迎。她弹了弹手指，清风从身上旋转着飞离，将灰尘轻轻吹扫出去。

入目满院荒寂。

若时光倒流许多年，这儿或许是个光鲜亮丽、弟子众多的热闹地方，可现在只余下长满青苔的浑浊池塘、化为腐骨的鱼、败落的莲蓬根叶。

再远处望去，飞檐上的八角响金铃铁皮剥落，窗柩堆积了死灰，处处结着巨大的蜘蛛网，那些蜘蛛毫不背人地趴伏在自己家中，盯着这个外来不速之客。

捏了几只小飞虫放出去，让它们和自己一起找，很快将连绵的屋群找了个遍。

所有地方都空荡荡没有生机，只东厢房一处主屋，屋子里放着个薄皮棺材，很符合山下小贩们聊天说的话。

宋摇星来到屋外，尚未推门进去，远远就闻见一股子格外刺鼻的臭味。

这是人类尸体独有的味道。

挥手拂开锁死的木门，门中锁扣在法术之下化为飞灰，里头唧唧吱吱的老鼠仓皇逃窜，在她进门的瞬间逃跑得无影无踪。

地上蜿蜒了许多干涸的液体痕迹，不知是血还是尸水，薄皮棺材早被啃咬的不成样子，翻手掀开盖子，里头惨不忍睹的尸体只剩下破破烂烂骨头和衣裳。

头骨窟窿中窝着一只企图蒙混过关静悄悄的老鼠，骤然天光大亮，吓得不知所以，赶忙夹着尾巴逃窜了去。

宋摇星盯着沾血的骨头打量了一会儿。

山下小贩说几个月前有人买棺材，兴许就是他了。

这人真是不讲究，死了随便一躺，如今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倒是好歹死前雇人挖个坟坑埋起来，也能比现在稍微体面些。

她左右找了找，没找到什么线索痕迹。

屋子里空荡荡，桌面上甚至连个像样点的装饰器具都没有。

不止这一间，通过飞虫的眼睛注意到整个龙吟剑阁百十间屋子，内里皆光秃秃一无所有，用穷的只剩墙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合上棺材，暂时离开这间屋子，她开始在阁院中细细摸寻，看看是否有什么隐藏地方。还别说，真被她寻到了个暗匣，藏着两本剑谱。

剑谱并不深奥，按照上面的招术使出来，威力远不如《梅花惊雪》。

不过宋摇星向来对剑谱感兴趣，有胜于无，仍旧耐心地学看完。等到第二本书最后一页合上的时候，天已经黯淡了下来，夜空中铺满了碎星子，一颗颗如同被水洗般发亮。

温柔的月亮悬沉在暗云中，柔软的银白色月光铺洒大地。

宋摇星腹中饥饿，顺手从袖子里摸出硬邦邦的饼子开始啃，眼睛随意瞥动，然后便看见先前那间盛放有尸体的屋子里，走出来个模模糊糊不真切的人影。

“……”

这是，阴魂？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今日大概正是十五，月圆夜。

模糊的人影映照在如水的月光中，面容和身体越来越清晰，甚至一双脚都显露出来，一步步落在地上。

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容枯槁身形干瘦，穿着略有些发白掉色的青衣，脸上满是悲戚。

他看见了坐在院子里台阶上的宋摇星，格外诧异：“你是谁，怎么会在我们剑阁？”声音飘飘忽忽，却真真切切传进耳朵里。

居然是个会说话的阴魂。

可不多见。

宋摇星饶有兴趣地打量他，“我是来这里溯本追源的，听白鹤爷爷说，我以前曾被丢弃在这座剑阁外不远处，身上还有本剑谱，名字叫《梅花惊雪》，你听说过吗？”

“《梅花惊雪》！”阴魂骤然明灭了一下，似乎受到了极大刺激，顷刻间来到宋摇星面前，惨白的脸近在咫尺，“你说你身上有《梅花惊雪》的剑谱？”

“没错。”

宋摇星从袖中取出那本陪伴自己十几年，早就卷了毛边的旧书。

整本书用不知名的材质鞣成，触感柔软极富韧性，封皮上疏狂的字体写着《梅花惊雪》四个大字，字末是个模糊掉的红泥印章。

阴魂疯狂闪动起来，口中发出呜呜长啸。

魂体不能流泪，满腔悲伤难以宣泄，熟悉的剑谱再度重新出现在面前，使他往生记忆中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纷涌而至。

他明灭的愈发厉害，原本清晰的身影有些模糊，连声音都更加飘忽了，引得周遭阴风狂动，直吹宋摇星头面。

“你叫什么名字？”阴魂尖啸询问。

“我叫宋摇星。”她回答。

“宋摇星、宋摇星！”剧烈的阴风吹得院中满地落叶哗啦啦骤响，阴魂伸出模糊的手似乎想碰触她：“原来是少主人回来了……”

他的魂魄再也承受不住波动，泡沫破裂般崩碎。

宋摇星捏了个聚魂术，飞散出去的碎片间生出一根根透明的丝线，千丝万缕硬是将它们缝补在一块儿。

“你肉身已死，阴魂不过是无根浮萍，脆弱不堪，不能大喜大悲，否则承载不住会使你魂飞湮灭。”

她如实说道。

稳定下来的阴魂再度清晰，怔怔望着她：“没错，我已经死了。只是少主你为何能看见死去的人？又为何能帮我聚魂？”

“因为我是灵修之人。”

身俱灵胎，修天地本心，是为灵修。

万万没想到阴魂再次激动起来，不停地喃喃：“竟是如此！竟是如此！主上、先主你们可听见了，剑阁几十年苦苦寻觅，因果机缘居然在此！”

见他再次激动，宋摇星吐了口气无奈。

要是一会儿又崩了，还得自己续灵气捏聚魂术。这鬼生前不是个讲究人，死后也不是个听话鬼。

“我这次来龙吟剑阁，为的就是寻找过往，了解前尘。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她不得不打断阴魂的自我沉迷。

被迫中断的阴魂傻呆呆望着她，片刻后，道：“有，少主或许不清楚您的身世，由老仆来告诉您。”

月光下，一人一魂、一坐一站、一讲一听。

龙吟剑阁在江湖上传承近千年，世世代代洗练剑法，成就不二盛名，是个半隐居的神秘势力。

剑阁初代创始人姓宋，后代经历无数变动，虽然中间有宋氏血脉平庸衰微，反被剑侍夺权压制，但最终仍旧传承下来。

无数年岁变迁中，宋氏出过诸多惊才绝艳的剑师，如六百年前的宋氏先祖宋迢风，被称为“风月剑神”，两百年前的宋昭姬，江湖名录榜上尊号“妙秋剑神”。

即便是宋摇星的祖父、父亲，都是赫赫有名的剑道天才。

为此青崖山伏鹿谷才貌双全的佳女同意缔结婚约，和龙吟剑阁结秦晋之好，这才有了后来的宋摇星。

只是女子不知道的是，从宋摇星爷爷那一辈起，也就是她所嫁之人的父亲，于剑修一道上误入歧途。

为追求天下至高剑术，开始寻仙问道，苦苦寻觅传闻中九天揽月的仙人，图谋绝世仙剑之法。

从那一代开始，整个龙吟剑阁耗费泼天财力物力和人力，分散数千弟子于各国州府，长达几十年的时间，踏遍千山万水，只为传得一丝渺茫仙机消息。

即便如此，终究不过梦幻泡影。

所有传奇故事都是世人编造的谎言，亦或者虚幻之中误以为的假象。

世界上根本没有仙人。

不可能有仙剑术。

龙吟剑阁长年避居于世，素来神秘严格，寻仙一事更为绝密，等伏鹿谷的白映波嫁过来之后，慢慢窥见真相，才发现连自己的夫君也耽溺于此。

整个龙吟剑阁像一群前仆后继的疯子，数千弟子飞蛾扑火，只为完成剑主心中缥缈的欲望。

再后来老剑主身死，新剑主也就是宋摇星的父亲宋灏烟继位，彼时剑阁内部已经分崩。

无法容忍丈夫对自己不管不问的白映波提出和离，已有身孕的她毅然离开，回到伏鹿谷。

没了夫人管束，宋灏烟愈发疯狂，一部分绝望的剑侍反叛，和另一部分忠心耿耿者互相厮杀。

这座屹立千年的庞然大物如同被白蚁啃噬的高塔，在宋灏烟病死之后彻底崩塌。

群龙无首的龙吟剑阁弟子们，携裹阁中剑谱等财物四散天下。

许多千里外仍旧执着的“寻仙者”，成了无根之萍。

……

前尘记忆从口中说出，亲身经历所有辉煌、变动、衰败的青衣阴魂，魂体黯淡无光。

他极致复杂的目光，倾注在台阶上随意而坐的少女身上，眼眸中的喜悦和苦涩穿越了几十年，仿佛看到了宋氏三代人轮回的因果。

摇落诸天亿万星，聚尽仙华始逢鸣。

是谓，宋摇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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