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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离原先就疼得要命, 伏羲这话一出，她更头疼了。

她疼到站立不稳，大半身子全靠着伏羲支撑, 然而这个时候, 她还要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指甲不知何时已嵌入血肉，伏羲掰开她血肉模糊的手掌, 声音恢复清冷, 继续未完的话语，“妖族之事便交给你……”

“你闭嘴！”

柳离直接呵斥回去, 她不想听, 也不愿深入去想伏羲的话，脑中各种画面不断回放, 她一时分析不清, 又竭力去分辨眼下的情况。

帝江的行动，伏羲的话语, 眼前的现状，雷霆与阴云仍旧在头顶密布，煌煌天威未退, 天地依旧一片狼藉, 只有星斗化网，一针一线织就笼罩天界的薄纱, 将动荡乾坤的乱流梳理。

眼泪模糊了眼前的画面，但她的眼睛亮得可怕, 直觉告诉她不该是这样，但某些关键一步之遥，却始终不肯揭开面纱。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帝江的临死反击落在不周山, 连带着引来威胁到洪荒存亡的危机，他可以怀抱同归于尽的决定，但帝俊不可能袖手旁观，所以哪怕牺牲自己也要尽力挽回，帝江不在乎苍生，可帝俊在乎……帝俊在乎！

他不是为巫族收拾烂摊子，是为苍生情愿而死。

她几乎是咬牙认下这件事，明明称得上杀伐果断，手腕强硬，为何又在某些事上保持了难以想象的天真与理想……她强迫自己把胸膛中好似撕裂的痛苦忽略掉，眼泪解决不了问题，哭泣没有任何作用。

还有伏羲，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柳离勉强抬起头，伏羲仍是那种旁人无法查探情绪的表情，他伸出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又发现越擦越多，只好放弃，在她眼角吻下。

“别哭了。”他轻声哄着，“再晚一些，帝俊就真没救了。”

他抬头望向缺口方向，原本暴虐激烈的罡风消弭于星光间门，只剩弱水稀稀落落，他又转头看向柳离，认真道：“对不起。”

他抬手，召来河图洛书，上面还残留着些许帝俊的气息，磅礴又浩大，如他这个人，就是再心思晦暗之辈，都无法拒绝灼阳的拥抱。

“肉眼可见的计谋，只有帝俊那个蠢货才会当真。你也觉得他很蠢对吧。”

伏羲轻轻放下柳离，她早就站立不住，失去伏羲的扶持，直接就跌倒在地上，伏羲蹲下身子，看她目不转睛，胸膛起伏着，眼底勉力维持冷静。

“伏羲！”她挤出他的名字，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在说什么，“你别闹。”

“我没胡闹，”伏羲眷恋视线在她面容上停顿，“你哭起来很丑，不要再哭了，再哭，可没人会给你擦眼泪。”

“女娲那里，你替我多照顾些。剩下你，我相信你可以处理。”

他终于彻底松手，站起身来，一点灵光在他手中一闪而过，钻入柳离身上，让她本就粗重的呼吸更加沉重，伏羲眼帘半垂，颇有几分自嘲开口，“至于我，欺骗他这么多年了，就当我良心发作一次吧。”

“……”

哪怕许多零散记忆涌来，让她思绪难以稳定运转，柳离也差点被伏羲这句话气笑。如果没有刚才某人犯病在她面前说着把妖族乱七八糟地全毁掉，这些话听来还颇有些道理，像是伏羲良心未泯，但是有前面铺垫，她现在只想嘲笑一句他撒谎不眨眼，可是一开口，只能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和越发模糊画面。

她在哭。

控制不住地流泪。

不论他为何这么说，展示在她面前的态度便是他要去救帝俊。

她想尖叫，但嗓子像是被堵住般，她很痛苦，但意识又格外清醒，她的眼睛在不断落泪，被洗净的眼眸又透彻着清明。

多年前她面对离别手足无措，声嘶力竭，多年后她依旧猝不及防，却比想象中更加适应。

她宁愿自己不要学会习惯。

手掌按在地上撑住躯体，柳离没有抬头，她不去看伏羲是如何带着河图洛书消失在天崩地裂中，泪水被嘴角的鲜血取代，分不清哪里受的伤，或许仅仅是心神损耗太过，连累着伤势一并发作，此刻她亦顾不得其他，嘴唇颤抖着，声音嘶哑着，所有生灵都在为这份天灾而慌忙逃生，而她终于在伏羲提示下抓住了那缕玄机。

“……鸿钧。”

她缓缓抬起头，声音不够大，但她确定，对方能够听到。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到底要做什么？

当日伏羲拿天界存亡威胁祖巫，六圣在天道示警下赶来阻止，如今不周山倒，天地崩裂大难，为何诸圣不曾第一时间门前来施救。

伏羲尚且没成功，便引得天道震怒，帝江可是切切实实捅破了天，砸了天道个头破血流，如今苍生蒙难，天地遭劫，诸圣为何不出手？别的不说，女娲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帝俊伏羲死去，以三清性情更不会坐视如此灾祸蔓延，本该第一时间门出场的六圣为何不来，不是不愿意救援，那便只能是，有人阻止了他们插手。

洪荒之中，谁能阻拦诸位圣人？

除却道祖鸿钧，再无其他可能。

可是鸿钧为何要这么做，柳离脑中乱哄哄，她想不明白，她也无力去想，于是她直接问了出来。单纯巫族造成的麻烦她可以挽回，可若是鸿钧在背后落子，与天道相合的道祖心思不明，绝对的实力之下，她又如何去挣脱？

倘若鸿钧才是真正的敌人，倘若是鸿钧……她的牙齿颤抖着，神识却戒备四周，等待着那可能也有可能没有的回应。

刚走近柳离身旁护卫的太一也听到了柳离的话语，他怔住，不明白这件事为何还会牵扯到鸿钧，如今的情况已然不是他能处理，在伏羲选择投入星空之后，太一理所当然来到唯一还能拿主意的柳离身边。

但他却听到了这番意料之外的话。

还没来得及问出疑惑，某种苍茫浩大的气息已然降临，太一眼睁睁看到属于道祖的身形出现，然而战场之中，却无人察觉他的到来。

鸿钧的视线径直落到了柳离身上。

被染成红衣的素裳皱巴巴贴在她的身上，头发因气浪冲击而显得颇为凌乱，跌坐在地上的姿态狼狈，未干的泪痕格外憔悴，唯独神情镇定，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

如果说，一直都掌握着全局的伏羲能猜到他的存在是正常，毕竟从太素开始，伏羲就窥出几分玄机，但经历如此冲击，初初找回些记忆，便能如此迅速反应过来，便不得不称一句敏锐。

鸿钧气息不变，面对柳离质询，只是平静道：“很多。”

“比如，让你死在这场大战中。”

“！！！”

太一陡然警惕，闪身便挡在柳离之前，哪怕对面是这天下最强之人，他此刻的行为也没有丝毫犹豫。

身后有声绵长的叹息垂落，随后是稀稀啦啦的声音，柳离缓缓从地上爬起，面对此间门第一人的敌意，她仍旧冷静。

她必须冷静。

柳离拍拍太一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紧张，然后转头望向一句话便引得太一紧张不已的鸿钧，此间门翻云覆雨，也无人能阻的道祖，“在下区区一命，道祖若想取，随意便能取走，犯不着再借大战遮掩，更不必如此明说。”

这话便是在安慰太一，有些话不说是一回事，说出来顺着找上去，出口就是因果，鸿钧虽是如此说，但恰恰是说出来才不会真动手去做。

但这句话也足够太一为之不安，柳离还轻咳几声整理仪容，从容自若好像没听到鸿钧想让她死一般。

鸿钧对她的话语保持沉默。

柳离抿了抿唇，这种时候她该如寻常般弯起眼，但她实在做不到，于是便呼出口气，尽量不那么狼狈，“那么，在此之前，我能问道祖一个问题吗？”

鸿钧微微颔首。

太一以为她是要问鸿钧为何要她死，正想着该如何劝柳离不要认命，他会拼死护住她，哪怕远离洪荒，于混沌之外立身，却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我想知道，道祖为何要阻止诸圣出手挽救这场危机？”

鸿钧不曾有过变化的面容终于出现些许波澜。

“一个机会。”鸿钧平静道。

“吾认可天庭之道，也喜欢你对天帝的定义，妖族根性不足，但众生皆有一线生机。”

“帝江造就的灾难，诸圣可以化解，帝俊可以不挺身而出，不做出牺牲，这同样意味着将偿还因果的机会推出。”

“巫妖之战连绵日久，业力深重又岂是只今时不周山倒一份，积土成山，这些年来早成巍巍山岳，只待有一日能压垮妖族。”

原本按照帝俊预料，战争固然造下业力无数，取胜后得到的气运反哺足够天庭恢复过来，偏偏帝江临死反击，不周山倾，天地弥合之危，清浊动荡之险，直接连累着交战的妖族也背负偌大因果，这种情况，想按照计划顺顺利利成圣根本是妄想。

可同样，涉及到天崩地裂的大难，同样意味着一份庞大的功德。若是这场间门接由妖族导致的灾难能在妖族手中平息，若是一切因果业力清算能止于帝俊之身，那么往后，妖族才不会沦落到龙凤两族那般，失去天道眷顾，再无争锋之机。

鸿者，大也。钧者，平也。

在鸿钧眼中，一切因果痕迹清晰。大日照耀天下，孕育万灵，故而生于太阳的三足金乌能问鼎妖皇，这是公平的。可同样，如果大日炽烈灼烧殆尽，反噬的因果亦将会让金乌坠落。

每一个决定，每一分杀戮，天道清楚记录在案，天数运转，终有一日会一一偿还。

但鸿钧愿意给天庭一个机会。

在不周山倒的第一时间门，躁动的天道几乎当即就要扯着六圣去救场，是鸿钧按住诸圣，他站在混沌与洪荒边缘，见狂乱的罡风冲击着洪荒摇摇欲坠的边界，直到星光将生死隔绝，璀璨的光芒点亮浩瀚苍凉的眼眸。

就像当年祖龙元凤，鸿钧同样给出两个选择，活下去，与背负着业力死去。

活下来的人苟延残喘延续族群，死者跌跌撞撞前行，等待曙光的到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想要破开必死的劫难，不是靠别人替代，从来都要自己去面对。

无论帝俊是因为明悟这一点才选择牺牲，还是单单因为自己对苍生的大爱，待他归来之时，再没有什么谁比他更有资格成为天帝。

至于帝俊不这么做，对鸿钧亦算不得麻烦，六圣会收拢残局，这份功德气运会落入他们之间门，妖族衰落，诸圣崛起，不过是天道轮转，天命注定，一啄一饮，早有前因。

一任众生各自修持。

鸿钧语落，柳离松了口气，太一却听得头皮发麻，他甚至来不及考虑帝俊的生机，主动开口引来注意，“堂堂道祖，这般逼迫一个小辈，未免太不顾身份。”

不顾身份这种指摘对鸿钧来说实在不痛不痒，可面对绝对的差距，太一没有更多的筹码。

他第一次不甘自己的弱小。

生死在前的柳离反而平静得好似与她无关，“太一，没事，这里你不必再担心，你去协助白泽鲲鹏稳住战场，后续我去处理。”

“我不会再放弃你。”

太一转头，澄澈眸中一片认真，“伏羲留住了大哥的一线生机，我已无牵绊，自可以去放手行动。至少眼下，保住你才能护住大哥的心血。”

没有伏羲先一步护住帝俊灵光，太一第一考虑一定是帝俊安危，可没有这番后顾之忧，太一的考量自然会转移到其他地方。

比如说伏羲既然为帝俊而亡，那柳离作为他最牵挂的爱人，身入局中，自然尽力护之，哪怕因之陨落，太一亦无怨憎。

他本就对当日企图以她身替帝俊而感到愧疚，伏羲给他创造了一个赎罪的机会，那么以太一纯直性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柳离却是见他这般坚持，忍不住拿手遮住微酸眼眶，伏羲啊伏羲，你这么坑太一不会心痛吗？

心中是苦涩的埋怨，面上却是难以控制的悲恸，她终于彻底理解女娲面对山河社稷图的心情，此情此意，重若泰山，亦痛彻心扉。

“太一，”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嘶哑，“道祖不是要我死，而是需要‘天庭离皇’陨落于此，以了结我身上与妖族的因果。”

“我说的没错吧，道祖。”她看向鸿钧，眼底还有未干的泪意。

鸿钧颔首，面色淡漠如故，“你很聪明。”

“是道祖不愿遮掩。”柳离表情一时难以控制，可她还是勉强道：“毕竟，从太素开始，您就已经落子。”

伏羲命中注定有一女，可为何就能那么巧合应在当时，应在她尚未与伏羲定情之前，伏羲又为何面对太素如此讳莫如深，如此态度反复，从一开始，他怕是就意识到，太素的诞生与鸿钧脱不了干系。

为何就刚好是太素背负她的因果与气运，为何太素要应劫而陨，因为太素本就是她的“替身。”

替她完纳劫数，清算因果的傀儡啊！

就像她以半身血脉还了龙族因果一般，柳离与妖族关系太密切了，密切到根本无法割舍。妖族因她而生，因她而盛，她亦借妖族之威扶摇而上，势压洪荒，母与子，魂与体，如何分割，如何偿还，早已血脉相融，无分你我。

这种情况下，只有一死可以勾销，鸿钧以太素为子替她应劫，但偏偏、偏偏被伏羲和太清横插一脚，废了大半筹谋。

“但伏羲是我最大的失误。”哪怕是鸿钧，谈起来这件事来，面无表情中都透出几分怨气，“连死都要算计到底。”

妖族业力再重，有帝俊牺牲在前，再牵连也牵连不到三位皇者，鸿钧想让柳离应劫而去，既能了断与妖族因果，承妖族尊荣，亦为妖族而死，最是利落干净，可就是这样死一次就能一了百了，伏羲也要阻拦一手。

天道本质是法则，哪怕清算也要按着规则来。一个帝俊一个伏羲，再加上后续女娲补天的功德，实在没再牵连到柳离身上的理由，鸿蒙紫气又在她手里，太一因帝俊之事欠伏羲一份，肯定不会与柳离相争，女娲更不用说，证道天帝成圣根本不是一件难事。

无论鸿钧为什么一定要斩断柳离身上一系列的因果，对她怀抱何种利用之意，一位被天道认可、以皇者立道的圣人，都不是鸿钧再随意摆弄的棋子。

多可怕啊，仅仅是鸿钧一丝犹豫，给帝俊一次机会，他就能借着这个时机，将属于柳离的必死之局扭转至此，让堂堂道祖，都不得不亲自出面，来完成最初的谋划。

此番智谋，若图谋身，纵是圣人亦无可奈何，但自始至终，他目光所至，从来是心上一点飞鸿。

“其实你还有另一个选择，按着伏羲的规划走下去，证道成圣，天帝之位，唾手可得。”鸿钧望见她垂眼哀意弥漫，言道。

太一眼前一亮，对于鸿钧和柳离之间门仿佛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实在分析不了，唯独这一句，他听得清楚。

“但天道和道祖都不会乐见于一位出身妖族的天帝成圣。”

柳离自嘲一声，头疼欲裂，却不妨碍她清醒如故。

鸿钧不再掩饰眼中欣赏，“所以我是真的喜欢你。”

聪慧通透，懂分寸，知进退，明是非，判断标准不局限于一族一家，而是真正站到俯瞰洪荒的角度去衡量。

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你的选择是如何，是成为天帝，独尊洪荒；还是斩断因果，随我而去。”

前者通天大道，后者却是路途莫测，太一没有想过，这场本该属于巫妖的战争出现了鸿钧的身影，并直接将局势引到某个无法预料的方向。

事实上，直到现在，太一都没能完全摸清鸿钧与柳离在打什么哑谜，他只能确定，鸿钧单纯是为柳离而来，所谓要她去死，也非是绝对的杀戮。

而现在，选择权交到了柳离手中。

在太一与鸿钧的注视下，柳离沉默了相当段时间门，连星光都开始收敛光芒时，她终于直面上鸿钧，“道祖的意图，我大概能猜到几分，只是如此舍弃，我实在不甘。这两个选择，我都不选，要达成目的，不一定只有一个方法，如果我有其他方法达成，道祖可否容我试试。”

“可。”

这时候的鸿钧表现出了匪夷所思的好脾气，舍简就繁不是问题，失败才是问题。

“好。”柳离性情亦干脆利落，与鸿钧达成协议，便开口道：“待我了结巫妖之事，将事端处理平息，我便去寻道祖。”

听到这般承诺，鸿钧也不迟疑，拂尘一扫，身影消失原地，柳离这才彻底放松下来，紧绷的神经放下，眼前发晕站不稳，幸亏被太一手忙脚乱扶住，而原本还能和鸿钧侃侃而谈的柳离已是泪流满面，但很快，她又将泪水擦去，重新恢复成原来那个智珠在握从容自如的天庭离皇。

鸿钧身形消失洪荒之时，对诸圣的束缚亦同时褪去。昆仑山中，凌厉的剑锋几乎瞬间门镇住四方，而本该同样出手稳定的玉清元始却失神不语，玉如意被他死死攥紧，视线落在虚空，一时没有归处。

在不周山倒天崩地裂的那一刻，天道的预警同时降临这位天尊的神识，他看到剑气纵横御宇，风云为之停步，惊涛怒浪席卷中，有人拔剑而起，令天地昏暗，日月沉光，乾坤翻覆，地风水火再立洪荒。

“二哥？”

发觉元始没有第一时间门出手，通天唤了声他的名字，元始本能看过去，便见着天道预警中剑者的容貌逐渐清晰，直到与幼弟担忧的神情一一重合。

元始猛然闭上了眼睛。

“走吧。”

他突然开口，在通天疑惑中重新睁眼，而他站起身后，姿态又是属于玉清的庄严肃穆。

好似从无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