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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离再抬眼时, 眼前已是紫霄宫中熟悉场景。

蒲团高悬，道人阖眸，周身依旧是不可亵渎的缥缈淡漠, 好似天地间无物能够将他动摇。

柳离敛下打量目光, 拱手再次施礼，“拜见道祖。”

“道祖通晓天机，应当能料到吾之来意，冒昧请见，恳求道祖一解吾惑。”

“她已不存。”

“吾知晓。”面前女子的声音平稳如初, “恳请道祖相告。”

她当然知道柳元已死，可对于一个女儿来说，想知道自己母亲身亡的来龙去脉，并不需要更多的理由。

若不是牵扯入鸿钧与罗睺之争，天机混乱难测, 柳离自己早就自己动手。可她寻不到，也无法与任何人说, 鸿钧是她仅剩的可能，唯一知晓真相的当事人。

上首的道者没有回应，柳离跪在他的面前，双手合在额前，深深拜下。

鸿钧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下方女子身上，第一眼看上去, 母女俩的气质有些相似, 但柳元绝对不会问出这样多余的事情, 对她来说，死亡就是结果，过程并不重要。

鸿钧同样想到了讲道前的插曲。紫霄宫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哪怕不刻意窥探，她传音给帝俊的行为也清晰得如在耳畔，境界相差太远，而他与天道如在一身。

道人垂眼，指尖微动，一点灵光从手中飞入她的额中，清瘦的身体微颤，良久才听到一声迟慢的回应，“……多谢道祖解惑。”

那声音如风中火烛般颤微，可又清晰存在着，柳离站起身，那双和她不同的金眸，被哀伤和痛苦洗炼过，却依然明亮清透。

鸿钧知道自己给她的是什么东西，当年相随的记忆，仙魔一战的影像，她亲眼目睹了至亲的死亡，而眼前人正是挥剑的刽子手。

隐瞒真相这种事不存在鸿钧的脑海中，对于当年之事，他也没有丝毫后悔，至于告诉真相后引发的后果……鸿钧并不在意。

哪怕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眼前女子的杀母仇人。

“不知那位魔道之主，如今身在何方？”

在对他来说并不的安静后，柳离终于开口，目光内敛。

“吾以为你会为她报仇。”鸿钧道。

柳离抿了抿唇，眼中复杂情绪弥漫，“我有资格替她复仇吗？”

那是她至亲至爱的母亲，也是一手搅动风云造下无边杀孽的魔头。

她曾不顾一切眷恋着她，也曾不知所措将她憎恨，最后也不过是承认，那对她来说深痛到无可替代。

鸿钧终于正色看向她，闭目微思，而后自蒲团上起身，紫袍在她面前停住，“跟我来。”

柳离一愣，回神跟上他的脚步。绕过前面空旷的讲殿，后面是鸿钧平常修行的地方，亦是极为简朴素净，柳离随他穿过走廊，进入紫霄宫深处。一片被无数阵法封锁的围院，几乎在柳离靠近同时，暴虐毁灭的情绪蓦然而生。

面上微微皱眉，但她的脚步没有停止，等走到院中之时，已然抚平所有混乱的心情。

知道自己容易被情绪感染，柳离便留心于维持心境澄明，这种迷惑心智的手段，对心智坚定之辈来说只是浮尘，一扫便落。

鸿钧见她不受影响，散去清心的术法。见她望着那片封印，犹豫问道：“那是？”

“罗睺。”

鸿钧敛袖在后，气度骤然变得深邃难言，“昔年仙魔之争，吾虽胜一筹，然罗睺证道功成，天道认可，吾亦难以将之彻底毁灭，只得将他镇压在此。”

“吾存一日，就不允魔道有再起之时。”

“道祖为何要向我说这些？”柳离听着，冷静问道。

鸿钧侧头看向她，“因为欣赏。”

柳离愕然，“吾不明白。”

“你既听吾讲道，可知何谓仙魔之争？”鸿钧不答反问。

柳离张口欲答，又想到什么，摇摇头，“未曾一观魔道，不敢妄言。”

“道法之争，理念之争，亦是天命之争。”鸿钧并未对她的沉默表示失望，“万物对立相生，道亦如是。善与恶，混乱与秩序，杀戮与和平，破灭与延续……仙道为何是洪荒道法之正统，因为胜者是吾，倘若彼时罗睺取胜，众生陷入杀伐与混乱，天地沦为炼狱，亦是此番洪荒的命数。”

“正如阴阳交合太极归一，道魔消涨不定，某日兵戈再起，生灵恶念萌发，未必就不是魔道重生之机。”

“意思是罗睺有可能再次脱困？”柳离脱口而出，但鸿钧只是摇摇头，“吾以身合道，与天道相和，所为不过是彻底镇压罗睺，吾不允，他便无自由之日。”

“以身合道……代价又是什么？”柳离为他从容中透露的霸气所慑，转而又思及另一个问题。

鸿钧这次没有回答，他的眼中也没有被冒犯的怒气，或者说，情绪这种东西，在他身上太难停留。

于是柳离知趣闭嘴，“道祖唤吾来此，应当不是单纯诉说罗睺之事。”

到这个时候，柳离也能回过几分味道，鸿钧的态度，与其说是好说话，不如说这种局面，正是他放任至此。

“欣赏……”柳离回忆着他的话语，面上露出复杂色彩，“吾想不到吾有何特殊之处，值得道祖您高看一眼。”

“你有，但那并不重要。”鸿钧依旧是那种猜不透的平静，“重要的是你现在的行动。”

“妖族或许根性不足，但吾认可天庭之道。”

柳离猛然抬头，她很清楚鸿钧所言的背后含义。续万灵之衍业，定众生之规序，正清浊之是非，开一世之太平……如果说当年的话仅仅是存在于他们的设想，但此刻，此方天地最具权威之人，对这份未来给于了认可。

这种话放出去足以在洪荒掀起轩然大波，也足以造就另一场混乱与争斗。

鸿钧清楚看到，在一瞬间震惊之后，她的眼中闪过的不是狂喜，而是忧虑，忧虑这份太过庞大的“惊喜”。

“道祖，”她深呼口气，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这是您的观点，还是天道的意愿。”

“此时此地，吾为天道，吾许之，天道应之。”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与讲道时并无差别，“天道是规则与意志的聚合体，此刻尚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天地的运行。昔年族并立，争端不停，彼此制衡保持了千万年的稳定。无论再如何脆弱的平衡，都胜于无有控制的混乱，混乱滋生妄念**，**引发争夺厮杀，而痛苦与死亡是魔道的养料。”

“你明白吗？”

直到此时，鸿钧才露出些鲜活的情绪，才让人意识到，眼前人不是无情无欲，他也有私心。

若说罗睺象征着破灭与死亡的一方，那鸿钧自然而然追求秩序与和谐，两者理念绝无法共存。对鸿钧来说，他既然已经立身于洪荒至高处，想要这个世界变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本就是人之常情。

“为什么是我？”柳离显然读懂了鸿钧的暗示。

“因为恰到好处。”

鸿钧垂眼，声音冷淡如初。站在那个位置的是她，拥有和他相近理念的是她，有机会去创造可能的是她，此时此刻敲响紫霄宫大门的是她，站在他面前不骄不躁向他证明担负得起未来的她，那被选中的就是她。

“如今的天庭只能称得上是‘妖庭’，但继续下去，未尝不可能开辟新路。”

一步迈出，柳离与鸿钧又重新回到大殿，鸿钧高坐蒲团，重回漠然，“吾言尽于此。”

“多谢道祖相告。”

被这番话语搅乱心绪，但柳离口上仍冷静致谢，明亮的金眸蒙尘覆盖，里面蕴藏着不明的情绪。

“只是道祖如此直言，不算是泄露天机吗？”

“当年没有罗睺挑拨，龙凤之战就不会出现？天道运转自有规则，浩浩大势之下，又岂是那般轻易扭转。”鸿钧语气不改，“况且，天道从吾，吾即天道。”

所谓未来，所谓天命，对于合道的鸿钧来说，观之如窥掌纹，亦可轻易翻覆，对于洪荒上发生的事情，他总是难以割舍那种高高在上的轻慢。

他可以旁观众生的争锋，直到出现最后的胜利者，或在一片狼藉中，亲手规划心仪的蓝图，无数生灵的命数在他眼前交织成网，圣人独立其外，随意落子。

只不过出现了一个柳离。

当初他与柳元的约定，让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一切的因果在此刻汇聚，他便也顺势开口。

正如他的回答，恰到好处，不过是一句恰到好处。

至于成功与否，对鸿钧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倘若能一次成功，自然最好，倘若失败，鸿钧也不会气馁，看错人这种事，他又不是没经历过。

总不过是再多一会元的时间，鸿钧等得起。

柳离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鸿钧这份期望，但她想到的更多，面上恭敬依旧，直等到眼前景象破碎，罡风重新在她指尖流转，她才恍恍回神，望着紫霄宫消失的地方，长久没有话语。

本意只是为了探寻柳元死亡一事，从鸿钧从得到的话语却让她心绪不宁，这种话透露出去会发生什么，或许正是因为她足够谨慎，鸿钧才会如此直言。

这是把难题扔给了别人啊。

柳离叹口气，甩袖散去所想，朝着洪荒方向一步迈出。

而在混沌与洪荒交界处，伏羲终于见到了他等待已久的对象。

“你没回天庭吗？”柳离被伏羲气息吸引，步伐一停，在他身边站住。

玄袍冷眸的男子在望见她的身影时，周身冷冽气息散去，“你不同样。”

“我说过我有私事。”

“是啊，你的不对劲有眼睛都看得到。”伏羲低头看她，看她情绪尚算稳定，气息如常，“怎么，现在心满意足了。”

柳离一怔，笑意微敛，“你猜到了。”

“我当然是什么都不知道，”伏羲一挑眉，负手在她面前，背对着她朝着天庭方向走去，“毕竟不论发生什么，柳离早就做好了直面一切的准备，旁者的担忧只不过是多余。”

所以她谁都不告诉，谁都隐瞒，仗着友人会尊重，不顾让自己置身于风险的可能。

假如鸿钧没有这般好说话，柳离这么直咧咧问上去，便是直接打杀也无处说理。

但她依旧这么做了。

“你生气了？”柳离见他这般姿态，跟了上去。

“没有，”伏羲语气格外温和好说话，“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我怎么敢对你的行动指指点点。”

“伏羲，傲娇已经退环境了啊。”柳离口中又说起伏羲不理解的话，“我知道让你们担心啦，但，你不还是等在这里了吗？口是心非可不是好习惯。”

“倒打一耙就是你的长项，”伏羲冷哼一声，“是啊，我承认，我不是早就承认了吗，我对你无能为力，我对你情根深种，我就是担心不安，为一个不爱我的没良心的家伙……”

“打住，重复的套路是没用的，”柳离制止他的发言，气鼓鼓道：“我才不会心软。我承认这次是我莽撞，再有下次……”

“洗心革面？”

“……坚决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