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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新生 “回去吧,芳娘,还有人在等你。……

  • 作者:林格啾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9-25 21:16:07
  • 完书字数:11802

多荒唐。

他半路出家, 熟读医书,岂会不知已足月的胎儿,纵然小产, 生下来亦是有手有脚乃至形貌与寻常婴儿无异的“死胎”。

可他仍然还是在她极痛的挣扎与哭喊中,同她说出那声残忍至极的——

不要。

一句轻飘飘的“不要”, 抵得过她八个月的夙夜难安。

一声“要你, 不要他”, 他就替她做了这最后的决定。

【魏弃, 你说的话,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 你答应我,要做一个好父亲。】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

【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他能教会你, 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昔日承诺,言犹在耳,到如今,究竟是谁背信在先?

沉沉忽的惨然一笑。

在他怀中拼命挣扎的动作,一瞬之间, 亦如失力般彻底软倒下来。

是了。

她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

魏弃……他永远无法理解——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望向他的眼神, 除了失望,只剩深深的绝望。

他永远无法理解。她想。

甚至连她自己,亦是到这退无可退的一刻、才终于明白,她一直以来试图改变他, 却忘了,纵然身陷囹圄,纵然碾落成泥,魏弃仍然与她不同,他生来便有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底气。

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所有拦在他跟前的人。

昔日的三十一也好,今日的杏雨梨云也罢,于他而言,无用者皆可杀,妨我者皆应死。

她那些幼稚的“朋友”、“孩子”、“亲人”的说法……从始至终,都未曾撼动过他。

他只在乎她……

可她在乎的,从来都不止于他啊。

她所珍视的一切,所奢望拥有的温暖,曾失去又用力揽在怀中的亲人与朋友,若有一日与他为逆,都只有被舍弃、被“决定”的下场。

他的爱太可怕,太独断,太令人胆寒。

于她而言。

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绝望?

“不要……碰我。”沉沉忽的低声说。

下/身血流如注,她失血过多,早已两眼发花,站不稳身体。

失却意识前,却忽的张开嘴——用尽全身上下最后力气,如野兽撕咬猎物般、狠狠咬在他的右臂上。

魏弃没有闪躲,任由她那抵死的啃咬,在他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牙印。

却仍是将昏迷不醒的她拦腰抱起。

他头也不回地,带着她、走向那面困他半生,森严紧闭的朱红宫门。

踏过杏雨的尸体,无视地上那新旧染作一片的血痕。

她的腿间仍在流血。

“殿下——!”

一片死寂的朝华宫中,自他身后,却陡然传来一声暴喝。

陆德生在梨云的搀扶下半撑起身,望向那道行将远去的身影。

“殿下,”他口鼻皆流血不止,每说一个字,几乎都飘得变了调去,可他仍没放弃——一字一顿地厉喝出声,“放下她……!”

魏弃脚步一顿。

“放下她。”陆德生紧捂住胸前那偏了半寸的伤口。

他心中甚至来不及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先一步逼着自己、强忍恐惧而仰首,对上那少年森然目光。

“她会,死的,”他嘶声说,“这个孩子,若是保不住,殿下,她会死的。”

“……”

“您能百战而不死,可谢沉沉,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她爱这个孩子,甚至胜过自己。您不愿留下这个孩子,咳……咳,用这样的法子‘杀’了她……费尽心血、只为保住他平安出世的孩子,无异于……践踏她的真心,这比杀了她更残忍,她不会……不会原谅您的——”

一旁的梨云早已忍不住红了眼圈,嘴皮抖簌、吓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可陆德生又何尝不害怕?

只是,他自知此时若退,前功尽弃,从此既无颜面面对先祖,也无颜面对真心待他的“朋友”。

是以,再怕,再痛,他仍是在梨云的搀扶下,一点一点,用跪,用爬——亦吃力地爬近了那抬手便可取走自己性命的少年。

他跪在魏弃跟前,歪歪斜斜地、磕了三下响头。

亦如昔日的阎伦,也曾跪在他此生愧对的少年跟前。

愧医者仁心,始终有悔。

“求生者,医者使其生,求死者,华佗在世而不能,”陆德生说,“殿下,您带得她的人走,今生今世,余下长长久久的年岁,又能以何面目……与她长相对?”

魏弃默然不答,抱着怀中人,静立于庭中。

方才痛得失了知觉,到这一刻,他仿佛才忽的回过神来:发觉怀中的人,她那样轻。如雀羽,如微末不可寻的空气。他分明抱着她,这一刻,却觉得他与她从未有过的遥远。

他留不住她了。

这一刻,不知为何,双膝忽的一软。

他竟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

可饶是如此,他仍然紧紧地、紧紧抱住怀中渐褪去暖意的身体。

“去……叫太医。”

嘶哑的声音,犹如从心脏深处、焚尽后挤出的余烬。

他知道,自己输了。

机关算尽,满盘荒唐,终于还是,在她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生啊……少时求死,后来求生。

而人之欲念,在出现“奢望”那一刻开始,便不断地膨胀。起初,不过是想要活着,后来,便想要自由。想要天高海阔,想要无尽久长的岁月,不离不弃,死生相随。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还活着——是她还愿意,陪伴在他的身侧。

终是林花谢春红,朝来寒雨晚来风*。

犹如不堪重负般,他的背脊彻底弯折下去。

身后静了一瞬。

陆德生仍旧咳血不止,而梨云惊惶的脚步声从他身旁、逃命般飞奔而过。

他没有抬头,没有阻拦。

只紧紧抱着怀中人,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庞,被污血染红的裙裾。

一滴泪,忽自他眼眶坠下,落在她的腮边。

“谢沉沉。”

他轻声说:“若你死了,我与你同去。可你若是为这个孩子死了……若你心甘情愿,舍自己于不顾,只为保下他……”

“我定会将他扼死在襁褓中。”

他的双臂微微颤抖,低头,埋首于她颈侧。

“你要团圆,要一家和乐安康……我们,便在黄泉见。”

这一夜,宫中彻夜灯火长明。

朝华宫被视为“冷宫”,已多年不曾这般热闹过,夜中,却犹如一场乱仗过境,兵荒马乱。

一盆接一盆的热水端进殿,又一盆接一盆的血水端出。

“姑娘,用些力气呀……!”

“姑娘咬住这布巾,万不能咬破舌头了,姑娘、姑娘!”

......

里间传来压抑而痛极的哀呼声。

偏殿,陶朔为陆德生包扎好伤口,正听得那声音凄切,刺耳难闻。

听了半会儿,把玩着手中玉笛,他忽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床榻之上面色青白的“好友”:“那位殿下——人呢?”

“既不远千里赶回,敢担得起这贻误军机的罪名,”他说,“总不至于,心上人这九死一生的时候,却‘缺席’不在罢?人藏哪了?”

“……”

陆德生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伤口,许久,方才淡淡道:“他没有藏。”

“没有藏?”陶朔挑眉,“什么意思?我可带人翻遍了这朝华宫上下,没见着他半点影子。”

“……”

“秘密?还是,他又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惊世之举啊?”他话音带笑。

“……”

“好罢,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见“好友”面色惨淡,满脸写着不愿多说。末了,却还是满脸无谓地摆了摆手,收了追根究底的心思——毕竟,为难病人,向来也不是他的作风。

更何况,只要谢沉沉在这朝华宫中,另一个人,便左右是逃不走的。

何必急在一时?

“这孩子若生下来。”

他靠在窗边,嗅着空气中那掩不去的腥涩之意,忽的幽幽道:“谢姑娘,可谓劳苦功高。说来陆兄,你功劳亦不小,可想好向陛下讨个什么赏了?”

“……”

陆德生低咳两声,望向窗外一轮悬月,眸光沉凝,“你若有空在这同我耍嘴皮子,不如想想法子,如何助她顺利产子,也好讨你的那份‘功’。”

“我可不敢居功。”

陶朔笑了:“如今一切,皆因姑娘难舍爱子,不惜拿命来赌、换那腹中子一线转圜之机。与我有什么关系?”

只是,说归说。

他的目光却仍是定定望向那进出不停、人来人往的主殿方向。

这个孩子——

比魏弃更听话,亦更好操控的孩子。

若能生到世上,长大成人,来日,又将怎样搅乱这早已暗潮涌动的天下风云?

太极殿中的那位,想来,也在期待着今夜、一声冲破天际的啼哭罢。

......

【谢沉沉,你做什么呢,怎么还不下来?】

【胆小鬼,说好了比谁捞的鱼多,这会儿你就开始赖皮了!】

沉沉睁开眼睛。

被那近在耳边吵吵嚷嚷的声音闹得头疼,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回嘴:【我哪里赖皮!这不就来了么!】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对:这细细尖尖、银铃似的清脆声音,哪里是如今的她发得出来的?

果不其然,她低头一看,竟看见一双藕节似的肥肥胖胖的手。

粗短的手指,配上两根短棍似的小短腿……

“啊——!!”

沉沉吓得叫出声来。

在小溪中埋头捞鱼的王家虎头闻声,冲她翻了个大白眼。

旁边靠着树看书的小书生陈缙,倒是只不紧不慢地翻开另一页,又淡淡提醒她道:“你俩打赌,捞鱼输了的人,要在对方家门口大喊三声‘我是懒鬼赖皮鬼胆小鬼’。”

这……这还得了!

沉沉立刻一股脑站起身来,扎起裙角,闷头冲进小溪里去。

一条、两条……她眼睛尖,动作快,小胖手一摸一个准。

直摸得虎头恼怒不已,自知比不过她,便朝她泼水、又怪声怪叫惊开她身旁的鱼。

沉沉气得打他,他也不躲,一脸得意地冲她扮起鬼脸。

【回头叫我阿兄揍你!】

【嘁——上次他揍完我,还叫你爹吊在树上打了一顿呢!我看他比我还惨!】

【你、你……!这话你有本事当着我阿兄的面说!】

【就不就不!】

眼见得两个小伙伴在溪中打作一团,陈缙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以免手中书册被他两人掀起的水花殃及。

闹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沉沉仗着自己那小山似的敦实身躯得胜,一把将虎头推倒在溪水中。

虎头不服气,在水里掰她的腿。她反应不及,很快也一屁股坐到了水里。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看了好半会儿。

“它……”

末了,沉沉却忽脸一红,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只鱼来。

小姑娘结结巴巴,说得颇没底气:“它、它方才钻我裙子底下了……”

才不是被她一屁股坐晕的呢!

虎头闻声一愣。

看一眼她手里的鱼,又看一眼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脸,憋了半天,却再忍不住,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沉沉起初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看他实在笑得开怀,连溪边的小书生也忍俊不禁,拿书遮着脸、吃吃的笑出声来。想了想,自己便也跟着笑了。

几人的笑声并在一处,传得很远、很远。

【今天我们烤鱼吃吧……!】

【好!……那我要多吃一条!——可是,我不会烤呀,虎头,你会吗?】

【哼哼,当然会了。喂,那边那个书呆子,你吃不吃?】

【吃。】

【……你又没捞鱼你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不许凶他,我把我的鱼分一条给小书生吃!】

这无忧无虑的孩提岁月,仿佛穿过漫长无端的时光,直至如今,回首望去,仍恍如昨日。

于是啊。

涉水而来、十七岁的谢沉沉,便这样静静看着那溪水旁托着下巴烘干衣裳的小姑娘,看着看着,忽的红了眼眶。

“沉沉——!”

有人隔着溪水,呼喊她的名字。

她扭过头,循声望去,隔着白雾依稀,看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影子:她本以为,那影子早就在记忆中模糊,可直到她亲眼见到的那一刻,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

“阿爹。”她痴痴地低喃。

阿爹——

反应过来那是谁,她忽然一抹眼睛,不管不顾地逆着溪流而上,撕心裂肺地喊:“阿爹,阿爹——!”

阿爹,沉沉在这里。

阿爹,你带沉沉走吧……

阿兄还活着,阿娘有了阿殷和婉娘,有了她的家人,可是沉沉——

沉沉,曾经有过,如今,又什么都没有了呀。

她嚎啕大哭,顾不得那“溪水”蚀骨般的疼痛,直将她双腿融下一层皮来,她却仍咬紧牙关,拼命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冲那道模糊的影子伸出手。

“阿爹——!”

沉沉不想长大,再也不想长大了,阿爹,你带我走吧。

“好累,好痛……好痛,每天都好痛,”她说,“阿爹,你带我走吧。”

男人立于对岸,仍是她记忆中笑眼慈祥的模样,蓦地,却有两行热泪自他眼角滚落。

他于泪眼中,向她不住地摆手。

就像少时,每回商队出发前,她总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前冲他挥手那样。

【回去吧。】

他说:【回去吧,芳娘,还有人在等你。】

沉沉不肯听,咬紧牙关,依旧执意地向对岸走去。

忽然,却有一人自身旁握紧了她的手。

那是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女人,披散着一头墨色般如瀑黑发。

溪水清澈,倒映出她褴褛的衣裳和浑身可怖的伤痕,可她似乎浑然不觉,只用力拽紧了沉沉的手——竟就这般硬生生地,将她从溪水中拖了出来,“扔”回了来时的地方。

沉沉挣不开这可怕的力气,狼狈地跌坐岸边。

女人却连半分目光也不曾“施舍”予她,只站在原地,低头静默良久。

在她缓过劲来之前,便头也不回地涉水离开,走向对岸。

“你是谁?”沉沉问她。

女人没有回答。

离得远了,沉沉才发现:她的力气那样大,可,背影却和自己一般瘦弱,甚至出乎意料地矮小纤细。

不知为何,眼见得那身影要模糊于水雾间,她心中忽的一阵失落。

可,就在即将“消散”之际。

那女人却突然却回过头来,无声而静默地——她看了沉沉一眼。

纵然她没有五官,顶着一张模糊的脸。

但沉沉就是知道……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隔着生死长河,无边岁月。

那目光迟迟没有挪开,直至一切云烟散去——

【芳娘,回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沉沉从满头大汗中“醒”来。

全身如撕裂般的疼痛,她两眼木然,看向床边来去的陌生脸庞,迷蒙,茫然。

可,一声穿破云霄般响亮的哭啼,却如此清晰地响在耳边。

“哇……!”

她一怔,被汗意凝结的视线,迟钝地转向身侧。

“哇……!!哇!!!”

而那被稳婆抱在怀中,哭声嘹亮的孩子,则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回应了她的目光。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稳婆满头大汗,却难掩喜色。

见她转醒,又忙将手中的襁褓凑到她跟前来,连声道贺:“是个小皇孙……奴婢从未见过这么有活气的孩子,姑娘好福气……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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