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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炼胎 “我愿赌这一次。”

  • 作者:林格啾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9-25 21:16:05
  • 完书字数:11656

“姓陆的当真去了朝华宫?”

“千真万确, 此乃奴婢义妹亲眼所见。她如今在那袁舜手下当差,日夜盯着朝华宫里的动静,凡有风吹草动, 立刻便来禀报, 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息凤宫中,久未露面的皇后江氏斜倚美人榻上。

那张愈见清瘦却风韵犹存的白净面颊, 较之从前, 却多了一线细微的红色疤痕。

从右脸颧骨一路蜿蜒至唇角, 纵有脂粉遮盖, 仍透出些令人侧目的违和。

兰芝答完主子的话,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正见江氏若有所思地轻抚着面上疤痕, 神情微妙莫名。她心口不由重重一跳。

娘娘这是……又想起那陆德生做的混账事了?

身为息凤宫中最是忠心耿耿的大宫女, 兰芝低头思忖片刻,当即言辞激烈地为自家主子“声讨”起来:“那陆德生大逆不道, 竟胆敢行刺娘娘,罪不可赦,奴婢真恨不能将此人千刀万剐, 生啖其肉, 遂听得这事,再顾不得其他、立刻便来禀报……!”

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凤体金贵。

莫说面上留疤,便是手上见血, 都应叫此人拿命来偿。

先前听说陛下虽压下消息, 却也将此人关进大狱、不日问斩,兰芝心中还觉得解气。

怎料,他竟到如今还活蹦乱跳,甚至堂而皇之出入朝华宫中, 与那恶鬼般凶狠可怖的九皇子为伍。

若没有陛下的暗中默许,区区一介医士,岂能这般猖狂?

二十余载夫妻情谊,陛下竟对娘娘无情至此——!

兰芝想到此处,愤怒归愤怒,又不由地悲从中来,唯有低下头去,强自掩去那几分泪意。

“……哭什么?”

江氏却仍是被她压抑的抽泣声吵得回过神,眉头微挑。

看向面前终忍不住掩面哭出声的大宫女,许久,复又冷笑一声:“他去朝华宫,保不齐是因谢氏那厢出事。有什么好哭?一场大戏罢了!”

江氏道:“从前坏我大事、救下魏弃性命的亦是他二人,那孽种从此对谢女生出情意,如今更是情根深种。谢氏若死,他身在前线,必定心乱生错,又还能猖狂到几时?!”

“本是件喜事,倒叫你哭出几分晦气来!”

“娘娘的意思是……”

兰芝面颊上还挂着几颗泪珠,闻言,却怔怔抬起头。

也算看在她对自己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份上。

江氏虽不喜蠢人,到底恹恹地解释起来:“丽姬之事已败露,可也算无心插柳,阴差阳错,助那孽种得了一身本事。幸而此子天性嗜杀,目中无物,在上京大肆屠戮世家子弟,引得朝野怨声载道,他纵有赫赫战功,到底,也不过是我晟儿的垫脚石罢了!”

江氏道:“本宫虽被囚于此,可陛下属意晟儿,储君之位,不日必入吾手,眼下不过一时落寞……待到他日我儿登基,迎本宫为太后,届时,无论那陆——阎氏子也好,或那孽种也罢,概都有本宫向其清算总账之日。”

她说着,用力按上面颊那道殷红狭长的伤疤,目光森然。

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

她千算万算,只没有想到,阎伦竟还有后代存活于世。

那赵为昭又不知从哪得了消息,将她过往所行之事一一揭发,累她至此!

如今,她被陛下厌弃,困于宫中,雉奴年幼,又先天不足,几乎痴傻,大字不识得几个。

幸而还有养子忠孝,对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尊敬至极。

她“因病不出”的这些时日,无论风霜雨雪,魏晟每日定来请安求见。她既有这个“靠山”在,便不愁没有翻天之日——

是了。

她与那赵为昭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说到底,还是她赢。

只有她能赢。

“命人继续盯紧朝华宫。”江氏冷声道。

说话间,又扭过头去,望着榻边那对栩栩如生的彩塑木雕,出神良久。

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到底只在那死物中最好看,放在眼前,便觉得刺目非常了。

她既得不到的,也不喜欢他人得到。

是以,思忖片刻,忽又开口幽幽道:“本宫既无一日顺心,朝华宫中,理应也无一日安宁,”她说,“适当的时候,为陛下添一把柴,亦未尝不可。”

陆德生,乃阎伦之孙。

昔日,正是那阎伦以逆天之法,救得丽姬腹中死胎,与她一同造出了“天降神子”的妄言。

【陛下啊陛下,二十余载夫妻,如今你我二人,又何尝不是殊途同归……做着同样的事呢?】

江氏闭目沉思,面上神情似讽犹悲。

忽然,却听得一阵凌乱脚步声自殿外匆匆闯入,待她睁开眼,只见自家小儿手中捧着几颗浑圆的鹅卵石,一脸献宝般的神情跪在榻边,将石子递到她面前。

十皇子魏宣。

他如今已年满十三,却还是一副稚童做派。

既背不出书,也不喜练字,唯独模样倒生得玲珑可爱。

连魏氏众皇子如出一辙的凤眼凌厉,到了他脸上,也显出几分不掩饰的天真气来。

“母后……母后。”

魏宣道:“给你瞧。”

他将手心里捧着的石子一一递给她看,满脸写着“求奖赏”、眼神扑闪扑闪地望着她。

“雉奴是又跑去那池子里捞石子了?”

江氏顿时笑起。

将那石头看了又看,顺手接过兰芝递来的帕子,又一脸慈爱地为魏宣擦去了脸上、手上的水渍,她嗔怪道:“也不怕着凉。若害你染了寒气,再漂亮的石子,也讨不得母后的欢心。”

说着,便眼神示意兰芝,着宫女带他前去沐浴更衣。

魏宣有些依依不舍地扯着江氏的袖子不放,江氏便安慰他,午间用过膳后,许他多吃两颗蜜饯。魏宣掰着手指算了好一会儿,喜气洋洋地扭头走了。

却不知,他这一走,殿中的气氛转瞬便从短暂的温馨急转直下。

江氏脸上笑容渐渐收敛,将那青色的圆石子捏在手中把玩片刻。末了,唤了管事的太监入殿。

“今日服侍雉奴的那几名宫女,”她说,“既连个人都看不住,息凤宫中,亦不必养些不中用的废人。”

那总管闻言,不住叩首应是,冷汗涔涔地应声而退。

至于魏宣得了两颗蜜饯,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失了四个愿意陪他捞石子爬树的宫女,为此大哭一场、闹得息凤宫上下彻夜灯火不熄的事——那便是后话了。

而此时的谢沉沉,尚且对息凤宫中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所住的朝华宫在不知觉中、成为这后宫万目齐视之处毫无察觉。

陆德生的一声“放弃”,远比陶朔的十句百句风凉话还要伤人,她吓得当夜便发了一场高烧。

好不容易从昏睡中醒来,对上的,却仍是陆德生那一双无悲无喜——却又悲天悯人的眼。

“多拖一日,对你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他将药碗搁于案上,淡淡道,“尽快做决定罢。”

“难道真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

“若我说……不呢?”沉沉嘶声问,“若我将他生下来,纵然先天不足,或许,也能好生养着,凡事总有转机,说不定他是健康的,说不定,他也和寻常的孩子一般……”

“没有‘说不定’。”

陆德生却不等她说完,便几乎残忍地打断她:“而且,你要付出的代价太大。纵然殿下在此,亦不会允你做出这般荒唐之事。”

魏弃于她,执念究竟多深,旁人暂且不论,经历过定风城一役的人,心中都自有掂量。

是以,“保小不保大”的事,在如今虽也不算罕见,但在她身上……却断不可行。

陆德生眉头紧蹙,见她仍在犹豫,不由又提醒道:“殿下如今远在北疆,上京之事,鞭长莫及。但,若是连你也不顾惜自己,待他凯旋之日,你当如何应对?”

他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么?

沉沉闻言,神色黯然,久久不语。

而陆德生亦没再多话,轻叹一声,给足了她“考虑”的时间。只等她将那苦药一饮而尽,便端起药碗转身离去。

第二日,第三日,都始终如此。

他心知自己所做的一切,说到底,不过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她不应再有第二个选择而已。

身为医者,身为朋友,他不愿见她挣扎在病痛之中。这既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他如今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

可他——或许,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个母亲的“决心”。

是以。

当他第四日再来,替她开具出一份绝不会伤及身体的堕胎药方,正待劝解,却见那病榻上瘦骨伶仃的少女目光炯炯,伸手、向他递来一本破旧的古籍时。

陆德生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愕然,再到愤怒。

风云变幻间,他将自己苦思一夜写作的药方揉成一团,狠掷于地!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他素有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淡然心性,此时此刻,却只觉一种莫大的讽刺和无力涌上心头,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知不知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谢沉沉,你简直愚蠢!”

“我知道。”而沉沉没有反驳。

甚至低声答他:“我知道,我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蠢人。陆医士,我无心惹你生气,只是,我亦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她的神情极平静,仿佛她眼下递出的这本古籍,不过是一本寻常的字帖或旧书,可她攥着这书的手指,分明也已用力到骨节泛白。

她说:“殿下曾同我提起过他幼时的遭遇,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我知道。”

“……”

“我知道丽嫔娘娘为了生下殿下,吃了极大的苦……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她虽不曾切身体会,那所谓的法子究竟有多痛苦。

可从魏弃只言片语的提及中也能明白,那必然是逼人赌上命去的极端办法。

“你……!”

陆德生面带怒容:“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做这以命还命的蠢事?!”

“不是以命还命。”

沉沉却静静摇了摇头,望着他的眼神光亮如星。

她说:“我能撑过去。我能活,我的孩子亦能活。”

昔日的丽姬娘娘,不也撑过去了么?

同为人母,若有一线生机,她又怎能对腹中血肉……见死不救?

沉沉苦笑。

魏弃或许能做到,可这是因为,孩子不曾长于他的腹中,他不曾期盼和感受过这个孩子的心跳,不曾整夜隔着皮肉抚摸、轻唤着淘气亲昵的乳名。

母子之间的羁绊,远早于父与子,从这个孩子寄居于她的腹中开始,她已经有了为人母的觉悟。她对这个孩子寄予的爱与期冀,让她无法做出割舍的抉择。

到这一刻,她甚至庆幸。

朝华宫中的东西摆放何处,重要的书目物什藏于哪里,除了魏弃,只有她最清楚。

至于手中这本,很有可能记载了那凶险之法的古籍——她亦曾在魏弃的书案上见到过这本书。

虽然,那已是两年多前的事。

但重重的记忆碎片拼凑完整,她仍是猜出了这本书的奇特之处。

昨夜她屏退杏雨梨云,在殿中翻箱倒柜,也正是为了寻找此书。

上头的字,她看不懂。

把书找出来,其实也带着几分冒险之意。

但如今,陆德生的反应,却已证明了一切。

这的确是一本“危险”的书。

可也正是因为危险,所以,带来了险中求存的可能。

沉沉望向面前表情僵硬的青衣医士,沉声道:“或许凶险,但我愿意一试。”

“……”

陆德生不答,只满脸涨红,劈手将那书从她手中夺过。

为今之计,他只想把这带来一切不幸的怪法撕开烧毁、永世不存。

可不知为何,真的用上力气时,却怎么都下不去手。

唯有两手不住抖簌着,这薄薄的一本书册,如有千斤沉重。

他看着谢沉沉,谢沉沉亦看着他。

在她消瘦到毫无光泽的脸上,缀着一双光彩夺目、让人几乎无法逼视的眼睛。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愿不愿意一试而已,”她说,“而我,愿赌这一次。”

语毕,拖着沉重的身体下榻,她扶着床沿,向他虚虚一跪。

“无论结果如何,陆医士,我都愿承担,绝不推……”诿。

她昨夜一夜未眠,其实,已想好了今日要做要说的一切。

只是,真到要跪时。

双膝尚未触地,却终是被苍白了脸的陆医士轻托手肘扶起。

她从未看过陆德生这般神情。

更不会知晓,在她提出要逆天而行、再行这“炼胎之法”时,眼前心事重重的青年究竟想到了什么,考虑了多少。

到最后,她只听到他一声绵长的叹息。

“原是……如此,”陆德生道,“竟是如此。”

几乎一息之间被抽干了所有活气。

他的声音无力,脸上亦唯有苦笑:“沉沉,从前我便说过,身在宫中,身不由己。原来到如今,依然如此。”

“……陆医士?”

【上,有何所求?】

【汝,有何所求?】

陆德生忽想起那夜牢狱之中,自己背对陶朔,发自心底问出的问题。

他总有几分侥幸,总以为,事在人为,选择亦能从心。

走到这一步,方知自己也好,初为人母的谢沉沉也罢,甚至于,千里之外的北疆,那位苦心经营图谋一条生路的殿下,所有人皆在局中。

顺势而为——究竟顺的是谁的势,又如何为?

......

“陛下英明。”

御书房中,陶朔跪地叩首,连称万岁。

魏峥脸上神色却看不出喜怒,只静坐御案,将朝华宫中事态一一向他问明。

“那谢氏女对微臣多有防备,却对陆德生所言深信不疑,”陶朔道,“陆德生此人,生性耿直,少有虚言,谢氏听他话中笃定、腹中胎儿绝不能留,只觉已是穷途末路,当夜高烧不退,臣借送药机会,同她提及‘或有一法,却太过凶险’,并未直言,可她已有警觉之心,事后,便从九殿下的藏书中一通寻找,终寻出了那‘炼胎’的古籍。”

“她主动向陆德生提及?”

“非但主动,还跪求其相助。”

陶朔话里带笑:“她欲行此法,绝非我等逼迫暗算,不过是她自己选择,与人无尤。便是九殿下秋后算账,想来,她亦只会把‘罪’揽于己身。我虽是陛下近臣,可几次三番劝她身体为重、不必保胎,杏雨梨云彼时皆在场,俱是人证。”

魏峥闻言,连日攒起的眉峰终于舒展,淡笑道:“你行事颇为周全,朕不曾错看。之后的事,便交给那陆德生罢。”

“是。”

“他是个聪明人,”魏峥话音淡淡,“想来,定不会再叫朕失望。”

至于阿毗皆时会如何想,如何做——

阿毗啊。

他忽的想起北疆大军出征那日,城楼下银甲加身、披风猎猎,跪地向他臣服的少年将军。

已然翱翔于天际的雄鹰,自不能轻易断折他的翅膀。

但新生的鹰,却还有任人驯服塑造的可能。

“朕这……来之不易的孙儿。”

魏峥忽道:“待他临世,当养于王座之侧,倾吾心血,以为补偿,绝不让他步其父后尘。”

无论战功赫赫,功在千古,他终不会允许第二个赵莽的存在。

昔日不可一世驰骋草原的突厥可汗,尚且有九王子阿史那金在京为质。

来日定当平北疆、开阔土,贵为封疆大吏的大魏九皇子,又岂能例外。

“……”

陶朔再度深深叩首,道:“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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