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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094 自尽

  • 作者:柯小聂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9-25 17:20:08
  • 完书字数:13116

一瞬间, 连茹眼底有恶狠狠的冰冷,有着一股憎恨。

可她接着眼里终究流转几许不忍,甚至有几分迟疑。

当然这些不忍和迟疑自然和安惠无关,这一切, 源于连轩是她的兄长。

就像她曾经跟林滢说起过连轩, 说到自己哥哥小时候的温厚, 说到连轩对她这个妹妹的种种照拂。

那些话说得真情实意, 而这些情意也并不是假的。

这些心思涌入了连茹心头。

此刻她若将安惠往前推, 那么连轩这个突然到来的意外之客说不定便有机会杀死安惠。

可连茹没有, 她终究还是缓缓的,颤抖着松开了手。

安惠反应过来, 慌忙往后退了几步。她讨要了那么多别人的性命, 可若自己有可能遇到危险时, 她却是另外一副姿态,显然很是爱惜自己。

连轩已经发着抖,袖中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这时候卫珉已经靠近了他。

林滢忽而说道:“卫小郎, 你好好些带他出去吧。”

她欲言又止, 漂亮的杏眼流转了一抹情绪。

卫珉跟她做搭档也有些日子了, 那么彼此之间也是有些默契。有些话林滢虽然没有说透,卫珉大约也了然了几分。

他朝着林滢点点头。

再然后,他牵着连轩握刀的手腕, 说道:“轩少爷, 这里人多, 你过来和我去这边吧。”

连轩抬起头, 他眼底透出了猩红,眼波似轻轻发颤。

再然后,他含糊应了一声是, 然后乖顺和卫珉离开。可能卫珉说中了他的心思,一个常年宅居的人确实不喜欢这么多人。

卫珉瞧着连轩的眼睛,瞧得蓦然心尖儿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从连轩眼中看到的并不是凶狠,而是一种恐惧。

哪怕徐氏早就已经死了,连轩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可是他一直一直都走不出去,他的心一直都留在小时候的那一刻,永永远远的走不出去。

一个人若不能从某些情绪里走出来,那么这便叫做病,是心里的病。

可能连轩已经察觉不到,徐氏已经不能够伤害到他了。

徐氏很多年前已经死了。

而这就是林滢那个眼神的意思。

如今连轩的疯病已经被扯了出来,他连杀三人之事也是无可隐瞒。但无论如何,至少给连轩一点儿体面吧。

至少让连轩不必在人前尽展癫狂之状,流露出疯狂之态。

卫珉就这样带着连轩离开。

连茹看到了这一幕,蓦然眼眶发红,双眼泛起了一缕酸涩。

这么些年,她一直觉得很冷,就好似生活在冰窖里。

可如今她看着哥哥安顺的被卫小郎带出去,这样的下午,这样的阳光下,她好似终究品尝到了丁点儿暖意。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双眼流了两行清泪挂在了面颊上。

然后连茹看着徐氏,她已经掩藏了真正的悲伤,却换上了一副假意的悲伤。

连茹演着悲痛欲绝:“母亲,你当真要茹儿死?你为什么要唤哥哥前来,是不是这次轮到茹儿了?”

她似不可置信:“茹儿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要让安惠万劫不复!如此一来,方才能弥补他们兄妹二人所体会到的屈辱。

林滢已经厉声:“雪莺,轩少爷为何在此!你还不招认?如今证据确凿,你家夫人所做的那些事情已经遮掩不住了。为什么瑶娘、玉婷会死在了连轩手中?还是你想替你家夫人顶罪?”

雪莺早被今日阵仗吓坏,她也当然不愿意给自家夫人顶罪。

她颤声:“我不知道,一切都是夫人让我干的。我只知道,知道夫人若要谁死,便会送那人一枚红玫瑰珠花。谁戴了那个样式的珠花,轩少爷就会杀了谁。”

说完这句话,她脚一软,软倒在地。

其实便算没有雪莺的证词,桃子加上连茹证词已经足以说明安惠害死兰姐儿。如今从雪莺口中招认,那么瑶娘等人的死终究证明了真正凶手!

连茹愤怒的看着安惠,哪怕连茹早就知晓安惠是什么样货色,却也是掩不住此刻连茹内心之中的愤恨。

便算早知道,如今连茹亲耳听见,也怒不可遏。

她恨恨的将手心那枚红玫瑰珠花扔在了安惠身上。

安惠面颊却是苍白似雪,显得难看之极。

此时此刻,安惠还想要挣扎着辩驳,可终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知晓自己已经完了。

大胤官宦家女眷倒是有个优待,那就是等候定罪或者等候行刑期间,可以实施“监家”。

所谓“监家”,就是犯妇收归家中,拘在家里不能离开。

这也与大胤缺乏女监,并且名节有碍等等有关,总之就是犯妇并不好集中管理。

那么如今,安惠也是被“监家”。

她一夜之间,从一个贤惠热心的菩萨,变为陈州人人唾弃的毒妇。

故而连睿再见到这个妻子时候,他这个夫君面色也自然很不好看。

别人都道连睿运气实在是有些不好。

他第二任妻子是个蛇蝎,本来别人说他第三任妻子是个贤惠人,可是未曾想到安惠居然狠得丧心病狂。

连睿面色自然很难看,好似被人啪啪打了几耳光。

然而安惠却是面色惶恐,清秀面孔之上流转了几许可怜,眼中充满了哀求。

“睿郎,妾身如今落到了这个地步,只盼你念着从前的情分救救我。”

连睿听得心中生忿,心忖事到如今,安惠还好意思提及什么过往的情分,她配吗?

安惠仿佛未曾看到连睿面上难看面色,犹自好似不知趣儿般言语:“遥想当年,我客居在连家,我便对睿郎心动,将我这一腔女儿心思都放在睿郎身上。那时候睿郎有什么头疼脑热,心烦意乱,都喜欢说给我听,让惠娘替你排解烦忧。”

“及成了亲,我也是把你侍候得十分周到。我哪一日不是让你顺心顺意,没有将你服侍得妥妥贴贴?你回家有热汤热饭,家里上下被我管理得井井有条,所有的人都夸我贤惠。我哪一日不是让你顺心熨帖?我还替你生了个儿子,为你连家传宗接代。欣儿那孩子很好啊,他很健康,并没有什么疯病,岂不比连轩这个疯儿子强百倍千倍?”

“甚至我沾手赚来银钱,大半还不是花在你身上,让你交际应酬时面上光鲜,手里阔绰。睿郎,我嫁给你五年了,你也升到了八品学政,且成为青云书院的山长。这其中难道就没有我这个贤内助的功劳?”

“如今落到了这个地步,你便不肯念一些往日的情分,救我一救?”

连睿吃惊的看着安惠,他大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安惠居然还能张口让自己救她。

难道安惠也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安惠嗓音沉沉:“唉,那个瑶娘和玉婷是轩儿下的手。雪莺不过是个婢子,难道区区一个恶婢的几句话,就能证了我用朵红玫瑰珠花诱人杀人?这些都是可以辩驳的。”

安惠嗓音还是那般沉静,就好似当初徐氏死了,她在徐氏尸体旁侃侃而谈,冷静的为连睿收拾残局。

就像现在,安惠还是句句为自己谋算。

“至于那个桃子,是顾公府上的婢子,这倒是有些麻烦。不过我跟林滢有些龃龉,我要认她做义女,可是她却心高气傲不肯应,因而心里面记恨上了我。那个桃子素来跟林滢交好,故而听从林滢吩咐来栽赃陷害我。至于阿茹,这丫头不孝,以为我为难轩儿,故而构陷于我,那这就是要你这个父亲来说说了——”

连睿终究是听不下去了,呵斥:“够了!事到如今,惠娘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惨然一笑:“我不过是个区区八品学政,你如此神通,做了这许多好事,这样的残局是我收拾不了的。更何况,究竟你做没有做这些事,你自己心里有数!”

安惠蓦然眼眶一红,鼻头也不觉红了,喃喃说道:“可我不想死。”

连睿缓缓说道:“你累我累惨了,如今陈州上下都议论于我,甚至还疑我指使于你,以此沾染些个什么好处。我看我这个青云书院山长的位置,只怕也是坐不久。念着夫妻情分,我也是替你打听过。官府准备定你个绞刑,让你偿还几条性命。”

安惠嗤笑:“我累了你?你竟然说我累了你!这样的话,你居然也能说得出口。老爷,你也不是三岁孩童,我替轩儿处理尸首,你难道当真不知?可你并没有多问一句。因为我替你收拾了这些麻烦是正合你心意,因为你并不愿意别人知晓你有一个疯儿子!”

“若没有我,你能走到这一步?你瞧你如今住的宅子叫连宅,这个连,原本是连清远的连,是连兰的连,可不是你连睿的连。若不是我害死兰姐儿,你这个义男能鸠占鹊巢,占据连兰的家业,将这大宅子都据为己有?”

“若不是我替你着想,只怕你白当连清远三年孝子,最后使得一个病丫头跟你为难。”

说到了此处,安惠也是撕去了平日里面上的贤惠柔顺,反倒添了几分刻薄和嘲讽。

她手指头轻轻捋过脸边的发丝,尖酸说道:“还是你们男人会占便宜,什么好处都得了。可我呢?妾身为睿郎做了许多事情,却被人骂一声毒妇。”

连睿面颊涨红,不觉极恼:“荒唐,君子行之以方,你做出这些龌龊不堪举动,是你自己秉性不堪,于我更无半点关系。”

安惠嗤笑:“龌龊不堪?谁龌龊不堪?我看是聪明如斯的睿郎你吧。你现在将一切都撇得干干净净,好似这一切跟你没关系似的。要不要我跟别人说说,你为了自己名声是怎么样遮掩徐氏的死?兰姐儿死了,你没沾染好处?我若跑去官府,说是你指使我的,你瞧别人怎么想?为什么你别人不娶,偏偏娶我?我让你跳进青江也洗不清!”

连睿厉声:“贱妇,你给我住口!”

他越听越惊,更察觉到安惠蛇蝎一般的本性。

这样的蛇蝎从前咬的是别人,可如今却要一口咬在连睿的身上。

不过安惠却掩唇笑了一声,面上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好了,我说笑呢。无论如何,你总归是欣儿的父亲。那孩子眼瞧着没有娘了,总不至于连爹都没有了,那是怎么样的可怜?谁忍心呢?”

“咱们之间有个孩子,睿郎,我不能真的和你过不去。过两日过堂,我不会胡言乱语。我只盼,你让我瞧瞧欣儿。”

安惠抬起头来时候,却是一派期待和急切。

连睿默默瞧她一眼,到底允了此事。

至少,他总不能真让安惠人前胡说八道。

安惠三言两语,总归得了看望儿子的机会。

若林滢在此,便一定会阻止连睿这么做。

若细细分析安惠人生经历,她本便是一种缺乏人性的存在。她的人生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只有细心的观察和单纯的模仿。

她天生缺乏同理心,大约更不会同情什么。

连睿觉得她会在乎自己的亲生儿子,那实在是一件天大的错觉。

安惠从未在意过默娘这个被殴打的母亲,还亲手送走耽搁她前程父亲。

儿子在她心里分量,也不过如此。

此刻安惠已经伸手抚摸上了连欣胖嘟嘟的脸颊。

小孩子总是单纯可爱又无辜的,连欣亦是如此。无论他父母是谁,他总归是个单纯的小孩儿。

他还小,自然也不懂世间险恶。所以他当然不知晓,平日里温柔照拂自己的母亲此刻是以什么心情来看他。

安惠曾经对这个孩子也是展露了无限的柔情,可那是因为通过血脉关系,赚住连家的财富和资源。

一滴泪水落在了孩子面颊上,又被一根手指头擦了去。

连睿人在门口,听到了安惠呜呜的哭声,听着孩子闷闷呜咽,大约安惠闹醒了连欣,母子二人哭成一团。

渐渐的,欣儿的声音低下去,似被哄睡了。

然后安惠从床帷幕走出来,她手掌在轻轻发抖,她说道:“睿郎,欣儿好似睡过去了,你看看他呀。”

她面色十分古怪,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仿佛发生一件得意、痛快的事。

连睿瞧着她面上表情,蓦然心尖儿涌起一股寒意,于是匆匆掠入。

床上的小孩儿面皮紫胀,一动不动,急得连睿连连拍胸掐脸。

而这孩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方才有人发着狠,咬着牙,死死掐住了他的颈项。

连睿还试图拯救一下,可显然已经救不活了。

因为孩子掐得没动静了,安惠还捂了半天。而她是打定心思,绝不能留下这个孩子。连睿对不起她,凭什么让连睿白得一个传宗接代的健康儿子,凭什么?

更何况这儿子纵然长大了,知晓自己所作所为,绝不会半点向着自己,只怕还会唾骂自己连累他的前程。

这孩子小时候这么乖,可不能让他这么想。

欣儿若不能做自己孝顺儿子,安惠是绝不愿意便宜别人。

她自然更恨连睿,可惜她是个弱女子,做不了武力杀人粗活。若她杀人不遂,说不准还会吃些皮肉之苦。

这么想想,安惠终究是有些惋惜,惋惜里还有些感慨。

她感慨终究还是小孩子更好下手一些。

做完这一切,安惠一步步的回到了自己房间之中。

她母亲默娘其实是自己寻的短见。

和安六那样的男人生活,总是会让人升起一种绝望。那天默娘又挨了打,跌跌撞撞回到了房间。随了安六这几年,她秉性软弱,早被折腾得没了活人气儿。

不过她死的那天,倒是添了些光彩。她给自己嘴唇上一点点的涂上了口红,于是发枯的蜡黄的脸颊似也添了一些光辉,倒好似添了些活气儿。

之后默娘投了井。

如今安惠将自己房间里一盒未用过的口脂拿出来,一点点的抹在了自己嘴唇上。

她跟自己母亲是截然不同两种人,唯独这处学了默娘。

这盒口脂里也没什么,只是里面添了些剧毒之物罢了,安惠藏着这玩意儿,也许从前有别的用途,可如今却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她蓦然用手指挖了一大块,硬生生吞在了肚子里,唇角一坨溢出的殷红却是一塌糊涂。

“安惠,安惠,你这个贱妇!你这个毒妇,你究竟做了什么!”

连睿气急败坏,他搂着连欣尸首进屋,哐当踹开了门。

哐当一声,却见那口脂盒从安惠手里滚落。

她捂住了唇瓣,咳嗽了两声,蓦然呕出了一口黑血。

连睿满腔怒火如被泼了一盆冷水,竟似被安惠这副样子吓住。

然后安惠的身子就跌跌撞撞滑落。

安惠到底还是不愿意人前被绞死,更多的血被咳在她衣襟上,然后她身子就这么滑下去。

没过一刻,安惠便没了气息。连睿纵然动怒,可已经不能再与她为难!

这处连家旧宅里藏着的那些故事,以及发生的那些心机暗昧之事,如今却好似终于落下了帷幕。

等安惠被烧埋,此间种种事情方才完结。

这时候的林滢才寻上了连茹聊一聊。

聊聊连茹那些不尽不实的言语。

如今安惠这件事情被扯出来,别人都说连家这个茹小姐可怜。她将安惠当作亲娘,未曾想安惠居然这般心狠手辣,竟要将她这个继女置诸死地。

如此种种,想想也是颇为令人心寒。

可林滢却知晓传言未必是假,可却算不得全真。

至少连茹心里,是从来未曾将安惠当作母亲。

如今尘埃落定,林滢方才私底下将话跟连茹点明。

“其实茹小姐很聪明,你早就知晓自己兄长是真的有病吧?”

连茹其实一直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观察入微,善于思考。就像当年兰姐儿死时候,她就含蓄提醒验尸的陈姑,说兰姐儿吃不得坚果。

只不过那时候连茹年纪还小,很多时候小孩子所说的话也总是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的。所谓说者有心,听着却是无意。那时候验尸的陈姑,却也是并没有将连茹所说的话如何放在心上。

她能看出兰姐儿吃不得坚果,当然更发现自家兄长怕是并不如何得妥当。

连茹瞧着林滢,蓦然轻轻的叹了口气:“是呀,我早知晓哥哥有病,所以我故意换了他的药。他生了病,整个人都不好了,所以他不吃药会更加不好。徐氏当年爱俏爱美,鬓间总是戴着一朵宝石镶嵌的玫瑰花珠花,除此之外,她还喜欢用茉莉花味儿的香粉。”

“惠娘想这般害我,那么我就将这些尽数还回去!哥哥生了这个病,是徐氏造成得,可这里面也少不得安惠她的教唆。哥哥生病了,由着她如此摆布,任由她如此利用。哥哥已经这么可怜,可惠娘还是要他双手沾染鲜血。”

“所以我决定,要惠娘去死,要哥哥亲手为自己讨回公道!”

林滢静静的看着她:“可是,到了最后的最后,你终究还是收手了。”

连茹蓦然嗤笑了一下,眼眶微微发红,如此透出了一点儿泪意。

她慢慢的扯紧了自己手帕:“原本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真的事到临头,我忽而觉得,我很残忍。我也想要利用他。我看着兄长那么害怕站在我面前,于是我忽而觉得,我自己很像惠娘。”

连茹慢慢的说道:“母亲死得早,听说她很高贵大方,可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我耳濡目染,反倒很像惠娘吧,这么工于心计。”

但连茹最后却收了手,这证明她跟惠娘终究是截然不同的。

她蓦然望向了林滢:“其实这几日我想明白了,纵然那时候我不收手,惠娘也不会死,卫小郎也会阻止兄长。是不是?阿滢,你已经怀疑上我,不会让我算计成功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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