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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八

  • 作者:随迩
  • 类型:玄幻奇幻
  • 更新时间:09-24 15:31:05
  • 完书字数:16964

伊势的樱花开了。

当她从过去的梦中醒来时,已经进入了三重的地界。

是春,翠绿的叶洋洋洒洒遍布山野。

行进的牛车压着长得老高的草根,留下淡淡的痕迹。

远方的山际连绵成画,巍峨庞大的伊势斋宫依山而建,朱红的鸟居立在山峦脚下,她到达那里的时候,山樱烂漫,灰白的石阶蔓延至眼帘尽头,脚下杂草铺就的长野平原被清晨特有的薄雾笼罩。

一路穿过鸟居前的宇治桥,随手执神乐铃的神官拾阶而上,在前开路的铃铛声富有节奏,破开了山间弥漫的尘埃,她在清风中抬眼望向道路尽头的鸟居,看见上边的注连绳在风中轻轻地飘荡。

都说鸟居是神域的入口,用于区分神和人类所在的世界,她知道,自己即将跨过那道通往彼世的门,今后可能一生都得栖身于此,为她所侍奉的天照大神献出一切。

这一年,她十五岁。

作为新任的斋宫入主神宫,前前后后的祭祀忙了大概半月,等到她终于闲下来的时候,院外满山的樱花已有了凋零之意。

她在一个夜里梦见了一条蛇褪的皮。

莹亮但透明的白色,隐约可见上边的鳞纹,又薄又轻盈,像是能被阳光穿过似的,摊在她的手心上时能与细细的掌纹映在一起,就好像能以此窥透曾经在那副蛇皮之下流动的红色血管一样。

梦中,她身穿层层叠叠的小忌衣,披着漆黑的长发,安静地站在院中的一棵樱花树下,垂眸细细地看着掌心上的蛇皮。

碧青的暮霭迷蒙地照耀着幽邃的山岭,神宫传来的焚香绕着白色的沙石,在她所伫立的地方,绯红的垂樱缭乱地绽放,在枝条上渗出浓丽的艳色。

「喜欢吗?」

她听到有声音在问她。

从头顶传来的,轻轻的,带着些许薄凉的笑意,与窸窸窣窣摇曳的樱枝交融在一起,让人听不真切。

「明日朝……」

她在游离的日光中仰面,抬眼,试图找到声音的主人,但是,印入眼帘的只有满目的樱色。

春日的罅隙里,簇簇扰扰的花絮被风模糊成了缭绕的云烟,如飘雪般簌簌残落的樱花,像一场盛大的花雨,将她淋了个满头。

但是,温热的阳光晃荡,就像春日湖面上搅碎了的浮光摇曳开来,转瞬间,有宽大又雪白的振袖垂下,一只状似人骨却被漆黑蛇鳞覆盖的手从拥簇的樱花中伸了下来,虚虚地抚上了她安静的脸。

「真是无趣的反应……」

「不愧是天照的斋宫……」

梦中的光景太过缥缈,垂落的花迷乱她的眼,她看不清对方的脸,最终只是轻轻拂开了那只手,转身离去,任由梦中的残樱朦胧了所有。

醒来后,辅佐她的神官说,梦到蛇褪的皮是有一定的象征的,可能是吉兆,也可能是灾祸,近日行事需谨慎,切莫让京中的人抓到把柄。

明日朝知道他在担心的是离京时的预言。

——侍奉天照大神的伊势斋宫会爱上万恶不赦的罪神。

作为辅佐她的神官,他会担心那个没有根据的预言成真,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三年前,她在前往嵯峨野的野宫清修途中遇难,据后来京都的人所说,她连着护送的车队一起消失了整整一个春天,很多人都认为她死了。

按照常理,定是要卜定新的斋宫的。

但是,京都中却传出预言,说她并没有殒命,而是遇上了「神隐」,被神明邀请去了世人所不能及的桃源乡游玩,春天过后就会回来。

本来大家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当他们遵照预言,在相应的时间前往对方所说的位置时,真的在预言的山野中找到了她。

见她平安无事,既没有缺胳膊少腿的,甚至衣着都十分干净整洁,那群人当时惊异的表情明日朝至今还能记得。

几十个人的车队失踪了,整整几个月都寻不到踪迹,最终却只有其中最柔弱又最重要的那个人回来,这件事在当年还掀了一阵风波。

有些人说她是幸运儿,有些人又说她夺走了其他人的气运才得以苟活,各种声音都有,朝廷上,希望她继续就任斋宫的人和想趁机推选新斋宫的政敌吵得不可开交。

为了堵上那些人的嘴,上边的大人物便伙同阴阳寮的人就着先前传出的预言,为她量身打照编排了一些事迹,说她是连接神与人间的斋宫,被神隐是很正常的事。

而她也如他们希望的,乖巧地应了下来,面不改色地说谎,说她确实遇上了神明。

一时间,神秘与神圣的光环笼罩了她。

有心人开始旁敲侧击,想要印证或戳破她的谎言。

他们让她详细说说那所谓的桃源乡是怎么样的,她又在那里度过了怎样一段快活的时间。

明日朝添油加醋,把在村子里的那段日子描述得天花乱坠,神神叨叨地说那是此间没有的净土,还说车队里的大家都沉迷桃源乡,不会再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能回来?”

众人如此怀疑:“那样的好地方,你为什么愿意回来?”

明日朝笑道:“那里的神明大人一开始也不愿意放我走的,但我告诉祂,说自己是天照大神的斋宫,我在人间还有未尽的职责需要完成,我请求祂放我回来继续侍奉天照大神,祂感念我的诚心,所以就让我继续回来完成斋宫的职责。”

此话一出,纵使还有所怀疑,那些人也只能不甘心地闭上嘴巴。

天照大神至高无上,历代天皇作为祂留在人间的后人,祂对民众的权威和影响力可以说直接与皇家的统治挂钩,所以在相关的祭祀迷信上是绝对而不容置喙的,她斋宫的身份因此坐得更实,无人敢再提要重新卜定斋宫的事宜。

当然,明日朝也压根不怕自己的谎言会被拆穿。

因为能证明她不是被神隐的村子和人,事后都没有被找到。

她自己没找到,曾有人怀疑她所说的去找也没找到。

葱葱绿绿的山野,只有她一个人的足迹。

那个春天里遇到的少年,以及在村子里度过的宁静而温暖的时光,仿佛就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有时候,她自己也怀疑是一场梦。

也许当年,她遇上了山贼后吓晕了,做了个梦。

梦中,她瞎了,遇上了一个看不见脸和样子的少年,并且和他在偏僻的村落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间。

然后,梦醒了。

她也回来了。

这样也许就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失而复明的奇迹。

因为她是在做梦,所以才会以眼瞎的形式看不到梦中人的脸……

也许她是在做梦,所以当时才会以晕倒的形式没能听清那个少年所说的名字……

正因为是在做梦,所以他才会像破开黑暗的光亮一般,突然出现,拯救了她,又随着滚滚的惊雷,突然消失,将她留在了山间……

在后来整整三年的苦修中,明日朝将那个春天里的回忆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的角落里。

因为斋宫的修行很清苦,容不得太多凡尘杂念,她好不容易才咬牙熬了过来,但是,如神官所担忧的,三年前的预言造就了她,三年后的预言也可能毁了她。

所以,神官时刻告诫她,作为侍奉天照大神的斋宫,她千万不能忘记自己在袚禊仪式上许下的誓言。

千万不能。

待到暮春时节,神宫的参道上已经坠满残落的飘樱。

林间的竹笋褪去稚嫩而泛着青绿的白,雄浑的远山绵延千里,素墨的光影飘浮在起伏的群峦之间。

座落伊势神宫的神社有上百座,据神官所报,在几年前,她前来赴任前,伊势神宫内的一座偏社在一个雨夜里被天雷劈坏了。

明日朝在清晨之际随神官上了山,抽空去看那座年久失修的神社。

几十年前建起的造物已经倒塌,破碎的瓦檐隐在葱郁的绿意之间。

在那片久未有人踏足的土地上,劣迹斑斑的神翕失去了光彩,腐朽的柱梁和生了锈的摇铃堆叠在黄土之下,长满青苔与杂草的神道上只堪堪立着两根以十字交叉的鸟居,那些本该组成神社的部分如今说成是残垣断壁也不为过。

这自然是要修缮的。

修缮的神木需得取山内百年之龄的苍天古木,工匠也必须得是最好的,还需要大量的金钱。

但是,差去京都的信件久久不回,上边没有拨款,也没有派工匠过来,从上一任斋宫就有的修缮计划,直到她上任都未曾提上日程。

如此一来,又得搁置。

神官头疼叹息,说她才刚来就摊上了这样的烂摊子。

明日朝倒是没有太在意,而是在一个天气好些的日子里,选择了下山一趟。

伊势除了有连绵的群山外,其实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位于海边的渔村以渔而生,也盛产珍珠。

冬季的时候,海鱼难捕,但珍珠却收获颇丰,每年春季将其制成饰品或磨成胭脂口粉送往京都,颇受贵族女眷的欢迎。

但近年来,献给京都的珍珠越来越少,两地的货币流通不景气,明日朝到来后,特地派人去察看一番,才知晓那里正被瘟疫肆虐。

知晓这一情况后,她便戴上了披着绢纱的市女笠,换上了方便行动的壶装束,还带上了神木打造的弓和箭,打算前往那里。

神官欲言又止,试图阻拦她。

他认为她身为天照大神的斋宫,应该呆在神宫里才对,再者瘟疫实在太可怕了,若是不小心染上,那几乎与死无异。

他说:“此事在下会禀报京都,上边会派人来处理的。”

但明日朝却摇了摇头。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上边的作派。

远离京都的渔村在那群只知把酒言欢的贵族眼里,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只要瘟疫没有蔓延到他们脚下,他们都不会太重视。

若是真的等到他们派人来,怕是人早已因瘟疫而死光。

“既然来到了这片土地,就不能视而不见,我们离得近,不想办法解决的话,迟早也会轮到我们。”明日朝淡淡地说:“况且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去了,不是吗?”

这个时代的人认为疾病是污秽,是妖鬼作祟,瘟疫更是天灾,是劫难,是不可忤逆的神罚。

她带着自愿随行的神官去到那里时,渔村凋敝,四处荒凉,森白的鱼骨摊在海岸边上,海岸边的船只在涌动的潮水中孤零零地飘。

她的到来起初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

因为靠海的渔村非常安静,街道屋舍间都不见一人,海风带来腥燥的气息,生了锈的鱼钩随意扔在沙地上,破了洞的木门嘎吱作响,不远处卷起的海浪拍打在漆黑的礁石上,无数条翻白肚的鱼暴晒在太阳下。

他们左右巡视了一圈,才在几间柴屋里发现了人,都是饿得瘦骨嶙峋的老弱妇孺,看见他们时凹陷的眼窝瞪得死鱼那般大,又因饥饿而好像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断他们的喉咙。

这场瘟疫夺去了不少人的性命,死的死,活的赶着有力气逃离了这片被海风腐蚀的土地,无劳动力捕捞吃食的后果就是随之而来的饥荒,最糟糕的是,成群溃烂的尸体被抛入大海中,可怕的病随着涌动的海水扩散,若是再不多加扼制,沿海的村民都要遭难,甚至可能将瘟疫带到内陆去。

明日朝同神官当晚就在渔村里进行了驱邪除秽的祈神仪式,随着她舞动神乐铃的乐声响起,沿海的篝火被点亮,漆黑的海面上映出摇曳的波光。

随后,他们将渔村里仅存的人们聚集起来,依照病情的严重程度开始分批治疗,这一重点的任务就落在了明日朝身上。

暗沉的屋子里,暖金的光芒从她的掌心亮起,面色青白的孩子躺在干燥的稻草堆里,枯瘦的手动了动,任由明日朝的双手覆上了他的心口。

很快,脸上的肿块渐消,身上破裂的流脓被孩子的母亲怜惜地擦掉,明日朝看着那个孩子干裂的嘴角在她手上泛起的虚浮光亮中慢慢地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紧闭的眉眼也随着渐亮的光辉而缓缓舒展开来,连着脸上因病痛而发痒被抓破的伤口也在开始愈合。

“不管看多少次,都会觉得是奇迹……”

耳边传来神官这样的叹息。

明日朝没有反驳。

若是过去,这样能够治愈伤痛疾病的能力无疑与她一介普通的人类无关,但是自从决定正式继承斋宫后,她确实在某一天开始,就得到了这份近乎神迹的馈赠。

这些年来,除了在野宫苦修的日子,她总会跋山涉水用这份能力去帮助需要的人,随着事迹渐渐传开,她的特殊也理所当然地被奉为了天照大神的意志。

受她帮助的人夸赞她是救济众生的神女,倾羡她能力的人说她代表的就是天照大神的光辉。

京城中的大人曾在见识过后也希望将她留下,但又惧怕自己的贪婪与私心会触怒天照大神的神威,只能悻悻地作罢,不甘地看着她离去,离开繁华的京城,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

寂静的屋内,火烛被颤颤巍巍地点亮。

明日朝收回手时,烛泪灼热地淌下,伴随着孩子母亲喜极而泣的感激。

明日朝嘱咐她接下来的照顾事项,便马不停蹄前往下一个病人那。

她问自己的神官:“带来的食物还够吗?”

“短期内是够的。”神官说:“但是,他们都才康复,也不像年轻人一样可以下海捕鱼,现在村里没有年轻人,若要支撑到可以开始营生的程度,还是有些困难的。”

明日朝默默记在了心里,便请他将这个渔村发生的事向邻近的城区散播出去,结果不出几日,就有滚滚的马蹄赶至她所在的地方。

如她所料,邻近的城主也染了重病,听闻她的事,特地前来,花重金请她去城中医治。

明日朝依言去了,并为其进行了治疗。

当城主遵守承诺支付满箱的财宝时,她弯身鞠礼,长发垂落,说自己索要的报酬只有一个,就是请他接济并庇护那个渔村的人们,帮助被瘟疫摧残的村子重新恢复往日的生机。

事后,城主的长子亲自送她和随行的神官出城,他私下暗示她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力偷偷敛财,甚至可以帮助她将既得的利益达到最大化。

“我甚至可以不用您留在城中,留在城内。”

“您只需与在下七三分成就好。”

“您不要父亲的钱,但是我听闻您想要修缮神社,需要大量的金钱不是吗?”

“难道您真的除了那个要求外,什么都不想要吗?”

对此,明日朝没有动摇,而是轻轻看了随行的神官一眼。

对方立马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脸上浮现出些许懊恼的神色。

伊势神宫禁断私币,除天皇以外不得奉币,但这些年来,历代天皇都并未亲自参奉伊势神宫,所以每年的两次奉币都由祭祀的斋宫代劳。

坐在那个位置上,再加之她奇迹般的治愈能力,确实是个敛财的好差事。

但是,明日朝最终还是找了个理由拒绝了。

此后,她一路沿着瘟疫蔓延的路线前进,治疗染病的人们,将所到之处的病痛通通抚平,也将那种会行走的疫病掐断在了夏季温热的太阳中。

等她再次途经那个渔村时,已经是盛夏的尾声了。

短短几个月,原本荒凉寂静的海岸已经改容换貌。

海水碧蓝,潮声迭起。

飘荡的船只送来丰沃的鱼群。

城主送来的年轻劳动力为贫瘠的渔村带来勃勃的生气,可怕的疾病已经远去,曾经森白的鱼骨被涌起的海浪带走。

从瘟疫中熬过来的渔民挽着被海风吹鼓的衣角,在金黄的细沙中踩着雪白的浪花,拖起了一张又一张沉重的渔网。

粼粼的潮水漫来,欢欣的笑容重新在他们曾经枯槁苍白的脸上绽放,奇形怪状的石头和贝壳被村中的妇女用巧手窜起,感激地赠给了她。

被她治好的孩子长高了些,原来凹陷的脸颊也在病愈后渐渐变得丰盈起来,健康的血色浮上脸庞,金绿的波光飘荡在阳光下的海面上,浅薄的天光凿破云层的阴翳,洒在了他们用沾满沙的手掌欢喜着奉上的珍珠上。

亮晶晶的、雪白的珍珠,却比不过孩子们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的光亮。

“明日朝大人。”

“明日朝大人。”

叽叽喳喳的,如同春日雏鸟般雀跃而生动的笑声。

听着那样的笑声,看着他们在铺满金沙的海滩上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往前跑,她在某一刻面向远方海平线上的夕阳,任由耳边的鬓发被风挽起,觉得万分地安心。

远方天际的候鸟缩成并排的黑点。

半轮镶在海波之上的红日带来温热的火光,将大海烧成了涌动的花海。

她在海边摇曳的浪花中发呆,就算海水漫上脚踝沾湿了袴角也没有后退,直到孩子们攥着她白衣绯袴的袖角,好奇地问她在看什么。

放远的目光瞬间收回,她低下头,温和且柔软地笑:“没什么。”

这个年纪的孩子无忧无虑,还不知道看海时,思绪总是比海还要深。

明日朝决定启程回伊势神宫的前一晚,被爱热闹的孩子们拥簇着在潮湿的沙滩上漫步。

夜晚浓烈的墨色浸染没有星星的天空。

没有光亮的大海漆黑,又安静。

穿过指缝的风并不热烈,夏日的尾声,海岸边上高大的老皂荚树投下静谧的影子,不远处的渔村亮起暖色的灯火,海平面起了波光的褶皱。

孩子们在欢闹声中依依不舍地挽留她,问她能不能不要那么快离开。

明日朝笑,没有立即拒绝或答应,而是告诉他们,伊势的海是最靠近日出的地方。

“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你们都会是最先见到它的。”她望着夏夜里漆黑的大海,直指黑夜的尽头,笑道:“你们在距离天照大神最近的地方,而我离开这里去做的事就是向祂祈祷,让你们每天都能看到太阳。”

闻言,孩子们还是似懂非懂,不舍之意并未因此减轻多少,其中,有人好奇地问她,那离日出最远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出云。”明日朝笑道:“因为出云的海是离黄泉之国最近的地方。”

一提到「黄泉之国」就难免让人想到死。

死是个令人忌讳的字眼,即使是年纪尚小的孩子,在经历了瘟疫后,也对其产生了畏惧。

于是,大家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个话题。

同时,大家也不再挽留她,而是羞怯地笑道:“对我们来说,明日朝大人就是驱散了死亡与黑夜的日出,如果,您的离去是为了给更多像我们这样曾经被死亡笼罩的人带来光芒的话,那我们不会再阻拦您。”

闻言,她先是一愣,随后不禁放轻了呼吸。

泛着腥气的潮水卷着雪白的泡沫湿软的细沙,退去的潮水卷走了一道又一道脚印,连同带进了大海里。

宁静的夜色里,那一双又一双亮如星光的眼睛看着她,满怀温和地看着她:“您为了帮助更多的人而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您的无私显得这么无情,但这或许也正是您的慈悲所在。”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忍不住笑,轻轻俯下身去,亲吻他们被海风拂过的脸颊。

时间慢慢地流逝。

漆黑的天空不知不觉中变得低了。

浓云遮盖天际,风刮得狂乱起来,礁石的轮廓在幽深的海浪中隐隐约约,海水开始涨潮,每一次的涨落都变得汹涌澎湃。

夏天的夜晚,海边风雨欲来。

飞鸟绕着海浪怪叫,雷鸣开始隐约作响。

逐渐大起来的浪声一波盖过一波。

明日朝催促孩子们该回家了。

若是能走快一点的话,或许她能迎来明天的日出。

原本她能迎来明天的日出的。

但是,某一刻,她在无意中回了头望向大海的方向时,看到了海浪褪去的罅隙间,一个少年身形的人影在浮动的潮水中孤零零地飘荡。

就此,她的眼球颤动起来,传来了密密麻麻的痒。

夏夜的大海突然就变得悄无声息,涌动的浪花也失去了重量,捕捉到的画面在她眼中浓缩成了死寂般的灰和黯淡的金。

“怎么了吗?明日朝大人……”

身后的孩子们困惑而好奇地问。

“您在看什么?”

“那里有什么吗?”

她在这样的声音中,朝那里走出了一步。

接下来的一切好像就变得简单起来,先是一步,然后是两步,再然后是连续地往前跑了。

但是,身后传来了劝阻的尖叫。

“——明日朝大人!”

“您在做什么?!”

“明日朝大人!”

“快回来!”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浪花在她的白衣绯袴上流动,消弥。

漆黑的长发被腥咸的海水打湿,犹若缭乱的海藻。

她听到身后有声音在说:“明日朝……”

“明日朝……”

眼睛死死地盯着大海里飘荡的影子,远方冷蓝的闪电划破天际,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脱离了属于人类的躯壳,意识也挣脱了危险的警告,追寻着那抹虚渺的人影涉过了海潮。

“别去……”

那样的声音追逐着她到了大海的边缘。

“别去……”

但是,幽蓝的海底像水花冒泡,铺天盖地的海浪打来,她已经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大海里,任由自己转瞬被汹涌无光的蓝丝绒包裹、淹没,最后在轰响的雷鸣声和翻涌流动的逆潮中抓住了一只纤瘦的手。

被她抓住了的人影有着一副破碎的躯壳。

夜晚的深海没有光,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隐约瞅见了一条打了死结的麻绳连着对方纤细的脖颈,残忍地勒出了惨淡的痕迹。

那长长的麻绳垂下,在海水中晃荡着,晃荡着,飘浮到了她的手边。

同一时间,冰冷的海水没过她的头顶,将她的身体彻底吞没,耳边好像只剩下水不断往上冒的声音。

肺部灌进海水,窒息感袭来,意识好像开始变得昏昏沉沉的,一切痛苦顷刻间好像都变得不重要。

她的世界陷入了寂静。

但是,她依旧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不放,仿佛要随着那个人一起坠入无光的深海。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盛大的水痕割裂了那个少年的脸。

飘浮的泡沫在他的衣褶上流动,那副单薄纤瘦的身形上皆是淌血的伤口,没有意识的少年不知死活,连脸都看不清。

但是,对方有一头金发。

纵使色彩黯淡。

纵使第一眼干枯又毛燥。

但是——

也许和那个春日里的少年一样。

也许和那个只存在于过去的少年一样。

也许和那个深藏在她心中永远都看不清模样的少年一样。

和素一样的金发。

——这是她舍命救这个陌生的少年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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