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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饶克几乎一夜无眠，临近天亮才睡了一会儿。好在他已经清楚了孙海山平日里在单位的德性，也不急着去上班，将近中午才溜溜达达进了学生体育协会的小楼。

刚一进办公室，小田就坏笑着对他说：“孙哥，今天恢复正常了？”

张饶克听出小田话里有话，那意思是像这样迟到才符合孙海山的人设。“嗨，没有，本来今天也想早点来，昨晚跟老钱喝得太多了，结果早上没起来。”虽然张饶克也想装得跟孙海山平时的形象更像一点，可他听小田这么说还是不舒服。

“孙哥您来不来都无所谓，不过今天您来得正好。”小田说着瞟了一眼身后的大背头，“领导那有活儿找你。”

经过昨天的接触，张饶克已经基本弄清了大背头和孙海山的人际关系，按理说这两个人现在是死对头，怎么大背头还会给孙海山派活？

张饶克拨开小田，径直走到大背头的办公桌前。“领导，您找我？”

大背头依然拿着一份报纸，就好像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换过姿势，他头也不抬，毫无感情地说：“矿业附中要采购一批杠铃，你去对接下吧。”

“这点儿事您还让我去？让小田去不就得了。”张饶克琢磨着，大背头给孙海山派活，没准没安什么好心，所以反问了一句。

“你孙海山不是本事大么，他们矿业附中预算有限，要的器材又多，小田搞不定，还是你去吧。”

“行吧，我去看看。”张饶克说着，装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转身回来，他又跟小田说：“去领导那给我要下对接人的联系方式，我懒得跟他多说话。”

从小田手里拿到对接人的电话后，张饶克午饭都没吃，就独自奔向了矿业附中。

他的心里很矛盾，既觉得以孙海山的身份这样卧底很有趣，而且确实能获得很多资料，可理智又告诉他，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尤其昨晚从老钱那里得知，四大协会背后都是陶氏集团在暗中支持，张饶克越发觉得卧底行动不能持续太长时间。

矿业附中也在钢城东部，距离学生体育协会并不远。这是一座钢城颇具名气的初中，因为最初背靠钢城的几大钢铁企业，所以学校财大气粗，不管是硬件还是师资力量，在钢城都是一等一的存在，学生也都是企业职工子弟。

最近这些年，由于钢城在慢慢转型，希望摆脱完全依赖钢铁产业的现状，所以钢铁企业过得都一般，矿业附中近些年也在走下坡路。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不及过去风光，可依然还是很多学生可望而不可及的名校。

作为一所名校，矿业附中不仅成绩优秀，学生的综合素质也很不错，体育方面一直以足球闻名，张饶克作为一名铁杆足球迷，也听说过矿业附中足球队的名头。这支校队常年称霸钢城，并且代表钢城参加全国比赛。

“没准就是他们的足球队要采购杠铃？可是练足球为什么需要杠铃？”张饶克在路上想着。

到了矿业附中，已经提前联系好的对接人早就在门口恭迎“孙海山”了。对方是个30多岁的男老师，身高不算高，但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很结实，整个人皮肤黝黑，张饶克断定这人一定是个体育老师。再一看对方穿着运动短裤，小腿上却套着长袜，一般只有踢足球的人才会穿这样的袜子，由此张饶克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不会有错。

“孙总您来了，麻烦您还亲自跑一趟。”长袜男老师很殷勤地打着招呼。

“没事儿没事儿，怎么你们还要采购杠铃？附中不是足球特长学校么？”

“孙总您真是见多识广，确实是我们足球队要采购杠铃。走，我们足球队下午正好训练，您参观下，咱们边看边聊。”

张饶克跟着长袜男老师进了学校，这矿业附中虽然远近闻名，可校园面积并不大，进了学校没走几步，就到了足球场。这么小的校园，还特意劈出一片足球场，可见学校对足球的重视。张饶克是土生土长的钢城人，他知道很多学校不仅没有足球场，甚至连操场都没了，每天学生们就在教学楼下做做广播操了事，体育课也都被其他文化课老师挤占了。

一路上长袜男老师很兴奋地向张饶克介绍着校队的光荣历史，张饶克没心思听他说，虽然只是个球迷，可作为铁杆球迷他的足球知识很丰富。

看着球场上三十多个男生正在做传接球练习，张饶克就知道他们基本功都不差。判断一个人的足球基本功，光看传接球就能看出个大概。刚入门的人，一般都传不准接不住，稍微进阶一点的，虽然可以传准，但往往为了准确性而不敢发力。只有那些传球又准又狠，砰砰有声的人，才算是具备一定基本功。场上的这些男生，每一个传球力量都很大，落点也很准，接球的一方也都能很好地卸力将球停下，张饶克估摸着以自己的足球水平，肯定是接不住这种传球的。

张饶克正看得入神，长袜男老师忽然打断了他的思路。“孙总您也喜欢足球？”对方见张饶克似乎懂球，变得更兴奋了。

“没有没有，平时没事儿干，就随便看看足球比赛。”

“您要是有兴趣，待会儿上去跟他们踢几脚，装备我们这儿都有。”

“不用了，我肯定不是这些小朋友的对手，可别影响了他们正常训练。”

“那不会，您是体育协会下来视察工作的领导，是来指教他们了，怎么能说影响他们训练呢。”长袜男老师满面堆笑说到。

听他这么说，张饶克内心很反感，想着怎么现在连学校的老师都这样了？跟协会里的小田一样的嘴脸。他最讨厌别人破坏规矩，别管是什么身份，现在随意加个人到人家足球队的训练中去，肯定是会影响正常训练节奏的。

“我不视察什么工作，就是来看看你们的需求，好采购合适的器材装备。来的时候，我就猜应该是足球队需要购买器材，毕竟这是你们学校最有名的体育校队。可我有一点不太明白。”

“孙总您说。”

“练足球需要很多专业器材，这我都知道，可是怎么还需要杠铃呢？”

“是这样孙总，我们足球队专项器材还是够用的，就是在身体训练方面有些不足。您也知道，最近几年全市足球联赛竞争很激烈，我们连续两年都没拿到冠军了。后来取了取经，才知道我们不是差在了技术和战术上，是学生的身体太差了，足球这么激烈身体对抗的项目，你没有一个好身体，技术再好也没用。以前我们这这一块比较欠缺，一直不够重视，所以这次希望购买一批杠铃，加强一下学生的下肢力量。”

“这么说也有道理，我是外行，就随便一问。对了，那你们想采购多重的杠铃？”

“我们想搞一批四五十公斤的杠铃，反正杠铃都可以拆卸杠铃片，我们应该主要给队员用四十公斤以上的。”

“什么？这么重？是不是太夸张了？”张饶克虽然不懂体育训练的事儿，可是眼前这群正在训练的初中生，目测体重也就五六十公斤，居然要搞跟自己体重一样的负重练习？这实在有点惊人。

长袜男老师见张饶克这么惊讶，自己也有些脸红了。“孙总这没办法的事儿，请您多理解。”

“不是，我是不懂啊，纯粹因为不懂比较惊讶，他们能做这么大量的训练么？”

“孙总我看您多少也懂点球，我也不骗您，孩子这么小，进行这么大负荷的力量训练是不合适的。可问题是，我们不搞别人搞，我们技术再好也没用，赛场上只要有身体对抗，我们孩子就吃亏。没有成绩，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帮孩子就是白练，我们学校也跟着受影响。”长袜男老师还想说下去，看了一眼张饶克欲言又止。其实他不说，张饶克也知道他的意思，这比赛不就是你们体育协会搞起来的么？逼着我们这样做。

“话都说到这儿了，咱们就随便聊啊，孩子练了力量，对比赛有好处，但是对他们未来有没有坏处呢？”

“这……怎么说呢，我们以前一直坚持说过早进行身体力量训练是得不偿失的，可是最近两年没了成绩，家长也不答应，领导也给我们压力。坏处其实是很明显的，这就相当于拔苗助长，透支了孩子未来的潜力。这么早进行力量训练，会破坏孩子运动神经的发育，最重要的是破坏平衡感和身体协调能力，一旦这个年纪身体变得笨拙了，以后无论如何也练不回来了，但现在如果不进行力量训练，等成年之后是可以补上的。”

“那这批孩子不就毁了么？”

“那要看怎么说，如果他们只是想用足球去升学，其实对他们无所谓，因为也不会损害他们的身体健康。可是如果他们想成为职业球员，那太早练力量的话，以后肯定是没希望了。孩子早早养成了在比赛里用身体去占优势的习惯，就越发不会重视脚下技术的训练和战术意识的提升，可是等他们成年了，才会发现大家力量都差不多，已经没什么力量优势了。再加上我刚才说的，过早的力量训练，会破坏平衡感，进入错误的动作姿态模式，也比较容易形成反复的旧伤、老伤。”

“像你们这样一直坚持不做身体训练的学校有多少？”

“不太多，可以说我们是独一份。前些年我们还能靠着技术优势拿些成绩，最近几年其他学校越来越夸张，初中生练得跟成年人一样精壮，我们的孩子实在踢不过了。其实十几年前开始，钢城青少年足球就流行练力量了。反正孩子、家长和领导都不懂，这帮不懂的人又都被比赛驱赶着要成绩，那下面的教练也就随大流了。不管是学校里的老师，还是社会上的培训机构，大家想的都是，我这几年怎么出成绩，怎么讨好家长，反正过了这两三年孩子就升学了、换培训机构了，到时候不管是出现伤病还是踢不出成绩，也不会怪到自己头上。”

“我去，我说钢城这几年足球成绩越来越差呢！敢情十几年前就这么练孩子了？怪不得钢城男足这么弱！好不容易出一个好苗子，也都是伤仲永，伤一次就废了！足球不能这么搞啊！”此时张饶克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套着孙海山的皮。

长袜男老师见他这么气愤，胆子也大了起来。“其实也不光是足球，现在钢城所有的学生体育都这么搞，早早的上强度、上力量。只不过很多个人项目，如果孩子运气好没受伤，确实可以出成绩，十几岁成为职业选手。可足球项目不一样，足球太复杂了，往往一个运动员到了成年之后，才能判断他有没有机会成为职业球员。所以我们校队老教练以前一直说，学校足球不要太注重成绩，要注重发掘人才、培养人才，太注重这个阶段的成绩，必然就会只顾眼前耽误了真正有潜力的孩子。可是……没办法啊，可以说钢城足球的衰落十几年前就埋下了种子，别的项目的人还总揶揄我们，说大家都用一样的办法，就你们足球成绩差，肯定是你们这帮足球教练水平不行，他们懂什么。”

他反复说着十几年前这个时间点，张饶克感觉话中有话，仔细思索了下，忽然想到十几年前大概就是学生体育协会成立的时候。“你是说，学生体育协会毁了钢城足球？”

“孙总，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误会啊。我是说都是这帮不懂足球的人，十几年前开始给孩子们上力量训练，刮起的这股风潮耽误了咱们钢城足球。您别多想别多想。”其实张饶克也没责怪他的意思，可这长袜男老师却自觉言多有失。

“你们的采购需求我知道了，之后你再列个单子给我，包括你们的预算。我回去研究下，你等我的消息吧。”

“太感谢孙总了，希望孙总以后多来我们这儿看看，指导下工作。”

听着这话，张饶克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尴尬。如果没有之前这段对话，他会认为对方是单纯的溜须拍马，可刚刚聊完这一大段，这位老师再这么说，张饶克听了总觉得有些不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