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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妖34

晋江/檀无衣

腊月初,开阳寺高僧松崖偕同八位僧人，来到永平宫做法事，超度亡魂。

巳时始,申时止,松崖对贤妃道,亡魂留滞不去，永平宫鬼气森森，四皇子年幼，神魂不稳，已有邪炁（qi）入体之兆，假以时日,恐有附身夺舍之险。

贤妃苛待惠嫔母子多年，问心有愧，松崖所言令她骇然失色，急问化解之法,松崖便道,要带四皇子回开阳寺暂住,得佛摄受，驱邪除秽，直至神魂稳固，方可回宫。

贤妃自然没有异议，但这事她做不得主,须得皇帝同意才行，于是即刻前往灵曜殿。

一见到苏焕钦，贤妃便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地将松崖所言转述给苏焕钦，苏焕钦被她哭得不耐烦,敷衍地安慰两句，便让她走了。

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四皇子随松崖一行出宫去了，连行李都没来得及带，反正明日还得接着做法事，到时把行李交由松崖带回开阳寺就是了。

苏照夜听闻永平宫在做法事，一下课就从凝辉殿直奔永平宫，亲眼目睹四皇子不情不愿地跟着一众僧侣离去，贤妃伫立在宫门口，泪眼婆娑地凝望着四皇子渐行渐远的背影。

苏照夜看在眼里，心中快慰之至，面由心生，他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

一直紧密跟随左右的绍生将苏照夜此刻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顿时一凛，因为他从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阴鸷与邪恶——他离五皇子最近，自然也最清楚，五皇子的心性正经历着剧变。

当贤妃看见苏照夜时，他的表情已恢复如常。

想到惠嫔的鬼魂正在永平宫里四处游荡，贤妃就遍体生寒，她既畏惧，又憎恶，看向苏照夜的眼神好似淬了毒——如果她的儿子有个长两短，她绝对要让惠嫔的两个儿子陪葬！

苏照夜感受到了贤妃对他的恨意，但他毫不在乎，转身离开。

回到泠泉宫时，正赶上陪姮嫔娘娘用晚膳。

安安静静地用完膳，苏照夜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觉得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不如牵萦于心，感佩于怀，回馈于行。

苏照夜不说，梵音也就只字不提。

她让晚柔拿来一只小木盒，交给苏照夜，然后就让晚柔出去了。

梵音道：“打开看看。”

苏照夜依言打开，只见盒里躺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比珍珠略小些，比琉璃更亮些，光彩熠熠。

不等他问，梵音解释道：“这是鲛珠，由鲛人的眼泪凝结而成。活人磨粉食用，可延年益寿，死人含珠于口，可保尸身百年不腐。你之前可曾听说过？”

苏照夜一脸惊讶地摇了摇头：“儿臣闻所未闻。”

这是梵音意料之中的回答。

鲛珠如此珍贵，堪比仙丹，苏焕钦必定想独占，他绝对不允许鲛珠的秘密宣扬出去。这世上知道鲛珠用途的人，除了苏焕钦，应该就只有莫不谷了。

自她苏醒后，一共哭过次。

第一次是刚醒那日，韶雪侬的悲愤化作汹涌的眼泪；第二次是和苏焕钦的初夜，破身之痛让她流血又流泪；第次就是昨晚，为了满足苏焕钦的性癖，她又一次疼出了眼泪。

前两次的眼泪凝成的鲛珠都被苏焕钦收走了，昨晚苏焕钦被蒙住了眼睛，根本不知道她哭过，所以这两颗鲛珠才能落在她手里。

现在她把这两颗鲛珠交给苏照夜，就是为了让他成为第个知道鲛珠秘密的人。

梵音不疾不徐道：“大概两百多年前，有个皇帝，为求长生不老，遣一名方士，带着两百童男童女，乘船出海，寻仙问药。他们来到一座遥远的海岛，海岛上生活着来自深海的鲛人族，那名方士对某个鲛人少女一见钟情，于是在海岛定居，并建立了雕题国。鲛人天生长寿，寿数是普通人的五倍，那名方士通过服用鲛珠，活到了一百二十多岁。”

苏照夜最喜欢奇闻异事，梵音讲的故事他从未在哪本书上读到过，一时听得入了神。

梵音道：“每个鲛人，就犹如一座活的炼丹炉，我们的眼泪、鲜血和骨肉，都会变成灵丹妙药。假如有朝一日，你的父皇也动了长生不老的心思，那他就会喝我的血，吃我的肉，而我则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奇闻异事陡然变成了恐怖怪谈，苏照夜毛骨悚然，瞠目结舌。

梵音却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如果我真的沦落到那样的境地，蟾儿，我要你想尽一切办法杀了我。”

苏照夜只觉得心口阵痛，喉咙似乎被堵住了，完全说不出话来。

梵音也并不需要他的应答，她冲他轻柔一笑，道：“你父皇就快来了，你若不想见他，就回你的侧殿去吧。”

苏照夜怔忪片刻，如提线木偶般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

夜半时分，苏照夜被噩梦惊醒，猛然起身，气喘吁吁，冷汗淋淋。

外头值夜的绿衣听见他的惊叫声，急忙举着一盏铜雀行灯步入内室，她掀开床帏，飘摇黯淡的灯光照在苏照夜汗涔涔的脸上，他畏光似的，抬手挡住了眼睛。

“殿下，你做噩梦了吗？”绿衣关切地问。

苏照夜弱弱地“嗯”了一声，手依旧遮着眉眼，低声吩咐：“我有些口渴，你去倒杯茶吧。”

绿衣将灯盏放在床头的斗柜上，出去倒茶。

苏照夜用衣袖抹去脸上交织的汗与泪，睁开眼睛，偏头看向床头的一豆灯火，眼神中残留着恓惶之色，他不由地回想起梦中情境……

他站在屋内的角落，手脚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他看见姮嫔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好像快要死了；他看见父皇坐在椅中，神色阴森可怖；他看见某个面目模糊的人用匕首割开了姮嫔的手腕，皮开肉绽，鲜血不停地往外流，另有一人拿着玉瓶在下面接着，直到鲜血从瓶口溢出来，血淋淋的玉瓶被转交到父皇手中；他看见父皇双手捧着玉瓶，如饮酒般将鲜血灌入口中，大口大口地吞咽，来不及咽下去的血液沿着父皇的脖颈往下流，一直流淌到地上，如小河般蔓延到他脚下。

他站在血泊里，与姮嫔四目相对，她流着泪对他说：“蟾儿，杀了我，杀了我……”

可他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束缚，只能绝望地看着，无声地吼叫着，撕心裂肺地痛着。

忽然，他看见她的眼耳口鼻都开始往外冒血，而他自己的眼耳口鼻不知怎的也被血堵住了，眼前是浓到化不开的红，舌尖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犹如溺水般的窒息感令他深陷恐惧，他疯狂地叫喊挣扎，终于从噩梦中挣脱。

此时此刻，苏照夜的耳畔仿佛还萦绕着她凄切的哀求：“蟾儿，杀了我，杀了我……”

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痛，他用力捂住胸膛，又使劲摇了摇头，试图让头脑清醒，摆脱噩梦的影响。

未几，绿衣端着一杯热茶回来，苏照夜接过茶杯，轻抿两口，涩声问：“几更天了？”

绿衣道：“四更刚过。”

苏照夜道：“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绿衣不敢多问，将灯留下，退了出去。

苏照夜慢慢地喝完茶，将茶杯放到斗柜上，顺便吹了灯。

他躺回床上，侧着身子，将手探到枕下，摸出一只小木盒，正是晚膳时姮嫔交给他的那只。打开盒子，两颗鲛珠宛若夜明珠，在黑暗中亮着微弱的光。

这是鲛人的眼泪，是能助凡人长寿的灵药。

贪生畏死是人之常情，而且越是尊贵的人，越渴望长生，就好比他的父皇，坐拥锦绣江山，手握无上皇权，受千万人膜拜，这样呼风唤雨的人生，任谁都不愿意被死亡夺走。

假如鲛珠的秘密不再是秘密，其它四国的君主为了与天夺寿，必定会与他的父皇争抢鲛珠和鲛人，届时群雄逐鹿，天下必将大乱。

兵法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1

如若有朝一日噩梦成真，他要想救她，恐怕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这个大胆的想法不仅驱散了噩梦带来的恐惧，还让苏照夜有些血脉偾张。

不久前，他还只是个受尽欺辱、艰难求生的可怜虫，而如今，他却生出熊心豹胆，妄想搅乱天下——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连他自己都觉得心惊。

苏照夜将盒子合上，塞回枕下。

他闭上眼睛，收敛思绪，渐渐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