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网

雅芳望着吴叔叔愤怒的神情，不知如何是好。其实她对情哥哥也气愤，但恨不起来。她噘起的嘴唇本来就红，现在咬得更红，想哭还想笑。看得出来，哥哥是爱我的。他一个人匆匆走在前面，可一听到我的呼喊，眼睛闪光。在众目睽暌之下，连忙跑来，还下意识握住我的手。哦，他的嘴唇临别时还在蠕动，是还有许多话想说吧？留着吧！等归来时再尽情倾诉。他的浓眉舒坦，俊美的脸笑容可掬，惊喜地望着我，那么动情那么亲切。

几年前，学校那些成熟的学姐对你明眸善睐，我没想到你还瞧得上我这小妹妹。估计你没想到我会耽误课程大老远来给你送行吧？不知你看上我哪点，竟同意你爹去我家提亲。我的脸有点短，像红苹果。我的胸有点大，像破土的竹笋，难以掩饰，羞死人。不过你没看走眼，哥哥，我的心美，我会让你幸福。你别以为我小，就会小家子气，我人小心大，敢作敢当。

你拔动了我的心弦，我没心思读书了。你没让我喜欢多久，就匆匆别离，估计你刚才也没尽情。只要你回来，我会让你尽兴。凭你的人品学识，到了祖国，肯定会有姑娘钟爱。虽然我们没有约定，但已心照不宣。船儿离岸，心情失落。海风轻拂，海水拍岸。吹不动椰子树叶，吹得我眉紧锁，眼濡湿。揉揉眉眼，斜倚椰子树，不知何时船走人空，只剩孤身一人像做梦。想走，迈不动，处处虚无缥缈中。

见到雅芳如此痴情，吴泰达愈加气愤。如果不是看在雅芳的面子上，就是隔了整个太平洋，他也要痛骂几声，泄泄火气。他现在如丢了主心骨，只有渭然长叹。“儿子，你要逞英雄，也该留个孙子再走。”

“叔叔：他有报国之心，会有好报的。”

“雅芳：你应该拽住他又哭又闹，看他还有脸走么？”片刻，吴泰达又自言自语：“孩子，你为什么不是泼妇？为什么要帮他守秘密？你抹不开脸面，可以悄悄告诉我呀。哦，你从小就不喜欢告状告密，你们读书人有志向，只是他一拍屁股为理想而去，你以后该怎么办？”

此时，雅芳更像没头的苍蝇。“叔叔：事已致此，伤心没用，我只有继续上学，你要保重。”

吴泰达遥望天际，大声怒吼：“逆子，你太小看老子了。你报效祖国没错，我留独子传宗接代也是理所当然。强扭的瓜不甜，就算你没走，凭你这种犟脾气，凭你这种自尊心，我也不会让你在众人面前丢脸。我只想把随身这块传家玉佩，让你带上。现在我送给雅芳，不管她将来是不是你的女人，我都送给她。我替你向她道歉，希望她能原谅你。”

吴泰达从脖子上取下玉佩，挂在雅芳的脖子。雅芳想谢绝，又怕他不高兴，只得笑纳。

“雅芳，不是我想拴住你，而是我现在除了你，还能指望谁？你愿等凯旋回来，我高兴。你要是嫁人早生小孩，我更高兴。你继续上学去吧。我也要回农场，照料我的牛羊，没想到我的儿子还没有牛羊听话。”

各行其道，默默祝福。

现在雅芳不光心中不平静，连书桌都不平静了。她上课常常走神，想退学，可退学了回家干什么？还是在学校，总能学点知识。鸿雁一去无消息，她常常来到学校的报亭，经常有南桥机工的消息，可惜都不是自己的心上人。他在何方？她在报亭寻寻觅觅，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被女日特盯上，没想到他不是女日特的对手，没想到他离地雷只有咫尺。她在胡猜乱想，没想到他身旁是万丈深渊。她思念得难以下咽，他饥肠辘辘。她夜不能寐，他日夜兼程。她眼前有讨好的男生，被当野狗一样赶走。她暗自抚摸胸前的玉佩，无心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她的功课一落千丈，常看错了题目，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她简直就是苦恼的丑小鸭。老师莫名其妙，还有同学取笑。恨心的哥哥！

许久没听到凯旋的消息，她都无心走向报亭，怕过去了又失望。收发室偶尔有她的信，是懵懂小子的求爱情书，被她撕得粉碎，很难静下心来读书。

一天，她的同桌叶晖兴奋地谈起首批南侨机工运送战略物资回国，眉飞色舞。

“第一辆车的机工五官端正，微笑昂扬，真让人喜爱。”

“叶晖：你烦不烦？好没羞耻。”

“雅芳：我这已经够含蓄了，那几位高年级的学姐是这样表白：如果能成为他的新娘，哪怕只有一晚，也胜过万寿无疆。你去瞧瞧吧？不要这么不屑一顾。他就是我校前几届的那位学长，那位对你挺关心的好哥哥。”

叶晖话音刚落，雅芳已像燕子一样飞出去了。

报亭前挤满了人，等她好不容易挤到前面，上课铃响了。她只得匆忙一瞥，果真是他，我的好哥哥！她的芳心如小鹿在跳，太幸福了！她上课魂不守舍，心思早已飞到了报亭，飞到了祖国，飞到了哥哥身边。这一节课的时间真漫长，老师讲得再生动风趣，她也充耳不闻。求求你，快响下课铃吧！她急切得就像是要去和真人赴约。老师口若悬河都不渴，她抿紧嘴唇反渴得心慌。讨厌的是叶晖不时偷偷掐她一把，诡秘一笑，好坏！终于听到下课铃响了，可恼的是老师意犹未尽，下一节课又是他的，他占用课间几分钟，雅芳恨不得逃课。

她是姑娘，不便来回奔波，装模作样走到报亭，来回时间不够，老师啊老师，难道你没情窦初开过？她的脸变成了酸苹果，教室里太闷，她出来透透风。

固执的哥哥，如果我们结婚了，我会骄傲地说：他是我丈夫！如果我们订婚了，我会轻声说：他是我未婚夫。现在我无名无份，嘴软！

坐在教室心猿意马，想像着凯旋受欢迎的盛况，任凭老师讲得入情入理，也是耳边风。捣蛋的叶晖不止一次掐她的大腿，因为她发现雅芳在微笑。老师在讲复杂的代数，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对辛勤老师的大不敬啊。雅芳不想收回遐想的翅膀，她在设未知数来计算凯旋的将来，那是多么复杂的方程，有解还是无解？

她常常站在报亭前，端详凯旋的笑容。她看得入迷，茶饭不思，不想挪动，旁边低年级的小姑娘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一睹学长的风采，雅芳当仁不让。这群野麻雀叽叽喳喳懂什么呀？人还没长大，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通红的小嘴好似想吃饼，本来挺秀丽的眼睛瞪起来都成牛眼珠了，胡思乱想，不自量力！还撺掇着想找联系方式表仰慕之情，真是少女不知愁滋味。叶晖给她买来了饭菜，她几口就扒光了。她要节省时间去报亭。有些男生以为她频频关注报亭，是借看报来引起男生关注，于是厚着脸皮想约她去花前月下散步，去灯红酒绿的大街闲逛，去看西洋电影。

又不是回国参战！

哪还不要了我的小命？

怕死就别来烦我！

纠缠的人多了，她一度不敢去报亭。怕什么？她最终还是挺直腰每天去看几遍，越看越喜欢。她晚上经常做梦，咯咯笑。叶晖问：“你昨晚梦见什么？”“不清楚。”“别装了，你都笑得像母鸡下蛋。”

坏哥哥，如果你给了我一个名份，我也好扬眉吐气。叶晖见雅芳抚摸胸前的玉佩，便寻根问底，这哪能说得清？打马虎眼，这哪能混得过去？你以为我喜欢吞吞吐吐？“你要是还保密，我上课就不掐你的腿，就不提醒你，让老师骂你心不在焉。我下课也不给你买饭，让你在报亭前站桩，只吃相思饭。”

看来只好和盘托出。死丫头，有这等好事，竟瞒我这么久？这次叶晖真的死劲掐了一把。

周末回家，父亲拿着报纸，叫雅芳好好瞧瞧。

雅芳都瞧了无数遍了，自然不会在家人面前像饿痨。

父亲把盏言欢，谈论着凯旋，恨不得把他从报纸上拽下来。雅芳表面平静，其实听着夸奖之词，她胸前的玉佩随着芳心在笑。哥哥，你可知我的情怀？你可知我的祝愿？真想做你的新娘。哪怕你人不回来，只需你一志许诺，也聊以解忧。估计有不少爱慕者向你写热情洋溢的求爱信，你同样不会许诺吧？

少女的烦恼，有几人知晓？

她跟父母说不想回学校读书，她的心已经乱了，没心思读书。

家里现在用不着你帮忙，你回家反而会成哥哥嫂嫂的眼中钉肉中剌。

难道就这样没名份地去吴家？难道真做吴家的女儿？

抚摸胸前的玉佩，沉甸甸地敲打着内心。少女的心敲乱了，她只有重回学校。她没有了上进心，但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她不想挨老师的批评，强行静下心来读书。更不想凯旋问她的成绩时，她说不出口，她反而比以前更用功。

一天上课前，叶晖神秘地递给她一封信。之前有的男生知道她俩要好，不便或不敢把求爱信交到雅芳手上，老是请叶晖转交。

现在叶晖已知道雅芳的隐情，还来牵线搭桥，就太不地道了。雅芳的脸气得像红苹果受到挤压。“我受之有愧，请你完璧归赵。”

“真的？那好，我就寄回昆明潘家湾。”叶晖还没说完，信已到了雅芳手中。

雅芳：我第一次用你赠的钢笔写信，来向你表达我喜悦而又复杂的心情。我已经和日本女特务交过手，也开车走了一趟滇缅公路。我不是日本女特务的对手，幸亏我身边有黄长官保护。日本女特务也不是他的对手，生死仅是瞬间。如果不是那女特务想利用我，如果不是黄长官武艺高强，我就没机会用上你的钢笔了。我现在愈加坚信我没给你名份，没和你结婚是对的。也许下次我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所以我必须向你倾诉。我爱你雅芳，我想给你名份，想和你结婚。可是我不能只顾自己，我的人生可能很短很短，而你的花样年华才刚刚开始，你将会长命百岁，我实在不想害了你。

不是我吓唬你，而是战争太残酷了，我亲眼看见杀敌，跟想像的完全不同。我想杀敌很难，而黄长官杀敌易如反掌。滇缅公路太危险了，一路上有地雷有日本特务伺机而动，如果不是黄长官胆大心细，我就是第一个牺牲在滇缅公路上的机工。黄长官鼓励我，对我言传身教。他曾是一介书生，想成为科学家，现在成了钢铁战士。我在他的教导影响下，受益非浅。纵然鬼子装备精良军事强大，但他们人少，我们人多。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个人打不过他，总可以打伤他。后面的人前赴后继，总会消灭他。鬼子跟我们没两样，没什么可怕的。如果应对巧妙，方法得当，如果自己强大，敢于拼搏，善于拼搏，消灭鬼子不难！

黄长官一行很忙，又执行任务去了。我现在在昆明潘家湾，苦练军事本领和驾驶技术。教官们非常严厉，他们离开烽火连天的战场，教我们如何躲飞机轰炸，如何躲枪炮射击，也教我们射击拼杀。我们的训练课程很紧，晚上又无电灯，我们总是很早睡觉，天没亮就起床苦练本领。在这学习内容丰富，我们很快乐。

如果现在我再遇上日本特务，决不至于那么狼狈，也许还能一雪前耻。

雅芳：祖国壮丽雄伟，却非常落后。许多老百姓衣衫褴褛，乞讨之人很多，政府救济不过来。大路旁常有饿殍倒毙，令人心酸。这里只有粗粮，仅够裹腹。不过大家都抱着救国之心，兴致很高。有位同学梁俊峰，跟我意气相投，我并不孤独。握着这崭新的钢笔，心潮起伏。我们所在的昆华师范学校，因为偏僻，隐蔽物多，虽然偶有日军飞机掠过，所幸还没遭受轰炸。我们已掌握了日机的飞行规律，大家都等闲视之。离此不远处，有从北平上海南京等地搬迁过来的大学，组成了西南联合大学。学生们安之若素，正常读书。国民政府年年从这些学生中，择取优异者去美国留学。祖国抗战费钱费力，异常艰难。可教育经费一分都未减少，祖国是多么重视培养人材。仅此一点，就可以看出我们的祖国大有希望。尽管这所大学条件简陋，但师生们精神饱满，异常勤奋。有人预测，西南联大的学子中将来会有人能获得诺贝尔奖！

雅芳：你要好好读书，高中毕业，你就来考西南联大。

路途曲折，这封信不知何时到你手中，也不知何时再给你写信。我们这些同学都在暗暗比赛，唯恐学业落后遭教官训斥和同学鄙视。教官技术高，要求也很严。驾驶考试时，汽车在狭窄路面调头，只允许打三次方向盘。如果没通过，就没资格跑运输就淘汰出局，那多丢人！所幸我刚才已通过，我看到有的同学很失落，这里没有补考的机会，大家都以运输救国为荣，我真替那位同学惋惜。他在南洋从没有驾驶过汽车，只因看到陈嘉庚先生的《为通告事》，就抱着一颗救国之心，匆忙跟三轮车师傅学了两天，基础很差。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不能实现理想，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梁俊峰也通过了考试，我相信以后会和他有更深的交往。以后我不会孤独。

天快黑了，只有一张书桌，通过了驾驶技术考试的同学暂且都松了一口气，都想写家书，我不好意思霸占不放，只好搁笔，以后再叙。祝你进步。

凯旋于昆明潘家湾

xx年xx月xx日

雅芳不知看了几遍，她像保管玉佩。

哥哥：我当然知道你回国参战非常危险，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当然知道你非常爱我，我更知道你是可托终身的高尚君子，我坚信你会不断进步，有能力战胜任何困难。我多么想和你结婚，我爱你也恨你！

我已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第一个驾驶着满载军事物资的汽车回到国内。只因不知你的通信地址，无法表达我的激动之情。我水平不高，说不出动听的言辞。你神采奕奕，我们学校都以你为荣。我的同桌叶晖羡慕我，经常轻轻掐我，又痛又痒又快乐。我跟她知无不言，当然也把我们之事告诉了她，她骂我没有成癞皮狗，掐得更凶。

哥哥：我的心已经跟你走了，我现在没有心思读书，成绩很糟，最多混个高中毕业，哪有实力去考西南联大？那是几个名校合并的哟。我知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织网。可我又怕跟那位没通过驾驶技术考试的同学一样，所以预先向你提个醒，不要寄托我厚望。当然，我也会像那位同学一样勇敢，只要你不怕我给你丢脸，到时我就去试试。

路途曲折，这封信不知何时才能到你手中。说错了，也就不怕你取笑了。我晚上经常做梦，梦见你胜利归来娶我，我高兴得如孔雀开屏。叶晖说我梦中咯咯笑，像母鸡下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收到你的信，我多想开怀大笑。可叶晖老探头探脑，让我语无伦次。我爹说你从小就天资过人，坚忍不拔，有勇气且机智，你定会战胜所有的困难，所以他乐意把我和16辆汽车以及大片农庄相赠。你一直就是我心中的大哥哥好哥哥，你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相信你现在已今非惜比，日本鬼子在你眼中只是蕞尔小丑，滇湎公路上的危险也不在你话下。我不想对你多嘴多舌，只是提醒你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要时刻保持旺盛的精力，去战胜日本鬼子，去闯过滇缅公路的危险。你要劳逸结合，加强营养，伙食差，街上总有好吃的吧？别节省，我会从我的膳食费中寄出一半给你。我本来就用不着这么多，吃得胖胖的又丑，不如补充你的营养，权且当做支援祖国抗战。

白雪娇、陈侨珍也和你一同培训吧？跟她们相比我当然只是丑小鸭。你没空没桌子不方便写长信没关系，只要报一声平安就行了。如果、如果你在那有了爱人，就赶紧告诉我，你会很快得到我的祝福。我还会寄钱补贴你们家用，把你家的狗崽子喂成小猪。我身上挂着你家的传家玉佩。这块玉佩是你离开那天，你爹赶到港口送你保平安的。因为没见到你，就送给了我。我本想现在就寄给你，又怕邮寄有失。张冠李戴又喜又羞，没经过你同意，像窃贼。

雅芳意犹未尽，咬着笔头想了老半天，少女的心岂是短短一封信能装得下？

叶晖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珠说：“我可是写情书的老手，要我审阅么？”

“你情书写得好，怎么还没心上人？”

“都怪那些哥哥或有眼无珠，或胆小寒酸，不敢高攀我这金枝玉叶。”

“我可不想劳你大驾。”

雅芳独自来到操场，明月高悬，千里相思。清风幽幽，暗香浮动，可又难以启齿。又怕凯旋身边有叶晖这样热情开朗的姑娘。

白雪娇、陈侨珍她们更值得正人君子去爱。如果我是小伙子，也会情有独钟。

雅芳心里酸酸的，她知道凯旋不是见异思迁之人，可是战场上的情况千变万化，他们年轻的生命时刻受到威胁，他们的爱情观念会不会一反常态？

半夜，叶晖听到她啜泣，把她叫醒。她刚才做了个恶梦，梦见飞机追着凯旋扔炸弹，梦见鬼子端着刺刀追杀他，好在只是恶梦！她身上汗涔涔，突然开窍了。只要他能平安健康，至于娶谁为妻，听天由命。次日她取下玉佩，小心包好，随着加厚的信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