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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阴影

  • 作者:李鸿苏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5-01 12:55:57
  • 完书字数:9580

一路无话,许文崇和韩忠回到了区局的大院内。这整个路程里,韩忠可以说是备受煎熬。身体上的痛苦尚可忍受,但是心灵的冲击却无法抹去。

韩忠来局里也算有些时间了,但是许文崇这副模样倒是第一次见到。他小心翼翼地从车上下来,生怕闹出什么动静再次刺激到许文崇。

他绕到车后,从后玻璃里中窥视着许文崇的背影。韩忠见许文崇毫无下车的意思,便又跑到主驾驶的窗户边打个招呼。

“崇哥,你没事吧。”

“没事,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想再吹会儿风。”许文崇目视前方,自顾自地抽着手里的烟。

“好的,你自己注意点啊,别感冒了。”韩忠说罢,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办公楼内。

韩忠快步回到值班宿舍,一股脑儿地钻进了自己床铺的被窝里。他拽住棉被的两角,紧紧裹住全身,享受着婴儿被襁褓包围住的安全感。

“咚咚咚~”

“谁啊?”宿舍外传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韩忠下意识地喊道。

“我。”

浑厚深沉的话音从门外传来,对方虽然没有自报家门,但这个音色足以让韩忠知道,在门外等候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师父。

“师父,这么晚了,您还没回去啊。”

韩忠一个轱辘快速翻身下床,鞋还没来得及提好就到了门口。他赶忙把门上的插销拨开,将徐从戎让进了屋内。

“刚回来啊。”徐从戎径直来到韩忠的床铺旁坐了下来。

“是的。”韩忠此时像个准备挨训的小孩子,板板正正地站在徐从戎的面前。

“站着干嘛,坐啊。”徐从戎指着床边的空档。

“哦,我坐这就行。”韩忠一把将办公桌下的木头板凳抽出来,坐在屁股下面。

“今天怎么样,还顺利吗?”徐从戎一脸慈祥地看着面前的韩忠。

“说实话,不怎么顺利。”韩忠尴尬地用手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正常,万事开头难,虽然我没在现场和你一起,但是通过其他队员的描述,我觉得你的整体表现还是不错的。”他安慰道。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重大刑事案件,办案经验和处理突发情况方面还是存在很大欠缺。但是师父,您放心,我会好好跟着许文崇学习的,一定不负您老的期望。”韩忠立刻从板凳上站起,朝着徐从戎敬礼。

“学校里的那一套就别在我面前显摆了。”徐从戎摆摆手,示意韩忠坐下。“对了,小崇呢,怎么没见他回来。”

这一下可算把韩忠给问住了,毕竟许文崇的车就停在区局的院子里,他也不好编瞎话骗徐从戎。但是如果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师父,很可能会影响到许文崇未来的警察生涯。

“许文崇是不是之前办案子的时候受过什么刺激?”韩忠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么说。”

韩忠有些犹豫,不知道接下来的话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思索再三,韩忠还是把自己的所见所想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徐从戎。

“这样啊,那个女娃现在怎么样了。”徐从戎并不意外,似乎是知道什么内情。

“嗯?师父,您不感到意外吗?”徐从戎的态度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想听听小崇的当警察之前的往事吗?”徐从戎意味深长看着他。

“想。”韩忠拼命地点着头。

“那还不快去给我倒杯热水。”

徐从戎接过韩忠递来的一次性纸杯,用嘴轻轻吹了两下,然后抿了一小口。接着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烟盒,点燃其中一根,烟头上燃烧的火苗伴随着缕缕白烟,萦绕在几近泛黄的天花板上。

许文崇,1981年生人,他从出生下来,便拥有着让所有同龄人都羡慕的人生和家庭。

他的父亲许峰是河清市原矿机厂唯一的一名八级车工,母亲苏虞虽无工作,但也是周遭少有的知识分子。

在这之前,家里还有一位比许文崇大十岁左右的姐姐,叫做许文晴,也十分疼爱他。他们的父亲许峰思想老旧,有些重男轻女,但是总体来说,许文晴并没有因为他的降临,而被父母区别对待。

他们一家四口住在厂里分配给许峰的一套两居室里,日子算不上非常富裕,但在20世纪80年代,也是屈指可数的佼佼者,但是幸福往往不会眷顾一个普通的家庭。

许峰因工作疏忽,造成厂里机器损坏,挨了一个记过处分,险些丢掉饭碗。还好许峰凭着自己的手艺,勉强保住岗位,虽然工资有所下降,但还算可以保证四口人的温饱。

1987年,国有工厂改制,许峰所处的矿机厂也是其中一员。因市场饱和,矿机厂的效益每况愈下,在整个省区市场中的份额也不断缩水。最艰难的时候,甚至半年开不出工资。

如果许峰是一个光棍,尚可继续坚持,但是家里毕竟还有三张嘴等着他吃饭。无奈之下,他只好向厂里领导递出辞职报告,成为全厂第一名“自愿下岗”的工人。

辞职过后,许峰响应国家改革开放的号召,开始学着别人做生意。

起初的日子里,他会乘着绿皮火车往返于各个南方城市进货回来卖。渐渐地,从一颗颗微不足道的纽扣做到一条条当下时兴的牛仔裤,再到开了一家属于自己服装店,成为一名个体户。

突如其来的财富,让许峰认为自己特别有经商的天赋。他慢慢不屑于这些小本买卖,开始不愿安于现状,准确地说,他是想干票大的。

显然,许峰并不知道人性的贪念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同时,曾经作为知识分子的苏虞也没有告诫许峰要适可而止。

不久,许峰将自己的服装店抵押给银行,贷出了一万块钱。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万元户可是个稀罕物,许峰此次的行为算是破釜沉舟了。

许峰跟着所谓的合作伙伴来到了当时的经济特区深圳,打算从沿海的码头走私一批从香港过来的

机。可惜他不知道,其实这只是别人给他做的一场局。

当许峰还在旅店里满怀发财的幻想时,他突然从合作伙伴打来的电话里得知,这批走私的

机被海关部门全部查封了。

这时,许峰才似乎发觉到,自己可能被别人给骗了。他想要去报警,但是怕如果向警察讲出事情的原委,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他懊恼极了,没敢想过全部家当就这样打了水漂。最后,无可奈何的许峰,终究是揣着口袋里仅剩的20块钱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的许峰,被妻子苏虞一顿数落,本该亲熟的亲戚和街坊,也对他转变了以往热情的态度。他开始自暴自弃,整日里浑浑噩噩,但是为了两个孩子,他认为不能就这样堕落下去。

许峰向自己曾经在厂里要好同事借了一笔钱,从二手市场里淘回辆旧三轮车。他又从废品回收站捡来一些自行车零件,简单地给它捯饬了一下,一辆充满锈蚀的破车摇身一变,成了一辆几乎崭新的人力三轮车。每天靠着帮个体商店运输货物作为生计,奔波在河清市的大街小巷内。

从无到有容易,但是从有到无一般人或许承受不住。许文崇德父亲许峰作为一家之主,他承受住了,可是母亲苏虞却被这场变故彻底改变了。

苏虞,她曾经拥有着十分优越的家境。她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所以从小便享受着超乎常人的待遇。可惜好景不长,在她20岁那年,因为家道中落,父母决定离开祖国,去国外发展。苏虞为了能够留在家乡,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当年比自己年长五岁的许峰。她先后为许峰诞下一儿一女,日子慢慢步入正轨。可惜许峰的冲动改变了她对未来的憧憬。

在一次同学会上,苏虞遇到了曾经在高中暗恋她的同学鲁祺。起初并不感冒,但随着生活质量不断下降,她向许峰提出了离婚,决定跟着在上海做生意的鲁祺远走高飞。

许峰知道苏虞的个性,他没有刻意挽留,只希望自己的一双儿女能够留在他的身边。苏虞倒也爽快,更多的可能是她那完美的利己主义,直接就答应许峰了这个请求。就这样,幼小的许文崇和即将成年的许文晴跟着许峰继续生活。

时间来到1989年,许峰仍旧骑着他那辆人力三轮车在城市里四处揽活。步入高三的许文晴就肩负着照顾许文崇的重担。

那是一个初夏,恰巧当天也是许文崇的生日。许文晴下课后来接放学的许文崇,因为临近高考的缘故,许文晴把他送到家后便要回学校去上晚自习。

回到家的许文崇拉着许文晴不让她走,然后跑到自己的存钱罐里拿出一堆的纸钞塞进了姐姐的口袋里。

“小崇,你这是干吗啊。”许文晴吃惊地看着他。

“姐姐,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让你帮我买个蛋糕。”他扭扭捏捏地有些不好意思。

“你这也太多了,肯定用不了。”许文晴数着手里的钱,总共有50元。

“没事,多了的就当是给姐姐的零花钱了。我年纪小,不要钱。爸爸说了,女孩子长大了,需要花钱的地方就变多了。”许文崇傻呵呵地冲着许文晴直乐。

许文晴欣然地答应了,让许文崇一定要等自己把蛋糕买回来再吃饭。许文崇很开心,但是他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和姐姐说话。

晚上10点,父亲许峰从外面干完活回到家,走进屋内却发现只有许文崇一人在床上酣睡。许峰看着墙上的挂钟心里有些发慌,他刚把熟睡的许文崇喊醒,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您好,我是区局刑警队的徐从戎,这是我的证件。”身着警服的男人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

“您好,同志,有什么事儿吗?”许峰的嘴角有些打颤。

“我想请您帮忙指认下受害者的尸体。”徐从戎言简意赅,直奔主题。

“什…什么尸体?”许峰显然被这句话吓得有些磕巴,浑身上下不停地发抖。

“我们在建国路上发现一具女尸,根据随身的物品信息找到了这里。”徐从戎语带沉重地回答道。

停尸房外,许峰带着许文崇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他双眼空洞,面无血色。一旁的许文崇反倒对这个地方十分感兴趣,绕着走廊转了五六趟。

徐从戎拿着一沓纸从门内走出,示意许峰跟他进去。许峰目前的状态已经顾不上许文崇了,只好将儿子交给一同前来的女警察帮忙照看。

许峰跟着徐从戎走进房内,眼前是一副铁质的架子床,上面摆放着裹尸袋。站在铁架床旁边的法医将袋子上的拉链缓缓拉开,只把尸体的头部暴露在外。

就只一眼,许峰感到自己瞬间头晕目眩,双腿瘫软,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还好身旁的徐从戎眼疾手快拖住了他。

他痛苦地张大着嘴,不断喘着粗气。眼眶中的泪水喷涌直下,嗓子里不断发出声嘶力竭地呐喊。

徐从戎赶忙让同事叫来几个工作人员,一起把许峰搀扶到屋外。

年幼的许文崇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脆弱的模样,心里萌发出不好的预感。他趁着现场的混乱,一个个人偷偷溜进停尸房。

许文崇一走进屋内,便感到一阵诡异的寒冷。他慢慢走向放在正中央的铁架床,由于身高的缘故,许文崇只能勉强看到有一个人被黑色的牛津布包裹着。

此刻,许文崇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他着魔似的将双手伸向面前的裹尸袋。可惜他太小了,手上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撼动面前的尸体。突然,他的脑袋青筋暴起,拽着裹尸袋的一角发狂地

跳动。

终于,在全力的作用下,沉重的尸体被许文崇从铁架床拽下,狠狠地摔在冰凉的地面上。接着,他看到了此生永远无法忘却的一幕。

屋内巨大的动静迅速引来了外面的警察,带头进来的徐从戎看着掉在地上的尸体,并没有立刻埋怨许文崇,而是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然后安排人把他带了出去。

“最后凶手抓到了吗?”韩忠焦急地问道。

“没有。”徐从戎将手里的烟按在烟灰缸内,接着说道。“当年,许文晴下了晚自习怕来不及给小崇买生日蛋糕,所以特意走了一条可以直接穿过街道的小路。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惨遭不测。”

“所以许文崇今天才会对那个女学生的遭遇倍感自责吗?”韩忠继续问道。

“应该是吧,这件事情在他心里一直是个解不开的疙瘩。”徐从戎缓缓叹气。

“他这种情况应该马上休假去看心理医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小忠啊,你不懂,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只有他自己能够救自己。”

“你不怕他这个样子影响工作吗?”韩忠质问道。

“小崇,目前这个事情只有你和我知道。我愿意告诉你,是想让你帮帮他。我老了,今后的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所以,我希望你和小崇两人都能好好的。”

话落,徐从戎快步离开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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