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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壕沟底部的皇帝和大司马身上沾满了烟尘，黑乎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与他俩呆在一起的还有内侍、医官以及几名亲卫，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木然模样，靠在沟壁上一动不动。

只有偶尔的咳嗽声，表明他们还是一群活人。

昨夜能够在兽群和大火的双重交击下逃得性命，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

驱除了野兽的大火，最后熄灭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只留下满地的焦黑。

皇帝与大司马对视良久，最后还是朱鲔主动出言道：“虽中军尽毁，但前军后军尚存，陛下可安心静养，臣自会收拾首尾。”

刘玄一脸苦笑，“朕这般模样，可有半分天子气象？昔日淯水登基，本就非朕之意，奈何大司马与众将共举，不得已而为之。”

“彼时族兄刘演威名赫赫，众人咸服，实乃天子之选。朕厚颜得位，今日方明素王所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朕自认非率兽食人之辈，却险为兽所食，大司马何以教我？”

朱鲔深知这位皇帝生性懦弱，淯水登基之时就曾亲眼见过他的表现，但这恰好符合绿林一脉的要求。

绿林诸将不希望刘演那般有军中声望，而且性格强势之人登基为帝，像刘玄这种毫无根基的懦弱之人，才便于绿林把控。

其后果然如此，特别是在大司徒刘演、大司空陈牧各自领军在外的情况下，刘玄对大司马朱鲔更是言听计从。

朱鲔没想到懦弱之人竟也有让他无言以对的时候，老实说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为了维护刘玄的天子形象，将象群攻击事件扣在莽逆一方的巨毋霸身上，朱鲔还不惜将一什军士灭口。

谁能料到当晚就真的碰到了兽群夜袭，亲眼目睹虎豹犀狼在营中乱窜的朱鲔，这次能充分肯定，兽群的背后操控者就是那名刚被自己扣上黑锅不久的驱兽之士巨毋霸。

此地正处在昆阳与宛城之间，莽军于昆阳溃败之后，此人出现在此并非绝无可能。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皇帝的情绪，不要让其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毕竟还有诸多旁人在沟。

自家捧出来的皇帝，肯定要负责到底，这关系到绿林一脉将来的荣华富贵。

“正如臣昨日所言，夜袭之事必是那莽逆巨毋霸所为。白日里刺驾未成，夜间卷土重来。万幸昊天庇佑，天子无恙。臣立时调拨前军，必擒得祸首，以谢天下。”

无恙？刘玄从自己满是乌黑血迹的上身，看向下身那条已经不成形状，被再次包扎的右腿。

只要没丢了性命，就算“无恙”是吧？

生性懦弱的刘玄，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生出想将面前的大司马狠踹一脚的念头，还只能用左脚。

自己这个皇帝，还真是没被这些绿林军出身之辈放在眼里，就算是傀儡戏，操纵之人起码也会关心傀儡是否损坏吧。

想到此处，刘玄的脸色变得愈加难看，好在有着烟尘的遮掩，没让朱鲔看出异样。

考虑到如果当场翻脸，搞不好自己真的就性命有恙了。

“自古以来没有四体不全的帝王，吾当退位让贤，尚能为一富家翁。”，刘玄看着自己那条经过二次伤害，已经彻底无救的右腿，心底生出了这个念头。

刘玄勉强道：“大司马既然有意追捕祸首，还是速往前军，朕恐昨夜中军之事，已动摇军心。”

“至于安抚后军，卿可自行安排，朕将此事托付于汝，尽可放手行事。”

正当朱鲔考虑派谁去后军稳定军心之时，五威将军李轶已然寻到了此处。

昨夜李轶逃出火场后，同样是躲避在营外壕沟之中。

天色放白后，他一边收拢残卒，一边在营地搜寻皇帝的踪迹。

久寻无获的情况下，原本李轶还以为皇帝已经殡天，都开始考虑宛城劝进之事了。

没想到最后还是在壕沟处，寻得了皇帝与大司马。

朱鲔此时见到的李轶，早已不是昨日的五威将军，只见他左脸一片焦糊，用布条包住的左眼，让其人更添了几分狰狞。

“臣李轶见过陛下，陛下无恙，真乃昊天庇佑。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刘玄此时听不得“无恙”二字，微睁双眼靠在沟壁上，面对拱手为礼的五威将军，哑声道：“诸事且听大司马安排，朕乏了。”

李轶闻言未露异色，侧身拱手朝一旁的朱鲔道：“大司马若有差遣，末将在所不辞。”

一身经过烟熏火燎的鱼鳞铁甲，配合烧伤后更添煞气的面孔，再加上对方那未见低落的心气。

让朱鲔觉得安抚后军的人选有了，当即肃声道：“当下诸事纷乱，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吾往前军，汝往后军，宣告将士，天子无恙。”

“末将领命。”

李轶闻言立刻转身，前往后

营方向。他可不想继续呆在此处，毕竟皇帝的凄惨模样让人看到，这可不是件好事。

大司马也许不在乎，可不代表李轶不担心事后被皇帝记恨，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

从方才皇帝与大司马的相处来看，两人之间的嫌隙已经冒出了苗头。

昨夜中军的大火，数里之内人皆可见，中军逃散的士卒更是让消息的扩散范围进一步加大。

一直在中军营外等候的巨毋霸，亲眼目睹了从兽群袭营到大火席卷营地的全过程。

兽群之中能够成功逃出火场的，除了最早冲入营地，同时也是最早冲出营地的犀牛群外，还有跳跃能力极强的虎豹。

虎豹的跳跃能力使得营地的围栏和壕沟，根本无法阻止它们的亡命奔逃。

而数量众多的狼群和野彘，由于在入营后就开始分散，在大火初起之时，没有及时的转向最佳逃生通道—营门，遭受的损伤是最大的。

野狼的跳跃能力还不足以越过围栏，野彘就更不用提。

即使是野彘在火焰的逼迫下，开始主动冲撞营地木栏，经过严格把关的木料埋入深度，也不是野彘能够撞倒的。

野彘凭借着比野狼更为厚实的“盔甲”，在火场中支撑的时间，也只不过比野狼更长了一点。

最终野狼和野彘之中，只有部分幸运儿，成功从营门处逃生。

在营中兽群被大火逼迫散去后，巨毋霸就转移到了距离中军营地更远的位置。

如今就算是在驰道周边，各种荒草野林也是数不胜数，谁知道营中的大火会不会继续扩散到周围，巨毋霸可不想遭受这池鱼之殃。

好在中军扎营之时严格把关挖掘的壕沟，除了成功挽救了一批火场逃生人士外，还发挥了一定的防火带作用。

将大火的范围牢牢限制在了中军营地之内，没有酿成波及更广的野火之灾。

成功出了一口恶气的驱兽者，开始考虑自己的下一步行程。

从河南到山东，巨毋霸沿着秦驰道中的东方道，即可顺利实现返乡。

但是如今汉军遭受如此大难，势必会对肇事者穷追不舍，巨毋霸虽然四肢发达，但也不是没脑子，不然他也不可能学会驱兽之术。

对于当下局面，巨毋霸觉得继续沿着驰道东行的计划，需要做出一定的调整。

在汉军沿途追捕的情况下，走武关道南下，暂时避避风头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巨毋霸还真没去过荆襄之地，就当是前去游历一番。

宛城中军帅帐之中，大司马刘演面色复杂的看着面前的新式纸张。

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纸张之上，而是紧盯着纸上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

又抬眼看了看下首的顾易，心中暗想：自己的心思就这么容易被人猜中？难怪吾弟所言的喜怒不形于色，至今自己还没有完全掌握。

不过抛开这八个字不谈，这种新式纸张的书写效果的确不比简帛差，而且再加上轻便和极低的造价。

对天下寒门士子来说，确是一件极大的好事，起码抄书之事的耗费减少了大半，书籍的价格将直线下降。

本来刘演是计划在造纸成功后，以自己的名义，先在南阳郡内大力推广，然后借助宛市商贾沟通南北的优势，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新式纸张扩散到南阳郡外。

这还是在顾易没有将已经试验成功的造纸术传给王莽之前，否则新式纸张的扩散速度，将远超刘演的想象。

为扭转天下人对新朝的印象，王莽只会采用比刘演更加激进的手段，来推广纸张。

刘演相信新式纸张的优势，在使用者的口口相传下，必将取代简牍的位置，并为自己带来前所未有的名声。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顾易愿意将新式纸张的命名让与刘演，譬如刘演早已想好的名称：“演伯纸”，只有这样才能最快的将刘演的贤名传入天下士子耳中。

刘演愿意为此付出足够的补偿，以平息顾易可能出现的不满。

可是当顾易写下的这八个字，呈现在刘演面前时，他开始考虑的不再是给予顾易补偿的多少，而是今后如何定位顾易在自家阵营中的位置。

毕竟顾易这番近乎公开的表态，已经算得上是劝进的首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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