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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凌迟记忆1

  • 作者:丰子羽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1 02:22:58
  • 完书字数:8136

第38章 凌迟记忆(1)

田野上耸立着麻木的电线杆,将岁月一段段截去。

初晴的天,群山依然笼着白茫茫的雨雾,山上的青岗树,嫩绿的芽儿闪着冷艳的光。马尾松依然青绿,经一冬的风雪梳理,叶却不见少,嫩叶间耸立着古旧的松塔。山间的路都被春雨汇成的山水冲刷了一遍,露出厚实的黄土。树林里厚厚的落叶透着发酵的气息,吸一口含有枞树菌的味道。

叶丛中,不明身份的鸟儿将喙搁在了老式唱片上,奏着班瑞德的钢琴曲。

山间的小湖映着湖畔的油菜花,金黄一片,小湖像是镶上了花边。青绿的油菜叶儿映衬着澄澈的湖水,如天一般湛蓝。可惜阳太吝啬,这样的景色多少给人一种冷涩的感觉。透过密实的树林望去,虽然已是春天,依然透着寒气。

远处坝子上的油菜花盈满整个田野。一块一块的,如密密细织的金色丝布。

坝子旁边是一个土丘,这样的土丘在这儿不是很常见,覃操说以前那也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全民炼钢时被砍光了,雨水一冲刷,露出了不知年月的积层岩,植被再难恢复,成了童山秃岭。

山丘脚下环绕着油菜地,一条小河将坝子上的油菜分割开来,河畔是茅草经冬留下的枯槁身躯,从高处望去,就像上了年纪的男人裂开上下缀满胡须的嘴。河边的麻柳吐着芽儿,享受着重生的喜悦。

山丘的背阴处有一个洼地,通往洼地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新铺的小路,洼地种着青葱的楠竹,风乍起,竹叶如碧波起伏。竹林下面有两一大一小的土堆,大土堆像是坟,土还新鲜,不见有任何草的踪迹。竹竿上面白粗布做的“望丧钱”还残留着,风一吹,摆一下,像垂死的人喘了一口气。小土堆里不知埋着什么,他没告诉我。

覃操俯下身将铺在地上翘起的石块重新填平,把采来的油菜花织成花环放在坟头上。我从旅行包里掏出那双崭新的布鞋,递给他,他颤抖地接了过去,眼泪情不自禁流了下来。

远处的杜鹃不厌烦地嚼着舌根,把整个春都嚼碎了。

曾经她的心是困于他身之笼的鸟,于是他常常希望将她放走,从此笼获得自由。如今鸟去笼空,他手握一把苍凉,久久不愿松开,从此鸟笼提在他的手中,笼门洞开,他等待鸟的归来。

他将背上披着的蓑衣解下来铺在坟前潮湿的地上,他一屁股坐在上面,示意我也坐下。

对面是密实的油菜林。

油菜地里的紫云英也开着紫白相间的花,凋落的油菜花瓣铺了一地。

他掏出烟盒,很熟练地捻了一根,递给我,我不好拒绝,就接下了,心想抽一根也上不了瘾。他掏出打火机给我点烟,我看见他的右手背靠近小指处有一大块伤疤,像苦楝树皮被割掉一段后长起的瘤。他的小指机械地卷曲,像是不听使唤似的。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

他猛吸了一口烟,并没有急忙将烟吐出。浓浓的烟被他包在嘴里或许更深,然后从鼻孔分道扬镳,慢慢消遁了。

“你的手......”我终于憋不住问了。

“你是想说我的手变异了是吧?”他笑着说。

“你真会说笑。”我说。

“你也不必感到奇怪,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到社会上混,迟早要被烙上几个印,就像宰杀的猪,猪皮上面有检疫验讫印章,‘检验合格’,猪用性命去验证,我还活着呢!”他又呵呵地笑,笑声里透着几分凄凉。

他接着说:“皮外伤过不了多久就愈合了,最多留下个伤疤,三两年疤痕就不明显了。要是在......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年多你都是怎么过的?”

“一言难尽。”

我想再问,觉得他并不乐意说。以前他是一个挺怀旧的人,现在他好像变了许多。也许是经历得多了,一时半会儿都理不出了头绪,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越是不想说,越是勾起我的兴趣。对于那些随口就说出的,除了胡编乱造,就是夸夸其谈,而那些只愿保留在心里的,才是最珍贵的。人生如白驹过隙,很多事我们终其一生都不可能经历。或许这也是文学、影视存在的价值之一吧!能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独特回忆就像女人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房间,是秘密,是不需要去介绍,是一直陪伴一个人走进棺材的隐形人。它用一个人的经历铸造的,活生生地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拥有它的人死了,它也随之消失。对于旁观者,可以通过一个人的性格和习惯去发现它。当然它有可能是对宿主有害的寄生虫,也有可能是与主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知己。

我想在他的身上两者共有。

我来的那天,正好赶上她下葬。依照习俗,老年人去世至少需要停留三天,请一帮道士做三天道场。这已经是最简单的了。而她的葬礼更简单,她自杀的当天就放进棺材,棺材用石灰浆密封了。傍晚下葬的时候,她的母亲哭着喊着要开棺给她擦擦脸,她的父亲一把拉住她,泪流满面,不说一句话。

以前她给我讲过一个割腕自杀的女孩的故事,她说她害怕自己会有那么一天,既然知道害怕,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想不到她死了还要受罪。”覃操说。

“你怎么知道,她应该是解脱了。”我说。

“‘望丧钱’久不落地,说明死去的人的魂魄还在四处游荡,做了孤魂野鬼。白天躲在幽暗潮湿、暗无天日的阴地。黄昏附在乌鸦身上,掠过村庄,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盘旋。半夜从屋顶进入房内,翻翻曾经睡过的床,理理曾经穿过的衣服裤子,窸窸窣窣的,家人都以为是老鼠,是不会在意的......”

他像是在呓语,在向另一个世界倾诉。他的喉咙像一个热水瓶,随着水的注入,声音越来越响。

一阵暖风拂过,我心里却透着一股寒意。

“她到底是怎么了?”我问。

“她是用剃须刀片割的手腕,那个很锋利,不会有多疼的。她是要把所有污浊的血统统放走,好干干净净的上路。”他回头望了望坟墓,然后又说:“她从小就怕见到血,若是被刺扎了一下,被茅草割一下,她会大喊大哭直到我用破布将那只见血不见伤口的地方包扎好后她才罢休。”

“情操——情操啊——”声音有些别扭。

覃操好像没听到似的。闷着不吭声,任由她喊。

“你母亲在叫你。”我说。

我站起身,看见他的母亲背着背篓站在田埂上朝这边望。

“快回来吃饭啊!都晌午了。”

他“嗯”了一声。

“你母亲一直叫你学名吗?”

“不是的,没人的时候叫我‘来福’。也不晓得是哪个取的。”

我不禁有些发笑,但还是忍住了。

叫乳名还是学名呢?我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在别人面前何尝不是如此呢。

一碗油茶汤,里面漂浮着油炸的黄豆和干土豆片,还有一盘椿芽炒蛋,勾起了我的食欲。

覃操的母亲一点不显老,脸上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头发乌黑发亮,看上去就三十来岁,以至于我叫她刘阿姨都显得有些不合适。

桌子摆在堂屋,大门向外敞开,青绿的山不请自来。

不经意一抬头,我看见房子脊檩正中有一块暗红的布,紧靠着红布的下面有一个燕子筑的泥巢,泥土已经发白。

我好奇地问道:“那布是为了招燕子吗?”

“不是不是,那是男人的头巾。”覃操母亲说。

我越加感到好奇。

“男人的头巾怎么会跑到脊檩上去呢?”我问。

“这个我也说不大清楚,这么跟你说吧!一户人家里男人就是户主,当然也是这房子的主人了。按我们这儿的说法,你看大门两边的窗户,那就是户主的眼睛,大门就是户主的嘴巴。如果你站在外面看,屋顶正中堆着的瓦就是男人的发髻,那发髻正好对着脊檩上的红布,也就是头巾。”她说。

“那头巾是用什么固定在那儿的?”我问。

“用铜钱钉在上面的。”她说,“意思就是说户主的钱往屋梁上翻,话回转来说就是很有钱的意思,图个吉利。还有那铜钱钉得很有讲究的,按照五行来分布,北方的那枚代表水,南方的是火,东方的是木,西方的是金,中间的是土。万物土中生,就是依照这个理。”

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想:难怪燕子会在下面筑巢。

不一会儿有两只麻雀“扑棱”一下飞了进来,跳到屋梁上,叽叽喳喳吵着,一只扑地一张翅飞进了燕巢里。

“唉!这燕儿都几年没来了,这倒好,便宜了麻雀。”她叹息道。

“什么鸟住不都一样,燕子最嫌贫爱富的,不来很正常。”覃操不经意插上一句。

他这么一说,她却不说话了,脸一下就变了,好像有什么憋在了心里,一副很难受的样子。

其实村里的洋楼鳞次栉比,俨然一个小城镇。村里不见一只燕子,看来并不只是贫富的原因。

屋前有人路过,她端着碗站起身打招呼要那人来一起吃饭。那人摆摆手,急急忙忙走开了。

“我说你是怎么了!没看到人家躲还来不及吗,何必自讨没趣呢!你以为你还......”覃操看上去很生气。

我感到很吃惊,伸出的筷子忙缩了回来,抱着碗筷不忍再下口。

她好像并不在乎,依然满脸堆笑给我夹菜。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露儿那丫头出事后,周围的人都像避瘟神一样,都不跟我们这儿几家的来往了。像是怕沾上晦气什么的。”她说着,舀了一勺油茶汤,凑到嘴边吹了又吹。

“她得的是艾滋病,不是给你说过吗!”覃操低声说。

我心里一紧,一下明白了许多事情。

“我知道那病,隔壁村李铁匠家的女儿也是得的那病,从广东弄回来一个星期就死了,听说那病厉害得很,”她说,“我给你说啊!可惜那姑娘,真的很中用,帮她爹妈修了全村最好的洋楼不说,还送她弟弟上大学。那么好的姑娘,怎么就那么短命呢!”

那么好的姑娘!怎么就那么短命呢?这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屋梁上,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夜幕像是破了一个洞,白日的残光歇斯底里地照着。在月光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夜退却在山间洼地枕戈待旦,不留意就滑入了梦乡。

夜晚的月儿太露骨了,有一些做作。

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沟渠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水田,趁着月光,农人的犁铧将夜翻得哗哗作响。鞭声清脆,吆喝阵阵,和着节拍,那歌声已不再单调。

春季到来绿满仓,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在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与高粱。

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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