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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山那边2

  • 作者:丰子羽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1 02:22:46
  • 完书字数:9060

第11章 山那边(2)

第二天,路上的夹子沉默地躺着,地上的草莓依旧那么红。

有埋伏,那些家伙很识趣。

晚上,覃志国拿起覃操玩的雪花膏盒子,把两面的薄皮向中间捏了捏,用剪刀钻个小孔。

放在嘴里一吹,发出竹鸡的叫声,留着逮竹鸡用。

山上的竹鸡在叫,笼子里的“媒子”也叫,茅草丛里有人在笑。

“金竹贵——金竹贵——”。恰似村里的女人在喊她们的男人。

笼子旁安了一个套子,覃志国和覃操躲在密实的茅草里,一个劲的吹哨,让“媒子”叫。不一会儿,一只雄竹鸡咕咕地踱着步向笼子走来。这虽算不上“美人计”,可竹鸡终究还是上当了。绳子一拉,一只肥嫩的竹鸡被逮着了。

竹鸡知道这是个圈套,它是想英雄救美,最后把自个的命搭上,不值。

爱能让一切疯狂,疯狂的不一定是真正的爱。

采梨节到了,县城里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去年“梨王”擂台争霸赛上,覃志国的梨就输在个头上,可不是输在质量上,那股甜劲儿覃操最清楚。今年覃志国的梨又大又甜,肯定能拿下“梨王”称号。

覃志国的长十郎梨个个像熟透的葫芦,十二个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模一样,不仅在颜色,还有蒂头朝的方向。

覃志国将梨齐齐地排在铺着红布的长桌上,下面爆出一阵叫好声,那声音向评委席袭来,和着一股热浪。其中一个评委拿起一个嗅了嗅,又放在手心掂了掂,然后提葫芦似的在其他几个评委眼前晃了几晃,他们都微笑地点了点头。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评委捋了捋银色的胡须说:“吃了大半辈子的梨,还没见过这等货色。”说实话,刚开始那会儿覃操还真为覃志国捏了一把汗,擂台上,其他人的梨也很难挑剔,外观、色泽、品质都没得说,就是在组合上有些良莠不齐。覃志国特别注意到了这一点,那十二个梨是他从几千个梨子中挑选出来,选择时连梨上的斑点都精心地对照过。今年不能再输了,不然明年山上的梨花拉不开脸。

没了他,梨花就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

覃志国赢了,全城人都在吃他的梨。覃志国过了一把“梨王”的瘾。姑娘都知道了他的梨,大又甜;知道了他的人,憨厚又勤快。

“这样的男人有靠头。”

女孩的最高评价。

当然其中少不了那个洗完菜,还在潭里洗头的姑娘。

那姑娘成了覃操的幺娘。

幺娘的恋爱成功秘笈可总结为:男人越是偷看,女人就越是做给他看。

具体的过程不失为惊天地泣鬼神。

那天早晨,洗头姑娘准时来洗菜,覃志国及时在茅草丛里偷看。下面“啊!”的一声,事发突然。

落水?!

覃志国飞扑下去,速度快过黑狗。

洗头姑娘见到覃志国,一脸惊恐,手指直直地指着潭里,原来有两条水蛇纠缠在一起在干那事。

“蛇升雾”,看不得。

他把她拉到一旁,嘴里不停地说:“树看蛇”。

树叶含笑不语,像是要看过够。

让你看!

谁看谁倒霉。这是个古老的传说。

洗头姑娘羞红了脸,头一扭就跑了,一大把芹菜还留在潭边的石板上。

覃志国结婚前几天,说来也怪,潭边的一棵泡桐还真死了,树替人挡灾了。

能结合在一起是谁凑合的?蛇或树?说不清。

覃操不懂什么婚姻。他很清楚幺叔被人抢走了,还有那张**。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娘。亲娘已经够让他受的,更不用说她。

亲情也是掠夺来的?

结婚不久,覃志国和幺娘南下打工去了。

覃志国出门一个月后,覃保长的病毒性风湿病突然犯了。

年轻那会儿种下的孽根,年老时偿还。身体就是这么无情。

打了一星期的点滴,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加重。脚背脚踝上冒着大大的水泡,只要轻轻一戳就破,还散发着恶臭。他的命就像那水泡里黄橙橙的**,突然那么明晰,随时都可能溢出,彻底消逝。两个星期后,他完全陷入瘫痪,唯一能证明他活着的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外。

他在等待。

“好管闲事受人磨。”

刘春花洗着沾满粪便的裤子,暗自嘀咕。

覃志国赶回来时,覃保长已经僵硬。给他送终的除了覃操,还有握在他手中的字牌。就这样,村里少了一个对田野里两条屁股对着屁股的狗大打出手,对门前路过的穿着短裙的女孩谩骂的老人,村里从此安静了许多。

一口漆黑的棺材放在堂屋里,随时都有人准备跳进去,重重盖上,从此安逸。

现在他终于安逸了。

那次丧事的总管是覃志国。吃饭时,他扯着嗓子喊道:“今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是个好日子啊!各位来的都是贵客啊!吃烟吃茶!喝好吃好!”

“没他爹那气势。”酒桌上一个老人喝着酒摇着头说。

覃志国又走了。家里突然显得空荡荡的。

在两人世界里,对方是铁定的主角。

刘春花从此真正成为覃操记忆的一部分。

与她有关的记忆大多是大街上唾沫横飞的讨价还价和夜晚咯吱着响的木板门还有吊脚楼下狗的吠声。

她天生是个能说会道的媒婆,可惜嫁错了人。

她的嘴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大落下,也没有因为覃伟国变拙,只要活着,没人能封住她的口。

这是她值得骄傲的本钱。

她是集市上第一个把西红柿和白菜卖完的人,鸡蛋除外,不是买的人少,而是因为蛋太多,五毛一个的蛋不是谁都能买一箩筐。

至于买东西,譬如衣服裤子,主要是给覃操买。不禁让人想起电影《女人四十》里的女主人公。五元一两的鱼当然是指活的,死鱼只值这个零头,所以女主人公就会在摊子前等哪条鱼死了再去买。后来干脆趁小贩不注意给半死不活的鱼来几拳头,鱼终于死了。

“你这是试第五次了!”摊主说。

“是吗?”她说。

“这鞋?”她问。

“缺码!”

“这裤子?”她问。

“裆太小!”

“你怎么知道?”她问。

“你娃子那玩意儿有多大我都晓得!”

“要死的!”她骂道。

“再少点!”她说。

“不行,成本价。”

“鬼信!”她说。

“只要你信就行!我这茶叶也要钱买撒!”

摊主换了两次茶,她砍了五次价。

实在无法谈拢的价,就得找货的茬。

在衣服裤子接缝处上上下下的搜,用手摸,不放过一个针眼,一条纹路。很不幸,国产的衣服扣子总是只穿三两针,扣子像垂死的苍蝇脑袋钉在木板上。不用怀疑,永远是那样。扣子被她碰掉了几颗,她的声音在提高,价钱乖乖往下降。她还会扯着裤缝,高高地举起对着光,让摊主从那缝隙中窥见广袤的蓝天。于是越到后来就会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一街的摊主都会在她光临前把适合覃操尺寸的衣服裤子藏起来。然后很礼貌地说:“下次再来!”

卖货的怕她,镇上的医生也怕她。

镇上的医生因为她纷纷陷入“医生困境”。

一个有良心和职业道德的医生是不会为了追求名气和利益而对一个毛头小孩的一点小病狠心在那柔嫩的屁股上扎上一针的。从小孱弱的覃操常会因为受点凉就高烧不止,于是本可以吃药或是打点滴治好的小病,她会生硬得近乎绝情地要求医生不要讲求步骤,只要讲求效率。

“四十万?”

“是不是少了点啊?”她含着泪问。

“八十万?”

“怕是不管用吧!”

“一百六十万?”

“可能行!”她抹了一把泪。

医生会很无奈地拿起两个八十万单位的青霉素瓶子不停的摇,仔仔细细地做着皮试,看了看,问一百遍覃操的反应。确信没事。然后胆战心惊地在他屁上扎上一针,看着他脸上青白红交替。

很好!一针见效,为此覃操的屁股疼了一个星期。

“还是李医生的医术高明!”

“安医生不行啊!我娃儿都吃过他开的药了,没得效哦!”

这些话也时常交换,奇怪的是后来两个医生的医术都变高明了。

扛着鼎的三脚炉少了一脚就会让鼎里的汤浇熄柴火,一个家少了男人就像少了一脚的三脚炉。“三”少了最长一横就不再是“三”,就像一个家少了男人一样。

做梦都想做最长那一横的男人很多,尤其是覃保长去世以后。

常年出门在外的男人回家干起了农活。卖老鼠药的四川、贵州商贩挑着担子习惯性地从覃操家门前晃过,从不忘在门前停留片刻,然后扯着嗓子喊道:“闻到倒,不倒我就倒。”

村里的女人掩着嘴笑。

笑过之后是一阵莫名的恐慌。

自家的男人闻到她能不倒吗?

有家的男人就这样,越是有便宜可占,越是垂涎欲滴,想踏踏实实做“三”下面一横难办到。

她喂了三条狗,一条比一条壮。

养狗的目的似乎是在造势。

此地无银三百两。

夜幕下的乡村依然很平静,是被狗叫出来的。狗吠声把一村女人的心都叫碎了。这也许是她值得骄傲的另一个方面吧。

狗累了,女人也累了。

男人被受累的女人骂累了。

尤其是*,虽然只是对她抱以同情,明里暗里施一点小恩小惠,但也会被潘美凤骂得狗血淋头。

似乎单身的女人比单身男人更让人感到恐慌。

覃操渐渐懂事了,对于自己的母亲,他有难以言说的感情。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的母亲会是那种人。事实如此,难以否认。当他看到她穿着裙子和一群男女围着篝火跳着摆手舞被人搂住或是在纸扎的采莲船儿里面迈着舞步被男人扔鞭炮时,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还年轻,只是命运对她太不公平。

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的,门吱呀一声,她又出去了,很久听不见关门的声音。

天亮了,四野笼罩着河雾,他见她从河坎上走来,一个宽阔的背影消失在雾气里。他又能说什么呢,当她不顺心时抱着他在怀里哭时,早熟的他已经懂得他对于她的重要性。他在心里爱她恨他,爱她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找不到另外一个人可以相依为命;他恨她不是因为她背叛那个身在牢里的人,而是因为她不仅疼爱自己,而且还分心给别的男人,这让他嫉妒。

这该是一种多么复杂而又难以言说的感情啊!

一个卖菜的竟供得起一个学生上学,这实在是太荒谬,于是村里的女人都哭着喊着要紧握家里的钱口袋。

男人们觉得好笑,这算那门子事啊!

覃操习惯住在学校里,这个暂时远离家的地方,让他感到一些欣慰。没人指着他的背说三道四,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当然也有好事者,但毕竟都只是孩子,又懂得什么呢?

父亲给他的留下的伤痕是在高考填家庭信息时深深刻下的。而母亲的那些事,他不愿过分回忆。至于她站在高中教室的窗外从防盗短裤里给他掏钱时,如果有人问那是谁,他会毫不犹豫地说那是他家打短工的。他并不会因此感到内疚,在那时节的内心深处,自尊高于一切。他甚至找不到具体准确的词来定义这种亲情关系,他不能时时抱怨,毕竟命是他们捡回来的。如果不是一个偶然,人类的祖先不会发现造船,那么很多年后哥伦布就不会发现美洲新大陆,那么就没有美国,那么就没有宇宙飞船,那么就没有人能够打破中国嫦娥奔月的神话,那么我们就会怀着虔诚的心吃月饼,那么......完全是个偶然,一切都不一样。当然他希望当初自己不会被姓覃的夫妇捡到,但是转念一想,可能会被姓李的姓杨的姓刘的捡到,也许会幸福,也许会更惨,谁又能预料呢?

世上总是有很多不幸的家庭,幸福的只是少数。

他只想好好读书,远离这个家庭,远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山的那边不再是山,也不仅仅是梦,是什么?难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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