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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山那边1

  • 作者:丰子羽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1 02:22:45
  • 完书字数:9366

第10章 山那边(1)

农民的第二父母是土地,勤劳是对它的最大孝敬。

土里得施肥,田里需要水。

土里好解决,即使懒人也能用锄窖把六月的包谷苗敷衍过去。草是要长的,只要不喧宾夺主。

田里不一样,要吃白米,得看老天爷的脸色。

天不下雨,蛤蟆遭殃,人也一样。

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总把头抬着。

灿烂的晚霞,不仅带走了忙碌的一天,也带走了许多希望。

“早上发霞,等水烧茶;晚上发霞,干死蛤蟆。”

晚霞真美,交给眼睛,嘴巴受不起。

三伏天,覃保长看天上的云,覃操看屋里那口大水缸。

覃保长说:“云跑北,一天落到黑;云跑南,雨过见晴天;云跑东,有雨也不凶;云跑西,骑马披蓑衣。”

覃操笃信:水缸出汗蛤蟆叫,不久就有大雨到。

水缸的汗真少。

天是老子地是妈,靠天靠地难成家。

有了母亲的爱就够了,剩下的还得靠人自己。

村南面有一条河,地势太低,河畔农田用筒车取水灌溉,地势太高距离太远取水行不通。覃保长和村里的男丁商量,决定将村北端公谷的水引来灌农田。

端公谷是一大峡谷。两山之间留了一条缝,谷里有一条小河,四季不断,汩汩长流。小河源头是一洞,洞里带阴风,洞口流水淙淙,让人想起困在洞中的端公。端公是游方的道士,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一日,一个端公带着徒弟到谷里降龙,进洞前师父再三嘱咐徒弟,看丢在洞外的草鞋行事,若是两只草鞋开始打架,就向洞里扔法器。徒弟点头答应,师父进洞片刻,徒弟见两草鞋翩翩起舞,后又相互撕扯,扭作一团。徒弟年幼,难免好奇,好奇之余,竟把师父的话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师父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怨不得他人。但不管怎样,不能让这恶龙再去危害百姓,于是做法劈下洞里的石头封住了洞口。

水流依旧,被困的端公听着这流水,估计也不会寂寞。

水从谷里流出,地势骤然变低,在一个断层处猛然跌下,散出万颗珍珠,流进了天坑,一滴不剩。

村里人决定修渠。

覃保长带领一群男丁在地势低的地方用石头筑一道渠,渠不宽,足够水通过,这样的沟渠经不起水的侵蚀,易垮掉。

李露的爷爷成了渠的一部分。那天他正忙着在渠两旁栽柏树,不想石头松动。

渠水流进田的那一晚,李露问:“爷爷到那里去了呢?”

“流到田里去了。”*含着泪说。

渠两旁栽满柏树,十几年过去了,柏树已然成材,而那条沟渠也已满布苍苔。渠旁一座坟上青草依依。

稻秧在田里悬着叶刃,正是用水的高峰期。有了渠水,村里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放水守水覃操最积极。

若是晚上,刘春花多少不放心,不答应。李露叫着喊着要去,潘美凤怎么骂都不行。

李露要和他去看星星。

屋檐上的星星她看腻了。

潘美凤把一钩残月骂下山,唾沫星子撒了半边天。

刘春花眼一斜,瞟了一眼潘美凤,悄悄对覃操说:“去去去,早点回。”

淙淙流水中,水里的蒲草暗结。

覃操溜到谷口的筒子树上,顺手摘下一个桐子。筒子还未成熟,脸不圆,头顶尖。

李露个子小,爬不上来,蹲在草丛里假装生气。

“覃操,我回去了要告你。”这句话好像个是她的专利。

“告我什么,我不怕。”

要他下来没那么容易。

“婶婶说过不能爬桐子树,你又不长记性了。”

月光下,她叉着腰嘟着嘴。

记得放学的路上,大伙儿都唱:

童子娃,童子娃,桐子树小你别爬!

桐子花,桐子花,童子长大为国家。

那些没读书的放牛娃,整天都在桐子树上爬。

不行,长大后还要保卫国家,不做放牛娃。

可是王二小也是放牛娃啊?

“筒子树要把我变傻?”他想着。阵阵凉风袭来,心里突然有些害怕。“嗖”地一下,从树上跳了下来。

地上的狗尾草没长尾巴,嫩油油的,吻着他俩的屁股不闪一下。

李露扯来一根结子的稗草,把稗子放在一片野棉花叶上唤“啰啰”。

“露儿,你又唤猪呢?”

“唤你呢。”

她还在生气。

“这些怎么是猪呢?”

“不信你看。”

迎着月光,野棉花叶上的稗子在她的“啰啰”声中开始四处游动。

累了,他和她躺在狗尾草上,望着天上的星星。

夏夜的星星格外耀眼,尤其是西北方那颗。

“那颗星星为什么那么亮呢?”他问她。

“因为她没有打瞌睡,她在等自己的情郎呢!”

“情郎怎么还不回来啊?”

“他在河对岸放牛呢。”

“我们来找找,找到了告诉他快回家。”

情郎在哪儿呢?找不到。眼里的星星如滑过指尖的流沙,咫尺之间,瞬间遗落天涯。

夜渐深,他和她在渠上看了看,在易决口的地方塞了许多泥巴。

该回家了。

流水声中,田野里四处躲藏着呱呱叫的青蛙。青蛙和流水协奏一首名曲,听着听着就把夜叫没了,只剩下他俩。

煤油灯的火舌一跳,黑魆魆的家伙藏到了门脚。

黑狗在稻田里扯着扎好的稻草。猫头鹰在泡桐树上咕噜咕噜地喊了一阵,吓得田鼠躲在田塍上的洞里不敢出来。月光如水一般洗刷着夜幕下的乡村,银河也在这样的夜里涨了水,秋天里的一切都成熟多了。

对于这个世界,他够熟了,心却是陌生的。

他是覃操的幺叔——覃志国。

“当得好好的怎么就回来了呢?”覃保长问。

“义务兵。”覃志国说。

“和你同去的都当班长了,就你没出息。”

他却嘻皮笑脸望着在阶檐下搓衣服的刘春花。

“嫂子真漂亮。”

覃保长想再问,终未说出口。

“幺叔,当兵不好玩吗?”覃操摸着他的肩章问。

“好玩得很。”

“哪还回来?”

“我跟你说啊,军人讲的就是服从。跟你这么说吧,我那队长的老婆生了一个男孩,越长越像我,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队长后来找到我,拍着肩膀一把鼻涕一把泪给我讲啊!‘你若不想当我儿子,要么离开,要么自杀。’就这样我服从了他的指示,光荣退伍了,”他说,“还好你长得不像我,要不然我就不晓得往哪里退了。”

刘春花听到后嗔怪道:“他幺叔又在说什么胡话啊,小心爹听到了要你的命。”覃志国只是笑,笑声一如月光般响亮。

覃志国回来是好事,覃操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夜晚少了些人来他家敲窗砸瓦,村里的男人突然规矩起来了,村里的女人突然有了笑容。

他买了一台收音机,除了能将清晨唱成晌午,还能将黑狗唱得打哈欠,一个接一个。

“覃老幺又开始拉船了。”

田塍上一人说。

“哦!是吗?拉几回了?”

田塍下一人问。

“十回了。”

“该吃饭了。”

《纤夫的爱》在崇山峻岭间盘旋,恩恩爱爱了几把后如夕岚沉到山间。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放牛时,覃操哼这句。

八月柞敞开肚皮的时候,土蜂的卵也产得差不多了。

白天由覃操侦察踩点,发现土蜂的巢穴,作上记号。傍晚乌鸦叫过头顶的时,覃志国和他带上导火索,筛子,窖锄搜索目标,然后一网打尽。

先把洞口的卫兵干掉,拔掉洞口周围的杂草,将导火索慢慢插入土蜂巢穴的洞口,点上火,火苗突突直冒,呼哧呼哧作响,不一会儿整个土坎笼罩在滚滚硝烟中。

导火索一熄,趁对方还未清醒过来,速战速决。覃志国拿窖锄挖,不一会儿,土蜂的城堡就彻底暴露出来。

土蜂在对方的猛烈攻击中乱了阵脚,不过很快就清醒过来。面对侵略者,它们会誓死保卫家园,前仆后继地进行自杀式攻击。

覃志国扯衣护首,不想腹背受敌,叫苦不迭,覃操丢了筛子藏到茶树下,看覃志国在那儿浴血奋战,不禁拍手喝彩。

难免真实。

“尿,快点,尿......”

覃志国见覃操不在,就掏出他那玩意儿嘶嘶地撒在手上,身上湿了一大块。疯狂地往伤口上抹。

毒箭已拔出了,伤口的疼痛有了尿的敷衍好了许多。

烧一把稻草,将蜂巢在火上过一转,就可以将那些蜂卵取出来,用水淘一下,然后用菜籽油炸,那色,那香,那味,吃起来嫩嫩的,特别爽口。

如此战利品,损失多少都值得。

路坎上废墟中,无数的土蜂依旧进进出出,偶尔有人路过,它们就毫不留情地予以攻击,至死方休。

路人纷纷指责这种不顾及后果的屠杀。

鉴于此,覃志国很是坦然地说:“这也是为了路人的自由。”

“哪有?”路人受到了生命威胁。

“过不了几天它们就走了。”

如此解释。

土蜂真的走了,留下无数战士的尸体,残垣断壁中。

天生是个兵,有攻就有守。

梨子成熟时,覃志国带覃操到山上小屋里守梨。

山并不高,但能看完整个县城。山叫凤凰山,山腰的水井叫龙井。覃操在那儿生活了几十天,既没有盼来凤凰,也没有看到龙游水中,倒是看到不少山鸡野兔满山跑。

一条小河绕着山脚稳稳地走,遇到起伏,一不吭声就栽了下去,“扑通”一声,牛下水似的。天刚蒙蒙亮,山脚下的水潭边有了人影晃动,一会儿,人影多了,嘻嘻哈哈的声音把山脚绕了几圈。是卖菜的姑娘在打早洗菜,这季新上市的菜苔在碧水里一泡,更显得清脆了,提起来,水淋淋的,瞟一眼,就想掐一截和着辣椒下饭,汤都不要。

硕大的黄金梨对着潭水笑,洗菜的姑娘望着梨把头摇。

山上的小屋住的谁?要是认识该多好!

巴茅在风中摇,姑娘的影子在水中飘。

覃志国趴在梨树的枝桠上偷偷地看,不是看梨,是看水潭边的姑娘。梨子很大,都快遮住他的脸。

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比梨成熟得早。

晨雾渐渐被阳光击退,水潭边又恢复了往日的迹象,流水在低语,蒲草仍在坚守。覃志国又在果园里忙活去了。园里的紫云英开着娇小的花儿,赤脚踏过,软软的。马齿苋已将小路封住,排水沟旁的葛藤还在肆意地攀附,没完没了的。

这儿原是一片乔木林,树的皱纹多过潭里的水波,后来都被砍去炼钢了。

有一天,覃志国又在偷偷看一个姑娘,被覃操发现了。

“你看,你看,多缺德,在水潭里洗头,这水可是用来洗菜的呀!”覃志国对他说,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仿佛这山都归他管了,这水也逃不掉。

覃操怎么能看透他的心思。

他的心开始熟了。

那个女孩确实在洗头,秀发湿成一绺绺。她的脸生得像昨晚覃志国嗑的瓜子壳,皮肤比梨花还白。身后的蒜薹一捆一捆地放在石板上,那蒜薹还打着似笑非笑的花苞。

“娃儿,要是把她娶来给你当幺娘你说好不好?”覃志国咬着嘴里的嫩茅草,一边嚼一边说。

“不好!”覃操说。

“为什么呀?”

“有了幺娘,我睡哪儿呢?”

“你小子,就睡屋后的狗窝,挺好的,稻草那么厚。”

覃志国坏坏地笑。

黄昏,暑热消退了许多。覃志国忙着在给草莓除草。

一块空地夹在梨树间,覃志国种了几十株草莓。草莓开花后的样子让人想起躺在地上的女人。草莓熟了,一颗颗就像女人轻启的朱唇,****了不少的东西,晚上会有坏东西来光顾,泥猪像在赶集的,在山上转悠。树上的它们不看,树下的它们不留。

黑狗的警告声吓不住它们。覃志国只好在山上安了夹子。

小路上每十步一个小坑。覃操挖坑,覃志国放夹子。夹子上面盖上枯死的马齿苋、艾蒿。覃志国说那些东西鼻子很灵,它们是不会轻易上当的。晚上,黑狗叫了一晚上,吵得人受不了,覃操睡不着,就爬到小屋前的油茶树上看下面的灯光。黑夜掩隐下的县城,显得有些诡秘,黑色抹去的部分任他如何想象也不为过。

路灯还在坚守,夜却渐渐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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