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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问山的弟子永远都会记得当天的情景。

乌云宛若海浪一般，扑天盖地汹涌而来，转瞬之间就遮在了头顶。而在那云层深处，隐隐传来如雷的闷响，震得人心底发慌。

站在山头说笑的几位门宗首脑登时变了颜色。

青萍真人率先召出宝剑，下一瞬，人与剑都已消失，只有一道清冽的剑光直冲上天，冲向乌云的尽端。

紧跟着又是三道剑光，一道是碧游元君，而另外两道，则是即将结为道侣的陈青城和白筱筱。

如此紧急关头之下，婚礼自然是办不下去了。

再接着，冲天的剑光便如漫天烟花一样，何止百余道！

那是天问山上所有修至了乾元境、可以身化剑光的教授，以及前来道贺的各家门宗首脑。

与青萍真人一样，水仙宫的杜衡君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大难将临，一道寒气凌空，堪堪追上了青萍真人的剑光。

身在半空，看得便更加清楚，那如海浪翻卷般的乌云只是幻象，而真正令人惊骇的，则远远遮挡在了乌云背后。

那沉闷的轰鸣声也并非雷声，而是一艘巨大无匹的飞舟所发出的。在空中目睹之人都是修仙道资深之辈，却谁也不曾见过如此庞大的飞舟。

对于神州住民而言，飞行之术乃是逆天而行，因此飞舟越大，需要的力量也就越大。

怎么会有人能托举得起这么大的飞舟呢？

这艘飞舟上又乘坐着什么人，要到什么地方去？

这几个问题在杜衡君的脑海里转了几转，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已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是五极楼的飞舟！想必他们已掌握了破空飞离神州的法术。”

“五极楼？”杜衡君不由得吃了一惊。她身为五大天宗掌门之一，自然也是补天计划的知情者，而陈青城归来之后，也将发现的离开神州大陆的通道知会给了其他四家天宗。

刚才说话的，正是陈青城。

“果然是五极楼！”白筱筱盯着那艘飞舟，不禁恨了一声。

她在大周朝廷之时，明里暗里做过不少调查，早知道自陈青城补天之后，五极楼在台面下使了种种手段，全是针对天问剑宗而来，其目的却不在于颠覆，而是搅乱。

神州五大天宗之中，天问剑宗是对补天计划最为激进的一方，而事关整个神州安危，另外几家天宗也不得不响应。但陈青城补天之举，将神州灵气枯竭、修仙道走上末路的日子又向后推延了许多年，眼见世间再也无法选出第二个太清境修家，五极楼便开始了私下的打算。

其时他们还只是想打压其他天宗的势力，独占神州资源，以维系自家的生存，但陈青城归来之后，天宗高层人士皆得知了还有开辟通道、逃离神州之法，五极楼的应对便也改变了。

这艘飞舟，显然就是在躲避其他门宗的耳目下建造的，而五极楼加倍卖力地争夺资源，为的也是能驱动这艘巨大的飞舟，将自家门宗的人尽可能都带出神州，奔向他们所期待的新的未来。

趋利避害，绝地求生，这本来也是人之常情，但五极楼之举，无异于损其他天宗以弥补自身。为了这一艘飞舟的离开，其余四家天宗，神州修仙道，乃至于整个神州天下的万千生灵，势必面临更为凶险的局面。

已经濒临枯竭的神州灵气，再被飞舟辟开通道，怕不要一日之间，尽皆散去！

“绝不可让他们打开通道！”杜衡君厉声道，驾寒气飞到青萍真人旁边，与那道雪亮剑光并列，“青萍掌门，如何动手，水仙宫上下愿唯天问山马首是瞻！”

这位北地天宗掌门，此时已抛去了风流戏谑的外表，显露出杀伐决断的一面。

如今确实也已没有别的办法。

青光一闪，青萍真人已现出身形，手中正握了那一泓碧水的宝剑，目不转睛地盯在那巨大的飞舟之上。

“都不要动。”他出声一刻，人已疾向前冲，直直飞向那飞舟的正中舷侧。接下来的吩咐，已带了缥缈的音调，“我先去试他一试。”

说是“一试”，但他掌中宝剑陡然发出耀目的光芒，刺得正盯着他身影的众人一阵目眩。

与他同门数千年的碧游元君和陈青城立刻意识到，他哪里是“一试”，分明是全力出手！

青萍真人的战力，在天问山只稍逊于执剑院长陈青城，在修仙道上也是令人不敢侧目的存在。只是在场众人大多只闻其名，却从未亲眼见过他一击。

不知这位天问掌门的一击，能否撼动那艘巨大的飞舟。

直至青萍真人飞到那飞舟的舷畔，众人才意识到，飞舟的规模远比他们想像的还要巨大。

青萍真人那童子般的身形，眼下就像海碗旁边的一只渺小的飞虫。

况且那不是自然中寻常的山峰、岩石，而是聚集着五极楼诸多高手修为的法器。即便是世间顶峰修家，怕是也难以伤到那飞舟分毫。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到了绝望。

陈青城蓦地伸手，抓住了正欲随后冲出的碧游元君的手臂，又转头看了一眼白筱筱，才沉声道：“我去接应他。”话音未落，人已疾飞出去。

白筱筱压下心头悸动，拦在碧游元君身前，两人却没有互相对望，只是盯着那在飞舟庞大的背景下更显得微小的两个身影。

一道冲天彻地的青色剑光，便自青萍真人掌中发出，如圆弧，如弯刀，正正斩向飞舟侧舷。

观战的众人眼一花，突然发觉，掌剑之人已不再是童子形貌。

那是个身形秀挺的青年，道髻高挽，蓝袍随风翻卷，清俊的脸庞有着如刀刻般鲜明的五官，虽还能依稀分辨出青萍真人的模样，但斜飞入鬓的细长眉宇间，却带着浓重的杀气。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晓得，那是青萍真人使出杀招之时才会显露的形体。

而那弧光闪电般的一剑，也迅疾地劈落在飞舟之上。

一阵白光爆裂开来，几乎像是太阳当空爆炸一般，一时间谁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白筱筱却突然松开拉着碧游元君的手，急急飞掠出去，正是朝向白光最为耀目，似已将一切都融化了的中心。

碧游元君的身形比起她来，也只慢了一线而已。

无论如何，她们都不可能眼看着同门和爱人身处险境，自己却只能等待。

白筱筱冲在前头，然而还不曾接近那团白光的边缘，已迎面撞上了正疾疾退出的陈青城。

“你怎么样？”她急着问了一句，转眼却已看到身体半倚在陈青城肩头，脸色苍白，青年样貌的青萍真人。

“快退！”陈青城没有回答，却厉声喝道。

白筱筱不假思索地转身，伸手挽了正赶上来的碧游元君，四人顷刻间化为三道剑光，掠空急驰。

在远处云头上观战的杜衡君等人尚且不知情况如何，只见剑光掠回本阵，而在那之后，便是急速膨胀起来的白光。

似乎要吞噬一切的白光。

……

那一日，在神州后世的传说中被称为末日。

因为神州大陆自造物以来天生的缺陷，围绕着神州大陆而生的天地灵气，终有一日会随着天穹的裂隙彻底散去，留下一个空有山川林木，却无灵气滋养的枯竭之地。

神州修仙道想尽办法，意图修补天裂，阻住灵气的流失，却也不过只将这最终的毁灭之日，向后拖延了不到百年而已。

其间修仙道诸天宗，多半致力于寻找补天之法，只有一家宗门，私下反复密议之后决定，不再羁留于神州这一片将衰之地，门宗上下齐心协力，打造出一艘可载千人的飞舟，将门下弟子大多数运出神州天外，另去开辟可以生存之地。

至于那道开天之路，则倚仗了当日前往补天、侥幸生还的北辰真人所提供的信息。虽然北辰真人语焉不详，各家天宗始终也没有将逃离神州作为一个正式的方案提上议程，却给了五极楼、也就是建造飞舟的这家天宗极大的启发。

五极楼全山极尽所能，不但成就了飞天之舟，也摸索到了开天路之法。趁着其他天宗尚未察觉之时，一举成功，将这一艘飞舟，也可能是神州最后幸存的千人，送出了天外。

其他天宗见到飞舟之后，也曾极力阻拦，但五极楼早有准备，集百名高手修为，为飞舟之外设下了最为霸道的禁制。这一禁制的长处不在于坚固，而在于迅猛的反击之力。

第一个出手攻击飞舟的，是天问剑宗的掌门青萍真人，而他也受到了将近九成的禁制反击。飞舟禁制虽破，但青萍真人一身修为也几乎全然被打散，从一步登仙跌落凡尘，与寻常凡人无异。

五极楼的飞舟也借此机会得以及时打开天路，穿空破云而去，消失在茫茫宇宙之间，再不受神州束缚了。

而在他们身后，留给神州天下百姓的，则是最为严重而危急的局面。

神州大陆上积累的天地灵气，本就因上次天裂之灾在缓慢流失，如今天路一开，神州全然没了屏障，仅存的灵气也在迅速消逝。

数千年来，神州百姓都依存于修仙道生存，五大天宗不但是法则的制定者，也是守护者。如今灵气枯竭，天宗联盟也分崩离析，更重要的是，修仙道也势必迎来最后的终结。

没有人晓得，失去修仙道的神州会走向哪里。

没有人知道神州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

青萍真人虽然修为尽失，但在陈青城和碧游元君的全力救护之下，没过多久便行动如常。

他似乎对自己的状况毫不在意，每日还乘着飞舟巡视天问山，倒比往日勤谨了许多。

只是有心人都能看得出，那驾飞舟的是他峰上的青鹤童儿，而他自己，显然连一丝法术也无法施展了。

说起来，也当真是需要这个掌门出面安抚众人的时候。碧游元君已承担起了山上所有事务，虽有教授们协助，仍然忙得不可开交。

而陈青城则一直和白筱筱在九曜峰上闭关不出。

九曜峰本就人口稀少，荀溪又早带着饕餮下山前往大周朝廷，继任国师之职，此时便更显得冷清了。

而经历了天路开通，灵气散逸那一日的修仙道众人，也不得不同碧游元君或者荀溪一样，承担起更重的责任来。

杜衡君当即赶回北地，坐镇水仙宫，又遣了门下许多弟子前往齐国，协助朝廷安抚百姓。

天问剑宗下山的，也并不止荀溪一人。甚至很多修行不深的弟子，因与人间羁绊较深，下山后反而更方便行事，因此都派了下去。

其中也有白筱筱当日的同门，李笑妍等人。

西方三天宗与水仙宫、天问剑宗向来只有面子情，但因五极楼秘密行事，连另外两家盟友也蒙在鼓里，那两家算是被他们坑了一个狠的。这时为表诚意，蟠龙寺和鸿蒙书院皆派人来与天问剑宗通气，并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碧游元君对来人一点好脸色都没有给，冷冷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打发了。此后各家门宗无论大小，都忙得焦头烂额，也就再没了互通消息的机会。

然而或许是所有神州修仙道的一个共识，就是北辰真人陈青城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他如今的闭关，只怕也是为了最后的一次行动。

北辰真人出关之日，便是神州大陆最终的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