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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_06

  • 作者:[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1 00:56:03
  • 完书字数:5494

06

聂赫留朵夫尤其喜爱一个姓克雷里佐夫的肺病青年。他是被送去服苦役的,和玛丝洛娃在同一个队里,聂赫留朵夫在叶卡捷琳堡时就认识他了,后来在途中又见过他几次,同他谈过话。有一次,那是在夏天,恰逢是途中休息的日子,和他在一起几乎消磨了一整天。那次克雷里佐夫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的历史以及怎样成为革命者的事统统告诉了他。入狱前的一段经历非常简短。他父亲是南方省城里的一个富裕地主,在他小的时候就已故世。他是独生子,受母亲的教养。在中学和大学学习得很轻松,毕业时获数学系学士学位第一名。学校建议他留校,日后出国深造,可他就是拿不定主意,因为当时正爱着一位姑娘,正想着结婚的事,还打算去地方自治局工作。在他犹豫不定的当儿,恰好有几个同学请他为公益事业捐几个钱。他知道,他们说的公益事业也就是革命事业。当时他对革命事业并不感兴趣,但出于同窗情谊和爱面子,怕别人说他胆子小,所以他慷慨解了囊。收钱的人后来被捕了,从那人身上搜出一张字条,根据这张字条查明捐钱的有克雷里佐夫,于是克雷里佐夫也就被捕了,先关押在警察分局,后来送进了监狱。

“我蹲的那个监狱倒不算管得太严,”克雷里佐夫坐在高铺上,胳膊支着膝盖,不时用他一双聪明而善良、然而像害热病那样的眼睛看一下聂赫留朵夫,“我们不但能够敲墙壁通消息,还能够到走廊里走动,交谈几句,互赠一些食物或者烟草,傍晚甚至还能够齐声唱歌。我有一副好嗓子。是呀,若不是母亲为我难受,待在监狱里倒也觉得不错,甚至心情愉快,挺有意思的。在那里我认识了不少人,包括很有名望的彼得罗夫(他后来在要塞监狱里用碎玻璃割破喉管自杀了)。但是,那当儿我还算不上是个革命者。当时我跟隔壁号子里的两个人也认识。他们因为携带波兰起义者的传单被捕,后来又因押解去车站途中企图逃跑而受审。一个是波兰人,叫罗切斯基,另一个是犹太人,叫罗佐夫斯基。是呀,罗佐夫斯基还是个毛孩子,他说他有十七岁了,可看那模样儿还不到十五。这人又瘦又小,长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很机灵,而且和一切犹太人那样富有音乐才能,虽然是在变嗓子的年龄,可唱得好极了。不错,我亲眼看到他们被带去受审了的。早晨去了,傍晚回来时说被判死刑,谁也未曾

料到。他们没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只是企图挣开押解兵逃跑,又没伤害谁,再说,把罗佐夫斯基这样一个孩子处极刑未免不近情理。所以牢里的人都认为只不过是吓唬他们一下,判决不可能得到上面批准,先还激动了一阵子,后来渐渐放了心,日子又照原来那样过下去。可是有一天晚上,看守悄悄走近号子门口告诉我说,派木匠竖绞架来了。起初我不明白:怎么回事?竖什么绞架?然而见到老看守张皇的脸,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为隔壁号子里的两人竖的。我企图敲墙通知牢友们,但怕隔壁那两人听见。牢友们没一点儿声息,分明也都知道了。那天晚上,走廊和号子里死一般寂静,我们既不敲墙壁,也不唱歌。十点左右,老看守又来告诉说,从莫斯科派来了刽子手。他说罢扭头就走,我在后面叫他,却被罗佐夫斯基听见,大声问:‘您怎么啦,干吗叫他?’我谎说是给我送烟草来了。但他像猜着了什么似的问我为什么不唱歌,也没有敲墙。我不记得是怎样回答的,只是急忙避开,免得多说。是呀,那一夜可怕极了,整夜我都在听外面的响动。黎明时分突然听到打开走廊门的声音,有人进来,而且人很多。我凑近号子门上的小窗往外瞧,见走廊里亮着灯,典狱长走在前头,他是个胖子,遇事沉着而有主见,可是这一回神色大变,脸煞白,垂着头,像吓破了胆似的。他后面是副典狱长,皱着眉,显出横下一条心的模样。殿后的是卫兵。他们走到我隔壁号子门前停下了,我听见副典狱长用奇怪的声音发喊:‘罗切斯基,起来,穿上干净衣服!’是的,我后来又听到号子门吱嘎一声开了,他们进了号子,接着是罗切斯基的脚步声。他是靠走廊的那一边走的。我只瞧见典狱长站在那儿,脸色惨白,忽而敞开衣服扣子,忽又把它扣上,还不住地耸他的肩膀。是的,突然他像吓坏了似的让过一旁。那是罗切斯基经他身边朝我的号子门走来。那么漂亮的一个年轻人,生就一张波兰人的好看脸型,饱满的天庭,一头细密的淡黄鬈发,一双清秀的蓝眼睛——一句话,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呀!他停留在我门前,所以我看得一清二楚。此刻他脸色是那么可怕,那么消瘦,那么灰白。‘克雷里佐夫,有纸烟吗?’我正要递烟,副典狱长像怕耽误时辰般掏出自己的烟盒来,由他取了一支,还给他点了火。他一边吸烟,一边沉思,后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

既残酷,又不讲理,我没犯什么罪,却……’见他那白白的脖子哆嗦了一下。他不再言语了。这时我听到了从走廊里传来罗佐夫斯基的清脆嗓音。罗切斯基扔了烟蒂,从我门口走开了。紧跟着在小窗格里出现了罗佐夫斯基,稚气的脸红红的,在冒汗,黑眼睛是水汪汪的,身上也穿了干净衣服,因为裤子太肥,不断地用手往上提,身子在打颤。他把可怜的脸贴到我的小窗上:‘克雷里佐夫,医生给我开了午时茶,不是吗?我不舒服,得再喝点儿。’谁都不答话。他疑问地瞅瞅我,又瞅瞅典狱长。他究竟是在想什么呢?我到头来也没有弄明白。忽然副典狱长沉下脸,尖着嗓门嚷了起来:‘开什么玩笑?走吧!’显然罗佐夫斯基还不明白等着他的将是什么,抢在众人前面沿走廊走去。但走着走着,不肯走了。听到他的哭叫声,接着是喧哗声,脚步声。他直着嗓子呼喊,哭号,但声音愈来愈远,走廊门哐地一声,再没声音了……是啊,把他俩吊死了,用绳子勒死的。另一个亲眼目睹的看守后来告诉我说,罗切斯基没有反抗,但罗佐夫斯基挣扎了好一阵子,只得硬将他拖上绞刑架,把他的头塞进绞索套里。是啊,这看守是个蠢家伙,还说哩:‘听人说,老爷,绞死人非常可怕,其实没啥。受绞刑的时候肩膀就这么动了两下,’他学着样子肩膀往上、接着往下一抖,‘刽子手把绳子一拉紧,这就完啦,再也不动啦。’其实没啥。”克雷里佐夫把看守的话重复了一遍,想笑,没笑成,反而放声哭了出来。他好久没作声,只喘着粗气,竭力咽下涌到喉头的泪水,“打从那时起我才成了革命者。”他情绪平静了些,接着说他后来的经历。

他参加了民意党,还当了破坏小组的组长。他们的目的是采用恐怖手段迫使政府放弃政权,改由人民掌权。为此他去彼得堡,去国外,去基辅,去敖得萨。事情连连得手,但他被他所十分信任的一个同志出卖了,被捕并判处死刑,不过,坐了两年牢以后,又改成服终身苦役。

他在狱中染上了肺结核,处于目前这样的境遇,大概没有几个月好活了,这连他自己也明白。但他并不后悔,他还说,如果有第二次生命,还要做同样的事——去摧毁这种社会制度,以免他所见到的种种惨剧再次发生。

聂赫留朵夫由于与这个人的接近和对他身世的了解,从而懂得了许多他以前不懂的事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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