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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_41

  • 作者:[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1 00:56:02
  • 完书字数:7896

41

聂赫留朵夫坐的那节车厢才只上了一半的乘客。这儿有仆役、手艺人、工人、肉商、店伙计、妇女、工人家属,还有一个大兵、两个太太:一个比较年轻,另一个裸腕上戴了手镯的太太已上了岁数。除此外还有一个铁着脸、头戴黑色大盖帽、帽上缀了帽徽的先生。所有这些人都已分别找到位子安顿好了,此刻安安逸逸地坐着或嗑葵花子儿,或抽烟,或跟邻人聊天。

塔拉斯一脸高兴的神情,坐走道左侧,还给聂赫留朵夫留了座位,他这时正热烈地和坐他对面的人唠嗑儿。那人身强力壮,敞着粗呢外褂,据聂赫留朵夫后来了解是个花匠,到什么地方上工去的。聂赫留朵夫没走到塔拉斯那儿便在一个穿土布外褂的、可敬的白胡子老汉身边停了下来,听他和农村装束的年轻妇女谈话。那妇女身旁还坐着个七岁模样的小妞儿,正悠荡着两条小腿嗑瓜子,身上穿了新缝的无袖短衫,把浅黄的头发梳成一根小辫。老汉见到聂赫留朵夫,赶紧拢起披散的外褂下摆,腾出一块坐得发亮了的地方来,亲切地招呼:

“请坐。”

聂赫留朵夫道过谢,坐到他腾出的空位上,于是那妇女继续说起她刚刚中断了的话,说在城里的丈夫招待她的经过,这次是她回乡下去。

“在谢肉节时我去过。现在,上帝保佑,我又去了一趟,”她道,“往后,若上帝保佑,到圣诞节我还去呢。”

“那敢情好,”老汉说,同时打量了聂赫留朵夫一眼,“该常去看看他,要不,一个人,年纪轻轻的,住城里容易学坏。”

“不,老大爷,我那当家的可不是那号人。他呀,别说从不胡来,简直像见人害羞的大姑娘。他挣来的钱一个子儿不花,全数寄回家里。他最喜欢这妞,别说有多喜欢了!”妇女含笑说道。

小姑娘一边嗑瓜子,一边听母亲说话,并且像要证实母亲的话似的,用她文静而聪明的明眸瞧了瞧老汉和聂赫留朵夫。

“他是明白人,那就更好,”老汉回答,“那么他爱那个吗?”他用眼指了指坐走道另一侧的两口子。那两口子大概是工厂的工人,男的正仰起脖子、拿着酒瓶往口里灌酒,女的手里拿了个装瓶的空袋子,眼睛则盯着她丈夫。

“才不哩!他烟酒不沾,”同老汉攀谈的妇女不放过夸她丈夫的任何机会,“像他那样的天底下少有。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她冲着聂赫留朵夫说。

“这就再好没有了。”老汉眼看着喝酒的男子答道。

那人喝过一气,把瓶子递给他妻子。妻子笑着接过酒瓶,摇摇头,也把瓶口对准嘴巴。男的发觉老汉和聂赫留朵夫在瞧他,便向他们开口道:

“怎么的,老爷,看我们喝酒吗?我们干活谁也看不见,我们喝酒,大家可就瞧见了。用干活挣的钱买这个,自己喝点儿,也请我老婆喝点儿,就这么回事。”

“是啊,是啊。”聂赫留朵夫除应和外不知说什么好。

“我这话可对,老爷?我老婆是个拿得住的女人,挺顺我心意,因为她疼我、爱我。玛芙拉,这话不假吧?”

“给,拿去,我多喝不了,”妻子把酒瓶递还给他,“你又在胡扯了!”她说。

“瞧她!”男的续道,“忽而好得没法说,忽而就像没上油的大车轱辘吱吱响,玛芙拉,你说呢?”

玛芙拉手一挥,带着几分酒意咯咯笑了起来。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瞧,她就这秉性。别看她好好的,那是不到时候,等她倔性子上来,连你想都不敢想的事她都干得出来……我这说的是实话。老爷,您多多包涵,我喝多了点儿。现在可咋办呢……”工人说罢躺下身子,把头枕在笑盈盈的妻子的膝头上,开始睡觉了。

聂赫留朵夫跟老汉坐了一阵子。老汉对他说了自己的身世,说他本人是砌炉匠,这辈子已干了五十三年,砌的炉子不计其数,现今打算歇一歇,可就是歇不下来,他前几天在城里给小的们安排了活计,现在回乡看望家人。聂赫留朵夫听完他的叙述,这才起身去塔拉斯已给他留的那个座位。

“好,老爷,请坐下吧,咱把背包挪过来。”坐在塔拉斯对面的花匠抬头瞧了瞧聂赫留朵夫的脸,亲切地说。

“人多固然挤,相处挺和气。”塔拉斯像唱歌似的含笑说了句谚语,接着,用他两只有力的手像拿鸡毛似的拿起两普特重的背包放到窗下。“空位有的是,即使站着也无妨,钻到椅子底下去也成。这儿真是再舒服也没有了,要想吵架也吵不起来。”他说,脸上漾起和蔼亲切的笑容。

塔拉斯说他不喝酒的时候没话说,可一喝酒什么好话全都有了,而且能说个不停。确实如此,塔拉斯在他清醒的时候多半不言不语,但一喝酒,就谈笑风生。只不过他难得喝一次,而且只在特殊情况下偶而为之,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话非常多,也说得非常好,朴实而真诚,尤其使人备感亲切,快活流露在他那双蔚蓝的眼睛和不离唇边的笑容里。

今儿他就处于这种状态。聂赫留朵夫走过来的时候他暂时住了嘴,不过他把背包放好以后,又照原样儿坐了,把干惯活的大手放到膝头上,眼睛直率地瞧着花匠,继续说起他的事来。他向新相识详详细细地讲他妻子怎样过门,怎样被流放,为什么他跟妻子一块儿去西伯利亚。

聂赫留朵夫从未听到如此详尽的经过,所以听得很用心。他坐下听的时候,塔拉斯已说到了下毒,家里人也都知道这事是菲道霞干的。

“我这是在说我的伤心事,”塔拉斯转脸对聂赫留朵夫恳切地、友好地说,“碰上知心人,说着说着,就说起我自个儿的事来了。”

“对,对。”聂赫留朵夫应道。

“哦,就这么的,老哥,事儿也就水落石出了。我妈拿着那块饼子说:‘我要去找警察。’我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接茬道:‘慢着,老婆子,她还是个孩子,自己也不知道干了啥事,咱们该怜惜她才是,没准她能明白过来。’可我妈什么也听不入耳,她说:‘把这样的人留着,她会把咱们当作蟑螂一样统统毒死。’她说完,老哥,提脚便去报告警察。没一会儿警察来了……马上传证人。”

“那你呢?”花匠问。

“我吗?老哥,当时肚子痛得我直打滚儿,五脏六腑都像倒了个个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爹当时套上车,让菲道霞坐上,去了警察局,又从警察局去了法院。而她呢,老哥,一开始就全认了。到了侦查员那儿,也都一五一十实说了一遍,说耗子药是从哪拿的,又怎么掺进饼里的。侦查员问:‘你干吗要下毒?’她回答:‘因为我讨厌他,我宁可上西伯利亚,也不愿同他一块儿过。’也就是说不愿同我一块儿过,”塔拉斯笑着说,“反正她全都招供了。当然,也就关进了牢里。我爹一个人回到家中。眼看到了大忙季节,家里娘们就我妈一人,就说她,也是气力不济。我们寻思:咋办?能不能把她保出来

?我爹便去求当官的,求了一个,不成,又求第二个。他一连气求了五个,都是白费劲儿。本打算撂过手算了,不料碰上个衙门的小官儿。那样的机灵鬼天下少有!他说:‘给我五个卢布,我保她出来。’后来讲妥三个卢布。好,老哥,我把她织的土麻布押出去,给了他钱。他提笔嗖嗖一写,”塔拉斯像是描述子弹怎么打出去似的说,“当场就写成了。当时我身子已经完全好了,所以亲自赶车去城里接她。我来到城里,老哥,在客店里拴好马,便拿了这张文书直奔监狱。管事的问:‘你来干啥?’我如此这般,说我那口子关押在你们这里。他问:‘有文书吗?’我立刻把文书递了上去。他看了看,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坐到长条凳上。等到太阳偏西,走出个官儿来,问:‘你是瓦尔古肖夫吗?’我说:‘正是。’他就说:‘得,把她交给你。’立刻大门开了,把她领了出来,穿了她该穿的衣服。我对她说:‘行了,咱们走吧。’她问:‘莫非你是走着来的?’我就回答:‘不,是套了车来的。’我俩到了客店,付清钱,套好车,把马吃剩的干草铺在大车上,干草上面放块粗布当铺垫。她坐了上去,裹紧围巾,我俩就这样回家了。一路上她不言语,我也不吭声。快近家门的时候,她忽地问道:‘妈身体好吗?’我说:‘好。’‘爹身体好吗?’‘也好。’她就说:‘原谅我,塔拉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会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我回答:‘我早就原谅你了。’没多说。到了家,她一下跪在我妈脚下。我妈就说:‘上帝会宽恕你的。’我爹也说:‘空话莫说,今后好好过日子。眼下没有功夫讲这些,地里的庄稼正等人开镰收割。在斯科罗德那边上过肥的地里,托上帝福,黑麦长得才好哩!连镰子也下不去,早该收上来了,赶明儿你和塔拉斯一块儿去割它吧。’从那时起,老哥,她就撒开手干起活来了,而且那股劲儿使人感到吃惊。我家一共租三俄亩地,托主的福,无论黑麦还是燕麦,都是罕见的大丰收。我割,她打捆,要不就是一块儿割。我干活算得利索,干一是一,可她比我更加利索,件件活都能捡得起。她人伶俐,又正年轻,她干活那股没命的劲呀,老哥,我反得劝她歇一歇。回到家,指头发肿,胳膊酸痛,该休息了,可她晚饭不吃就去准备明儿的捆麦绳了。瞧她变得多快!”

“她对你该也挺热乎的?”花匠问。

“那还用说!咱俩棒打不散,心连心,我想啥,不说她就明白。连我一肚子气的妈这会儿也说:‘咱家菲道霞像换了个人,全变啦!’有一回子赶大车装麦捆,我俩一起坐前面一辆大车上。我问:‘菲道霞,当初你怎么想出干那样的事呢?’她回答:‘怎么想出的吗?因为不愿跟你一块过。我想,宁可死,也不跟着你过日子。’我就问:‘如今呢?’她回答:‘如今你成了我的心上人啦。’”塔拉斯说时本来边说边笑,但说到这儿忽然惊奇地摇摇头,又道:“我们从地里收完庄稼,又把大麻杆子拿去水里浸了,然后赶车回家。”他停了停才继续往下说,“谁知忽然来了传票,叫她去受审,可我们别说受审,连那起事儿早兜底儿忘光了。”

“不是别的,定是恶鬼附身,”花匠说,“要不一个人怎会想起去害另一个呢?我们那儿也有这么一个人……”花匠正要接口往下说,但火车缓缓停了下来。“兴许是靠站了,”他说,“咱去找点儿喝的消消渴吧。”

谈话就此中断,聂赫留朵夫跟花匠走出车厢,下到湿漉漉的木板月台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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