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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_29

  • 作者:[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1 00:55:58
  • 完书字数:7486

29

聂赫留朵夫回到莫斯科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监狱医院,把参政院维持法院原判的不幸消息告诉玛丝洛娃,叫她做好去西伯利亚的准备。

律师已经为她写好了呈送皇上的状子,现在聂赫留朵夫把状子带来让玛丝洛娃签字。不过,他对此所抱希望甚微。再者,说也奇怪,他现在并不希望能告得成功,因为他已做了去西伯利亚、在流放犯和苦役犯中间度日的打算,如果玛丝洛娃真的无罪释放,倒难想象怎样安排自己和玛丝洛娃的生活。他记起美国尚存在奴隶制的时候梭罗曾经说过的话:在奴隶制合法化并得到庇护的国家里,正直公民唯一适当的去处就是监狱。聂赫留朵夫也这样想,特别是在他去过彼得堡、见到那里的种种事情之后。

“是啊,在当代俄国,正直的人唯一适当去处就是监狱。”他暗忖。在他来到监狱、往围墙里走的时候,甚至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医院的看门人认出是聂赫留朵夫,告诉他说玛丝洛娃已不在医院工作了。

“那么她去哪儿了呢?”

“回她的牢房去了。”

“为什么把她调离呀?”聂赫留朵夫问。

“她本来就是那号人,老爷,”看门人说时发出鄙夷的笑,“她和医士勾搭,所以主任医师把她打发走了。”

聂赫留朵夫万没想到牵动着他的心的玛丝洛娃是如此不争气,听到这一消息就像听到大祸即将临头那样使他震惊。他难过极了,第一个感觉是羞愧:他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居然以为她的精神状态已在起着变化,所有她那些不愿接受他做出牺牲的话,那些责备,那些眼泪,不过是一个学坏了的女人耍的狡猾,企图尽可能地利用他罢了。现在他觉得,最后一次探望她时曾看到她不思悔改的痕迹如今果真暴露了。他下意识地戴上帽子,从医院往外走,而这些想法紧随他不舍。

“可是,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我还有必要把命运和她拴在一起吗?她既有这种行为,我岂不自由了吗?”

但是,他刚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顿时醒悟到如真的抛弃她,那么要惩罚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于是他大吃一惊。

“不!所发生的一切不应改变我的决心而只能加强我的决心。她要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好了,想和医士勾搭?任她去勾搭好了,那是她的事……在我,仍按我良心所要求的去做,”他对自己说,“我的良心要求牺牲我的自由以此赎回我的罪行。我已决定同她结婚,哪怕是形式上的结婚,随她去天涯海角永不变心。”他狠狠地对自己说,于是迈起坚决的步子向监狱大门走去。

走到大门跟前,他请值班看守禀报典狱长,说他希望见见玛丝洛娃。着守认得聂赫留朵夫,所以像对熟人似的对他说了一件监狱里的重要新闻:原先的大尉已被免职,来接替的是个很严厉的长官。

“现在可严啦!严得简直没法说,”看守道,“这会儿他正好在里面,我就去报告。”

典狱长果真在里面,没多会儿便出来会见聂赫留朵夫。这人是个瘦高个儿,两颊的颧骨突出,动作迟钝,阴着个脸。

“只在规定日期才允许在探视室同犯人见面。”他说,眼都不抬一下。

“但我要让她在御状上签字。”

“您可以把状子交给我。”

“我需要亲自见见犯人。以前我从来都是得到许可的。”

“那是以前。”典狱长这次瞥了聂赫留朵夫一眼。

“我有省长发给的许可证。”聂赫留朵夫坚持道,并掏出了皮夹。

“请让我看看,”典狱长伸出爪子似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金戒的白手,拿起聂赫留朵夫递过去的短笺,慢条斯理地读了一遍,“请您到办公室去。”他说。

这次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典狱长坐到桌后翻看文件,分明是准备在他们会见的时候留下来。聂赫留朵夫又问,可否顺便见一见政治犯波戈杜霍芙斯卡娅,典狱长一口拒绝。

“不准探望政治犯。”他说罢,重又埋首看他的文件。

聂赫留朵夫口袋里装着给波戈杜霍芙斯卡娅的那封信,因而觉得自己就像犯罪企图被揭穿,阴谋遭到挫败似的。

玛丝洛娃进了办公室,典狱长既不看玛丝洛娃,也不看聂赫留朵夫,只抬了抬头说:

“你们可以谈话了。”说完继续翻阅公文。

玛丝洛娃像以前一样,白衣、白裙、白头巾。她走近聂赫留朵夫,见到他脸上忿忿的、冷冷的神色,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垂下眼,用手摆弄白褂子的下摆。就聂赫留朵夫而言,她脸红正好证明了看门人的话。

他想像平时那样伸出手去。但他办不到,现在,在他内心只有对她的憎恶。

“我给您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平静地说,既不瞧她,也不伸过手去,“参政院驳回了上诉。”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她的说话声音很奇怪,像气喘不过来似的。

如果换在以前,聂赫留朵夫一定会问,她怎能早就知道了的,但现在只是看了她一眼。她眼里噙满泪水。

然而眼泪并没使他心软,反而更使他恼怒。

典狱长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聂赫留朵夫虽然满腔反感,还是觉得应该为败诉的事向她表示一下遗憾。

“您且不要灰心,”他说,“呈给皇上的状子也许能行,我希望……”

“我不是为这……”她说,泪汪汪地望着他。

“那么是为什么事呢?”

“您到过医院,大概那儿的人说我……”

“哦,那是您的不是了。”聂赫留朵夫皱起眉,冷冷地答道。

听她提起医院,他那强烈的自尊心受辱感以更大的力量涌上他心头。“像我这样上流社会的人,任何一个出身高贵的小姐都会认为嫁给我就是幸福,可我宁愿做这个女人的丈夫,但她等不及,和医士勾搭上了。”他恶狠狠地瞧着她,心里在想。

“您在状子上签上名吧。”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把它放到桌上。她用头巾角擦去泪水,坐下来问他怎么个写法。

他告诉了她写什么,写在哪儿。于是她端坐好身子,用左手理了理右手衣袖。站她身后的聂赫留朵夫默默看着她伏在桌上由于呜咽而不时颤抖的脊梁,两种感情——善与恶,对这苦命女人的怜悯感与自尊心受辱感,在他心里交战。结果,前一种感情战胜了。

哪一种感情先在他心中产生的呢?兴许先是想起了自己的罪过,自己的卑鄙行径,却又责难她做了同样的事,兴许先是油然而生的怜悯之心,他已无法记清了。总之,他忽然感到自

己有罪,同时也就怜悯起她来了。

玛丝洛娃在状子上签过字,把沾了墨水的指头在裙角上擦了擦,然后站起来,瞥了他一眼。

“无论结局如何,也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聂赫留朵夫说。

他一想到应该原谅她,就更增加了爱怜之情,于是他着意安慰她。

“我怎么说的,就怎么做,不管把您发送到哪儿,我都跟您在一起。”

“那又何苦呢?”她连忙打断他的话,不过,她脸上却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路上需要哪些东西,您考虑一下吧。”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了。谢谢您。”

典狱长向他们走来,聂赫留朵夫不等他发话,便与她道别,走出了办公室。此时他心中充满喜悦、欢畅和对一切人的爱,他觉得,玛丝洛娃的任何行为都改变不了他对她的一片爱心,他为他的思想境界更高一层而欣喜——让她去和医士调情好了,这是她的事,他爱她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她,为了上帝。

聂赫留朵夫听说玛丝洛娃与医士勾搭,后被赶出医院,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有一次玛丝洛娃按照女医士的吩咐,到走廊尽头的药房取止咳药水,在那里遇上了满脸粉刺的高个儿医士乌斯基诺夫。这人早就令她讨厌了,这次又来纠缠,她使劲一推,他撞到药架上,两个药瓶子从架上滑落下来,打碎了。

主任医师恰好从走廊经过,他听见瓶子打碎的声音,又见玛丝洛娃红着脸跑出来,便厉声喝道:

“哼,你这骚婆娘,在这儿也跟人勾搭,看我不把你赶出去!”他又转脸从镜片上方严厉地瞅了瞅医士,“怎么回事?”

医士陪着笑脸说了些为自己开脱的话,但主任医师不待听完,便头一仰,推上眼镜,进病房去了。当天他就命典狱长另派一个比较老实的女助手来替代玛丝洛娃。这才是真相。玛丝洛娃背了这黑锅被逐出医院,心里感到特别痛苦。她早就厌恶跟男人发生关系,自重逢聂赫留朵夫以来,对这样的关系尤感憎恶。她发现所有的男子,包括长一脸粉刺的医士在内,都根据她过去和现在的身份来衡量她,认为有权玩弄她,遭到她拒绝甚至还觉得奇怪。她想到这不由感到无限委屈,怪自己命薄,泪水也就潸然而下。她方才见聂赫留朵夫的时候,她料到他已听到了关于她的不实之词,她本想表白,可是刚开口,想到未必能使他相信,辩解反会增加他的怀疑,于是酸苦的泪水堵住了她的嗓子眼,欲说无语。

玛丝洛娃仍然认为,而且继续使自己相信,她就像在第二次见面时对他言明的那样不原谅他,恨他。但实际上她早又重新爱上他,而且爱得很深,凡他希望她做的她都情不自禁地一一做了:戒了酒,戒了烟,不再卖弄风情,而且去医院当起了看护。她做这一切,就因为她知道他希望她这样去做。不错,每次他提起要跟她结婚的话时她都一口拒绝了,不接受他的牺牲,但那也是因为她曾对他说过高傲的话一时改不了口,而更主要的是因为她明白,他俩结合只能带给他不幸。她决意不接受他将做出的牺牲,但与此同时,见他蔑视她,把她看成原来的她,看不到她身心的变化,仍不由感到非常地难受,尤其想起他可能认为她在医院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的时候,比起判她苦役的消息来更令她难受百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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