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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_13

  • 作者:[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1 00:55:54
  • 完书字数:7562

13

聂赫留朵夫想不透玛丝洛娃现时抱的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她和狱中那班人深藏在内心里的是什么样的秘密,因而揣着一颗惶恐不安的心去按监狱的门铃。看守开了门,聂赫留朵夫说要见玛丝洛娃。看守回去问了声便出来告诉他说,玛丝洛娃在医院里,于是他便去医院。医院看门人是个好心眼儿的小老头,立刻就放他进去了,还问明他找谁之后叫他去儿童病房。

一位周身散发着石碳酸气味的年轻医生冲他走来,在走廊里厉声问他有什么事。原来这年轻医生处处体恤犯人,常跟监狱当局、甚至跟主任医生怄气,他担心聂赫留朵夫也会对他提出什么不合规章的要求。另外,他还有意表明他对任何人都绝不破例,故此摆出声色俱厉的模样。

“这里是儿童病房,没有女人。”他说。

“我知道。但这里有个从监狱调来的女看护。”

“对,这样的人有两个。您找她有事?”

“我跟其中一个姓玛丝洛娃的熟悉,”聂赫留朵夫说,“我希望见她一面,因为我这就要去彼得堡为她的案子上诉。另外,想把这交给她。这是张相片。”聂赫留朵夫随即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

“哦,可以,”医生说,口气顿时缓和下来,他吩咐一个系白围裙的老年妇女去把当杂差的女看护玛丝洛娃叫来,“您要不要在这里或接待室坐等一下?”

“谢谢您。”聂赫留朵夫道,趁医生对他态度有所好转的当儿便问医院对玛丝洛娃的工作是否满意。

“还好,如果考虑到她以前所生活的环境,应该说她工作得很不错,”医生答,“这不?她来了。”

那个年老护士和她身后的玛丝洛娃从一个门里走了出来。她在连衣裙外也系一条白围裙,头上披着头巾。她一见聂赫留朵夫骤然脸红了,像不知所措般停了下来,后又收起眉尖,垂下眼,快步沿着长地毯走近聂赫留朵夫。她本不想伸出手,但略一迟疑,还是伸手和他的手握了握。此时,脸越发红了。自从他们上次谈话、她因发脾气向他道歉之后,聂赫留朵夫再没有见到过她。这次见面,在他想象中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但他错了,她比起之前来判若两人,在她脸上有了某种崭新的表情,既像拘谨,又像腼腆,又像是不乐意见到他。他把刚才说给医生的话也向她说了一遍,说他就要去彼得堡,另外把他从巴诺沃带来的,装在信封里的相片交给了她。

“这是我在巴诺沃找到的一张好久以前的相片,可能您看到会感到高兴,请您收下吧。”

她稍稍抬起黑眉,用她斜视的眼诧异地瞅了他一下,像是问:这又干吗?然后默默地收下信封,揣到围裙里面。

“我还在那里见到过您的姨妈。”聂赫留朵夫说。

“是吗?”她只淡淡地应了一下。

“您在这里过得好吗?”聂赫留朵夫问。

“挺好的。”她答。

“不太累吧?”

“不,没什么,不过我还没习惯。”

“我为您感到高兴,无论如何,这儿要比那边强些。”

“您指哪个‘那边’?”她问,脸颊上升起了两朵红霞。

“那边——我是指监狱。”聂赫留朵夫赶紧解释。

“比那边好些什么呢?”她问。

“我想,这儿的人好,跟那儿的不一样

。”

“那儿有许多好人。”她说。

“敏绍夫的事我已着手去办,希望他能得到释放。”聂赫留朵夫道。

“那算上帝有眼了,多好的一个大婶。”她再次表示了她对敏绍夫母亲的看法并微微一笑。

“我这就要去彼得堡,您的案子将很快得到受理,我期盼能撤销原判。”

“撤销不撤销,如今在我反正一样。”她说。

“您说‘如今’,是什么意思?”

“我是随便说的。”她答道,接着如同探询般朝他瞥了一眼。

聂赫留朵夫把她的话和她那一瞥理解为她想知道自己是坚持前诺呢,还是因她的拒绝而改变了初衷。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觉得反正一样,”他说,“不过对我来说,您无罪释放也罢,不无罪释放也罢,倒确实是一个样,在任何情况下我都将实现我的诺言。”他说得字字铿锵。

她抬起乌溜溜的斜眼,目光在他脸上溜了一下,脸上露出欢欣的神色。但,她嘴里说的却跟她目光说的迥然不同。

“您用不着说这样的话。”她说。

“我说,是为了让您知道。”

“这话已经说过,不必再提它吧。”她说,好不容易憋住笑。

病房里有了响动,传来孩子的哭声。

“好像他们在叫我。”她心神不定地回首谛听。

“好,那么再见。”他说。

她佯装没见到他伸过来的手,立时转过身去,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欣喜,快步沿着走廊的长毯走了。

“她怎么了?她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是什么样儿的感受?她是想考验我还是真的不原谅我?她那些想法和感受是说不出口呢,还是不愿意说?是消了气呢,还是着了恼?”聂赫留朵夫暗暗问自己,却怎么也找不到回答。只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就是她变了,她的心灵正发生着重大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使他跟她联结到一起,也促使他和她跟促使这种变化发生的主联结到一起,这样的联结使得她欣喜而激动,心中充满柔情。

玛丝洛娃回到病房。那儿放着八张儿童病床,她按护士的吩咐为其中的一张病床换床单。许是身子弯得太厉害,脚底打了一滑,她差点儿没摔到地上,逗得正复原的、脖子上扎了绷带的小男孩笑了起来,他这么一笑,玛丝洛娃也憋不住,索性就床沿一坐,也笑出声来,笑得那么响亮,那么富有感染力,乃至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哄然大笑,以致护士生气地对她训斥道:

“干吗这样疯笑,你以为还在原来那边呀?快,打饭去!”

玛丝洛娃止住笑,拿起餐具,去那护士吩咐她去的地方了,不过她临走时,又和扎了绷带,医生不准他大笑的孩子相互看了一眼,再次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一天有好几次,每逢玛丝洛娃独自一人的时候,就从信封里抽出一半相片,偷偷地欣赏。最后,晚上下班了,回到她跟另一个看护合住的宿舍,这时她才放心大胆地把相片从信封里完全抽出来,久久地、怜爱地将它凝视,凝视相片上人穿的衣服、凉台台阶、作为背景的灌木丛。他,她,还有两个姑妈,便是在灌木丛前合照了这张相片的,她看着这张褪色发黄的相片,像看不够似的。尤其对她那时年轻美貌的脸和飘散在前额的鬈发看得入了神,连与她同住的看护走进来也未能觉察到。

“这

是什么?是他给你的吗?”心地善良的胖看护弯腰看着相片问,“难道上面这人是你?”

“不是我,又是谁呢?”玛丝洛娃笑道。

“那一个呢?是他本人?另一个是他的母亲?”

“是姑妈。难道你看不出我来了?”玛丝洛娃反问。

“哪能呢?叫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模样儿全变了,大概拍这张照片快有十年了吧?”

“岂止十年,已是前辈子的事了。”玛丝洛娃说这话时快乐的神色顿时消失,脸变得郁郁不欢,眉梢处露出了皱褶。

“或许,你在那边过的日子一定很轻松。”

“是呀,很轻松,”玛丝洛娃闭眼摇头回答,“比服苦役还不如呢!”

“怎么会这样呀?”

“就这样呗。从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天天如此。”

“那何不抛开呢?”

“姑娘们倒是想抛开这样的生活,但办不到。唉,何必提它!”玛丝洛娃霍地站起来,把相片扔进小桌抽屉,勉强噙住忿忿的眼泪,跑到外面走廊里,砰的一声带上了身后的门。她见相片之初,仿佛自己又回到了过去,因而沉浸在幸福里,幻想着要是现在还和他一起会是多么美满,但胖看护的话却使她记起了现在的处境,记起了她在那边的生活,它那可怕而凄惨的生活内涵。过去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它的可怕,而且不让自己去认真思索,而今,当想起那些可怕的夜晚来,感到就像撕心裂肺似的疼痛。尤其是那个谢肉节之夜,她守候一个答应帮她赎身的大学生的到来。当时她穿了沾了酒迹的袒胸红绸连衣裙,蓬松的头上系了个大红蝴蝶结,已经疲惫不堪,浑身乏力,喝酒喝得头昏脑涨了。深夜两点,好不容易送走客人,终于得以休息一会儿。在舞曲的间隙时间里她坐到女钢琴师一旁,向她诉说自己的痛苦。那个女钢琴师是专门为小提琴手伴奏的,很瘦,长一脸粉刺。她也厌恶这处境,想改变生活。这时又走来了克拉拉,于是她们一致决定抛开这样的生活。她们以为这个夜晚到此结束了,正要走散,忽然前室又响起酒醉嫖客的喧闹。提琴手重又操起弓弦,女钢琴师重又敲打起琴键,为翩翩起舞者奏起一支欢快的俄罗斯歌曲。一个满身汗臭、喷着酒气的矮小男人走了过来,系着白领结,穿着燕尾服,不断打着饱嗝,搂住她不放,卡德里尔组舞跳到第二节时他连燕尾服也脱掉了。另一个大胡子,也穿燕尾服的胖子(他们是出席一个舞会之后联袂来这儿的),搂住了克拉拉。于是他们跳呀,叫呀,喝呀……闹腾了好久好久。这样的生活不止一年、二年、三年,容貌哪能不变呢!而这一切,都起因于他。往日的仇恨忽又涌上她心头,她想把他痛骂一顿,她后悔,怎会错过机会,没向他再说上一遍:早明白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了,绝不再上他的当了,绝不允许他以前在肉体上利用她以后现在又在精神上利用她,不允许把她作为表现他的仁慈的工具。她旋又可怜起自己来,即使痛骂他,也于事无补,她越想越难受,于是想借酒来熄灭内心的痛苦。如果是在牢里,她必守不住自己的诺言、喝起酒来的,可在这儿,只能通过医士方能弄到酒,而她害怕那医士,因为他常常跟她纠缠不清。现在她讨厌跟男人打任何交道。她在走廊里的长椅子上坐了一阵,仍回她的小屋,也不理会胖看护的问话,只是为她被毁的生活呜呜咽咽哭了好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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