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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_59

  • 作者:[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1 00:55:50
  • 完书字数:5694

59

有一种极为常见、极为普遍的迷信观点,认为每个人都有他一成不变的本性,或是善良的,或是凶恶的,或是聪明的,或是愚蠢的,或是精力充沛的,或是冷漠疲沓的,等等。其实并非如此。我们谈及一个人,可以说他善良的时候多于凶恶的时候,聪明的时候多于愚蠢的时候,精力充沛的时候多于冷漠疲沓的时候,或者相反,但若谈及具体的人,说他生来善良或者聪明,说另一个生来凶恶或者愚蠢,那就不对了。然而我们往往这样把人分类,这是不公平的。人好比河流,各条河流的水全都一样,没有分别,但每条河流有的地方河身狭窄,水流也就湍急,有的地方河面宽广,水流也就平缓,有的地方水冷,有的地方却水暖,有的地方水清,有的地方却浑浊。人也一样,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切人性的胚芽,有时流露出这一种本性,有时流露出那一种本性,他常常变得面目难辨,其实他还是他。有一些人身上这类变化尤其突出,聂赫留朵夫便属此例。他变化的原因既有出之于生理上的,也有出之于精神上的。眼下在他身上就发生着这样的变化。

他在法庭上遇见卡秋莎以及在他第一次探监会她之后,曾体验到重获新生的那种欢乐,可是,如今这种胜利的欢乐感却从心头消失,而在最近的一次会晤之后,已代之以恐惧感甚至是对她的厌恶感。他仍坚持自己做出的决定:再也不抛弃她,要和她结婚,如果她愿意的话。然而他觉得,这在他是种痛苦的负担。

走访玛斯连尼科夫的第二天,为了见卡秋莎,他又上监狱去了。

典狱长准许他们会面,但不是在典狱长办公室,也不是在律师接待室,而是在女犯探视室里。典狱长虽然心地善良,但他多了几分顾虑。显然,这是聂赫留朵夫和玛斯连尼科夫谈话产生的后果:对这位来访者要加以提防。

“会面是可以的,”典狱长说,“不过,给钱的事,千万要照我说的那样办……至于调她去医院,也可以照大人来文上面所说的那样办理,大夫也已同意。只是她自己不愿意,说:‘要我去给那些讨厌家伙倒尿盆,我才不干哩……’公爵,您也知道,这号人并不知好歹。”

聂赫留朵夫什么也没有回答,只请求允许立刻就同她见面。典狱长派了一个看守,领他到了空荡荡的探视室。

玛丝洛娃已先他到达。她从铁栅栏后面怯生生地迎了出来,走近聂赫留朵夫跟前,不看他眼睛,只轻声说:

“请原谅我,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前天我说了些不好的话。”

“不应是我原谅您,而应是您……”聂赫留朵夫正要往下说。

“不过,您还是别管我的事吧。”她那斜视的眼睛朝他一瞥,聂赫留朵夫从中又一次觉察到她那紧张的、忿忿的神情。

“为什么不让我管您的事呢?”

“就该这样。”

“为什么就该这样?”

她又朝他投去一瞥,他又一次觉察到她眼神中的愤懣。

“就是这话,”她说,“不要管我。我是真心实意对您说的。我受不了。您就少费神吧。”说的时候她连嘴唇都在颤动,她缓了口气,说,“这是真心话。我宁可吊死。”

聂赫留朵夫从她这番表示拒绝的话中意识到她对他的憎恨,对他以前所为并不饶恕,但,其中也包含着别的、某种良好而重要的因素。这话是在她情绪平静的状态下说的,因此,聂赫留朵夫心中的疑团化解了,不再认为她不可救药了,因此他心中庄严而激动的欢乐感复又抬头。

“卡秋莎,我前天怎么说,现在也这么说,”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请求你嫁给我。如果你不愿意,暂时不愿意,那么我像以前说过的那样,不管发送你去天涯海角,我都跟你一块儿去。”

“那是您的事,至于我,再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答道,嘴唇在颤动。

他不言语,觉得没有往下说的气力。不过,他终于打起精神来说:

“我现在回乡一趟,然后去彼得堡,为您的、为我们的事奔走。愿上帝保佑能撤销原判。”

“撤销不撤销反正一样,我不为这事,也会为别的事受苦……”她说。他见她花了极大气力才忍住了眼泪。“那么,您见到敏绍夫了?”她为掩饰激动,忽地换了话题,“他们不该有罪,是吧?”

“我看是的。”

“他妈是这么好的一个老婶子。”她说。

他把他从敏绍夫那儿听到的都给她说了一遍,接着问她需不需要什么东西。她回答说什么也不需要。

他俩沉默了一阵子。

“哦,关于医院的事,”她蓦地用斜睨的眼睛瞧了瞧他,说,“如果您要我去,那我就去。我再不喝酒了……”

聂赫留朵夫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笑。

“这太好了。”他说不出再多的话,于是告辞走了。

“是的,是的,她换成另外一个人了。”聂赫留朵夫想道,在他一度疑虑之后,如今产生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全新感觉。现在他深信,爱的力量是所向无敌的。

玛丝

洛娃与他会晤后回到散发着臭味儿的牢房,脱下外衣,坐到她的木床上,把两手垂在她膝上。牢里只有弗拉基米尔省的痨病女人和她吃奶的婴儿、老婆子敏绍娃、道口工及两个孩子。执事的女儿昨天被确诊为精神病,已送进了医院。其他女的都洗衣服去了。老婆子躺在床上睡觉,孩子们在走廊里,牢房门开着,弗拉基米尔省的女人抱着小孩,道口工则在灵巧地织袜子。她俩同时走到玛丝洛娃跟前问:

“喂,怎么样,见面了吗?”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兀自坐在高高的木板床上晃悠着悬空的双腿。

“干吗苦着脸儿呢?”道口工说,“要紧的是不丧气。唉,卡秋莎,快打起精神!”她一边说,一边手指在飞快地舞动。

玛丝洛娃还是不答。

“咱们的人都洗衣服去了。外面在说,今儿拿来施舍的东西有好大一堆呢。”弗拉基米尔省的女人说。

“小菲尼娅!”道口工对着门外喊,“嘿,这小淘气跑哪去啦?”

她把一根编针插进织袜子的线团里,出了号子门。

这时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和女人的说话声,裸脚套了棉鞋的牢友纷纷进来,每人手里捧了一个白面包,有的还捧了两个。菲道霞一进来就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你啥事不顺心?”菲道霞问,并用她的天蓝色眸子爱怜地瞧着玛丝洛娃,“这回咱喝茶时就有面包吃了。”她把白面包放到搁架上。

“怎么的,他变了卦,不跟你结婚了?”科拉布列娃问。

“没,他没变卦,是我不愿嫁,”玛丝洛娃回答,“我就是这样说了的。”

“瞧你这笨蛋!”科拉布列娃粗声粗气地怪怨。

“既然不在一块儿过活,结婚干吗?”菲道霞说。

“你男人不是也跟你一起走吗?”道口工插话。

“我们是结了婚的嘛,”菲道霞辩解道,“他既然不跟她住一起,结婚又为啥?”

“你真傻!为啥?如果娶她,她不样样都有了?”

“他说:‘不管发送你去海角天涯,我都跟你一块儿去。’”玛丝洛娃说,“他去由他去,他不去由他不去,我不想求他。眼下他要去彼得堡找门路,那里所有的大臣都是他的亲戚,”她继续说,“不过,我可不想依仗他。”

“明摆着的事嘛!”科拉布列娃忽然表示赞许起来了。她在理口袋,分明想着别的事,“要不要来点儿酒?”

“我再也不喝酒了,”玛丝洛娃回答,“你们去喝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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