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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_23

  • 作者:[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1 00:55:42
  • 完书字数:10286

23

庭长结束了他的发言,以优美的手势拿起问题征询表交给了走近他的首席陪审。其他陪审员也都纷纷起立,为可以走出去而暗暗高兴,却又不知道该把自己的两只手往哪放好,于是带着这样的腼腆一个跟住一个往陪审员议事室而去。议事室的门刚一关上,就有一个宪兵过来,从刀鞘里拔出军刀,站在门口把守。法官也都退席,被告也被押了下去。

陪审员们进了议事室,如同前次那样,头一件事就是掏烟抽。高坐法庭时的不自然感旋即消失了,心里顿觉一轻,于是分头坐下,七嘴八舌拉开了话题。

“那妞儿并没有罪,只是受人牵连,”好心眼的商人说,“应该从宽发落。”

“这正是咱们要加以讨论的,”首席陪审说,“可咱们不能单凭个人印象。”

“庭长的总结发言讲得很好。”上校说。

“哈,好嘛,我差点儿没睡着。”

“假如玛丝洛娃没有跟茶房串通一气,茶房就不知道有那么一大笔钱,这是事情的关键。”那个犹太人脸型的店员说。

“照您这么说,钱是那妞偷的了?”陪审员之一问。

“我压根儿不信,”好心眼商人嚷了起来,“那都是红眼妖婆出的坏主意!”

“那婆娘说她脚没踏进过屋。”

“怎能听信那婆娘的话!我一辈子也不会信那个贱货。”

“可您单单不信那婆娘也还定不了案。”店员说。

“钥匙是在那妞手里的。”

“那又咋的?在那妞手里又怎么的?”商人反驳。

“那枚戒指又怎说呢?”

“那妞儿不是说了吗?”商人又嚷嚷,“那个西伯利亚人脾气暴,又喝得多了点儿,动手打了她,后来,当然啦,又怜惜起她来:好吧,这钻戒给你,别哭了。这西伯利亚人可是个大手大脚的堂堂汉子,听说身高二俄尺十二俄寸,体重有八普特。”

“这都无关紧要,”彼得·盖拉西莫维奇插嘴道,“问题在于:这事是那妞儿教唆和策划的呢,还是那两个茶房?”

“单单两个茶房是干不成的。钥匙在妞儿手里。”

这种没头没尾的谈话持续了好久。

“对不起,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发话道,“咱们还是坐到桌子跟前来讨论吧。”他说罢坐进主席交椅。

“那些窑姐儿都不是好货。”店员说。为了证实他对玛丝洛娃是主犯的看法,讲了一个窑姐儿怎地在林荫道上偷了他朋友的怀表的故事。

上校乘机讲了窑姐儿偷银茶炊的令人震惊的故事。

“先生们,还是就问题逐一讨论吧。”首席陪审用铅笔敲了敲桌子说。

大家安静了下来。交付他们裁决的问题如下:

一、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克拉比文县包尔基村农民,现年三十三岁,是否犯有下列罪行: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于某某城,为谋取商人斯密里科夫钱财遂生歹念,与其他人串通一气,在白兰地酒中暗下毒药,交斯密里科夫喝下,商人由此丧命,他共窃得现金约二千五百卢布和戒指一枚?

二、叶菲米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小市民,现年四十三岁,是否犯有第一项问题中所列罪行?

三、叶卡捷琳娜·米哈洛娃·玛丝洛娃,小市民,现年二十七岁,是否犯有第一项问题中所列罪行?

四、若被告叶菲米娅·包奇科娃未犯第一项问题中所列罪行,则有否犯下列罪行: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在某某市毛里塔尼亚旅馆当茶房期间,潜入在彼投宿的商人斯密里科夫房内,用事先配好的钥匙启开上锁钱箱,盗走二千五百卢布?

首席陪审员把第一个问题念了一遍。

“诸位意见如何?”

大家对这问题很快做了回答,一致同意“有罪”,认定他是谋财害命的参与者。不同意卡尔津金有罪的只有一个劳动组合的老头儿,他对所有问题都主张以赦免罪行来处理。

首席陪审员以为他没有弄明白,于是向他解释:从各方面来看,毫无疑义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都犯了罪。然而老头儿回答说他明白,不过以慈悲为怀的好。“咱们都不是圣徒啊。”他仍然坚持说。

在第二个即关于包奇科娃的问题上,经过长时间讨论以后,一致回答“没罪”,因为她没有参与下毒的明显证据,这也是她的律师所特别强调的。

做买卖的那个陪审员一心想为玛丝洛娃开脱,坚持说,包奇科娃才是一些罪行的主谋,不少陪审员也都同意他的看法。但首席陪审主张秉法办理,说没有

论据认定她曾参与下毒。经过一番争执,首席陪审胜利了。

对第四个问题,关于包奇科娃潜入房间盗窃现金一节,回答是“她犯有这样的罪行”。从劳动组合来的老头儿要求补上一句:“但应从宽发落。”

第三个关于玛丝洛娃的问题引起了激烈争辩。首席陪审坚持玛丝洛娃无论在下毒和盗窃方面都有罪,做买卖的那个陪审员不同意,上校、店员、劳动组合的老头儿也站在他一边,其余人动摇不定。然而首席陪审的意见渐渐占了上风,这主要是因为大家都感到累了,宁可附和那种容易取得一致的意见,以便早点儿脱身。

聂赫留朵夫根据庭上的审讯和他对玛丝洛娃的了解,坚信她未曾谋财也没有害命,开始时他相信大家也都抱着和他相同的看法。可是,后来大家的意见却倾向于她有罪了。那个从商的陪审员为她辩护,但他笨嘴拙舌,而且,分明是看中了玛丝洛娃的姿色才出头帮她说话的,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予掩饰,首席陪审便针对这一点进行了反击,你来我往,弄得大家疲惫不堪。聂赫留朵夫想反驳首席陪审,却又不敢为玛丝洛娃出来公开讲话,怕这么一来大家就能知道他和玛丝洛娃的关系,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不能让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应该予以驳斥。他脸红一阵,白一阵,刚决定开口的时候,一直保持缄默的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被首席陪审盛气凌人的口气激怒了,于是进行了反驳,说了正是聂赫留朵夫想说的话。

“我倒想请教,”他说,“您说钱是她偷的,因为她有开箱的钥匙,但,茶房等她走后就不能另配一把吗?”

“是呀,是呀。”做买卖的那人立时附和。

“她不可能拿那么多的钱,因为她在那样的处境下拿了钱也没有地方好藏。”

“我也是这样说嘛。”买卖人表示支持。

“多半是她去旅馆这事引起了茶房的歹念,于是茶房利用机会盗去钱财,然后嫁祸于她。”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说来忿忿然,首席陪审受他感染也动了肝火,越发坚持他那与之对立的意见。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理直气壮,如此地令人信服,从而大半人都同意了他的观点,公认玛丝洛娃没有盗窃钱财和钻戒的事,钻戒是商人赠送给她的。至于投毒一项,那个做买卖的陪审员热烈为玛丝洛娃辩解说,应该确认她无罪,因为她没有必要去毒死商人。首席陪审则说,不能认为她无罪,因为她自己也招认,药粉是她亲手下的。

“下是她下的,但她以为那是从鸦片提炼出的白粉呀!”买卖人说。

“白粉也能死人。”喜欢发挥的上校接着来了一段插叙,说他内弟的妻子服了那种白粉差点儿送命,如果不是大夫就在近处并及时抢救的话。上校说来绘声绘色,有板有眼,使谁也不敢贸然打断,只那店员因为受他影响,迫不及待地也想说一段自己要讲的故事。

“不过,有些人已经习以为常,”他开始说,“喝了四十滴鸦片汁也没有啥。我有个亲戚……”

可是少校不容他打岔,继续叙述白粉给内弟媳妇造成的后果。

“啊,诸位,现在快到五点了。”另一位陪审提醒说。

“那该怎么办呢,先生们?”首席陪审问,“就说认定她有罪,但并未蓄意盗窃,也未窃取钱财。这么定,行吗?”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认为自己取得了胜利,因此表示同意。

“为此要从宽发落。”做买卖的补上一句。

大家都同意,只劳动组合的老头儿坚持“她无罪”。

“其实就是这个意思,”首席陪审解释说,“没有盗窃企图,也没盗窃钱财,顺理成章,也就是说她无罪了。”

“就这么定,再加上一句:从宽发落,那就详尽周到,滴水不漏了。”买卖人快活地说。

大家都已争得头昏脑涨,十分疲劳,以至谁也没有想到应该在回答中加上一句:没有杀人害命的意图。

聂赫留朵夫当时极其激动,也没想到这一层。于是把答案写成了书面文字,准备交给法庭。

法国大作家拉伯雷曾写过一位律师,被请去帮助审案。他拿出各式各样的法律条文,查阅了二十页用拉丁文写的连篇废话,最后建议审判人掷骰子,看是双数还是单数。若是双数,就是原告有理,若是单数,就是被告有理。

现在也是如此。之所以没有做出另外的什么决定,并非因为大家都同意形之于文字的答复,而是因为,第一,庭长虽然做了洋洋洒洒的说明,却疏漏了一句必不可少的提示:他们在回答问题时也可以说“她有罪,然无杀人害命之意”;第二

,上校把他弟媳的故事讲得太长太啰嗦;第三,聂赫留朵夫当时过于激动,竟没注意到漏掉了一句“然无杀人害命之意”的补充说明,以为“并未蓄意盗窃”也就化解了她的罪行;第四,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当时不在议事室,首席陪审重读问题和回答时恰恰他出去了;而更主要是大家倦了,都盼把事早早了结,所以哪种意见容易取得统一,就同意哪种意见。

首席陪审按了按铃。手持军刀把守着门的宪兵把刀收进鞘里,闪过一边。法官升座,陪审员鱼贯出庭。

首席陪审捧着问题征询表,走上前去,隆重地呈给庭长。庭长看罢,十分惊讶似的双手一摊,接着便和其他两位法官商量。庭长所以感到惊讶,是因为纸上写了第一个保留意见“未曾蓄意盗窃”,却没有写第二个保留意见“无杀人害命之意”。照陪审员们的说法,玛丝洛娃没抢没偷,无缘无故去害死了一个人。

“您瞧他们的回答多荒唐,”他对左面的法官说,“这等于判她去服苦役而她并没有犯罪。”

“嘿,她怎能没有罪!”严厉的法官说,“照他们说来她根本是清白的了。我认为当此情况应引用八百一十八条。”(第八百一十八条规定,如法庭认为陪审员裁定不当,可取消其裁定。)

“您以为如何?”庭长问和善的法官。

和善的法官没有立刻回答,他在瞧他面前放着的公文的编号,他把单个儿数字加到一起,看能不能用三除尽,如果除得尽,他就表示同意。运算结果,没有能除尽。但他心地和善,踌躇了一番,同意玛丝洛娃无罪。

“您看怎么才好?”庭长问严厉的法官。

“我绝不同意,”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新闻报刊本就在议论陪审员们一味偏袒罪犯,如果法庭也帮着犯人开脱罪责,那些尖嘴薄舌的人还不知会怎么说呢。我绝对不同意。”

庭长看了看怀表。

“很遗憾,但有什么法子呢?”庭长把问题征询表交还首席陪审宣读。

大家站了起来。首席陪审清了清喉咙,倒腾着双脚,把问题和回答念了一遍。所有法庭上的工作人员——书记官,律师甚至副检察官,都露出了一副惊讶的神色。

只被告端坐不动,显然没有了解这份宣读的内在意义。大家重又坐下。庭长征询副检察官的意见,他认为应判被告什么样的罪。

副检察官原来就要定玛丝洛娃的罪,现在出人意料地成功了,不由暗暗高兴,认为成功归因于他雄辩的口才。他查了查有关条款,欠身说道:

“西蒙·卡尔津金应按一千四百五十三条第四款处分,叶菲米娅·包奇科娃按一千六百五十九条,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按一千四百五十四条判处。”

所有这些条款都是处刑范围内最最重的。

庭长起身宣布:

“审理暂停,法官退庭商议判决。”

所有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带着办完一件好事的愉快心情或是走出法庭,或是在法庭走动。

“老兄,咱们闹出丢脸的错处来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见聂赫留朵夫正跟首席陪审交谈,便上前说道,“这下好,咱们把她送去服苦役啦!”

“您说什么来着?”聂赫留朵夫惊叫起来,竟没有注意到这个教师的令人不快的随便态度。

“可不是?”教师说,“咱们没有在回答中写上‘有罪,但无毒害人命之意’。方才书记官对我说,副检察官要判她十五年苦役呢。”

“这是照大家的意见写的嘛。”首席陪审说。

于是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又跟他起了争执,说她既没有偷钱,就不可能蓄意害人,这是明摆着的事。

“在走出议事室之前,我还把回答读了一遍,”首席陪审辩解道,“谁都没有表示反对。”

“当时我正好出去,”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说,“可您怎会疏忽的呢?”

“我怎么也没想到。”

“没想到!看,这不闹出错来了?”

“不,还可以纠正。”

“哪能呢?现在全完啦!”

聂赫留朵夫看了看三名被告。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命运已定,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由宪兵监守的栅栏里,玛丝洛娃不知是为什么事正在微笑。一种卑鄙的感情倏地在聂赫留朵夫的心中蠢动,在这以前,他预料她会无罪开释并且留在城里,他为此很是踌躇,不知怎样对待她好,而且,不论怎样都是个麻烦。现在好,苦役和西伯利亚干脆消除了他跟她保持任何关系的可能,那只没有打死的鸟不再在猎物袋里扑腾,也就不再使人想到它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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