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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_15

  • 作者:[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07-01 00:55:40
  • 完书字数:5696

15

参加区教堂的这次晨祷在聂赫留朵夫一生中留下了最最鲜明的、深刻的记忆。

他骑着那匹牡马,摸黑蹚水,沿着依稀可辨的雪路向教堂走去。进了教堂外院,牡马见到一片灯火,警惕地竖起耳朵。这时候晨祷已经开始了。

有几个农民认出了玛丽娅·伊凡诺芙娜的侄儿,便领他走上一块干燥的地方下马,把马拴了,把他带进教堂。教堂里已经满是过节的人了。

右半边都是男的:老头儿穿土布长衫和树皮鞋,脚裹洁白的包脚布;小伙穿崭新的粗呢长上衣,用彩色宽腰带扎腰,脚上穿着靴子。左半边是娘儿们,裹着红绸头巾,身穿露出大红衣袖的棉绒紧腰坎肩,下配蓝的、红的、花的裙子,脚上是打掌的半腰靴。上岁数的站在小娘们后面,戴白头巾,穿灰色窄腰长上衣和老式的家织毛料裙,脚上套平跟鞋或树皮鞋。擦了头油穿了盛装的孩子们夹杂在人群里。男人画一个十字便鞠一个躬,然后把头发甩到脑后再画十字、再鞠躬。娘儿们,尤其是老婆子,朝烛光映照下的圣像瞪大褪了色的眼睛,拢起手指头点自己的头巾、两肩和腹部,嘴中念念有词,或弯腰,或下跪。孩子们见有人瞧他们,赶紧学着大人用心祷告。金色圣像壁由许许多多的蜡烛照亮,其间有贴金的大蜡烛,有簇拥在它四周的小蜡烛。枝形大烛台上蜡烛插得满满当当。从唱诗班席位上传出业余歌手粗重的男低音和男孩尖细的童高音。

聂赫留朵夫往前面走去。站大厅正中的都是些头面人物,有一个地主——带着他的太太和穿水兵服的儿子,一个报务员,一个穿厚筒无跟皮靴的商人,一个胸佩奖章的村长,一个警察分局局长。读经台右面,在地主太太身后,站着玛特廖娜·巴甫洛芙娜,穿了件光闪闪的淡紫色连衣裙,披一条带流苏的白披巾。她旁边是卡秋莎,穿着胸前带褶的白色连衣裙,束一条天蓝色的腰带,乌黑的头发上扎个红蝴蝶结。

一切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欢快而隆重。不论是穿银光闪闪的法衣、胸挂金灿灿的十字架的神父,或是穿饰金缀银祭服的助祭和执事,或是那些抹了头油的盛装的业余歌手和他们唱节日赞美歌时的欢快音调,或是司祭手举点燃的插花三枝形烛台不断呼喊:“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向人们祝福,一切都是那样地美好,特别是卡秋莎——白裙衫,天蓝色的束腰带,乌发配着红蝴蝶结,眼睛快活得发亮。

她没有扭过头来看他,但聂赫留朵夫感觉到对自己的到来她是知道的

。在他往祭坛那边去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一时想不出话来,后来急中生智,他对她说:

“姑妈说她做完晚弥撒就开斋了。”

如同平时见他时那样,红云倏地飞上她可爱的脸庞,乌黑的、喜气洋洋的眸子仰望着聂赫留朵夫。

“我知道。”她笑了笑回答。

执事捧着盛圣水的铜壶从人群里挤过来,想必是出于对聂赫留朵夫的尊敬,想绕过他,不意祭衣下摆碰着了卡秋莎,可他并不去看她。聂赫留朵夫大为奇怪:这执事怎么这样不懂事呢?这儿的一切,乃至世上的一切之所以存在,全因为有了卡秋莎。可以蔑视世上的一切,不把一切放在眼里,唯独对她不可以这样,因为她是一切的中心。因为有她,圣像壁才熠熠生辉,大小烛台才大放光明。为了她,大家才欢唱:“主复活的日子到了,欢乐吧,人们!”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为她而存在。他觉得卡秋莎也同样知道,这感觉是在凝视她那裹着胸口带褶的白裙衫的苗条身躯,那聚精会神、喜气洋洋的脸的时候油然而生的。从她的脸能看出,她的心灵跟他的一样,在唱着同一支歌儿。

在行圣体圣事礼仪中间休息的那段时间里,聂赫留朵夫想到教堂外面去待会儿。人们为他让路,向他鞠躬。有的人认得他;有的不认识,在一旁打听:“他是谁家的?”聂赫留朵夫走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乞丐立刻向他围去,他掏出钱包里所有的零钱统统给了他们,这才下了台阶。

天色已经很亮,什么都能看清楚了,只是太阳还没有露脸。人们散坐到教堂外的墓地上。卡秋莎在里面没有出来,聂赫留朵夫站下来等她。

教堂里的人还在纷纷往外走,靴钉敲着石板地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下了正门台阶,他们便分散到教堂院子和墓地里。

玛丽娅姑妈的糖果点心师已是老态龙钟了,这时他颤巍巍地拦住聂赫留朵夫,按复活节礼节连吻了他三下。而点心师的妻子,那个裹着绸头巾、下巴底下露出皱巴巴的喉结的老妇人,从手巾包里取出一枚染成橙红的鸡蛋来送他。这当儿又有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身穿簇新的外衣,缠根绿颜色的腰带,满面春风地走近他。

“基督复活了!”他眉开眼笑地说着,用他带有特好闻的庄稼汉味儿的红润嘴唇,对准聂赫留朵夫嘴正中吻了三下,聂赫留朵夫被他往上翘的胡髭刺得痒痒的。

接罢吻,从庄稼汉子手里收下红鸡蛋,玛特廖娜亮闪闪的连衣裙和卡秋莎秀发上的红绸结便出现了。

她立刻从下台阶人的头顶上看到了他,而他也看到了她脸上露着的笑容。

她和玛特廖娜站在台阶上给乞丐散钱,有个烂掉鼻子只剩个红疙瘩的乞丐凑近卡秋莎,她就从手巾包里拿了个什么给他,还跟他连吻三次,脸上不但没有厌恶的神气,相反在眼里流露出喜悦。在吻的时候,她的目光和聂赫留朵夫的相遇了,这时她的目光仿佛在问:这样做得对吗?恰当吗?

“对,对,好姑娘,你做得对,做得好,我爱你。”他在心里说。

她俩下了台阶,聂赫留朵夫迎上前去。他不是想按复活节的礼节互吻,只是想挨得近些。

“基督复活了!”玛特廖娜笑着招呼,那口气像是表示:今儿一切人都是平等的。她用揉成一小团的帕子擦了擦嘴,凑近他。

“真的复活了。”聂赫留朵夫一边回答一边吻她。

他回头瞅了一眼卡秋莎。卡秋莎被他一瞧红了脸,也走了过来。

“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互吻了两下,似乎想了想,要不要吻三下,后来像是考虑好了,又来了一下。两人都笑了。

“你们是去找神父吗?”聂赫留朵夫问。

“不是的,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我俩打算在这里休息会儿。”卡秋莎说完,像干完活儿般愉快地深深吸了口气,用她微斜的、带着纯洁的爱的眼睛温情脉脉地凝视他。

男女间的爱情总有一个时候达到顶点,到了那个时候,它既没有什么自觉的理性的成分,也没有什么肉欲的成分了。聂赫留朵夫在复活节前夜就遇到这样的时刻。当他现在回想起卡秋莎、回想起与她见面的种种不同场合时,这时刻的她形象最为鲜明:一头光溜溜的乌黑头发,带褶边的洁白衣裙,裹紧在里面的苗条腰身和丰满的胸脯,还有那脸上的红晕,温柔的、微睨的、一宿未眠的黑眼睛,总之她周身上下都表现出两个显著的特征:她以她纯洁的爱不但在爱他——这他知道——而且在爱世上所有的人,包括她刚刚吻过的那个乞丐,还爱着世上所有的美好事物。

他知道她心里充满这种爱,因为他自己在这晚上和清晨也在心里蕴藏着这样的爱,并且意识到这种爱情已把他们两人结合在一起了。

唉,要是一切都停留在那天夜里出现的那种感情上就好了!“是呀,可怕的事是在基督复活节那个夜晚过去之后才发生的。”现在他坐在陪审员议事室的窗口暗自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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