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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牛铃

  • 作者:施梅燃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11-27 17:10:30
  • 完书字数:4852

“香儿,起早牛牵到农场那里去放。”

“哎!”

礼拜日一早,阿嫲就给孙女安排好了差事。还不忘提醒她:“记得早点回来吃昼哟!”

“知晓啦!”

秋风飒飒,干净的柏油路面铺上了一条条金色的缎子,那是村里刚刚收割好的晚稻。这条部队修建的柏油路,平日也没什么车辆来往,农忙时会被附近的村民占上半边当作嗮谷场。伫立在路两旁的马尾松整齐列队在湛蓝天空下,轻轻摇曳着曼妙的枝条,沙沙作响。一只啄木鸟正站在树杈上挺着胸脯,不断“笃笃笃”敲击着粗壮的树干,干劲十足的样子。

香儿一手牵着老黄牛一手拿着英语书,慢悠悠地穿过萧瑟的田野,沿着柏油路向九华农场的一片荒地走去。近几年,农场突然一改往日的繁忙,良田和果园成片成片地荒芜,要么弃之不管,要么出租给私人种花卉或者草莓西红柿。那些曾经吃公粮的农场工人们也不知道去了何方,空留下一排排漂亮的青石瓦房寂寞地守望着曾经的辉煌。

“嘭——嘭嘭——”

耳旁传来几声枪响,震得香儿头上的树叶儿战战兢兢掉落了一地。她吓了一大跳,同时手中牵着的老黄牛也“噌”地四蹄蹦起来老高,挣脱了缰绳,惊慌失措地往农场深处跑去。

“回来!回来!站住,你给我站住......”香儿眼睁睁瞧着老黄牛冲进远处的龙眼树林子,又急又气,差点儿哭起来。

这时,从白桦树背后转出来两个头剪二八开、身穿牛仔服的小伙子,他们叼着雪白的香烟,手中提着似乎还在冒烟的气枪,嘻嘻哈哈地捡起草丛里的“战利品”欣赏一番。

他们好像没有看见香儿似的,一前一后跨上“二八大杠”,嬉皮笑脸地从她跟前骑过去。

“鬼子俊,我告诉你厝欧金兰!大头,你给我等着......”

“哈哈哈......”陈俊扭过头故意朝她坏笑了几声,扬长而去。

香儿在农场翻沟越林,好半天才找到老黄牛。等她安抚好牛,擦干委屈的泪水后,捡了几片黄灿灿的梧桐叶垫在草地上坐下,大声朗读起英语课文。下个礼拜就要期中考放榜了,她知道在期待着过去式总结的喜悦或失落中,也要做好期末冲刺的准备。曾几何时,她开始在意成绩的排名;曾几何时,她开始约束起自己贪玩的野心。

就在上半年小升初的时候,她这个公认的“好苗子”落了榜。

“怎么会这样?哎......”本来对她期待满满的恩师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不忘继续鼓励她,“到了军民中学,一定要努力啊!”

“哼,我说怎么样?我讲咱厝后沟无埋狗嫪......”老跃进看着成绩单冷笑着,轻描淡写地一声带过。

面对老师的失望和父亲的讽刺,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阿嫲恨铁不成钢喋喋不休的唠叨,她悄悄抹了不少泪。

从那个小学毕业的暑假起,香儿在家人面前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懂事。村里人经常看到这个先前不怎么爱干农活的“娇娇小姐”,开始顶着烈日紧跟在她母亲背后卷起袖子裤管下地割禾插秧,黄昏时候又叉着双腿站在溪边给蚕豆田戽水,丝毫不会被人来人往洗衣服的村妇和水中游泳嬉闹的同伴们影响。

每次出门干农活,山里英从来都不拒绝女儿的自动跟班。哪怕是见到她白皙的小腿肚子被虫子叮咬流脓,手脚的皮肤被划破割伤,她都视若不见。香儿也只顾闷头干着力所能及的活,从不吭一声。有一次割稻谷割到了晌午,香儿忽然来了身上,她腰酸腹疼难受得嘴唇发白,不敢告诉母亲,坚持把自己规划好的片区割完后,才迈着虚脱的步伐先回家休息。

就是在那个暑假农忙的中午,懵懵懂懂中她初步思考起自己的人生:她和母亲在农田里挥汗如雨地干活,父亲圈完鸭子在家呵护着阿弟四仰八叉地躺在吊扇底下做着美梦,旁边摆着已吃完绿豆汤的空碗。而年逾七十的阿嫲,此时正赤着脚在滚烫的柏油路上来回趟着新晒的谷子。难道以后她也要像阿嫲和母亲那样,如此辛苦又不被人疼地过一辈子吗?

女孩子的命!女人的命!该怎么改变?怎么变?……

想想农村妇女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香儿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我不要重蹈覆辙!”她恨恨地咬住了自己苍白的嘴唇。

九月初开学季,一个衣着朴素略微消瘦的“黑姑娘”来到军民中学报道,成为了一名中学生。在最初的学年里,她在体育课上当领跑,常常把后面的同学甩出几条街,差点成为了体育标兵。

......

“嗨,阿妹啊,帮我厝牛顺便也看看啊!”一位扛着锄头戴着草帽的农妇打断了她的思绪。这农妇有点脸熟,却一时叫不出名字。她点点头,那农妇也笑意盈盈地朝她点点头,说着把牛绳一端系着的小木桩用锄头牢牢地钉在草地上。

她是农场里种花卉的老板雇来除草的。

旷芜的农场,两头老黄牛各自吃着地上青黄杂乱的野草,偶尔你甩一甩尾巴赶赶蝇蚊,我摇一摇犄角打打响鼻,互不相扰。

香儿背完英语单词觉得有些倦了,便躺下来翘起二郎腿眯起双眼,把浑身的毛孔舒展开,愉快地沐浴着温暖的秋阳,聆听芦苇丛里清脆的虫鸣。

不远处,那位戴着草帽的农妇正弯腰勤快地锄着草。

“阿妹啊,回厝吃昼喽!”农妇拔起地上栓牛的木桩。

“嗯,好。”香儿应声睁开眼睛,发现身旁雪白的芦花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起身时顺手折了一枝。

“你读几年?”

“初一。”

“阿妹啊,你肯这么用功,将来一定会考中专。”农妇赞赏地看着香儿,自顾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考上中专,有了工作,到城里到省城去,多好啊!你看人家乌琴啊,足厉害,考上卫校!现在在市医院里头当护士呢,找个老公还是大学生......”

“额,呵呵.......”香儿把芦花插在老黄牛耳朵旁,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书本夹在腋下,牵上牛,满怀惆怅地回家了。

日迫当头,谁家的“燕舞”喇叭里使劲地播放着:“女人不是泥呀,男人不是筐,命运不是那辘轳,要挣断那井绳,牛铃摇春光……”

尾厝园的古荔枝树下,老黄牛跟前放着一捆干稻草。

那芦花,在牛犄角上静静地站立着。

许久,老牛扭头舔了舔嶙峋的肩膀,芦花便轻轻落在了地上深深的蹄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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