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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丑菊

  • 作者:施梅燃
  • 类型:经典文学
  • 更新时间:11-27 17:10:17
  • 完书字数:5754

入冬后,素寡的屋前房后、野地路边开满了臭菊,她们绽放着朵朵阳光清秀的脸庞,随风摇曳着婀娜多姿的腰枝。或在篱笆边排成一列,默默注视着匆匆而过的路人;或于地头前列成一排,阻挡着觅食的猪狗鸡鸭。香妹并不认为这些臭菊丑,而是因为她们不甘俗世人的亵玩,在人们想采摘的时候故意洒下缕缕苦涩,开了一个小玩笑罢了。

乡间的田野上,路边的篱笆旁,都有臭菊大方窈窕的足迹。没有人特意去栽培,更没有人留心去赏阅。其一任天地雨露自发自蕊,不卑不亢。牛羊啃噬,野火烧灼,也不曾摧毁她们生存的信念。历经了四季的风霜雨雪、严寒酷暑,当她们于万物萧条后独自绽放,又于深冬时枝头凋零,即如一位山野少女走向村妇,再成为垂暮的老妇后,便被镰刀收割成捆,用于灶膛之备。令人掩鼻皱眉的苦涩退尽,哔哔啵啵的星星之火燎起红旺旺火苗,顺着烟囱冒出悠悠袅袅飘起的炊烟,又妆点起了游子行人如梦如幻的乡愁。

耕牛懒了,溪水瘦了,洋田里青涩的麦苗蓄势待发。日落后的黄昏空茫茫,荔枝林里时而传来长尾拖喜鹊“喳喳喳”寂寥而落寞的鸣叫,稠密的甘蔗林“哗啦啦”地拉下郑重的黑纱。

村里的黑龙热热闹闹刚结完婚,塘边社就要唱戏喽!学堂里的孩子们兴奋极了,坐在课堂里心早已飘飞到戏棚兜。放学钟一敲响,都争先恐后撒丫子冲出教室,把身后的沙土操场扬起阵阵迷沙。

阿嫲把压箱底的半新蓝衫取出来穿上,从院角摘下一枝金黄的贡菊,插在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领着打扮一新的香妹一起去看戏。

途中遇上几个熟识的老婶嫲们,头上也插着时下盛开的形态各异的菊花。一位年长的老阿嫲拄着拐棍,苍白的发髻上插了三朵怒放的“蟹爪黄”,一边频频挪动着三寸金莲,一边满意地告诉老姊妹们:“看戏当然要插花,不然放着也可可惜……”

香妹特意环顾四周,缓缓吸了一口气,满满是菊花清清雅雅的芬芳。朵朵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菊花聚会在戏棚兜默默争妍,这是那一辈人的景,或许前有古人后无来者了。

熙熙攘攘的戏棚兜热闹非凡,老远就能闻到“江口王”炸菜头饼、炸葱丸、炸油条以及“扁食春”葱油扁食烫米粉的馋人香味。铿锵的开场锣鼓伴着悠扬的笛声,枣红色的幕布在昂扬的序幕唱腔中徐徐拉开。

吸引香妹的不仅仅是戏棚兜的热闹和零食,那些演员头上五颜六色的珠翠宫花、长袖善舞手中的折扇绢帕、行云流水身上的梅兰竹菊、日月星辰,都深深地将她吸引住了。以至于在一折日场戏团圆散场的时候,她还沉浸在剧本场景中意犹未尽。在阿嫲不解的催促下,她才依依难舍地跳下木条凳,牵着阿嫲的手,随着急匆匆的人群,拐弯抹角回家去煮晚饭了。

农历十五夜,倒映在水井中的月娘很是冰冷。香妹的腿脚也很冰凉,放在阿嫲肚子上整夜整夜地捂也热乎不起来。

年幼的香妹病了。腿脚开始不利索,走路自己能把自己绊倒。从村医到乡卫生院到部队医院,西医中医、正规赤脚,都不能诊断出所以然来。阿嫲急得团团转,以为是撞了莫名的煞,便蹲在墙角朝空抓一把,一边大喊着:“杀啊,煞啊”,一边把紧握在掌心里的空气往香妹的脚上狠狠地扔,企图赶走这个在孙女身上作怪的“煞”。只是,这些也无济于事。

后来,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山里的土医生,周末时阿嫲便立刻动身背着香妹前往求医。她们一路打听过去,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座大墓后的砖土厝,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神医”。

“不能吃发物。”瘦癯的中年“神医”翘起长着三寸葱段般指甲的兰花指,拈着下巴上的几根长须,吩咐道。

于是,她们拎回来鼓鼓囊囊一布袋中草药,老跃进在走廊边上用碎砖头特意砌起一个小灶台,置上一个黑色的瓦罐,香妹开始了漫长的“药罐子”生涯。

一日傍晚,香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瘸一拐地经过了一堆堆冒着缕缕白烟的灰烬。冷风吹起,纸灰轻盈如枯蝶四飞。家家门前的空地上大大小小插满了一方方星星点点的“香田”。

“阿嫲,你在做什么?”香妹看到院门口的木凳上放着一匾米筛,里面摆着两茶盅干饭、绑着红丝线的索面头、几根焯过水的青菜叶、一碟熟花生、一把烫熟米粉和五小片叠放的白豆腐,奇怪地问正在烧纸钱点香烛的阿嫲。

“今晚普孤。”阿嫲命令她站远一点,最好到厝里去呆,然后拈着香毕恭毕敬地站在米筛旁,念念有词地祷告起来。

祷告完毕,阿嫲把手里剩下的一大把燃得正旺的香,一支一支排列整齐地插在门口之前特意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泥土地里。布完香田,她起身双手合十在胸前拜了又拜,开始喃喃自语祝祷道:“今旦普孤……地生、米粉、豆腐、米、面,银子,供给你们吃,了了,阿紧划远远去讨吃!(香)田布齐齐,稻草生水水,下季大丰收……”

吃完晚饭,阿嫲从后鼎里端出一小瓷瓯黑色难闻的中药汤,看着香妹哆嗦着双手趴在药碗边,一边流泪一边龇着牙自己灌下去,心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见孙女咬牙一股脑全喝完,她立刻喂了一调羹准备好的白砂糖给她解苦。

对于年幼的香妹而言,令她难以忍受的不仅仅是日复一日药汤的苦,还有饮食的禁忌。如果说坚持喝药还有健康的盼头,她咬咬牙倒是挺能坚持。但是,在本来就没什么丰富的饮食上还要加以苛刻,多少还是有些委屈她的。按照“神医”的嘱咐和大人的臆解,香妹的日常饮食本着发物禁食,清汤寡粥,排除韭菜鸡蛋虾米等一切禁食食物,她能吃的算下来除了青菜萝卜,就是腌菜腌萝卜。

而令她最难以忍受的,是偶尔父亲老跃进趁农时祭节加个小灶炒个米粉面条,非要加上她不能吃的韭菜蒜头什么的,说是不加佐料怎么吃得下?如他能体会女儿的感受躲进自己房间吃个独食,女儿看不见闻不到也就罢了,偏偏他要大摇大摆地端在饭桌上,当着女儿的面吃得津津有味。食物的香味难免会勾起孩子嘴里的馋虫。

“阿嫲,我也要吃米粉。”香妹转头对身边吃饭的阿嫲悄声说,期待能尝一尝美味的炒米粉。

对老跃进的做法,阿嫲本来就一肚子气不敢发,看着孙女可怜兮兮哀求的眼神,忍不住说起只顾埋头“吧唧吧唧”吃韭菜炒米粉的女婿:“给香儿夹两箸吧!”

“炒了韭菜,她怎么能吃?”老跃进冷冷地白了一眼女儿,又自顾自个儿吃起来。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噗噗噗”滴入嘴边的饭碗里。香妹不争气地掉起了眼泪,她含胸低着头小声地抽泣起来,不敢偷看父亲一眼,像做错了什么坏事一样羞愧难当。

“不夹韭菜不就可以了?炒的时候不加也不会死。你也是做老罢的人!”阿嫲激动地唠叨起来。

“呵,我不会做,给你都做!”老跃进不服,大声和阿嫲争吵起来。

“好啦!别吵啦!别吵啦!”山里英也埋怨起阿嫲多事多嘴:“她这都坚持不下来了,以后病怎么好?都是你宠的……”

那夜,阿嫲没有睡好。她握着香妹冰凉的手脚,反反复复不停地叨念着:“香儿,香儿,你自己要争气啊!一定要争气……”

香妹似懂非懂连连“嗯嗯”点着头,迷迷糊糊沉入辽远的梦中。梦中,她采了一把飘着淡淡苦涩芬芳的臭菊,奔跑在牛羊成群、遍地鲜花的乡间小路上。

多年以后,康复起来的香妹尤然清楚地记得,童年故园的冬季里,有一片片大方摇曳的金色臭菊,热烈豪放、无拘无束地开放在无边的田野里、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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