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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有轻微的响动。

老人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是右殿下来了？”

“李相不愧是侍奉过两代君王的老功臣，果然对大梁忠心耿耿。”姜右在一旁坐下，很佩服他这种坦然赴死的决心。

李常摸索着起身，一阵细微响动后，屋里又重新明亮起来，苍老的脸被火光蓦然照射，与一侧阴影交织，显得有些扭曲。

他眯起眼睛，吹灭火折子，将其放到一旁，又开始煮水沏茶，“先人们常说，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我们做臣子的，不就应当为了国家的千秋万载，而肝脑涂地吗？”

姜右将刀轻轻放在桌面，由衷说道：“李相对大梁的一片赤诚，我向来是很钦佩的。”

他说的极为诚恳，事实上这位老人在位期间，也确实兢兢业业，诸多琐事也都愿意亲历亲为，对贪污受贿和徇私枉法更是绝不姑息，民间但凡有中饱私囊者或冤家错案传入他耳中，无论背后牵扯出哪位大臣，必定严查到底，依法从严惩办。

几年前姜右帮父亲查户部尚书贪污赈灾粮食一案时，也是这位宰相在其中帮了许多忙，最后案情落定之时，即便那位尚书大人是皇帝一位宠妃的哥哥，这位宰相大人依旧敢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质问皇帝，要求必须依法严惩。

就连他的亲儿子，因为收受一些贿赂，给某位科举失利的士子安排了一个偏远到鸟不拉屎，无人愿去的地方当个县令一职，便被他亲自含泪砍了脑袋。

诸如此类不近人情的处事行为，不胜枚举…..

甚至有时皇帝都会亲自劝他，在某些方面不必太过于较真，但他依旧是坚持如此。

如果抛开姜左那件事情，姜右确实会觉得这位老人很配得上如今的位置，朝中少有能与他能力媲美的。

可是他却偏偏干了那样一件与他一直以来处事风格极为不符的事情。

“以前外公与我书信常常说起过李相，当年平百滇之乱时，一介书生，也敢提剑汗马于乱军之中，一举抬高了以武立国的梁朝文人地位，我听闻后也对此仰慕。”

姜右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最开始得知姐姐要被嫁往山祁，我想不通，山祁对大梁并无威胁，也无需和亲这种方式来稳固两国之间的关系…..后来我想明白过后，才发觉太过荒唐了，荒唐到难以置信，千方百计做这一系列的事情，就因为当皇帝的心中那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嫉恨，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李相啊，你为何也是这样的人啊。”

“广平郡主那件事，老夫偶尔想起，确实会觉得有违良心，觉得愧对杨公，但却不曾后悔。”老人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姜右，并且反问道：“倒是殿下你，你知不知道你让多少人寒了心。”

姜右伸手接过，静待他的下文。

“当年那些支持燕王的大臣转投太子府，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你那个只知道吟诗作对的爹，而是因为你，他们在你身上看到了先帝的影子，他们看重得是你，想要推上去得也是你....可是你又干了些什么，那么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整个江南都是你的，朝中半数大臣站在你后面，你在干什么，你任由你那个没用的爹去求你外公，不要为难设计害死了你姐姐的罪魁祸首....”

李常说着，情绪便愈发激动，他忽然猛地将茶壶重重摔在地上，指着姜右的鼻子骂道，“你这竖子，不是一直很看重亲情吗，自己姐姐被人设计惨死他乡，你连仇都不敢报了？那么好的机会，你连谋权篡位都不敢？现在倒好，落的丧家犬一般，逃离京城，临走之前还不忘来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这里来耀武扬威。”

“如此也不对，你也不是来耀武扬威，你是被你那个好叔叔逼的，他拿他的亲兄弟要挟你这个侄子来杀他的老师，并且他还想杀了你....你居然还真来了，老夫同样对你很钦佩，钦佩你的年少无知和愚不可及。”

“你自以为亲情在你心里很重要，你为了家人忍气吞声，那么多人想扶你上位，你偏要去管你那个废物爹，那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来这里所要面临的险境，你那个没用的爹也是知道的。”

老人说到动情处，便连称呼上的事也毫不在意了。

看着对面那个年轻人依旧脸色平静，他又叹息道：

“想起昔年吾与杨公平百滇之乱，杨公深陷敌阵，硬是一人连挑滇军百余人，杀出重围，是何等雄姿勃发，可到回京后，却遭遇政变，你的祖父也是跟现在你二叔一样，要杀了亲哥哥安

灵王，我劝杨公识时务，杨公未曾听劝，连夜奔赴皇城…..最后呢，安灵王还是死了，你的祖父还是当了皇帝。”

“你可知道当时安灵王说了什么吗……他对杨公说，那是我弟弟。”“哈哈…..”老人突然又捂着腹部放声狂笑…..眼角有浑浊滑落，“我替杨公感到不值啊，那样一个英雄，两次啊....两次都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啊。”

姜右依旧沉默着看着这个已经近乎癫狂的老人，压抑着心底涌起的诸多复杂情绪。

笑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喘不上气了，李常方才停住，他站直了身体，正了正衣冠，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刀来，看着姜右，“老夫言尽于此，殿下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便自己抹了脖子...血浆自脖颈喷涌而出，在昏黄的火光中绽放开来。

姜右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老人，没有去擦拭溅在他身上的血。

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结果，但又似乎很合理，对于这位两朝大忠臣来说，或许是最体面的结局了。

可老人得一番话却无疑刺透了他内心最深处。

哪怕他知道李常先前是在故意激起他心中怒火，好让他暂时失去理智，做出一些不够冷静的事情，最后最好是能永远留在这里。

但他还是被他的一些话影响到了，老人所言句句属实，且字字诛心。

姜右一直所珍视的家与亲情，就是他最大的软肋...尤其是那一句“你那个没用的爹也是知道的”，让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样难受，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知道李常不是为了激他而扯谎骗他，只是他一直不愿往这方面去想。

在这里从婴儿成长为少年，他也许早就忘了自己是一个穿越者这件事情，并且将这里当成自己真正的家，这里也确实就是他的家，有疼爱他的父母，有关心爱护他的姐姐。

这一切都让他很留恋，忘乎所以。

以至于他总会刻意去忽视了他生在皇族，皇室是无情的这一事实。

他们一家从选择了离开那一刻开始，就是为了朝中稳定选择放弃争斗，但一切会威胁到王权稳固的，必然要被剔除。

而姜右就是那个最大的隐患，所以他的父亲无论是被迫还是心中所想的放弃他，也是在情与理之中，选择了后者...这不是对错可以去衡量的。

姜右低头沉默着想了很久。

在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后，他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便没有先前那样难过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无声的笑着....走向血泊中的老人，捡起那柄染血的短刀，上面刻了一个‘杨’字。

他真的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

不知是风吹的，还是认为的，总之...门突然就开了。

寒风涌进屋内，几盏油灯摇摇欲坠，直至熄灭。

但屋里依旧未曾暗下去，屋外的火光照射了进来，杀气也随着火光一同将这片天地笼罩。

濮阳艾站立在门口，依旧是单手持剑。

宰相府已经被里里外外，重重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