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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着当面名动京师的红拂女与李白眉的一场恶斗，转眼便过了整整三年。李白眉逃走江湖，始终难觅其踪，而“玄武门事变”也终于换了天下之主。

一具死尸被白布覆盖，静静地躺在担架上。

雪白的雪光从屋顶直透下来，照射在白布上，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云床上半躺着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者，他闭着的眼睛几乎被浓厚的白眉所覆盖，只有他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拨动一串晶莹透亮的琥珀念珠，才能让人知道他不是一尊卧着的雕像，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

纳兰没想到老师“七面佛”带回来的竟是一具死尸。

他定了定心神，蹲下身来，从腰间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轻轻地挑起盖在死尸身上的白布一角。

红拂女张初尘、邢公苏定方、褒公尉迟敬德三人微微点了点头，交换了一个赞许的眼神。作为“七面佛”座下第一干将，缇骑副总管纳兰的谨慎干练、七行俱下不仅在大理寺，就连朝中大臣提及纳兰的名字，也都会不约而同地竖一竖拇指。www.lawace.cn 盘古小说网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刺鼻的气味。纳兰所以用匕首挑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不仅因为担架上的那具死尸，盖尸的白布，也染有剧毒。奇怪的气味不是发自尸体，而是来自这块白布。纳兰一走进这间房屋，立刻被这种奇怪刺鼻的味道吸引了注意力。

距离帝国中心西边遥远的西域草原上一个小而精湛的游牧民族“奚”族之中有一个古老帮派，名叫“阴阳帮”，最擅辨析毒物、研究解毒之法。纳兰是“阴阳帮”最年轻的帮主，十七岁便掌权柄，后来与御医唐子峰偶然相识，唐子峰将他带回长安，举荐到“七面佛”门下，做了一名大理寺都总管府的“缇骑”。红拂女慧眼识才，多次向“七面佛”讨要纳兰给丈夫李靖做“阁防”（唐朝四品以上官员可以配备卫士，这种卫士的官称叫“阁防”），也被“七面佛”一一婉拒。

“大理寺缇骑”是大理寺门下专门成立的捕快衙门，专司侦查追捕朝廷犯官，并将之绳之以法。纳兰成为一名缇骑后，参与过多次重大罪案的调查和追捕凶嫌的工作，以其丰富的毒学知识和卓越的才能，短短三年便做到都总管府缇骑副总管兼缇骑总捕头之职。当然，他的平步青云，除了他本人勤于职事，其中也不乏他的老师“七面佛”的大力保荐。

“七面佛”毫不动声色，手指依然在不紧不慢地拨弄精致的琥珀念珠，发出轻微的滴答滴答声。

“不是简单地中毒。”纳兰把匕首放在铜盆中小心地轻轻摆动，清澈的水中一丝黑色蓦然隐现，但瞬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虽站在一大片阴影当中，铜盆中水的变化，却没逃过他那双锐利的眼睛。

“哦？”卧榻上的“七面佛”睁开了眼睛。

已是古稀之年的前大内总管“七面佛”那对不大的眸子里放出夺人心魄的光芒。

“说说。”

纳兰接过衙役递上的帕子轻轻擦了擦手：“白布上有一种名叫‘七穗玲珑草’的毒素，是产于葱岭以北干寒地带的一种草药。它虽是慢性毒药，却千万不可用手触碰，否则只要手上带有汗液，毒素便可迅速溶入汗液之中，乘虚而入体内，中此毒者不需半月，必定败血而亡，无药可救。这毒药气味特别，我以前曾见人用过，可以确定无误。但这人是掌力所伤，并非简单地中毒。他身上的毒和白布上沾的毒，来自两个不同的途径。”

“难道直接渗进血液，还不如掌力打在身上毒来得更厉害？”尉迟敬德有些沉不住气地说。

这位老将性如烈火，声若雷霆，急火星的脾气朝野皆知，就算当今皇帝唐太宗对这位功臣宿将，也要“礼”让三分。非仅如此，“尉迟铁鞭”驰誉武林，尉迟家七十二把大擒拿手江湖独步，殊非泛泛，擒拿手法之精妙，在武林中无人能出其右。

纳兰明亮的双眼从老将满是风霜侵袭之色的黑脸庞上一扫而过，不卑不亢地说：“不仅如此，这人中的掌力似乎在七天之前就应该发作。但事实上没有。”

“七面佛”缓缓从卧榻上坐起，道：“说下去。”他的声音苍老却又明朗。

“他中的是玄火掌。”

温文尔雅的苏定方握了握手中的剑柄：“‘吐火罗教’？”

纳兰点了点头：“邢公所见极是。‘吐火罗教’在最兴盛时期分裂出三个不同的支派，一支叫‘磨莲教’，一支叫‘光麾教’。”

“还有一支叫‘拜火教’。”苏定方的脸上动了一下。

“邢公见多识广，在下佩服。”纳兰拱手道。

“说下去。”“七面佛”面无表情地说。

“‘吐火罗教’历经南北战乱，最终有一个支派传入我国，这个分支就是后来的‘拜火教’。‘玄火掌’是‘拜火教’大尊者隆史那册的独门武功，这种掌法修炼必以‘大修罗花’的花毒溶水洗炼骨骼，并以死人的骨殖磨粉为药引，将剧毒药物渗入掌中，历时长久，方能练成。中掌之人，全身皮肤之表布满血点，‘大修罗花’特殊的气味经宿不散。属下以匕首刺破他肌肤，隐隐闻到‘大修罗花’的气味，便证明了属下的猜测。‘大修罗花’毒性剧烈无比，天下使毒的掌法不可计数，却只有‘玄火掌’的掌印中有‘大修罗花’花毒，因此学生初步断定这人确是中了‘玄火掌’无疑。”

纳兰一口气说完，也明白了为何一大早“七面佛”就派人来催他。“玄火掌”中含有“大修罗花”的花毒，花毒停留在人的身上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半天便会渐渐消弭无形，错过这个最佳时机，想要找到大修罗花曾经存在的证据，那就无异于水中捞月、镜里看花。“七面佛”五更进城，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时辰，他必须赶在“大修罗花”花毒彻底消散之前确认死者的确是死于“玄火掌”下。为表慎重，他也不得不求助于自己的学生纳兰，因为除了已辞职远走的大内名医唐子峰外，“七面佛”所熟识的人当中，似乎没有谁在对一种毒物的性质、产地和使用方法更捻熟的人了。

“如果是中了‘玄火掌’而死，那就不奇怪了。”“七面佛”有些不快地说。

他言下之意，以他多年的武学修为，仅仅只是“玄火掌”造成的伤害的话，他一眼就能识得，那么把纳兰叫来，则是毫无用处了。

“老师容禀。”纳兰单膝跪下。

“不用多礼。”“七面佛”不耐地摆了摆手。

在场几人，包括纳兰都暗暗纳闷。以“七面佛”多年韬光养晦的深厚的官场修养，面对一具来历不明的尸体表现得如此不耐和心浮气躁，这和大家印象中的“七面佛”平日处事的沉稳性格，都是大大地对不上号。

“此人所中掌力虽然是‘玄火掌’，但其中还夹有另外与‘玄火掌’极为相似的掌力，如果不仔细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红拂女张初尘闻言微微点头：“枯木道人是武学大宗师，你是他的关门弟子，想来该不至判断有错。”

“这人的‘玄火掌’掌力还未练到家，但他因自身功力未到而强练‘玄火掌’，导致毒素深入五脏六腑，不能消解。他不能再练‘玄火掌’的原因有多种，也许是他并没能得到‘玄火掌’的真传，也许他只是隆史那册一个极普通的弟子，能窥其藩篱却无法登堂入室，所以练不到大成之境。如此，他只能选择一种练功原理更接近于‘玄火掌’的掌法来练，用以压制体内的毒素，并将之慢慢化解。”

“七面佛”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的愠怒之色渐渐消散

“据我所知，武林中有一种失传已久的掌法，其练功原理与‘玄火掌’不相上下。这种掌法想必张大人也听说过。”

红拂女张初尘是练邪门武功出身，受结拜大哥虬髯客指点传授，才能伐筋洗髓，去邪扶正回归正道，练成正派的内功心法，是以她对天下正邪两派的武功都有着极深的见解与认识。

“和‘玄火掌’同样原理的掌法······纳兰捕头说的可是摧心掌？”红拂女张初尘说。

“不仅仅是。”纳兰的回答有些出乎红拂女张初尘的意料。

“这人练‘玄火掌’走入魔道，只得再练‘摧心掌’加强掌力，强行压制体内因练玄火掌而即将引发的毒素，仅是便宜之举。以练‘玄火掌’和‘摧心掌’形成的深厚内力，然后再练‘七阴掌’，那才是他最终的目的。‘七阴掌’和‘摧心掌’系出同源，要练‘七阴掌’，非先练‘摧心掌’不可。以‘摧心掌’的内功心法控制心魔和毒素，再练‘七阴掌’便可事半功倍。‘七阴掌’掌力阴寒霸道，在下刚才以手中匕首划破死者的肌肤，并无滴血流出，证明这位死者的真正死因是背心神堂、膏育两处穴道上中了‘七阴掌’，全身血液被‘七阴掌’中阴寒之气冻结，因此他的血液现在应已变成絮状，就算划破他的肌肤，也不会有血液流出。”纳兰说。“因此我不敢妄自揣断死者真正的死因。”他补充了一句。

“很好。我找你来，就是要给我自己的看法找一个佐证。”七面佛走了下来，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纳兰长征，微微点了点头：“我得到线报赶到和他约定的接头地点，他虽神情委顿，但还可称之为一个大活人。正如你所说，大前天晚上他一句话没说，就此毒发暴毙，这跟你的推断分析基本都套上了。”他背着手走回云床重新坐下：“能将三种邪门掌法综合起来练的人，整个江湖中我想不出来谁有那个本事。恕本座直言，就算张大人的师父昆仑奴再世，也未必有这个修为。”红拂女张初尘点了点头道：“佛爷所见不错。我的武功是大哥虬髯客代师传授，师父他老人家的事迹我只听过而没见过。但以大哥告诉我，师父他老人家当年并未真正练成正邪合一的武功，就抱憾去世了。”

纳兰想了想：“若有三个不同的凶手呢？”

七面佛不置可否：“三个不同的凶手，怎么可能同时将掌力打在死者身体上的同一个部位而只留下一个掌印？就算终南山中‘双子门’的绝顶高手，恐怕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第一个凶手先将死者打伤，令他不能随意移动，第二个凶手和第三个凶手依次补掌，未尝不可。”纳兰坚持说。“七面佛”并不认同他没有证据提出来的观点，而是话锋一转，道：“你们可知这死者是谁么？”

四人都望着他。

“他是‘八臂神魔’司空化。”

死者一直被白布笼罩，纳兰检探死因，也未曾将白布完全掀开，在座只有“七面佛”才知死者真正的身份。听了“七面佛”这句话，非但纳兰，红拂女张初尘这样蜚声海内的武学大行家都不禁变了颜色，尉迟敬德与苏定方两人也瞬间便明白了“七面佛”一大早请他们过府来的真正原因。

大内两大顶尖高手“八臂神魔”司空化和“七面佛”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在外抛头露面。就司空化而言，武功之精绝比“七面佛”还远为神秘可怕。他当年忽然消失，乃是接受高祖李渊指派潜入突厥去执行极为重要的秘密任务，京师重臣中只有李靖、尉迟恭、苏定方和秦叔宝等有限的几人才知内情，而这个秘密任务的直接指挥者和策划者正是“七面佛”。但当年名震京师的“八臂神魔”司空化，此刻却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毫无声息地躺在众人面前。

“七面佛”黯然道：“司空兄受命至今已有四年时间。半月前我忽然收到他传给我的秘报，约我在上谷相见。当我赶到上谷，他已受了重伤，不但不能说话，就连动动手指，也是份所难能。”

京师武林相传，“七面佛”与“八臂神魔”司空化交情非同泛泛，“七面佛”一千六百里快马加鞭赶去上谷迎接卧底多年的老友回京，最终接回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年事已高的“七面佛”心中的凄凉与愤恨，则可想而知。如此一想，他事先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耐和心浮气躁，也就有合理的解释了。

“而且，皇上布置的卧底任务，也因司空兄的突然去世而告彻底失败了。之所以请三位前来，是因为朝野之中，只有你们三位还知道当年高祖布置下来的命令。”“七面佛”心酸地说。红拂女和尉迟恭、苏定方三人面面相觑，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师。”纳兰连忙跪下。“弟子还有一事不明，请老师明示。”

“七面佛”点了点头：“你问吧。”

纳兰道：“司空大人死于毒掌之伤，这块盖着司空大人的白布又从何而来？”

“七面佛”黯然沉吟，半晌才道：“只有你们几人在场，我也不怕明说了罢。这次出去迎接司空兄，可能是我这一生中吃的最大的一个‘哑巴亏’了。”

“七面佛”得到老友司空化传回的情报，亲自出马赶往上谷，但接到司空化时，司空化身中剧毒，全身瘫痪，口舌肿胀，不能说话，以“七面佛”之能，对他身中的剧毒竟束手无策，司空化极为痛苦地熬过两天，即行暴毙。“七面佛”伤心嚎啕之余，疏及防范，覆盖司空化遗体的白布竟在司空化去世当晚便神不知鬼不觉被人下了极厉害的毒药，“七面佛”带去的七名大内高手中四人误触白布，中毒身亡。这在“七面佛”的人生履历中，确乃从未有过的大“败”。

“七面佛”用手帕擦了擦湿润的眼睛：“纳兰，大理寺的名声，就交代在你一人身上了！”纳兰抱拳：“不用老师开口弟子也会去做，司空老绝不能白死。”

“七面佛”微微点头，走下座来：“着速查办，要多少后援，只管写报告上来。大理寺门下干将由你亲自挑选，不用报我，许你‘便宜行事’。”纳兰摇了摇头：“这件事只能我亲手去做，人多眼杂，难免走透风声。”

“七面佛”又恢复了他以往那种平静如古井之澜的表情，见纳兰欲言又止，问道：“你要说什么？”纳兰低头道：“学生不敢。学生眼前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老师斟酌恩准。”“七面佛”知他很少跟自己提要求，有些诧异地说：“哦？你说来听听，职权范围以内，我当有求必应，如何？”

纳兰道：“天气严寒，望老师想个法，让城外的灾民们先入城来，羁留一处，再行甄别。流民或乱京师秩序，总比弟激起民变要好得多，惊动圣上，那就未免不好了。”

尉迟敬德站了起来道：“甄别灾民身份是九城兵马司的工作，张大人，你躲懒啦。”张初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才从九城兵马司卸任几天，没想到事发突然，有这么多灾民涌来京师。邢公，需要京兆府帮忙么？只消邢公一句话，我断无不从的道理。”

苏定方哈哈一笑道：“张大人，不是苏某自夸，万里军机，我还要一手决断呢。这些小事，何足挂齿！得，我呀，我这就回去卷铺盖，睡到城门上去，亲自督促。”

纳兰听得心里暖暖的，跪下磕头道：“多谢邢公。”

苏定方双手将他搀起：“在你这小伙子面前，我自愧弗如啊。”

七面佛干瘦松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