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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泊笑着听完了如蕴真君的故事, 与她道：“这也算是好的，总算是有人来，来了便算是有缘。”

如蕴真君闻言顿首, 心有戚戚：“正如前辈所说, 晚辈在此苦守千余年, 总算是等到了有缘人……说来也是巧, 前几日我那弟子方离去, 若他能再留几日，说不得就能与前辈见上一面，方知此间神仙是何等模样。”

“可是个小道士？身旁还跟着个觅宝鼠, 还有个漂亮小女娃？”秋意泊含笑道。

“前辈怎知？”如蕴真君惊讶道。

秋意泊也不欲告知，道：“上山赏景时遇到了, 我见他朝气蓬勃, 便多看了两眼。”

如蕴真君心领神会，她想到青云小道士那样子也不禁笑了笑——年纪大了, 就喜欢年轻人活泼热闹些，瞧着仿佛自己也年轻了几分。

如蕴真君陡然问道：“前辈, 晚辈有一事请教。”

“问吧。”秋意泊微笑着看着她。

“修行一途，道阻且长。”如蕴真君认真地说：“前辈修行至此，可有憾事？可有后悔？……可曾后悔当年踏上此道？若做凡人，短短百年, 虽是平凡，却也知足。”

秋意泊随口道：“自然有憾事，自然也有后悔懊恼之时，可我却从不后悔踏上修行一道。”

如蕴真君问道：“为何？”

“不为何。”秋意泊笑着说：“曾有大能为我卜算天命，言道我乃是煞星降世，命中有一宿敌, 有我在，注定家族俱亡，妻离子散，最终我也将落得一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我年少早慧，又出身世家名门，乍闻此言，心有惴惴，很快我便被我家中长辈送往宗门修行，一路也算是心惊胆战……如今千年如风烟眨眼而过，族中子嗣繁茂，长幼平安，如蕴道友，你觉得是为何？”

如蕴真君本就是个死人，如今又将道统传下，根本不怕得罪了秋意泊，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前辈那位宿敌或许……？”

秋意泊笑道：“我与他未有仇怨，相反，也算是相谈甚欢。”

“今日未有，明日难说。”如蕴真君道：“我若是前辈，我必杀此人。”

“明日也不会有。”秋意泊平和地道。

既然衍天真君的命触手可及，那么留不留都是一样的。

如蕴真君想了想，摇头道：“那又是为何？”

秋意泊笑道：“所谓天命，七分天定，三分人运，我身具仙骨，乃是天命，我修行至此，便是人运。正是因为我踏上道途，故我有超出凡人千万之力，我若不曾日夜苦修，勤修不辍，我早已死无全尸，家族俱亡。如今所有皆因我修行而得，我为何要后悔踏上道途？”

“可前辈若是个凡人，依靠家族，早已平稳安康一世，难道不好？”

秋意泊反问道：“难道凡人就不苦，不悔，不憾？”

如蕴真君沉默了下去，良久她方低声说：“我总在想……若当年我不曾修行，是否此生便会不同。”

“自然不同。”秋意泊答道：“你若不曾修行，你便是个凡人，届时你若遇人力不可为之事，便会想当年你若选择修行，是否此生便会不同。”

他温和地说：“月有圆缺，花有枯荣，古今如此。”

“道友，你着相了。”

秋意泊目光柔和，如蕴真君想要的并不是真的成为一个凡人，而是她在修行中早已惧怕、厌恶了那些艰难险阻，而另一条路在她的想象中便变得无限美好起来。渡劫期本就是一场大劫，放不下，渡不过，堪不破……唯死而已。

秋意泊看着如蕴真君黯淡无光的双目，忽地想起了如果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还会选择修行吗？

——还是会的，谁能拒绝修真呢？

况且还能御剑飞行……尤其是天上还没有红绿灯，也不查酒驾超速，起飞也不用批航行路线。

但如果非不让他选，就让他作为凡人呢？

……那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的为家族，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可要是争不来、求不得……他已经竭尽全力，到最后也不过是唯死而已。

唯死而已罢了。

如今想来，也不算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秋意泊起身告辞了，他来不过是好奇传说中的仙人，如今得知是一位渡劫真君，秋意泊也说不上什么失望，聊上几句，也不辜负了今日的雅兴。

如蕴真君自然亲自相送，分别之后，秋意泊正欲下山，忽地有一老翁道：“道友，你机缘非凡呐！居然被你找到了仙人！你可得了什么宝物？”

秋意泊闻声侧身垂眼望去，便见坡下那钓鱼翁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闪烁不定，秋意泊道：“未曾。”

“这怎么可能？”钓鱼老翁缓步走了过来，他一手负在身后，他嘿嘿地笑道：“道友，老夫未曾隐瞒这仙人洞府所在，你如今得了机缘，叫老夫看上一眼又如何？不如……”

秋意泊打断道：“我得了一柄绝世宝剑。”

他招了招手，树林中一根笔直的枯枝飞了出来，落在了他的掌中。他平静地看着老翁，老翁勃然大怒：“竖子！休要欺瞒老夫！你这绝世宝剑是想糊弄……！”

话才到一半，那枯枝便宛若一柄无物不破的绝世宝剑一般，只见一道青芒闪过，老者惨叫一声，陡然倒落于地，枯枝自他胸前穿胸而过，他口吐血沫，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秋意泊：“你……你……”

秋意泊淡淡地说：“说了，这就是绝世宝剑。”

“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秋意泊话音落下，那老翁便已气绝身亡，本就是没有踏入道门的凡人，吃了秋意泊一剑，绝无幸理。秋意泊未曾走过去，只是拂了拂袖，老翁紧紧握在手中的一个满是阴煞之气的黑色木匣与老者一同化为了齑粉，消散于天地之间。

秋意泊目光挪了开去，举步回了栖霞山。

如此，又是两年过去，青云小朋友又写了好几封信来，大约都是他的一切见闻，一些小破事被他写得跌宕起伏，秋意泊有时候看着都觉得这小子不去写话本子说书都是亏了。

其实青云还真去说过书，毕竟行走江湖有时候太穷了，也要靠卖艺攒点银钱。这家伙靠着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跑去给人说书，扮作老翁，还要点上一颗大黑痣，捏着嗓子从宫廷秘闻说到江湖轶事，全靠平时见闻再加上自己瞎编，通常只要说上几天，得到的赏钱就够他和两个小姑娘潇洒好一阵了。

【师叔，见信展颜，近日无方真人教了我一套剑术，我虽然觉得精妙，却觉得不如师叔的厉害……还望师叔指点我一二……】

【师叔，春寒料峭，善自珍重，我与鹿英、灿霞偶至一桃花仙境，其景如画，鹿英善画，随信赠与师叔，师叔若有闲暇，也可下山一游……】

【师叔，别来无恙？久疏通问，时在念中。我们不幸被困在了一处秘境中，其中有一方灵泉，我们全靠那方灵泉才勉强活了下来，师叔，若我能修行就好了！就不怕遇到这种地方了！】

【师叔，展信佳安，上月我与鹿英进入了传说中的黎山云顶，其中果然有仙人，只不过仙人说我资质太差，只能教我几招，仙人还夸我的符咒和丹药方学得不错呢！有了仙人指点，我如今也能勉强不靠符咒施展五雷咒与春风化雨咒了！这几个月大概都会在云顶修行，师叔勿念！】

……

【师叔，见字如晤，今日来信，实在是有一事不知如何定夺，还请师叔为我算上一卦……鹿英全族为人灭门，可那人也是抱着满腔正义，不得不为，如今已是一方父母官，为人清廉，善于断案……我如今该如何？】

秋意泊没有回这封信，他回了，青云也不会听。青云这小子看着摇摆不定，实则心中坚毅非常……说他坚毅都是夸他的，不如说他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一旦下了决心，是好是坏最后都是他自己选的，别人说的他不会听。

【师叔，我终究没有替鹿英报仇，事到临头，我还是放走了那人，鹿英大怒，与我反目，道此生不再与我相见。】

……

【师叔，我修行已有小成，即将踏入道途。可师叔这似乎与我想的不同，我寻道求真数年，如今心愿将成，为何半点都不开心？】

这一封信后，青云回了山，这已经是他下山的第四年了。他回来时，几乎整个栖霞观的弟子都不认识他了，秋意泊见到他时也不禁眉目微挑——眼前这个满目沧桑的男人是谁？

青云尚且二十未满。

他已经踏入了道门，算是练气修士了，照理说不该如此。

“青云拜见师叔。”青云垂首作揖：“久未归来，叫师叔惦念，实属不该。”

秋意泊依旧是一派的从容闲适，在栖霞观这几年，将他的性子磨得越发平和疏淡，仿佛真去做了道士守着清规戒律一般——他也确实是如此了。他道：“还好。”

青云抬首见他品茗，目光清淡悠远，不禁苦笑道：“师叔还是一成未变。”

秋意泊有些好笑：“你呢？”

“信，我看了。”秋意泊问道：“就因为你放走了那个官，所以鹿英与你反目，你就成如此了？”

青云怔了怔，“后面的信……师叔没有收到吗？”

“修行有成那一封？”秋意泊问道。

青云下意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就是那一封。”

原来从鹿英与他反目到他修行有成中间的信，师叔都没有收到啊……想也是，以那人手段，将他哄得团团转，怎么可能将他将信放出去？师叔不知道也好，他也是九死一生逃出生天，若当时师叔知道，来救他怎么办？师叔可能落不得什么好……到时候他的罪过就太大了。

如今他与那人已经定下了约，五年后再战，若他未能胜过他，这条命就算是送了他了。

秋意泊大概也知道青云有事瞒着他，大概是中间信出了问题，秋意泊早就将自己寄过去的信上的神识抽回去了，青云太闹腾，神识跟着他自己也烦心，还不如抽回来算了。

他这个便宜师叔保他不死就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青云在秋意泊身旁坐了下来，他没有问，他有一种师叔不会拒绝的直觉，他依靠这种直觉已经渡过了几次生死之劫。秋意泊见青云取了茶盏过去，点茶、沏茶这一套风雅事做的行云流水，问道：“谁教你的？以前教你你总懒得学，下了一趟山倒是学会了。”

青云顿了顿道：“……一个朋友教的。”

他被明住暗困在固山宫中半年，就算是不会，看也都看会了。

秋意泊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青云将茶沏好了送到了他的手边，秋意泊接了，尝了一口道：“点头没点好。”

青云低头一看茶汤，见浮沫散乱，苦笑道：“师叔，你怎么什么都会？”

秋意泊刚要开口，青云便道：“算了，我知道，师叔家中略有薄产，祖上……多少年了，师叔你都不换一套说辞来糊弄我？”

他在固山宫中时经常想起师叔，无他，这传说中的人间仙境，道门圣地……有时候看起来还不如师叔那三间青砖瓦房来得有仙家气韵，都说固山宫中人无一不是出自名门世家，无一不是源远流长，他看着那些人有时候觉得也不过如此，论风仪还比不上师叔呢。

他不是傻的，久而久之就知道师叔家中的‘略有薄产’，肯定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说起来他本是去固山宫求道，本来也不过是个遭人嫌弃的连外门弟子都算不上的学生，能吸引那人注意，就是因为他已经和师叔待的很习惯了，所以进了固山宫也不觉得拘束困顿，进退维谷。

……

今日回来一看，师叔与四年前别无二致。

秋意泊静静地听他说完：“你知道就好。”

秋意泊道：“茶喝完了，自去吧，无事不要来打扰我。”

青云愣怔了许久，才道：“师叔也嫌弃我吗？”

秋意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天凉，你来我便要起身穿衣，你不来，我也好睡得饱醒再起。”

青云哭笑不得，他想了许多原因，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只能应道：“是。”

师叔还是师叔，师叔一直没有变过。

如果他可以的话，他也想活成师叔那样的逍遥自在。

秋意泊把人赶跑了，下意识就去翻了翻青云这两年的事情，青云在外界也算是个颇有威望之人了，提及‘青云道长’的不胜枚举，秋意泊一一听了——固山宫？那是什么地方？

青云道长与固山宫之主一战，惊天动地，最后青云道长略输一招，固山宫之主爱才，定下五年之约，约定五年后再战，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秋意泊第一个反应是：青云和固山宫之主是什么仇什么怨？

能略胜青云一招，那估计也就是个练气修士，好家伙，两个练气期打得这么惊天动地？他还以为这么厉害的地方至少也得是个化神吧？比如凌风和柏蘅那样的，虽然只有化神期，但是也算是秋意泊见过此界修为最高的人了。

他又听了一阵，才知道固山宫乃是当今道门圣地，宫中聚集了不少名门世家子弟……说白了就是一个小门小户。这固山宫祖上有个修士，至今传承未断，其后人在凡间招摇过市，弄了这么个宗门，招收一点有权有势的弟子学点小法诀小神通。

至于道门圣地什么的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一群凡人遇到一个真修士，自然觉得这地方真是神仙洞府，道家圣宫。

秋意泊估摸着柏蘅知道，就把人招了来，柏蘅真人来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这位主在栖霞观一待就是近十年，也未曾听闻有什么难事，等到听到秋意泊的问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和青云这个小孩有关。

与柏蘅真人而言，他如今在凡间游戏红尘，自然知道一些事情。他确认了秋意泊的想法，只是中间有一点误差：“说起固山宫那个小孩儿，也算是有点意思。”

秋意泊：“嗯？”

“其实固山宫的传承早已断绝，上一任固山宫之主尚未踏入道门就含恨而终。”柏蘅真人解释道：“如今那孩子是一步一步自己琢磨出来的，心中有大志向，只是有些华而不实罢了。”

秋意泊也没问什么大志向：“他与青云中间是什么恩怨情仇？闹得要打生死擂？”

柏蘅真人想了想说：“此事我也不太清楚，青云那小孩儿上了固山宫求学，招了固山宫之主的青眼，中间似乎是两人所求之道有所分歧……”

秋意泊点了点头，大概不会这么简单，要真的所求之道有所分歧，除非真的是背道而驰，互为敌手，否则不会闹到生死擂的地步，比如他和温夷光那也是属于所求之道有所分歧，他和温夷光怎么可能把对方杀了就为了证道？

难道‘道’是我比你强，我修为比你高，我把你杀了，所以你的道是错的，我的才是对的？

这不是有病嘛！

如果是互为敌手，互相克制，那固山宫之主留着青云做什么，嫌弃自己的修行路太顺了，给自己添点堵？

联想到青云中间的信件约有半年的空档，青云在固山宫一共待了半年多一点儿，就有半年的信没有寄出来，难道青云一入固山宫，第一眼就招了固山宫之主青眼，第二眼就叫他看出来他们背道而驰先把青云控制在固山宫里？

没那么简单。

秋意泊在心中一点点算着，青云那破小孩儿灵根是真的差劲，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体质，他也见过青云的血，确定这小孩儿亲爹亲妈亦或者哪个老祖没有给他遗传点什么凤凰血脉、青龙血脉之流，那固山宫之主为什么困着青云……？

他是不是得到了什么东西？

大概就是了。

秋意泊颔首：“我知道了，劳烦你走一趟。”

柏蘅真人拱手道：“晚辈不敢……只是晚辈有一问，既然真君如此看中青云那孩子，为何不索性自己教了？”

这位长生真君应当是当世唯一的真君了，虽不知为何隐姓埋名在这凡间小道观中，也不知为何修真界中无人知晓他的声名，但教一个小徒弟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吗？青云那小孩儿他也有所听闻，说是一心寻仙问道，想要踏上修行之路，哪怕青云那孩子灵根不算太好，但既然一心向道，教一教他又何妨？

秋意泊轻轻笑了笑：“我想教，他不信。”

柏蘅真人：“……”

秋意泊之前教青云炼丹术和画符，但凡他能沉下心钻研这里的门道，哪怕是灵根差到这个德性，修到个练气巅峰总没有问题，活一个一二百年也未尝不可。但这小孩儿坚定的认为他教的都是小神通，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柏蘅真人听到这一句话就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无缘了。他都不敢想青云那小孩儿日后知道真仙就在身边是个什么感觉。

秋意泊摆了摆手：“你去吧。”

“晚辈告辞。”

青云回到栖霞山后一心修行，倒也算是有些突破，秋意泊看过几回，有曾经指点过，青云这死孩子又是不信邪，回答秋意泊都是‘师叔你不懂的！’、‘师叔这可是仙家法门我自己参悟就行了！’之流，久而久之秋意泊也懒得管他了。

或许也跟自己指点起来听起来是有一点邪门歪道的关系在里面？

秋意泊反思了一瞬间，而后坚定的认为是青云悟性不足，你看他教过的几个徒弟都挺好，也没说谁听不懂了，那肯定是青云不行。

五年后，秋意泊见到了所谓的固山宫之主，那人不过是个看着二十出头的青年，出行前呼后拥，仪态端方，唯有一双眼睛太过阴沉，秋意泊也不知道是他本性所致还是道统所致。

他下了车，与秋意泊微微颔首：“青云长与我提起您，长生真人。”

“嗯。”秋意泊应了一声：“来找青云？”

或许是他回答得太过轻描淡写，旁边一个婢子面露不忿之色，固山宫之主笑着道：“是来寻青云的，五年之约已到，我来赴约。”

秋意泊道：“那你自去寻他，此时应当在后山中修行。”

秋意泊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听闻你们有生死之约？”

固山宫之主颔首：“是，不知真人有何指教？”

秋意泊：“要打出去打，别在山上打。”

“我住惯了，不想搬。”

跟着固山宫之主的一个少年顿时喝道：“大胆！何人敢叫你这般与山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