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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上飞过直升飞机，螺旋桨像把太阳切割成无数碎片，光洒下来，掉进沙摇的身体里，每一处都闪烁着光芒。

沙摇晕乎乎地往前走，却走出一个摇摇摆摆的曲线，差点把头顶上渐渐远去的直升机声听成了自己的心跳声。

虽然之前他跟詹贾抬杠，说秦借晚是过气女明星，可真当秦借晚指名要他当老师，跟着他一起出去干活时，他整个人就像飘在云端，一直没下来过。

他问了苏总无数遍，不是来体验生活为什么电影角色做准备吧？不是什么隐藏摄像机伪纪录片吧？不是特意和詹贾联合起来骗我的吧？

苏总摇头，都不是。

“那为什么秦借晚要当疏通师傅啊！”沙摇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问苏总。

苏总看着一旁兴致勃勃挑皮搋子像挑钻石项链的秦借晚，说：“她说——她从小的兴趣就是当疏通师傅。”

“不可能！！！”沙摇差点大声喊出来。

别说大明星从小的愿望是当疏通师傅了，就是任何一个普通女人都不会立这样荒谬的志向。

自从他进入这一行，已经五年了，整整五年，他没见过一个女同事。

他问过资历比他多几十年的詹贾，有没有见过女疏通师傅，詹贾笑笑，说傻子，怎么可能。别瞎想，有空多看看《时间煮史》，提高一下修养，都比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要好。

可是他现在的梦不但实现了，甚至还比他想象的更加离奇。大明星秦借晚拿着挑好的紫色皮搋子，来找他，笑吟吟地说一起去吧。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詹贾嫉妒的眼神，迷迷糊糊就出去了。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直到了客户家里，面对一个瓷白亮净的蹲坑，他才回过神来。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沙摇吃了一惊，自己的声音几时变得这么低沉，有共鸣？好像一只雄狮发出求偶的咆哮。

“都怪包子！包子把这里堵住了！”客户是个独居的女生，穿着睡衣，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秦借晚，一边怪包子。

“包子？”沙摇的眉头皱起，像是看到命案现场的侦探，以他多年的经验，堵在下水道口的绝对不是包子。

“哦，包子是我养的猫。绝对不是我吃多了堵住了。”女生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或是为了推卸责任，抱来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小猫躺在主人手里伸懒腰，张开粉嫩的小爪。

沙摇和秦借晚看看猫，再看看下水道，最后看看女生。

沙摇说：“我知道了。这里都交给我吧。你先出去。”

女生被沙摇身上散发的那种职业感所摄服，生出了信任感，问：“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沙摇盯着下水道口，转着手中的皮搋子，看都没看女生，说：“如果可以的话，请烧壶热水。”

“哦。你是要用热水浇通？”

“不。是我想喝热水。”

女生看看沙摇，似是怀疑沙摇够不够专业，不管是年轻的沙摇，还是太过漂亮的好像某个退圈女明星的女学徒，看起来都不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这两个人真的能疏通成功吗？

女生带着疑问和不信任抱着包子出去。

卫生间里只剩下沙摇和秦借晚。

沙摇不知跟秦借晚聊什么好，气氛很尴尬。

聊天气？他们现在在室内。

聊午饭？他们现在在卫生间。

聊电影？这里不是聊电影的好场所。

只能聊工作了。

即便是疏通师傅，看似简单的工作，也有无数轻易不传给别人的小技巧。

“记住。以后碰到这种完全堵死，或者看似没有堵死其实已经堵死的状况，一定不要做一件事。”沙摇还是用那种刚抵达命案现场的资深侦探的口气说话。好像这样就能显出他工作内容的复杂度。这一点是以前詹贾带他的时候教给他的，就是跟客人沟通时，眉头始终紧皱，说话时要压低声音，胸腔共鸣，少说话，多听。问问题时一定要言简意赅，直击问题中心。如果没有问题中心，也要装出你问到了关键中心的样子。怎么装呢？那时还显稚嫩的沙摇问，詹贾说皱眉，继续皱眉。沙摇问詹贾我们这么做客人就会多给我们小费吗？詹贾说不是。沙摇问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詹贾看向远方，说这样显得我们专业。

也许是詹贾看多了《时间煮史》的缘故，他比沙摇要深沉很多，想得更多。詹贾说面对复杂难解的现实问题时，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抽象。把现实问题抽象出更简洁的框架结构后，就可以进行相应的操作和异化，使我们能更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去解决问题。

沙摇问到底什么意思？

詹贾说就是别人问你做什么工作的。从现实层面，我们就是捅下水道的。但是从抽象层面上来说，我们是the solution of the problem。

什么？什么方言？沙摇震惊了。

詹贾又用字正腔圆的白金汉宫女王腔说了一遍：the solution of the problem。这是个极好的隐喻，你没发现吗？问题的解决，其实不是我们彻底消灭了问题，而是把问题坚硬的形式溶解，solution。同样道理，我们从没真正解决过下水道里复杂的沉积物，毛发，纸张……我们只是将其溶解、转移、疏通。疏者，条其事而陈之，通者，无阻无塞而达之。疏通二字的隐喻在于疏理串联，乃致通达。这不是跟溶解的隐喻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那时刚入行的沙摇听了詹贾在月光下的陈述，大为震撼，心向往之。

原来疏通师傅还可以这么聊天。

难怪詹贾总能和一些特殊的高层次客户打好关系，成为他们的专用疏通师傅，比如公司边上剑道馆的馆长，还有三个路口外的修车店老板，夜店老板等等。

詹贾的学识沙摇是跟不上了，可是他可以学习詹贾的腔调。

现在他就在用一种起伏顿挫的语气跟秦借晚传授一个简单的技巧。

秦借晚问：“是什么事呢？”

沙摇说：“不能冲水。”

秦借晚：“为什么？”

沙摇不说话，仰头，眼中隐有泪光，“除了不能冲水，还不能穿凉鞋，想当初，我的一双脚就是这样——”

秦借晚看出沙摇很伤心，等沙摇平复情绪。

沙摇毕竟是专业的，很快收拢心神，专心干活，拿出皮搋子，按到下水道口上，然后问秦借晚。

“皮搋子工作的基本原理是什么，你知道吗？”沙摇像是临场考试，突然抛出一个问题，借由打击秦借晚的自信，从而在她面前建立一个光辉的疏通师傅的形象。

“把皮搋子对准下水道口，让水面没过皮碗表面，形成一段相对封闭的闭塞空间。向下压木柄，挤出皮碗内的空气，使堵塞物与皮碗之间的空间变小，然后迅速向上提起，使空间变大，气体压强变小，管道下方的大气压就会带动堵塞物往上运动，如此反复抽拉，就能松动堵塞物，达到疏通效果——”

秦借晚不假思索，说了出来。

沙摇拿着皮搋子，僵在原地。

秦借晚看沙摇反应，以为他不满意，就继续说：“气体压强公式是pv=nRT。从这个公式就可以看出，在气体的量保持不变，温度不变的情况下，p气体压力与气体体积v是成反比的，也就是说——”

秦借晚拿了女生的口红，在镜子上写公式，看沙摇瞪大了眼睛，还是没说话，以为自己的解释还不到位。

好吧。是你逼我的。

秦借晚挽起袖子，拿出十二分功力，深入解释气体压强公式的由来。

成为永劫仙尊之前，她可是天体物理专业的高材生呢！

“说起气体压强公式，我们首先要从气体的行为说起。气体动力理论由丹尼尔伯努利在1738年提出，根据这种理论，气体是由运动的分子组成……”

……

镜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沙摇的汗不知不觉得流了一脸，这是他出来打工前，很久没有经历过的恶梦。上学时，他不喜欢语文，不喜欢英语，出来工作，碰上了詹贾这个喜欢拿着《时间煮史》用白金汉宫腔调说英文的老师。他不喜欢数学，碰上了秦借晚这个动不动就拿公式解释皮搋子工作原理的徒弟。

老天！饶了我吧！

“有意思的是，这个普遍规律同样可以应用到一个我们常见却又遥远的东西上。你猜是什么呢？”秦借晚敲敲玻璃，示意瞳孔已经放大涣散的沙摇集中精神。

沙摇本能地一个激零，好像回到了夏日午后那个一边听着蝉鸣一边听老师上课听得昏昏欲睡的日子，“是什么呢？”

“是恒星。首先，我们先要在宇宙真空中假设出一个原始太阳的模型，让我们忽略掉那些冗余的中间过程，集中在重力和气体压强这两个变量……”

沙摇的瞳孔又开始放大，耳边出现幻听，灯光在他头顶旋转……

“如果没有气体压强，所有物质都会向恒星中心坍塌，而假如没有重力，气体压强就能把所有物质抛射到宇宙中去，因此……”

卫生间的门突然开了。

女生抱着包子探头进来，“师傅，热水烧好了。你是要出来喝，还是在里面喝——”

沙摇拿着皮搋子的手猛地一提，像是坠入下水道，被卡住了脚的哈士奇，向主人发出了求救的悲鸣：“在外面喝！在外面喝！”

哗啦啦——

下水道通了。

女生看看沙摇，又看看秦借晚在镜子上写满的密密麻麻的公式，惊叹：“太专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