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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蜀中，颐天谷。

阿白坐在课桌前，手里拿着医术，时不时写写画画。

因为总是穿一身白袍子，面皮也白，所以，大家都叫他阿白。

长着山羊胡子的长老讲着故事。那个故事，阿白很喜欢。听多少遍，他都听不腻。

那个故事，关于英明神武的云谷主云归鸿，培育出金莲花，救了无数中原侠士的故事。

“咱们谷主啊，小时候是个天才，长大了啊，更厉害了！‘销魂’太可怕了，人人都怕，沾上了，积攒多年的罡气可就没有了。咱们云谷主，翻了几本医书，培育出了金莲花。哎，你猜怎么着？人人束手无策的毒就解了！”

阿白满眼都是羡慕，他想着，等我长大了，也要悬壶济世，治病救人。

我要帮助很多很多的人，减轻他们的痛苦，医者仁心，妙手回春。

有时候，阿白会羞涩地想，云谷主有个关门弟子，名唤方长生。现在，方长生跟云谷主学了医术之后，成了天下三圣之一的医圣，声名显赫，名扬天下。

什么时候，我也能以医术名扬天下呢？

少年人，多半都贪恋声名。想要成为英雄，想要人人敬仰，名扬天下。

长老讲完了故事，就拖着嗓子，一咏三叹，开始领着弟子们念颐天谷的弟子口号。

“我辈中人，心系天下。颐天弟子，利国利民……”

别的师兄师弟们，念的时候都心不在焉。这么无聊的口号，谁愿意认真念？他们想着，上完了早课，就去后山捉鱼、抓蝉、大师兄不催，谁都不回家！

唯有阿白，念的时候一本正经。他是真的想要一辈子悬壶济世，当个好大夫。

下了早课，小师弟狗腿似的凑过来：“阿白师兄，我要去抓蝉，这书包，你帮我带回屋子吧？”

阿白的眼睛黏在医书上，头也不抬，说：“好，你放着，我给你带回去。”

贪玩的小师弟一边说“多谢”，一边一溜烟跑了，去抓蚂蚱。

阿白九岁的时候，就会背难懂的医书，就会分辨药材，就会给同门师兄弟们看病。

他看医书看累了，总喜欢到谷中的大树下躺着，把医书盖在脸上，睡一会儿。

他常常想，我这么努力，就快成为好大夫了吧？就快名扬天下了吧？方长生的名号是“医圣”，等我成了好大夫，人家肯定不能管我叫“医圣”的。

叫我什么呢？草圣？药圣？毒圣？

反正得带个圣！

然而，世事通常难以预料。还没等阿白想出自己的名号究竟是草圣、药圣、毒圣，颐天谷就被名门一锅端了。

颐天谷被灭，是因为谷主云归鸿误入歧途，不肯再治病救人了，而是用活人练起了邪功，增加自己的罡气。引起了众怒。

他的关门弟子，医圣方长生，也叛出了颐天谷。跟这位害人性命的恩师划清界限。

以烛螭派、紫川派为首的名门正派，带着濯雪派、玺重派、温家山庄、沧海派等显赫门派，凑齐了一千多个精锐弟子，攻入颐天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一年，阿白才十二岁。

那是个夏天，别的师兄弟都躲懒，在屋子里乘凉。唯独他背着背篓，去外面采金莲花。

采了满背篓的金莲花，回来一看——颐天谷已经血流成河，没有活人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阿白跌坐在地上，一朵一朵的金莲花骨碌碌滚出来。莲花染了血。

灭了颐天谷的，正是那些受恩于颐天谷的中原人！阿白看这些金莲花，觉得刺眼。一切都成了个笑话！

金莲花的恩情，是笑话。自己想要成为好大夫，悬壶济世的梦想，也是笑话。这世事，更是笑话！

阿白满眼都是自己的亲人和同门师兄弟们的尸体，完全不敢相信。自己今早上去采药的时候，他们还好好地，回来以后，他们就都死了！

于是，十二岁的阿白，趴在地上哭了一场，期盼这是一场梦。然而，这场噩梦，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他接受现实后，爬起来，想要把亲人和师兄弟都埋葬了，然而，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他搬不动那些尸体，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辈中人，心系天下。颐天弟子，利国利民……”阿白默念着弟子口号，心一瞬间碎了。

从那一刻，他的想法变了。

他不想要成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想要成为一个舞刀弄枪的武者。

大夫只能救人，而武者可以复仇。

他生在颐天谷，长在颐天谷。如果颐天谷都不见了，阿白想不出来，还有哪里是他的家？

有个小师弟，很喜欢吃炸金蝉。可是因为腿短，爬不上树去。

阿白在看完医书后，经过小师弟的百般央求，终于同意上树替他捉蝉。

阿白把还没有长出翅膀的蝉抓住，然后扔下去，小师弟一边接着，一边夸赞。

“阿白师兄你真棒！不仅会抓蝉，还会看病。”

阿白又往下扔蝉：“借着！”

小师弟盘腿坐在树下，看着这么多蝉，心里美滋滋的。他跟阿白闲聊道：“师兄，我觉得啊，这些蝉真可怜，在地底下一年多，来年夏天出来，只能活半个多月……”

阿白跳下树，道：“知道可怜，你还吃人家！”

小师弟道：“谁让他们这么美味呢！烧烤味，嘎嘣脆！”

阿白：“……”

十一二岁的时候，男孩子即将蜕变成少年，他逐渐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倾慕。

阿白心里，倾慕一个辫子梢坠着银蜻蜓的师姐。

师姐很温柔，总是给他们讲草药里的典故。

阿白每次看到师姐，心里都会微不可闻地颤一颤。

然而，初尝情爱的少年，总是羞涩而胆小的。他不敢向师姐表明心意，总是觉得时机未到。

直到师姐死去，他都没有说自己的心意。

颐天谷被屠尽后，阿白去掩埋尸体，埋到师姐的时候，心里一阵哀凉。师姐的面门被刀划开，面目狰狞。

她再也不温柔，再也不美了。

颐天谷没了，阿白无家可归。

他的家人、朋友、老师、兄弟、喜欢的姑娘，都化为乌有。

颐天谷，是一处世外桃源。春天的时候，黄莺啁啾，夏天的时候，蝉声遍野。

讲学的长老留着山羊胡子，无论说什么都要扯到典故。师姐的辫子梢坠着银蜻蜓，一笑起来，眼睛就格外亮。小师弟喜欢吃蝉，一边吃，一边感叹蝉的短寿。还有个喜欢扎着双垂髻的小师妹，总是调皮捣蛋不来上早课。

药谷深处的喜鹊，喜欢偷偷吃他们种的药材。山顶上住了个脾气很怪的师兄，总是喜欢趁人家醉了，摸人家的各种穴位。

以前，阿白的日子平淡而温馨。不过是采药、读书、吃饭、睡觉、玩耍。

现在，小小的阿白坐在地上，他问自己，我该怎么活下去呢？我已经没有家了。

从此，阿白无家可归。他流落在锦州城里，靠在医馆当学徒为生。

没有一个人，能忘记自己的家。就算家已经不存在了。阿白不替师父打杂的时候，就回到颐天谷的遗址，一边看着眼前的苍凉，一边回忆着过往的温馨。

逐渐地，颐天谷因为无人打理，荒废了。可是阿白永远记得，颐天谷热热闹闹、平平安安的时候。

就算看了，心里难受。每个月，阿白还是会故地重游。

十八岁的时候，阿白有一次回颐天谷，左拐右拐，偶然拐进一间密室。密室里有机关，正是他四年后死在里面的密室。

世人传闻，云归鸿送进了江湖三本邪功秘籍，《白露》、《蜉蝣》、《寒蝉》。每一本都很厉害，修炼之后，无需基础，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罡气。

出乎意料的是，《寒蝉》并没有被送进江湖，而是静静地躺在颐天谷密室里。

他屏住呼吸，走上前，指尖掀开了邪功秘籍。

这就是传说中的邪功，也是让颐天谷化为乌有的罪魁祸首。

那一刻，蛰伏六年的复仇的欲望，终于冲破枷锁。

阿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握紧了邪功《寒蝉》。

有办法了，我有办法报仇了。

阿白拿着《寒蝉》，在颐天谷里走来走去，他打定主意，以后不要再回那打工的医馆了。他在拿到这本秘籍的时候，就在心里给自己设定了另一条人生道路。

忽然，阿白在颐天谷大殿的隐秘角落里，找到掩埋着的棺材，棺材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在云归鸿练邪功后，阿白就不再崇拜他了。他甚至在心里怨恨他，如果不是他，江湖名门不会前来围攻，他也不会失去亲人和同门。

那棺材，正是烛螭派宗主宣奉杀死云谷主后，把他封入的“镇邪棺”。

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棺材盖子是盖着的，可是已经残破了，边缘还有匕首划破的痕迹！

阿白忍着恐惧，试探着伸手，想要把棺材打开，一探究竟。

出乎意料的是，棺材里面，空空如也。

根本没有云归鸿的尸体。

阿白心想，是被盗墓了？还是被怨恨云归鸿的名门弟子，掘开坟墓鞭尸？

还有另一种更加隐秘的可能……

从前，阿白在听学的时候，偶然听人讲起来过，颐天谷中有一种代代相传的异术——闭气假死。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危险的时候，可以装作已经死去，呼吸、心跳什么的生命特征都暂且停止。

然后在一些时日后，恢复呼吸心跳，鲜活如常。不过，闭气假死的代价很大，那就是失去所有罡气，或者大部分罡气。

从前，阿白一直以为，闭气假死的说法太扯了，大概就是个神神道道的传闻。

如今看来，却有可能是真的！

因为棺材的刀痕，是从里面切出来的。如果云归鸿真的死了，尸体被人盗走，盗墓人要撬开棺木，应该从外面撬。

阿白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他放肆大笑，笑着笑着，满眼都是愤怒。逐渐笑出了眼泪。

多么可笑！多么可笑！世人为了云归鸿一个人围剿颐天谷，结果，所有人都死了，云归鸿却没死！

这更笃定了阿白练邪功的决心，他要报仇！

他再也不想成为好大夫了，他只想报仇。

阿白真的没有再回打工的医馆，他留在了颐天谷。医馆找了找他，找不到，就以为这个人丢了。

因为颐天谷死过一千多个人，煞气重，平常时候，锦州的百姓都避着这里。所以，阿白一个人留在这里，并没有人发现。

阿白拿棺材当床，起了床，就在棺材里打坐。他按照邪功里的注解，打通了自己的穴位关节。

从此以后，这个少年，万劫不复。

练邪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拥有罡气，人人艳羡。然而，练邪功，也是有代价的。

那三本邪功的代价，不只是吃舌头吃眼珠喝血这么简单。不只有身体出现异变这么简单。它还有更大的代价——短寿。

阿白是颐天谷弟子，他很清楚，云归鸿研制出来的这个邪功，有一个最大的代价，那就是，修炼的人，顶多只能活七年。

阿白修炼邪功的时候，是十八岁。他最多活到二十五岁。

就算知道这个代价，阿白还是义无反顾。

还有什么比给亲人和同门报仇更重要的事情呢？

他在打坐的间隙，曾经放下邪功，去院子里的树旁看一看，想要找回从前的心情。

当时正是夏天，蝉声一片。听在人的耳朵里，特别聒噪。

阿白看着湖水里的自己。那个少年的眼睛，逐渐变红了。

像是鬼魅。

阿白望着树上的蝉，忽然笑得无奈。

他想起了小师弟的话：“这些蝉真可怜，在地底下一年多，来年夏天出来，只能活半个多月……”

现在，他也彻彻底底成了“蝉”了，这就是练邪功的代价。最多有七个年头可以活。

如枝上白露，如泥下蜉蝣，如夏日寒蝉。短寿。

阿白暗笑，云谷主给自己邪功起的名字，真是贴切。正迎合了他现在的处境。

可是阿白从不后悔。

邪功真的有见杆立影的作用，不过一两年，阿白就逐渐有了四缕罡气。罡气增加得真快。

若是按照寻常江湖人修炼的法子，一两年的时间，顶多长出两缕罡气。

在他武功飞速增长的同时，阿白对于人的舌头，有着异样的渴求。他需要吃人的舌头，才能活下来。

逐渐地，这种渴求十分浓烈。他两天不吃人的舌头，就痛苦到打滚。

第一次吃人的舌头时，阿白十分害怕。他在蜀中找了个穿着紫川派家袍的弟子，在弟子办完事儿回去的路上，阿白从身后接近，引出罡气，震碎了紫川派弟子的五脏六腑。

那是一个雨夜，几乎所有人都待在家里，不肯出来。唯独阿白无家可归。

他掰开弟子的嘴，看到鲜红的舌头，心里登时一颤——他渴求的就是这个！

鲜红的舌头，是人间最美味的佳肴。

冒着雨，阿白缓缓俯身，咬住了软软的舌头。这个弟子刚死，舌头还是热乎的。阿白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味蕾都得到了极致的享受！

于是，在雨中，一幅诡异的画面出现了，一个男人，吻着另一个男人。可是要是仔细看去，那吻根本不是吻！这个男人在吃舌头！

美味的舌头吃下去，阿白觉得飘飘欲仙。他茫然地立在雨中，任凭雨水冲刷着满身鲜血。

随后，阿白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做了多么恶心的事情！他吃了舌头……

阿白长啸一声，仿佛受伤的孤狼。他委屈地催出罡气，让罡气摧毁这紫川派弟子的尸体，鞭尸，虐尸。

他吃了舌头！吃人肉！吃人的舌头……

他……还算人吗？

邪气的红眼珠里，写满了茫然与痛苦。

忽然，阿白跌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舌头呕出来。他颤抖着，嗓子里发出动物才会发出的声音。

那个被嚼碎的红舌头，终于被他呕出来了。

可是，他不能没有舌头！阿白茫然地怔了一会儿——作出了一个任谁看到都要恶心死的动作，他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的舌头碎片，又吃了下去！

美味的舌头。恶心的舌头。

这时候，已经有很多血彻彻底底地凝固在阿白身上，洗也洗不掉了。

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路就顺畅多了。阿白逐渐习惯了吃舌头，逐渐习惯了把人的舌头当自己的养料。

不过，他一直信奉着“冤有头债有主”的人生原则，从来不祸害普通百姓。百姓们没有杀颐天谷的人，他为什么要去找百姓的麻烦？

他需要舌头，就出去捕杀名门正派的人。像没有参与过围剿的门派，比如小门派泽云派，他也不伤害这些无辜门派的弟子。

当年领头灭颐天谷的，是南方霸主烛螭派和北方霸主紫川派，所以，阿白最恨这两个门派，他吃的这两个门派弟子的舌头也最多。

终于有一天，阿白走过那棵树，听到蝉鸣，再也想不起那个想要成为好大夫的白衣少年了。

少年不再穿白衣，而是穿一身黑袍。

少年不再是少年，逐渐成了魔头。

有些成长，需要十几年。有些成长，只需要一瞬间。在看到颐天谷的人死光的那一瞬间，阿白就已经死了。

只留下杀人如麻的玄蝉公子为祸人间。